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在华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外交”研究(1941-1945)
2023-06-02唐伟男
唐伟男 吴 兵
1919年3月1日,朝鲜半岛爆发了反对日本殖民统治的民族解放运动,即“三一运动”。运动遭到日本殖民当局残酷镇压,众多革命志士辗转中国东北、华北及美国、俄罗斯等多地后于同年4月齐聚上海,宣告成立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以下简称韩国临时政府)。作为“三一运动”精神的重要产物和韩国独立运动的精神象征,韩国临时政府成立后随即展开了一系列为争取民族独立的抗日斗争。在韩国临时政府的组织和领导下,无数韩国革命志士踊跃参加到中国抗日救亡的斗争大潮中,并得到了包括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等各方面力量的支持和帮助。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使韩国独立运动看到了新的曙光。对此,韩国临时政府感到,去殖民化与民族解放运动必将在战后兴起高潮,而美国将要主导建立的战后远东国际秩序有助于实现朝鲜半岛的独立。(1)《韩国委员会致罗斯福总统函(1941年12月7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45页。据此,争取美国等大国的外交承认成为韩国临时政府推动独立运动的核心目标。
国内外关于韩国独立运动及韩国临时政府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讨独立思想、抗日事迹、武装力量、内部组织及对外关系等。(2)国内外相关研究主要有石源华:《韩国反日独立运动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石源华:《大韩民国临时政府驻华代表团研究》,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杨副军:《流亡重庆的韩国独立运动各党派之关系》,《抗日战争研究》1994年第2期,第196-212页;杨天石:《蒋介石与韩国独立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0年第4期,第1-26页;[韩]金喜坤:《重庆时期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制度体制》,《韩国独立运动研究》2009年第33辑,第33-60页;[韩]高珽烋:《重庆时期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承认外交失败原因探讨》,《韩国独立运动研究》2009年第33辑,第5-32页;[韩]裴京汉:《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与中华民国的外交关系(1911-1945)》,《中国近现代史研究》2012年第56辑,第1-22页。但已有研究较不足的是,韩国临时政府是如何感知和判断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国际局势变化,并反映为其争取国际承认的外交活动的过程。基于此,本文拟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韩国临时政府的时局认知入手,运用相关档案史料,探究其争取国际承认的过程及失败的原因。
一、韩国临时政府的时局认知
自朝鲜半岛沦陷后,流亡中国的韩国独立运动人士普遍将实现半岛独立的愿望寄托在中国最终赢得抗日战争的胜利上,而积极参与中国抗战成为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实现民族独立的唯一途径。(3)《旅川韩国革命团体“三一”纪念大会慰问中国抗战函(1940年3月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7年,第704页。然而,韩国临时政府与各独立运动团体始终困于力量弱小、分散且派系林立而未能在抗日战争中有所建树。在复国无望的悲观情绪笼罩下,韩国临时政府内不断掀起路线斗争,加剧着本就严重的存亡危机。1941年8月美英在《大西洋宪章》中确立的关于促进被压迫民族的独立、自由与解放,以及战后将基于威尔逊主义诸原则构建远东国际秩序的愿景极大地鼓舞了韩国独立运动家们。(4)《罗斯福总统与丘吉尔首相的联合声明(1941年8月14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1,苏联·第一卷)》,文件号372。为取得战后朝鲜半岛的独立,积极争取美国等大国的外交承认,并由此获得更多来自同盟力量的援助促使韩国临时政府积极展开“承认外交”。
