论中国式现代化对西方现代化的内在超越
2023-06-02张晶晶
张 晶 晶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提供更多更好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力量。”(1)《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页。中国式现代化是共性与个性的有机融合,也是理论与实践的内在统一,深刻诠释着“两个结合”的内在理路。在现代化的历史演进中,西方现代化因其垄断性的话语体系,一直占据主导权和支配性地位。不论是早期经典现代化理论,还是后现代化与多元现代化理论等,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打上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思想烙印,本质上仍然囿于西方现代化的发展范式。随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深刻转变,西方现代化的深层弊端日益凸显,甚至衍生出现代化发展的种种悖论。在此背景下,深入挖掘中国式现代化对西方现代化的内在超越,对于克服西方现代化的制度困境和解决人类现代化的共性难题具有重要意义。
一、西方现代化的产生及其发展的制度困境
现代化概念大约产生在18世纪70年代,词源为“现代”。现代既可以表示性质,又可以表示时间,前者是现代的、新近的,后者是指公元1500年以后的时间。“现代”概念最初源于基督教,是区别于旧时代的重要范畴。传统意义上更多从时间层面理解现代化概念,却忽略了现代化表示性质的独特内涵,而往往是这种性质层面的界定更能揭示现代化的本质。但现代化概念产生并不意味着现代化理论的生成,现代化作为一个理论问题,大约产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更多呈现在发展经济学、发展社会学等领域。罗荣渠指出:广义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工业革命以来所经历的一场急剧变革”;而狭义的现代化是“落后国家采取高效率的途径……以迅速赶上先进工业国和适应现代世界环境的发展过程”。(2)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13页。西方自工业革命后便开启了现代化历程,是生产方式不断变革的产物,也是人类文明不断进步的必然。西方现代化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和社会财富,是人类现代化的重要阶段,但本质上以资本为轴心,一切以满足资本无限增殖的内在要求为根本出发点,注定无法克服资本主义工业制度本身的内在分裂及其发展困境。
(一)西方现代化的产生
现代化肇端于欧洲,是现代生产方式变革的产物。自文艺复兴后,欧洲先后经历了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洗礼,从根本上打破了神学束缚和宗教统治,弘扬了人文主义精神和理性主义的价值理念,不仅极大地促进了人们思想解放,也增强了对理性、文明、自由和契约精神的认同,从而推动资产阶级政权组织形式的变化,标志着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到来。随着航海时代的开启和科技大发明的出现,欧洲获得了极大的物质财富和资源,为工业革命的产生和世界市场的形成提供了充分条件。工业革命是人类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标志,最早发生在英国,随后扩散到欧洲、北美等国家,成为影响世界的发展趋势。工业革命以生产工具的变革塑造了现代的生产方式,不仅促进生产力水平提升,推动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带来社会关系的全面变革。瓦特的蒸汽机、法拉第的发电机、本茨的内燃机、爱迪生的电灯电话等,为欧洲社会的现代化注入了动力源泉。工业革命前,工场手工业和家庭手工业是最主要的生产方式,其动力来源于人力、畜力等自然力量。虽然这种手工业生产方式具有灵活、便捷的特点,但因生产周期长和季节性因素的影响,无法满足大规模的生产需求。工业革命以机器生产推动生产工具和现代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显著提升社会生产效率,促进了工业的指数激增。西蒙·库茨涅兹认为,“增长不仅仅是整体的变动,还应包括结构的转变”。(3)[美]西蒙·库茨涅兹:《现代经济增长》,北京: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5页。自工业革命后,欧洲完成了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型,实现了以变革生产方式为核心的社会整体式变迁过程。正是这种现代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推动了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时代的到来和西方现代化的发展。
(二)西方现代化的本质
西方现代化是生产方式变革的产物,与资本的原始积累密切相关,其背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资本,本质上是以资本为轴心的现代化样态。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和世界市场的形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进一步确立并占据支配性地位,从而使资本成为“资产阶级社会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32页。从早期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上看,英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德国等国大多以地理大发现为突破口,以资本原始积累和殖民扩张为驱动力,进而使自身的现代化深深打上资本的烙印。贝克特曾用“战争资本主义”来指称早期资本主义的侵略本性,其核心在于奴隶制度、资本剥削、殖民扩张、武装贸易等。马克思形容资本“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1页。资产阶级通过殖民掠夺促进了资本原始积累,使资本成为现代化的内驱力,进而为现代化效用的发挥提供重要载体,尤其是资本与市场和科技的深度融合,为西方现代化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持。西方现代化所创造的一切社会财富,都是以资本为轴心的驱动作用的结果。资本不仅充分激发自身的“文明面”,创造了人对社会的普遍占有,也将一切都转变为可以衡量的“交换价值”,最终形成一种“普遍有用性的体系”。在传统社会中,人们更多以土地为依托,在此基础上形成宗法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资本的出现,打破了传统的人身宗法桎梏,克服了人对自然的崇拜及其地方性发展的局限,使“个人分散的生产资料转化为社会积聚的生产资料”,(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0页。从根本上推动了资本主义大工业发展。资本为西方现代化注入了发展动力,但资本的二重性决定了资本的本质特性在于增殖,即满足自身无限增殖的内在需求,导致资本的野蛮生长。这就决定了西方现代化发展的内在限度,最终无法突破以资本为轴心的现代化桎梏。
