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朝礼制看“天宝争长”的真实性
2023-06-01黄瑜莹
摘 要:由于“天宝争长”只见于日本史籍,其真实性受到质疑。本文着眼于大伴古麻吕一行的入朝时间,以《大唐开元礼》为主,辅以其他史料,考察唐朝蕃使朝见皇帝的规程,并与日本史籍作对比,得出如下结论:不论大伴古麻吕一行是元正朝贺,还是三月贺正、六月朝见,“天宝争长”的记述都与相应的唐朝礼制存在矛盾,由此推断“天宝争长”是虚构事件。“天宝争长”的虚构是古代日本型华夷思想的反映,却显示了日本试图建立的华夷秩序是以主动加入古代中国的大华夷圈为前提。
关键词:天宝争长;礼制;唐朝;日本;华夷思想
大伴古麻吕是第十二回日本遣唐使副使,《续日本纪》第十九卷記载了其归朝报告,内容大致如下:古麻吕一行参加了唐天宝十二年(753年)的元正朝贺,仪式上日本位西畔第二,新罗位东畔第一。对此,古麻吕称新罗是日本的朝贡国,不应处于日本上位。当时的将军吴怀宝见古麻吕不满,便使日本和新罗互调位次,这一事件被称为“天宝争长”。
这则史料宣扬了日本的国威,然而,在日本以外的国家却找不到相关史料,因此,学界对其真实性质疑。石井正敏对日韩学者的观点进行了梳理:第一,据《册府元龟》记载,日本遣唐使三月、六月入唐,并未参加元正朝贺;第二,没有史料显示天宝十二年新罗遣唐使入唐;第三,日本遣唐使团中还有大使藤原清河和有在唐留学经验的吉备真备,由没有入唐经验的副使大伴古麻吕提出不满,有不合理之处;第四,由无名将军吴怀宝来调整位次有可疑之处。
国内学者也提出了同样的质疑。此外,有学者从新罗的民族性出发,认为新罗处于东北亚优位,且民族自尊心强,不可能答应互换位次。
石井正敏则认为该事件为真:一是史籍中有多处“某国遣使賀正”的记载发生在正月外;二是没有史料记载不意味着没有新罗遣唐使入唐;三是吴怀宝是唐玄宗的近臣,有可能参与调解;四是唐有可能互调日本和新罗的位次,但原因并非如古麻吕所言。关于最后一点,后来有学者指出互换后的位次仍符合各国等位,唐或许因此同意。此外,还有学者从唐日外交态势出发,指出日本民族自尊心强,同时,指出只要不对天朝礼治体系构成威胁, 唐一般会包容。
可以看到,围绕天宝争长的真实性,历来研究均从三国的国际地位与对外意识、史料特性以及唐朝礼制展开。然而,从前两个角度展开研究,其结论仍具有不确定性,从严格的唐礼出发则是更为有效的观点。同时,入朝时间未得到足够的关注。古麻吕奏言正月入朝,《册府元龟》记载三、六月入朝。朝见规程依朝见时间不同而异,由此,有必要对朝见时间及相应的礼制规程进行考察。
东野治之认为,8世纪以后的日本遣唐使在不是最适合航海的夏天出发,正是为了能够参加元正朝贺。铃木靖民也认为,日本通过参加朝贺仪式,确立自己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因此,若古麻吕一行直到三月才入朝,《续日本纪》改作正月也不无可能。然而,由于史料本身的特性,准确的入朝时间实难考证。因此,本文根据古麻吕一行可能的入朝时间,推测其参加的朝见类型有元正朝贺、蕃使奉见、正月外贺正三种可能,通过对具体规程进行逐个考察,并与《续日本纪》做比较,探讨“天宝争长”的真实性。
一、元正朝贺
古麻吕一行来唐之际,《大唐开元礼》已颁布施行。据《大唐开元礼》记载,朝贺诸官要分别在朝堂、殿堂序位:
设诸方客位三等以上,东方南方于东方朝集使之东,每国异位重行,北面西上。西方北方于西方朝集使之西,每国异位重行,北面东上。四等以下分方位于朝集使六品之下,重行,每等异位……奉礼设门外位……诸方客位,东方南方于东方朝集使之南,每国异位重行,西面北上。西方北方于西方朝集使之南,东面北上……
由上述引文可知,两次序位均依据方位、等位。对此,王小甫指出,日本与新罗均被著录于《东夷传》,因此,应均位于东畔,《续日本纪》记载不实。同时,王小甫认为日本未受册封,因此,无等级以寄言。然而,从《唐六典》的记述来看,关于日本的等级有待商榷。试看《唐六典》对典客署的职责规定:
典客令掌……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归化在蕃者之名数,丞为之二。凡朝贡、宴享、送迎预焉,皆辨其等位而供其职事……三品已上准第三等,四品、五品准第四等,六品已下准第五等。其无官品者,大酋渠首领准第四等,小酋渠首领准第五等……若身亡,使主、副及第三等已上官奏闻……首领第四等已下不奏闻,但差车牛送至墓所。
可知,典客署“辨等位”而预备朝贡事宜。即使“无官品者”也会依国家大小“准第四或第五等”。由于日本未受册封,应是四等以下。然而,综合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诗序来看,日本在当时有可能是三等以上。
秘书晁监即阿倍仲麻吕,仲麻吕717年入唐,直到753年才随古麻吕一行归国。序中写道:
海东国日本为大,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滔天无涯,贡方物于天子。司仪加等,位在王侯之先;掌次改观,不居蛮夷之邸。
“呼韩邪单于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单于朝见天子时得到殊礼,位次被安排在诸侯王之上,王维引用该事例对日本进行赞美。“次”指朝见者更换国服及休息的帷幕,“掌次改观”指日本使者的帷幕得到了更新,待遇得到了提升。“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以诏仪容辞令揖让之节”,“司仪加等”即接待日本的礼仪得到了加等。如此可知,当时的日本等级得到了提升,极有可能是三等以上。王维创作该诗时,正值古麻吕一行在唐,因此,古麻吕一行所受的待遇应和诗序中描述的一致。即使是古麻吕一行来朝后日本的等级才得到提升,日本所受优待应是来自皇帝的诏,同样否定了“天宝争长”的发生。
王维的诗序属于文学作品,且是送别诗,自然极尽赞美,仅据此断定或失之偏颇,下面结合在唐日本人井真成的墓志对日本的等级再次考察。
2004年,在唐日本人井真成的墓志被发现,中日学界对其入唐时间和入唐身份展开了研究。井真成在古麻吕以前入唐,而关于其入唐身份,“遣唐使团准判官”这一结论最为有力。本文承袭这一结论,探讨日本遣唐使的等级。
从上文所引《唐六典》可知,“第三等已上官奏闻”“第四等已下不奏闻”。于是乎,根据身亡是否得到上奏可推断等级。由志盖可知,井真成死后被“诏赠尚衣奉御”,其身亡得到了上奏,说明井真成在唐时,日本已是三等以上。既然日本是三等以上,由下图可知,元正朝贺当日不可能出现《续日本纪》中的位次,“天宝争长”是虚构的。
二、蕃使奉见
使者朝见皇帝,除了元正朝贺,还有普通的蕃使奉见。有学者依据《续日本纪》中“是日”“时将军吴怀宝见之”等字眼,认为大伴古麻吕是在朝见当天得知位次,因此,有可能当场要求变更位次。通过《大唐开元礼》发现,如果是蕃使奉见,确实有可能是当日才得知位次。试看皇帝遣使戒蕃主见日的规定:“宣制曰:某日某主见。蕃主又再拜稽首。使者降出,蕃主送於馆门之外,西面再拜。使者还,主入。”由于蕃使“其劳及戒见日亦如上仪”,可知该规定同样适用于蕃使,蕃使在奉见前仅能提前得知奉见日,而不会得到关于位次的通知。此外,奉见当日的规定亦可作为佐证:通事舍人引立于阁外西厢,东面(若更有诸蕃,以国大小为叙)。蕃国诸官各服其服,立于蕃主之后,俱东面北上。可知,蕃主奉见当日,若有多个蕃国,则以国家大小为序位依据。从“若更有诸蕃”这样的字眼,可推测序位是在“阁外西厢”当场进行,各国无法事先得知位次。关于蕃使奉见,虽然未提及序位依据,但可以推测,同样是以国家大小为依据。这是因为,《大唐开元礼》先记载蕃主奉见,而后记载蕃使奉见,两条内容基本一致,“以国大小为叙”作为注释,可能在后面的记述中被省略了。
然而,仅以“当场得知位次”这点,并不足以证明“天宝争长”真实发生。在上述引用中,更值得关注的是“以国大小为叙”。也就是说,大伴古麻吕朝见时的序位仅以国大小为依据,不受方位影响,不会出现《续日本纪》中的“东畔”“西畔”,《续日本紀》记载不实。
三、正月外贺正