1941年5月31日,在美活动的韩国独立运动家韩吉洙以“韩中人民同盟”的名义致函美国总统罗斯福。信函中,韩吉洙呼吁美国重视“来自日本的威胁”,认为日本是轴心国中最薄弱的一环,美国在远东击败日本不但有利于美国自身安全,也是美英在欧洲战场战胜德国的关键。(5)《韩中人民同盟致罗斯福总统函(1941年5月31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37-539页。实际上,韩国临时政府此时已感知到美英等国在远东的对日绥靖即将终结,如若美国参战即意味着日本的侵略将彻底失败,而美国主导下构建战后远东国际秩序的过程将为韩国的独立提供重要机会。而紧随而来的《大西洋宪章》又给韩国临时政府点燃了韩国独立运动的新希望。对此,韩国临时政府以回应《大西洋宪章》而于8月29日公开发表宣言,对包含有去殖民化、反侵略内容的序言及第三点、第八点大加赞赏,同时呼吁美国承认韩国临时政府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6)《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宣言(1941年8月29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38-139页。
韩国临时政府对当时的国际形势大致形成了两点基本判断:第一,在远东击败日本侵略的同盟国阵营已经形成,尤其是美国的介入意味着击败日本将指日可待;第二,《大西洋宪章》的公布意味着战后远东的殖民体系也将走向终结,美国将鼓励并支持远东的去殖民化和民族解放运动。因此,韩国临时政府需要先获得同盟国承认其合法地位,以便能在战后依循《大西洋宪章》精神而争取到朝鲜半岛的独立。为此,韩国临时政府需要重点争取美国的正式承认。这实际上正是韩国临时政府于8月29日发表的宣言中所要体现的关键内容。基于此目标,韩国临时政府在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后的12月9日发表了《对日宣战声明书》,其中着重提到“坚决主张罗、邱宣言各条,为实现韩国独立而适用”。(7)《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对日宣战声明书(1941年12月9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39页。而后,韩国临时政府又以其主席金九的名义于1942年1月30日向中国致呈文一份。其中提到“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是国际反侵略阵线日益进展的表现,对韩国独立而言乃千载难逢之机会,而中国已居于世界四强之一而应在助韩独立上有所作为”,(8)《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关于承认韩国临时政府之节略”(1942年1月30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40-141页。请求中方将韩国光复军编入抗战队伍并迅予编练、授予武装,(9)《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关于中国政府援助韩国独立问题之种种”(1942年2月19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42页。如此以求对中国抗战有所贡献而在争取承认上取得进展。6月12日,韩国临时政府外务部长赵素昂在联合国纪念日发表谈话,除了呼吁同盟国积极使用韩人的抗日力量外,也对同盟国提出了承认韩国临时政府、援助韩国独立运动、贯彻《大西洋宪章》而使韩国独立等诉求。(10)《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外务部长赵素昂关于联合国纪念日之谈话(1942年6月12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43页。
面对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同盟国阵营的日益巩固,韩国临时政府对日本的战败已坚信不疑,认为国际新政治局面将有利于韩国的独立。(11)《美国国务院远东局备忘录(1943年2月4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57-558页。更重要的是,《大西洋宪章》揭示出战后的远东将依循中欧的前例而使受日本压迫的民族获得独立与解放,国际秩序将建立在中美英苏四大国相互协调的框架下。对于韩国独立运动,中国一直不遗余力予以支持,韩国临时政府本身就是在中国的大力帮助下建立的。