(三)西方现代化的制度困境
虽然西方现代化实现了生产方式的根本性变革,极大地促进了社会进步和生产力跃迁,从而推动了以西方文明为核心的现代文明的建构。但这种现代化模式以资本为轴心,以资产阶级利益为根本,本质上服务于资本无限增殖的内在本性,注定无法克服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制度困境。从某种程度上看,资本在打破封建生产方式束缚和开辟世界历史方面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却具有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进而使西方现代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走向自身的对立面,演变为一种悖论性的存在。恩格斯指出:“文明每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将前进一步。”(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18页。西方现代化塑造了以工业文明为核心的现代文明样态,却建立在资本剥削和殖民掠夺的基础上,造成严重的两极分化、物欲纵横和生态危机。随着科技革命的深入和现代化发展,大工业生产的社会化程度日益提升,客观上必然要求生产资料由整个社会所占有,以便按照社会的需求进行资源分配和宏观管理,但“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页。却导致社会化大生产与私人占有生产资料的内在矛盾,不仅造成产能过剩、资源浪费和经济危机,也使大量的产业工人失业,从而加剧无产阶级的贫困化,导致财富积累与贫困积累的并行不悖。卢梭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进行了深刻批判,认为科学与美德不可兼容,虽然工业文明创造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却使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在私有制和法律建立之后,被确立为永恒的合法现象”。(9)[英]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张露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年,第104页。正是这种不平等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本质属性,决定了西方现代化发展的内在局限,也注定了西方现代化无法超越生产方式的内在界限及其制度困境。
二、中国式现代化对西方现代化困境的克服
西方现代化是生产方式变革的产物,也是以思想变革为先导的社会全方位变革的过程,离不开思想解放、政治变革、大工业发展和科技革命的重要作用。虽然西方现代化奠定了人类现代化的基本模型,却导致了贫富分化、政治撕裂和文明冲突等无法克服的现代化悖论,本质上是以资本为轴心的现代化样态。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了现代化的基本特征及发展的共性规律,充分肯定了西方现代化的历史进步意义,但并没有将其泛化为现代化的唯一定律,也没有终结其他国家走向现代化的现实可能,尤其是晚年的“跨越卡夫丁峡谷”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提供了理论构想。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与我国具体国情和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度融合,它秉持科学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以生产资料集体占有扬弃资本家私人占有的深层弊病,同时厚植于中华文明的思想沃土,并以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滋养超越工业文明的内在限度。中国式现代化是人的现代化与社会现代化的有机融合,不仅克服了西方现代化以资本为中心的发展弊端,也突破了“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和依附性发展的内在局限,从而开辟了和平发展、互利共赢的现代化样态。
(一)以生产资料集体占有的方式扬弃西方私人占有的内在弊病
生产资料由谁占有关乎经济发展之根本,也是决定现代化性质的核心所在,深刻影响现代化道路的选择。西方现代化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注定无法克服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根本矛盾。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深刻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机制,阐释了剩余价值的来源和资本家私人占有的内在矛盾。唯有扬弃生产方式的私有制属性,才能从根本上克服西方现代化的深层悖论,并通过“社会所有制”的方式,实现生产方式的自我扬弃和内在超越。社会所有制是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共产主义所有制形式,它以扬弃资本主义个体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为前提,建立在“第二个否定”,即“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共同占有的基础上”,(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4页。本质上是劳动者的联合所有制。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早在《神圣家族》中,就提出过消灭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思想。之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试图借助“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2页。来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并在《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法兰西阶级斗争〉导言》等著作中加以进一步阐释。恩格斯更是将废除私有制总结为:“工业发展必然引起的改造整个社会制度的最简明扼要的概括”。(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3页。社会所有制是对私人占有的内在扬弃,是联合起来的个人所有制,也是共同占有和个人所有的内在统一,需要生产力高度发达、普遍交往的实现和高度社会化的生产资料。很显然,社会主义(包括初级阶段在内)的生产力水平无法满足这一发展要求,注定要采取一种社会所有制的过渡形式,即生产资料公共占有。