在上一节中对蕃使奉见做了考察,但如果古麻吕一行是以“贺正”名义朝见,规程是否不同?史籍上有多处正月外贺正的记载,但均未详细记载贺正过程。幸运的是,朝鲜王朝的《东文选》记载了渤海七月贺正并与新罗争长的事件,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去乾宁四年七月内,渤海贺正王子大封裔进状,请许渤海居新罗之上。伏奉敕旨:“国名先后,比不因强弱而称;朝制等威,今岂以盛衰而改?宜仍旧贯,准此宣示”者。
虽然史料记载“贺正”,但渤海使者并不是正月入朝。从这点来看,该事件与“天宝争长”最具可比性。历来的研究也引用该事件,但仅仅以皇帝未许可渤海变更位次来否定日本和新罗变更位次的可能性。本文关注“国名先后”“进状”等内容。
敕旨言“国名先后”,或可推测,位次在贺正前早已决定,并通过书写在札子上的形式,由相关官员通知贺正诸蕃。正因此,渤海使者才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进状”。关于官员与蕃使的文书往来,可参考《参天台五台山记》。《参天台五台山记》是日本僧人成寻所著,是唯一详细记录古代日本人朝见皇帝的史料。熙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成寻记录大量与朝见相关的公文。一方面,宋朝对待成寻循接待外国使者制度,因此,从成寻的记述中,可窥见宋朝官员与蕃使之间就朝见事宜进行文书往来的实态。另一方面,关于宋朝皇帝接见外国使者的规程,《宋史》有记载,从这段史料中可以发现,除了宫殿名称不同外,其内容几乎与《大唐开元礼》相同,且宋神宗极度推崇盛唐礼制,宋朝宾礼是在唐礼的基础上展开的,因此,《参天台五台山记》中官员与蕃使的文书往来实态,大致是与盛唐时期吻合的。
于是乎,天宝十二年的三月贺正,日本遣唐使极有可能提前得知位次安排,并有充足时间可以进状。即使古麻吕对位次不满,可以通过进状表达,没有必要在贺正当日提出,影响贺正举行。并且,从唐朝对古麻吕及日本的积极评价来看,很难想象古麻吕会做出当日争长如此无礼的行为。在第二节所引诗序中,可见对日本的评价“有君子之风”,在《延历僧录》中也有“为有义礼仪君子之国”的评价。在贺正当日与新罗争长显然不符合“礼仪君子”的形象,因此,“天宝争长”极有可能是虚构。
四、结语
围绕“天宝争长”的真实性,本文关注一直以来被忽视的朝见时间的问题,根据可能朝见时间,整理不同类型的朝见规程,对“天宝争长”的真实性做了考察,得出如下结论:第一,若是元正朝贺或是蕃使奉见,不可能出现《续日本纪》中的位次;第二,若是正月外贺正,古麻吕理应事先得知位次,不可能当日提出不满。由此,本文推测“天宝争长”是虚构。
围绕“天宝争长”实物史料较少,随着2007年吴怀实之墓的发掘,吴怀实是深受皇帝信赖的宦官这一身份得以确认,有学者认为吴怀实即吴怀宝,有可能担任与序位有关的职务,因此,《续日本纪》的记载也并非完全虚构。但吴怀宝的存在无法论证“天宝争长”的真实性,随着新史料的发现,值得探讨的课题也将不断增多。
不论如何,“争长”应是虚构。元正朝贺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象征四海臣服于唐,而朝贺国的位次则象征其国际社会地位。《续日本纪》虚构大伴古麻吕在元正朝贺上与新罗争长并成功取得上位,是古代日本华夷思想的反映,显示日本试图建立的以本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却是以主动加入唐的大华夷圈为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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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
作者简介:黄瑜莹(1998—),女,汉族,福建泉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日交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