而就苏联来说,支持朝鲜半岛的独立和解放不但符合其意识形态理念,且朝鲜半岛也是苏联扩大在远东影响的重要地缘战略支点,何况苏联一直大力支持其境内的朝鲜人抗日武装,因而苏联也将成为战后朝鲜半岛独立的正面力量。英国虽仍是远东国际秩序中的重要一方,但其力量已遭欧洲战场和亚洲战场的双重削弱,对战后远东国际秩序的影响力有限,取而代之的美国则将成为左右韩国独立运动的最重要力量。因此,对韩国临时政府而言,争取美国的承认以及促使美国将韩国视为《大西洋宪章》所包含的对象是实现独立建国的关键。为此,韩国临时政府将其独立诉求细化为八项主张,即一是呼吁勿踏袭一战后的旧例;二是贯彻《大西洋宪章》;三是请求参加战后国际会议;四是希望适用民族自决原则;五是希望彻底抛弃殖民地附庸国及保护国等制度;六是废弃歧视人种观念;七是吁求召开东方各民族代表会议讨论民族独立问题;八是希望韩国恢复到1900年前的独立状态。(12)《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纪念国耻日宣言(1942年8月29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44页。这八项主张实际上是韩国临时政府基于战后远东国际秩序取决于美国的预判下对美发出的呼吁,希望美国能按《大西洋宪章》精神使韩国在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后实现独立。
然而,韩国临时政府的时局认知与美国对战后远东秩序的构想颇具差异。1942年3月28日,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在致国务卿赫尔的函件中明确提道:“韩国问题应当被放置在战后亚洲殖民地未来地位的整体框架下考虑,而鉴于中国似乎更支持印度而非韩国的完全独立,美国政府单独发表声明谈及韩国的独立问题是不合时宜的”。(13)《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2年3月28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53。实际上,美国将改造日本并使其重新融入战后国际体系作为优先目标,而非致力于兑现《大西洋宪章》的去殖民化原则而产生大量新生国家以致国际秩序不稳定。基于此,对包括韩国在内的殖民地独立的承诺更多体现为一种象征意义而被纳入到《大西洋宪章》中,其目的仅在于彰显《大西洋宪章》的普遍适用性,并非意味着美国将依循《大西洋宪章》而立即兑现促成殖民地独立的承诺。(14)《美国国务院关于韩国独立备忘录(1942年4月28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53-554页。而殖民地的独立问题将取决于大国协调的结果,并基于秩序的稳定性考虑而有先后顺序,但这并不妨碍美国将战后殖民地独立的承诺表述为一种普遍适用的原则。(15)《代理国务卿致罗斯福总统函(1942年4月13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58。
二、韩国临时政府展开“承认外交”
(一)争取中、美、英、苏等大国的外交承认
依韩国临时政府外务部长赵素昂所言,日本侵略亚洲以至太平洋战争最终爆发的根源始于朝鲜半岛的沦陷,战后的远东能否维持均势并建立和平稳定的国际秩序也将取决于朝鲜半岛能否获得独立,因而半岛独立将得到广泛的国际支持。(16)《太平洋战争与韩国问题(赵素昂)》,冯开文、杨昭全:《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重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9年,第113-115页。据此,争取中美英苏等大国的正式承认成为韩国临时政府展开“承认外交”的基点。
鉴于韩国临时政府本就仰赖中国的支持和援助才得以存续,因而首先争取中国的承认而后拓展至美英苏等大国不失为一条有效的途径。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韩国临时政府将取得中国的正式承认作为一项重要外交工作加以展开,并为此多次致函蒋介石等人,请求中国先于他国而予以承认。(17)《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外务部长赵素昂致中国政府公函(1941年)》,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342-343页。然而,中国虽一直支持韩国独立运动,但美英苏等国在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问题上态度尚不明确,加之韩国临时政府内部派系林立且政争频繁,导致承认问题久拖不决。