生产资料公有制是社会主义的本质属性,也是两种现代化模式的根本区别。虽然空想社会主义者也主张“财产共有”,带有朴素的生产资料公有制倾向,却保留了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所有权要求,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生产资料公有。马克思恩格斯创设的科学社会主义以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为依托,即整个社会直接占有生产资料,并集中管理和分配,但并不否认采取工人合作社和农民合作社的方式向公有制过渡的可能。恩格斯在《法德农民问题》中澄清了农民个体私有制问题,主张借助一种合作社的占有方式实现过渡。(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4页。列宁在新经济政策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实践中,提出了国家所有制(公有制的基本形式)和合作社集体所有制(公有制的必经阶段)两种形式,主张在“大规模的示范农场中共同耕作”,(14)《列宁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5页。进而丰富了公有制的社会实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就是借助合作社方式完成的。毛泽东通过设立临时互助组(带有社会主义萌芽因素)、常年互助组(带有半社会主义因素)、农业生产合作社(带有半社会主义性质)、更高级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带有社会主义性质),逐步强化社会主义因素和社会主义性质,最终建立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为现代化的发展提供根本的政治前提和制度保证。中国式现代化坚守社会主义所有制的基本原则,秉持科学社会主义的先进本质,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根本,不断将科学社会主义理念深植于社会实践的土壤,生动诠释着社会主义现代化跨越式发展的内在特质。在中国式现代化具体实践中,除了国家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的公有制外,还鼓励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这不仅保持了社会主义的主体性,也极大地激发了多种所有制经济的内在活力。正是这种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和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适合了初级阶段社会生产关系的内在要求,成为促进中国式现代化深入拓展的根本前提,也决定了中国式现代化超越西方现代化的核心所在。
(二)以中华文明的现代重塑及其精神滋养超越工业文明内在限度
文明主要针对“野蛮”而言,标志一种开化和进步状态,表征人类史前文化发展的最高阶段。摩尔根将历史分成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阶段,认为最初的工业和技术产生是走向文明的标志。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指出:“文明时代是社会发展的这样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分工、由分工而产生的个人之间的交换,以及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商品生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3页。文明时代推动了生产方式变革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是人类历史的重要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更多将“文明时代”等同于资本主义社会,认为“‘现代社会’就是存在于一切文明国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4页。并肯定这种社会形态对于开创现代文明的进步意义。但这种现代化模式建立在殖民掠夺和资本剥削的基础上,导致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走向自身的对立面,这就决定了资本主义现代化无法超越工业文明的内在限度。一般来看,西方文明发源于古希腊,后与基督教体系相融合,并借助工业革命所确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完成了现代文明的转型。但这种工业文明形态本质上以资本为轴心,并以资本的增殖本性和扩张逻辑为根本,造成个体精神世界的缺失和社会价值理性的沦丧,从而使西方工业文明依附于资本逻辑之上,具有无法逾越的内在界限。正是西方工业文明的内在缺陷决定了中华文明的现代重塑及其创新性发展的内在必然,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养料恰恰可以填补工业文明的空缺。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17)《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13页。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也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的文化根脉,不仅饱含现代化发展的核心理念,也蕴含着超越现代化难题的锁钥。现代化是传统的变革与更新,并不是对传统的完全摒弃。中国式现代化赋予中华文明以现代力量,并推动中华文明的现代重塑,尤其是它所蕴含的优秀传统文化丰富了民族的精神家园和道德意义世界,为超越工业文明的内在限度提供有益借鉴。中华民族在长期修齐治平、尊时守位、知常达变过程中孕育的核心理念,饱含民族特有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人文精神和道德规范。不论是民为邦本、为政以德、革故鼎新,还是文以载道、贵和尚中、和而不同等,都是中华文明气度和神韵的集中展现,也是现代化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从而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入拓展提供丰厚滋养。