在韩国临时政府内部,除韩国独立党外,还有朝鲜民族革命党、朝鲜民族解放同盟和朝鲜革命者联盟等政治势力。其中,金九、赵素昂等人所属的韩国独立党和金奎植、金若山等人所属的朝鲜民族革命党占据主导地位,内部斗争主要在这两大党派间展开。(18)《韩国临时政府之动态(1943年10月12日)》,冯开文、杨昭全:《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重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9年,第128页。蒋介石和国民党因韩国独立党的民族主义色彩较浓重而有意将承认问题与扶植该党结合起来。但此种考虑的更重要缘由则是,国民党对朝鲜民族革命党的左翼倾向较为不满,试图以承认问题作为杠杆,帮助金九一派的韩国独立党巩固其在韩国临时政府内的主导地位。(19)《朱家骅呈蒋介石文(1942年9月12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357-359页。在此背景下,国民党对金九一派请求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呼吁及资金援助请求均较积极予以回应,但对金若山一派则明显有弹压之意。于是,对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与扶持金九一派相互结合之下,国民党不再将团结问题视为给予承认和援助的先决条件,确定了先他国而承认的原则。(20)《蒋介石给吴铁城之批示(1942年10月9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362页。不过,这项原则并未立即得到落实,而是以“由外交部秉承总裁指示,于适当时期选择之”的表述作出模糊处理。(21)《中国国民党中央秘书处致宋子文函(1942年12月15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366页。从中国一方来看,将承认问题以“时机”为由搁置起来,除了对韩国临时政府内部不团结的担忧外,还存在需与美国等盟方协调立场的考虑。鉴于此,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已成为远东国际秩序中的决定性力量,而积极展开对美交涉是韩国临时政府欲取得国际承认而必不可少的一步。
于是,韩国临时政府一方面派出李承晚作为驻美代表在华盛顿积极活动,另一方面也由外务部长赵素昂与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在重庆开辟沟通渠道。美国驻华大使高斯于1942年2月12日向国务卿报告说,他在几日前同赵素昂会面,赵素昂希望美国承认韩国临时政府并给予财政援助,但他不愿立即表态,转而询问赵素昂关于中国是否有意予以承认的问题,赵素昂当即表示中国即将给予正式承认,而高斯却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22)《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2年2月12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48。与此同时,赵素昂也接触了英国驻华使馆官员,试探英国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可能性。但代理国务卿韦尔斯向高斯转述英国的态度时表示,英国也对承认韩国临时政府一事持消极态度。(23)《代理国务卿致驻华大使高斯函(1942年3月20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50。显然,韩国临时政府在重庆的外交努力并未能取得中美英等大国在承认问题上的实质进展,韩国临时政府随即谋求通过海外侨团从民间入手推动承认问题取得进展。于是,由“在美韩人联合委员会”与“韩国驻美委员会”等数个在美韩侨团体在华盛顿召开了一次“韩国自由会议”,呼吁美国政府和国际公众同情和支持韩国独立运动,敦促承认韩国临时政府。(24)《韦尔斯致高斯电(1942年3月20日)》,王建朗:《中华民国时期外交文献汇编:1911-1949·第八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15-117页。但是,旅美韩侨团体在经费拮据、舆论能力弱及彼此纷争不断等因素影响下,其活动收效甚微。
此外,韩国临时政府在争取苏联的承认上同样建树不多。早在1920年,韩国临时政府曾派韩馨权作为代表赴莫斯科列席全俄工会大会。当时,列宁和第三国际均表示朝鲜半岛的民族解放任务应由韩国临时政府承担并完成。(25)《临时政府与苏俄之关系(文定昌)》,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65页。韩馨权也代表韩国临时政府在莫斯科签署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与苏俄工农政府之攻守同盟条约》,但该条约并未对苏俄是否承认韩国临时政府予以任何表述。(26)《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与苏俄工农政府之攻守同盟条约(1920年12月)》,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66页。事实上,自朝鲜半岛沦陷后,不少抗日团体和游击队进入苏境,并得到苏方的支持和帮助,但在苏朝鲜人抗日武装实际上与韩国临时政府的联系十分薄弱。因此,对苏联而言,与其承认具有浓重中国色彩的韩国临时政府,不如影响和整合境内的朝鲜人抗日武装,更能够确保苏联的远东利益。
(二)反对国际托管的外交努力
实际上,对于是否承认韩国临时政府,各大国的考虑并不仅局限在对日作战上。鉴于朝鲜半岛的战略位置,其未来地位必然牵动战后的远东格局。中国虽是韩国临时政府最大的支持力量,但也担心一旦公开承认韩国临时政府可能引发苏联的猜测,诱发苏联在对日作战中挥师入朝,扶持亲苏势力以取得在朝鲜半岛的政治主动。(27)《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2年4月10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56。美国也认为,朝鲜半岛的独立与承认韩国临时政府面临诸多微妙而复杂的情况,尤其是对苏联因素的考虑。(28)《国务卿致罗斯福总统备忘录(1942年4月29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61。鉴于此,美国遂倾向于将朝鲜半岛独立问题与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相互分离,以便既满足对日作战的政治需要,也兼顾战后处理朝鲜半岛问题时保持政策的灵活性。(29)《国务卿致驻华大使高斯(1942年5月1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2,英联邦及远东·第一卷)》,文件号762。于是,国际托管的想法开始成形。
1943年4月7日,罗斯福总统公开表示同意朝鲜半岛独立,但要先由国际托管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取得独立地位。(30)《远东事务司司长汉密尔顿致国务卿备忘录(1943年4月22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3,英联邦、东欧及远东·第三卷)》,文件号969。此番表态意味着美国正式将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问题与朝鲜半岛独立分割开来,韩国临时政府将会彻底失去获得承认的可能性。对此韩国临时政府试图将承认问题与战后朝鲜半岛的独立相结合,尝试谋求国际社会将其作为被占领国家的流亡政府对待,以取得合法性。(31)《美国国务院远东局备忘录(1943年1月14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55页。1943年5月10日,组成韩国临时政府的韩国独立党等七团体发表联合宣言,要求将“民族自决”原则适用于朝鲜半岛,将可能的战后托管视为一种违背《大西洋宪章》精神的表现,诉求对韩国临时政府的国际承认是维系韩国抗日动力的根本。(32)《韩国独立党等七团体联合宣言(1943年5月10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223-225页。但中美两国此时已基本就朝鲜半岛在战后的地位达成了初步协议,即中美英三国共同确认战后朝鲜半岛的独立,但对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问题则予以搁置,同时保持三国间的协调一致。(33)《助理国务卿贝尔署名的谈话备忘录(1943年5月12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3,英联邦、东欧及远东·第三卷)》,文件号970。这样的立场最终在11月26日中美英三国共同敲定的《开罗宣言》正式文件中得以体现,即宣言中“决定在‘适当的时候’使朝鲜自由和独立”的表述。(34)《第一次开罗会议公报最终文本(1943年11月26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3,开罗和德黑兰会议卷)》,文件号343。