中国式现代化以优秀传统文化为底蕴,厚植于五千多年的文明根脉,充分吸收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为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提供基本遵循。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优秀传统文化强调民胞物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为推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注入有益启示。在人与社会的关系方面,优秀传统文化奉行道德至上,主张厚德载物,养浩然正气,仿天地之德,为促进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发展的现代化提供有益借鉴。在人与人的关系方面,优秀传统文化强调仁者爱人、民为邦本、惠民利民、安民富民,为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提供有益支撑。在人与世界的关系方面,优秀传统文化注重讲信修睦、亲仁善邻、协和万邦,为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注入有益启迪。西方现代化依靠武力建立了自由民主的制度体系,却留下了民族国家林立的难题,进而催生政治统一的内在需求,而中华文明所蕴含的优秀传统文化则有可能填补这一空缺。李大钊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提出了“中华文明之问”,认为“中国于人类进步,已尝有伟大之贡献……今犹能卷土重来,以为第二次之大贡献于世界之进步乎?”(18)《李大钊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12页。汤因比晚年也对中华文明的复兴寄予厚望,认为它是克服和超越西方文明发展困境的潜在力量,即“在未来统一世界里,旧世界的中国人有希望”。(19)Toynbee,Civilization on Trial,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p.161.
(三)以人民至上的理念突破西方“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
现代化表征一种发展的进步状态,任何国家都试图建构一套系统的现代化制度体系。西方现代化在促进社会进步和生产力发展方面虽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却割裂了社会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之间的内在关联,根本上背离了人的现代化这一根本归宿。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20)《十八大以来重要文件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94页。人是现代化的主体,也是现代性的核心。如果说现代化是现代性的外在表征及其过程,那么现代性就是现代化的生成机制及其内在机理。现代性是启蒙运动所蕴含的思想观念,也是理性精神与科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本质上是以人的主体性为核心的制度体系。哈贝马斯曾指出:“黑格尔发现,主体性乃是现代的原则”。(21)[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9页。西方现代化在重视主体性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与之相适应的现代性样态,主要通过宏观和微观两种形式呈现。宏观上是包含资本主义私有制、资本主义民主政治、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等在内的一套制度体系;微观上表现为资本与科技的融合(经济上)、民主与法制的融合(政治上)、主体与理性的融合(文化上)。但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现代性是两套完全孤立的系统,而是一套制度体系的两个不同方面,二者相互联系、相辅相成,共同构成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制度样态。在韦伯看来,西方现代性表现为一个“祛魅”的过程,主要包括经济上的理性化、政治上的科层制、法律上的程序化和文化上的世俗化等,本质上是一种趋向“使世界理性化”(22)[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等译,北京: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89页。的过程。但这种“理性化”却以资本增殖和私有制为根本,只是一种工具理性的体现,最终导致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内在背离。中国式现代化充分吸收西方现代性的有益成果,同时也深植于社会实践的土壤,并以人的现代化为根本旨归,秉持人民至上的理念,根本上超越西方现代化以“发展主义”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幻象,从而深刻诠释着现代化发展的深层机制及其内在机理。
“发展主义”是二战后新兴国家追求现代化的一种尝试,主要以阿根廷经济学家劳尔·普雷维什等为代表。“发展主义”将经济增长作为社会进步的首要前提,主张一切为了发展而发展,从而背离人的现代化这一根本落脚点。阿里夫·德里克对“发展主义”的批判值得反思。他通过揭示“发展主义”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内在关联,阐释了“发展主义”具有“一种意识形态导向,其特征是对发展的拜物教”,(23)[美]阿里夫·德里克:《发展主义批判论》,王晓明、蔡翔主编:《热风学术》第7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5页。并主张通过对现代性的改造,开辟以社会主义为导向的另类发展模式。20世纪60年代,美国形成了以发展中国家现代化问题为核心的发展社会学理论。这种理论表面以经济、政治、社会的协调发展为重点,却暗含逻辑陷阱,认为发展中国家要想实现现代化,必须照搬西方经济模式和政治制度,即西方化是现代化的唯一路径。但广大发展中国家复制西方现代化模式后,却导致“发展主义”盛行,进而引发更深层次的阶级分化与社会动荡,由此导致后发国家现代化的种种悖论及其依附性发展。依附是“一些国家的经济受制于它所依附的另一国经济的发展和扩张”,(24)[巴]特奥托尼奥·多斯桑托斯:《帝国主义与依附》,杨衍永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60页。本质上是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变相控制的一种手段。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发达国家处于核心位置,而发展中国家则处于外围地带,正是经济中心的垄断性地位决定了外围经济的不平衡性及其畸形发展。在依附理论看来,发达国家的经济剥削是发展中国家落后的根源,也是制约其现代化发展的根本,主张与发达国家“脱钩”以获得独立性发展。虽然这一理论揭露发达国家的掠夺本性,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完全脱钩发展也是不现实的,现代化的发展不可能脱离国际背景和国外市场而孤立存在。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认为,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构成的综合体中,不平等与一体化是其主要特征,但这种不平等不是绝对的,而是处于中心—半边缘—边缘的流动状态,“可能会朝有利的方向改变自身在这个经济体中的结构角色”,(25)[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尤来寅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64页。进而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提供某种可能。中国式现代化摒弃“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主张既不“脱钩”,也不“依附”,是真正独立自主、和平发展、互利共赢的现代化。中华民族的血脉中始终流淌着天下大同、保合太和的文化基因,坚守为人类谋进步的使命,不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式现代化坚守人民至上的核心理念,秉持人的现代化这一根本落脚点,致力于在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过程中,不断推进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三、中国式现代化对人类现代化的进步意义
中国式现代化符合现代化的基本规律,也具有自身鲜明的文化底蕴。从根本上看,它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不同于西方传统的现代化模式,也有别于苏联僵化的现代化样态,本质上是一种全新的现代化范式,旨在促进社会全面进步的过程中逐步建构民族的精神家园,不断丰富和充盈人们的精神世界。中国式现代化克服了西方“发展主义”的内在弊病,突破了传统“依附体系”的内在局限,并以实现人的现代化为根本价值旨归,是世界现代化史上的巨大飞跃。罗素认为,中国人“追求的只是自由,而不是支配”,(26)[英]伯特兰·罗素:《中国问题》,秦悦译,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年,第154页。从而决定了中国模式的天下情怀。中国式现代化打破了西方现代化不证自明的价值预设及其霸权垄断地位,超越了“修昔底德陷阱”的内在束缚,从根本上开创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文明范式,为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和克服人类现代化困境提供了中国智慧。
(一)开创走向现代化的文明范式
自西方开启现代化的基本范式后,西方现代化便成为广大后发国家竞相效仿的对象。由于西方在现代化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先天优势,使“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一直占据支配性地位。但西方现代化的实践却带来了虚假繁荣、治理困境、发展赤字等问题,导致西方现代化走向了自身的对立面。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世界上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代化标准。”(27)《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123页。虽然现代化最早发轫于西方,但并不意味着现代化的实现必然按照资本主义方式来完成。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以有力的数据支撑,分析了资本主义财富不平等的加剧,认为“分化的根本力量是r>g”(28)[法]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导言第26页。(r代表资本收益率,g代表经济增长率)。与西方建立在殖民扩张和对外掠夺基础上的现代化模式不同,中国式现代化秉持和平发展的基本理念,坚守独立自主、互利共赢的根本原则,既利用和平的环境发展自身,也以自身发展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稳定。自古以来,睦邻友好、亲仁善邻、协和万邦就是中华民族奉行的价值理念,旨在追求“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理想境界。“从历史上的佛教东传、‘伊儒会通’,到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新文化运动、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传入中国,再到改革开放以来全方位对外开放,中华文明始终在兼收并蓄中历久弥新。”(29)《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71页。中国式现代化充分吸收西方现代化和人类文明发展的有益成果,同时深植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沃土,厚植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根脉,并以社会主义根本制度加以规约,根本上推动了社会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的有机融合。中国式现代化打破了“现代化等于西方化”的历史幻象,突破了“意识形态终结论”和传统依附性发展的内在局限,从根本上开辟了后发国家走向现代化的文明范式。
(二)代表人类现代化的根本方向