消息传到重庆后,韩国临时政府极为担心和忧虑,随即于12月4日派员前往美国大使馆拜访,要求美方解释所谓“适当的时候”的具体含义及关于托管的传言。韩国临时政府对承认问题的久拖不决和越来越大的托管可能性感到不安,甚至因此取消了原定为庆祝《开罗宣言》公布而将要发表的声明。(35)《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3年12月7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3,英联邦、东欧及远东·第三卷)》,文件号975。在《开罗宣言》为朝鲜半岛未来地位定调并为可能的国际托管开路后,美国在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问题上失去了兴趣。然而,韩国临时政府仍在做最后的努力。1944年3月,李承晚奉命与美方交涉,希望安排赵素昂访美,美方对此虽未反对,但暗示没有兴趣,访问将不会取得成果。(36)《国务卿致驻华大使高斯函(1944年3月28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4,近东、南亚、非洲及远东·第五卷)》,文件号1227。与此同时,美方却在为托管朝鲜半岛,以及设立囊括日本殖民官员在内的军政府而积极筹备。(37)《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4年4月13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4,近东、南亚、非洲及远东·第五卷)》,文件号1228。美国驻华大使高斯于5月16日在与赵素昂的会谈中向其坦诚,《开罗宣言》中“适当的时候”取决于击败日本后能否建立一个稳定的政府,而在此之前谈论承认问题是不合时宜的,并且韩国临时政府必须处理好内部团结及与中国的关系,这也是美方考虑承认与否的因素之一。(38)《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4年5月19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4,近东、南亚、非洲及远东·第五卷)》,文件号1230。6月21日,高斯收到了两封分别来自金九和赵素昂署名的信函,其中均强烈表明韩国临时政府已然完成内部整合并在积极为抗日出力,但这未获美方认可。(39)《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4年6月21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4,近东、南亚、非洲及远东·第五卷)》,文件号1233。至此,对韩国临时政府而言,争取美国的承认已无法再有所作为,而中国是唯一能够争取的对象。
自1943年下半年起,面对几乎已成定局的国际托管,金九等人经多方努力于当年7月26日受到了蒋介石的接见,希望通过影响中国的态度能让情况有所转圜。晤谈中,金九和赵素昂表示:“英美对朝鲜将来之地位,颇有主张采用国际共管方式,希望中国方面不为所惑,贯彻支持独立之主张”。蒋介石听罢先是表达了中国对朝鲜半岛独立的决心和对韩国独立运动的支持,而后就托管一事解释道:“英美方面确有此论调,将来争执必很多。因此韩国内部之精诚统一,有工作表现,乃为必要,中国力争,才易着手”。(40)《蒋介石接见韩国领袖谈话纪要(1943年7月26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259页。从中不难发现,蒋介石虽有意继续扶助韩国独立运动乃至承认韩国临时政府,但仍对其频繁内斗而无所建树颇为不满。而值得注意的是,蒋介石一方面告诫金九要加紧处理韩国临时政府内的不团结问题,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中国在承认问题上需与美英等国协调一致的立场。这表明,中国此时对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积极性已有所减退。而在9月22日,吴铁城在与赵素昂的谈话中也表达了对韩国临时政府内部不团结的忧虑和不满,并为此特别提到在蒋介石接见金九后,原本打算再召集更多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叙谈,但不愿因此引发韩国临时政府的内部纠纷而作罢。(41)《吴铁城接见赵素昂谈话纪要(1943年9月22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260页。谈话中,吴铁城虽也提及共同研拟韩国临时政府各党派的团结方案,但中方对促其整合而后予以承认的态度不再如前积极。韩国临时政府对此显然感受到了危机,必须先作出内部团结姿态以利于和中国持续协商承认问题。为此,1944年2月28日,由金若山出面与吴铁城进行了一次谈话。金若山表示他所在的朝鲜民族革命党仍以团结合作为重,愿继续忍耐并拥戴金九,但吴铁城认为韩国临时政府的内部政争并未结束且持续损耗其合法性,于谈话结束后建议国民党以经济手段施压促其内部团结。(42)《吴铁城会见金若山谈话纪要(1944年2月28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261-263页。