现代化表征一种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的进步状态,本质上是人的现代化与社会现代化的有机融合与内在统一。在人类现代化演进历程中,大体呈现四种典型样态:“自由资本主义现代化、农业资本主义现代化、传统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国式现代化”。(30)程美东:《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文明蕴涵》,《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22年第9期,第18-30页。自由资本主义现代化主要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代表,它们大多以工业革命为契机,以资本原始积累为动力,并借助于启蒙理性和基督教精神,迅速走上了资本主义工业化道路。但这种现代化模式却是在“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3页。进而深深打上了殖民掠夺和资本剥削的烙印。农业资本主义现代化主要以非洲、拉丁美洲等国家为代表,其在现代化早期通过引进工业技术、资本与市场等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但在根本上仍然受制于西方发达国家,本质上是一种有增长无发展的现代化。传统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以苏联为代表,主要以发展重工业为特征,本质上是计划指令与中央集权制度相统一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国式现代化是一种全新的现代化模式,它克服了自由资本主义和农业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发展悖论,也超越了传统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内在局限,旨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30页。佩鲁的新发展观高度重视“人”在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强调“发展同作为主体与行为者的人有关”,(33)[法]弗朗索瓦·佩鲁:《新发展观》,张宁、丰子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2页。倡导一种整体性的、内生式的发展模式,在一定意义上表征了现代化的基本航向。中国式现代化以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为核心,以生产力发展为根本,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底蕴,不仅丰富和拓展了现代化的历史内涵,也集中展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先进本质,在人类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意义。
(三)塑造人类文明发展的新形态
现代化不仅是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也内含了人类文明进步的内在要求,表征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深刻转变。工业文明促进了社会进步,开辟了世界历史的基本进程,“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页。但西方现代化秉持自我优先原则,奉行文明发展的霸权逻辑,在现代化过程中走向了文明的对立面,转变为一种悖论性的存在,最终导致“物”统治“人”的现代化幻象。伊格尔顿认为,“对抗性是资本主义与生俱来的本质”,(35)[美]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杨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242页。这种对抗性表现在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和对外关系等各个方面,构成了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内在缺陷。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深刻批判,阐释了工业文明的剥削本质及其掠夺本性,进而为过渡到更高级的文明形态奠定了物质基础。中国式现代化克服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见物不见人”的内在弊端,秉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在激发和利用“资本文明面”的同时,又对其加以规范和引导,进而推动了文明形态与社会形态的深度融合。中国式现代化根植于中华文明的沃土,厚植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是“两个结合”的产物,彰显着社会主义跨越式发展的内在特质。中国式现代化突破了“文明冲突论”“历史终结论”的思维限定,打破了“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文明格局,书写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新范式,“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36)《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64页。开创了具有世界意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展现了命运与共的天下情怀,从根本上促进了社会文明与人的文明的有机融合与内在统一。
四、结语
中国式现代化克服了西方现代化的制度困境,从根本上超越了西方文明的内在限度,是人类现代化发展的必然产物。它立足于现阶段的生产力发展水平,适应社会生产方式的内在要求,深植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土壤,厚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根脉,深刻诠释着社会形态与文明形态深度融合的内在必然。中国式现代化秉承科学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以生产资料公有制和社会主义制度为根本,坚持以党的领导为核心,秉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不仅扬弃了资本主义私人占有的深层弊病,克服了以资本为轴心的西方现代化的内在弊端,也突破了传统后发国家依附性发展的内在局限,打破了西方“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从而创造了具有世界意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为解决人类现代化的种种悖论和推动世界文明的健康发展提供了有益借鉴,是世界现代化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我们要在把握现代化发展规律的前提下,深入挖掘中国式现代化的运行机制及其深层机理,为中国式现代化走向深度实践提供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