1944年9月5日,蒋介石再次接见金九等人。金九呈上一份有九条内容的备忘录,其中第一条就是请求中国予以承认,但蒋只是交办吴铁城而没有立即回应,而吴铁城奉蒋指示在13日的答复中仅作出了“一俟时机成熟,自当率先承认”的原则性表述。(43)《蒋介石与金九谈话纪要(1944年9月20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264-265页。由此可见,在促其团结难见成效的情况下,中国也对承认韩国临时政府不再抱有较大兴趣。同时,《开罗宣言》的托管安排意味着美国对朝鲜半岛的独立问题未有清晰政策的情况下,中国无法采取单边行动率先承认韩国临时政府。(44)《驻华大使高斯致国务卿函(1944年6月3日)》,美国历史文献办公室:《美国外交关系文件(1944,近东、南亚、非洲及远东·第五卷)》,文件号1231。至此,韩国临时政府在争取国际承认的问题上已无法有所作为,战后朝鲜半岛地位问题的处理将基于《开罗宣言》的托管规划而在大国间进行协调。
最终,韩国临时政府在始终未获承认的情况下迎来了日本的战败,金九等人也在中国协助下于1945年11月5日重返故里。12月27日,美英苏三方外长在莫斯科发表的会议公报中表明,将在朝鲜半岛设立“临时民主朝鲜政府”,并由中美英苏四方协调下对朝鲜半岛实施为期五年的托管。(45)《美英苏三国外长莫斯科会议公报节录(1945年12月27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568页。对此,韩国临时政府以其驻华代表团的名义发表声明,强烈谴责了该公报及对半岛的托管安排,但字里行间的无力感则表露无遗。(46)《韩国临时政府驻华代表团声明(1945年12月31日)》,杨昭全、韩忠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史料汇编》,长春:吉林省社会科学院,1996年,第178页。至此,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外交”完全失败。
三、“承认外交”失败的原因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韩国临时政府认为日本战败已属必然,而在战后的远东国际秩序下朝鲜半岛的独立将指日可待。于是,努力争取大国尤其是中美两国的正式承认以便能以合法身份返回朝鲜半岛并实现独立建国。然而,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外交”直至抗战胜利之日也未取得实质突破而终归失败。总结其失败的原因,大致有如下三点:
第一,美国专注于如何“改造”战后的日本,以及英苏等国对托管方案的认可是韩国临时政府争取国际承认失败的重要原因。对美国而言,日本曾是华盛顿体系的受益方,但大萧条所凸显的高度对外依赖所导致的经济脆弱性与日本自巴黎和会以来得不到西方列强接纳的身份挫折感相互叠加,致使日本偏执地走向了以亚洲主义为名发动侵略战争的不归路。而日本对华盛顿体系的诸多“逆反心理”虽以亚洲主义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对所谓“新秩序”定义的含混不清与对美外交过程中持续的决策摇摆意味着日本并未从根本上排斥华盛顿体系的基本原理。而这对美国而言则是日本能够“改邪归正”的表征。因此,美国意识到它可以重塑被日本破坏的华盛顿体系,并将日本拉回其中。但日本在战争期间的“执迷不悟”使它的侵略机器不断奴役着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各国和各民族,美国对此必须强硬回应并遏制日本,太平洋战争随之爆发。在战争带来的国际秩序嬗变下,美国成为远东的决定性力量,而苏联和中国也将是战后远东国际秩序构建的重要参与方。对此,让被美国“改造”后的日本重返战后国际体系并成为追随美国的一员,成为美国塑造战后远东均势的重要考虑。而朝鲜半岛战后地位的任何改变都将会对美国“改造”日本的进程产生影响。基于此,朝鲜半岛的去殖民化问题被作为《大西洋宪章》不明言的例外处理。
与此同时,在亚洲拥有不少殖民地的英国等国则担心战后丧失其亚洲殖民地,虽对《大西洋宪章》的去殖民化原则在欧洲以外地区的适用有所保留,但也无力左右美国对战后远东均势的谋划。当时英国外交大臣艾登认为,美国表面上厌恶欧洲殖民帝国,但实际的盘算是,一旦这些殖民地获得了独立,它们将不可避免在政治和经济上依靠美国,而罗斯福在雅尔塔会议上与斯大林达成关于远东问题的协定便是英国丧失讨论远东问题资格的例证。(47)[英]罗伯特·安东尼·艾登:《艾登回忆录:清算(下)》,瞿同祖、赵曾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543-544页。对此,英国虽无力制约美国影响力的扩大及其对朝鲜半岛未来地位的安排,但国际托管并不会给英国的远东利益带来损失。另外,就苏联而言,鉴于其远东利益与朝鲜半岛息息相关,因而不愿看到在击败日本后有任何大国取得朝鲜半岛事务的主导性影响力,如在1945年6-7月宋子文访苏期间曾与斯大林等人谈论过朝鲜半岛问题。从有关会议记录来看,斯大林先是向宋子文询问中国是否有意在战后的朝鲜半岛建立排他性影响,在得到宋的否定回答后,斯大林表示,苏联赞成以朝鲜半岛非军事化为前提的中美英苏四国托管方案,并且托管的目标应是朝鲜半岛最终获得独立。(48)《斯大林与宋子文第二次谈话纪录(1945年7月2日)》,王建朗:《中华民国时期外交文献汇编:1911-1949·第八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357-1358页。于是,依托《大西洋宪章》而使朝鲜半岛在战后立即取得独立地位的愿景最终成为《开罗宣言》中“适当的时候”的模糊表述及其托管方案。因此,关于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问题被束之高阁。
第二,韩国临时政府对战后远东国际秩序存在方向性误判。从韩国临时政府对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时局认知和外交实践来看,其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逻辑线,即寄希望于在《大西洋宪章》的原则下获得独立和解放,并为此积极寻求大国尤其是中美两国对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以建立起在战后“接收”朝鲜半岛的合法性。然而,美国一方面以中美苏三方协调作为处理半岛问题的原则,另一方面则以改造日本为其远东政策的首要目标,没有兴趣深度参与朝鲜半岛的去殖民化与独立问题。因此,当韩国临时政府多次派员与美方接触时,美方始终不愿就半岛独立问题明确表态。此外,英法荷等国作为美国的战时盟友,其利益关切与战后新生的独立国家大量涌现可能遭致新的不稳定等考虑,美国在《大西洋宪章》中所表明的去殖民化原则在战后远东的实践中被打了折扣,这成为美国以国际托管处理朝鲜半岛独立问题的又一重要考虑。同时,与拥有东南亚殖民地的英法荷等国被战争弱化相对的是,苏联和中国提升了它们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中美苏的相互协调成了构建战后远东国际秩序的关键。这构成了处理朝鲜半岛问题的国际秩序框架。横卧在中美苏三方间的朝鲜半岛因其关键性的地缘位置使其独立问题与对日本的改造和中美苏三方利益融合叠加。因此,朝鲜半岛独立问题无法被放置在《大西洋宪章》的框架下与亚洲其他殖民地一揽子解决而必须单独而慎重地处理。此外,尤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中国是最积极支持韩国在战后取得独立地位的一方。作为韩国独立运动及其临时政府的最主要支持者,中国不但确立了“先他国而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原则,并且为提升韩国临时政府的国际地位,协助其获得美国等大国的正式承认而持续展开外交活动。但是,面对太平洋战争后的远东局势变化,特别是处于地缘要冲位置的朝鲜半岛之于美苏等国战略利益的重大关联,中国必然要和盟方协调对韩立场。(49)唐伟男:《抗战时期重庆国民政府扶助韩国独立运动研究》,《近代中国》2023年第38辑,第65-66页。但韩国临时政府并未对此有清楚的认识。韩国临时政府的“承认外交”始终被《大西洋宪章》中鼓舞人心的原则性话语所困,以致《开罗宣言》中的托管安排笃定后仍未能摆脱此迷思。
第三,内部派系纷争与激烈内斗使韩国临时政府难以凝聚实力。在韩国临时政府内,除了韩国独立党与朝鲜民族革命党两大主流派别的争斗外,其他小党派甚至光复军和外围团体内部也彼此相争。不但涉及理念、路线之争,甚至领导人之间基于个人恩怨而在外事活动中互告洋状、彼此拆台。实际上,作为韩国临时政府最大的外部支持力量的中国最终也未能给予承认,不单是受美国态度影响所致,也源于中国曾多次尝试推动韩国临时政府内部团结的努力均遭失败,最终导致了中国在承认问题上逐渐趋于消极。
综上所述,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韩国独立运动迎来了命运的转折。为实现战后朝鲜半岛的独立,流亡重庆的韩国临时政府在中国的协助下积极开展争取国际大国,尤其是美国正式承认的外交活动。然而,由于现实主义国际政治观和地缘政治战略观主导了这一时期美国等大国对构建战后国际秩序的基本思路,以致在是否支持韩国独立运动的问题上摇摆不定。《大西洋宪章》中的去殖民化原则是否会得到落实,关键在于美国等大国对战后地缘政治因素的精密计算。尤其考虑到战后美苏关系将会出现的变化,美国对亚洲的民族独立运动持谨慎态度,使《大西洋宪章》在欧洲和亚洲被区别适用,韩国独立问题因而最终被放置在大国间的协调机制下处理。纵然韩国临时政府为争取国际承认和朝鲜半岛独立而竭力交涉,但终究敌不过世界强权对朝鲜半岛命运的主宰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