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观沧海

2023-06-01郭雪波

山花 2023年6期
关键词:瘦子鱼饵老翁

郭雪波

威海的海

威海的海,自然是咸的,但清澈,像少女的眼睛。

威海的海,自然是蓝色的,但不发暗,像一片没有白云的蓝天。

我已经忘记了来过几次威海的海边,但依然觉得看不够,看不厌,就如看不够自己深爱的老婆或看不厌深恋的情人。今次再度重来威海的海边,却感觉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这也许,皆因冒疫情终于过去了之故吧,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想念海,想念威海的海,犹如小鸟思念绿树,蝴蝶留恋花丛,更好比一匹圈了很久的野马思念草地,将脱缰扑进绿色草原的怀抱一样。当我跳进那片温柔海水的一刹那,顿时感觉威海的海轻轻拥抱了我,溶化了我,感觉自己也已变成了大海的一粟,水的一滴。

威海的金海湾,是个月牙形海湾,沿着浅水海岸线半圆形围成金色沙滩,优美而安静,向着夕阳温柔地敞开胸怀,等候着远方的游人到来。赤脚踩着金黄色的细软沙粒,任由清澈的海水轻轻抚摸着脚面和小腿,撩拨得你有些发痒。一阵习习海风吹来,带着淡淡的咸味,令人心生无限的想象,舒适而凉爽,又透出一股大海的苍茫。夕阳下,金辉映照着海滩上捡拾贝壳的孩子和年轻的母亲,远处帆影绰绰,隐于苍山和沧海之间,更加显示出这片小海湾独特的幽静之美。

极目眺望远海,拐个弯向北就应该是成山头了。

那神秘的、伸进黄海深处胶东半岛最东段的鼓凸峭岩,过去被人称为:天尽头。一听这名头,会有不少人愕然,对此威震四方的称谓,都生出一股忌惮。想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踌躇满志,不惧路途艰辛东巡来到威海西霞口的成山头,却寻不得路,前面是茫茫大海,陆地已到尽头,天苍苍海茫茫,苍天和大海一色,雄伟而壮观。秦皇他顿觉自己人生已登峰造极,威及天涯海角,于是唤丞相李斯在此石崖上凿下三个字“天尽头”,以作永世记载。秦皇献上童男童女祭天祭海,祈求延年长寿,可谁知打道回府的归途中却被诅咒了一般,呜呼哀哉,竟成千古之谜。由此,这座能最早看见海上日出、有中国好望角之称的成山头,因他留下“天尽头”仨字后走到生命尽头而披上一层不言而喻的不祥含义,加上后来一些大人物又巧合赶上此“魔咒”,便引发出众说纷纭,令人闻之色变,纷纷规避。当地只好索性给“天尽头”添进一“无”字,改成“天无尽头”,效果显然大为不同。四个红字,刀砍斧凿般刻写在那座高高的峭崖上,气势恢宏,从此布告天下“天尽头”不是魔咒,“天无尽头”才是哲学。一字之改神意立见,尽显天地之悠悠,历史之汤汤,也足够威震四方收服人心了。

其实,秦皇之前就有更高古之人莅临过成山头了,他就是姜太公子牙。《史记》载姜太公曾前来此处拜日神,修日主祠,从而开辟八百年周天下浩浩汤汤,何来的天尽头?之后汉武帝刘彻等诸多帝王贵胄、文人墨客相继纷至沓来,一睹此雄浑奇景,祈沾文气旺运命,这里的香火文脉又从未断过,何来的天尽头?多年前,一介平民的我也曾登过成山头。虽无“童男童女面人”可献,高粱酒还是有的,天和大海也许跟我一样嗜酒如命吧,天无尽头,以求天下太平世人安康,则足矣。

离成山头不远处便是刘公岛,曾经的北洋水师所在地,甲午海战发生处。刘公岛之名,一说是魏曹丕迫害刘氏皇族,有一刘氏宗王远避此岛隐居一生,由此得名;另一传说是有一对刘氏老夫妇避世隐居此小岛,见有船只暴风雨中在附近海域遇险触礁,便在高岩上挂出一盏长明灯,给那些遇险船只指明航向,引他们来岛上避难,渔民们出于感恩,在小岛上修建了一座刘公刘母庙,常年祭祀——善举总会受到后人敬仰。

当我收回凭吊历史的目光,面对脚下的金海湾时,夕阳西下,正在退潮。裸露的沙滩上,随处可见被海水推上来的绿藻、海带丝、还有些空贝壳在阳光下闪烁。它们被大潮遗弃在沙滩上,只好等候后半夜的涨潮了。或许漂亮些的贝壳被孩子们拾走,而绿藻海带丝则被太阳晒蔫由环卫工人清理掉,它们皆有各自的归宿。我慢慢走进海水里,缓缓游向海的深处。游乏了便仰泳,躺在温存的海面上,由着海水托浮着自己的身躯飘荡。头枕大海,面朝蓝天,颇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惬意和诗境。这时突然发现,离我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坨白色的东西在闪动浮漂,游过去一看是个茶盘大的水母,在它周围还跟随漂浮着至少六七个小水母,都如茶碗那么大。美哉,是个水母大家族在一起出游!大小不等的白色水晶体,在海面上自由地飘浮,悠悠荡荡,不离不弃形成团队,蔚为奇观。我头一次见识到这么有趣的场面,便双手轻轻托住那个大块的水母酋长,捧出水面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它晶莹剔透,在我手上有肉乎乎的感觉,颤颤巍巍,娇鲜欲滴,很快要融化的樣子。可我又似乎听见它在轻轻低诉:请放开我吧,我的生命比你们人类还脆弱,娇嫩,不要让我化成水了——

我被这脑海深处的冥冥之声给击中,唤醒,怦然心动。

同时,我的手被烫了一般收回来,轻轻把水母酋长放回海水里去。它沉入海里片刻后又浮出水面,似乎复活一般,生命的力量重新附体,只见它隐隐约约带着一大家族儿孙们随波逐浪,飘飘悠悠地游荡而去。偶尔,白色一闪即没,随后彻底不见了踪影,只余水天一色。

我默默感觉,万物皆有灵,水母无骨却有灵性;而这茫茫大海更有灵性,包容和博大便是它永恒的魂灵。

轻轻飘在威海的海上,突然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只水母,也不过是这苍茫大海中的一粟。

那个神秘的钓翁

其实,我们就是钓着海玩儿的,图个养心。

那个钓鱼老翁,如此说。

钓鱼以养心,还把钓鱼说成钓海,我感觉这个老翁不一般。

古有姜太公钓鱼,独坐一条溪边,可他钓的是大鱼,钓的是帝王来。一条竹竿无饵直钩,钓来天下大变,钓来八百年周天下,钓来之后数千年的历史趋向,好一个古稀老钓翁!幸亏三千年的只出了他这么一个,不然,中华历史真不知如何去写。

故而,千万莫小视这些“独钓寒江雪”的老翁们。

那么,眼前这位自称钓海的钓客,是何等人物,何许人也?

我每天午后下海,上午或在房间写作,或走出来散散步,观观景。酒店海滩右上边的礁石上,有一条锲进海里的长桥式长廊,高出海面七八米,但不像西南云贵的风雨桥上有瓦顶画着历史故事,琳琅满目。这条长廊没有那个,四面敞开,专供钓鱼爱好者来此处钓海。本人年轻时也曾在老家的沙湖沙河里钓鱼,对此事不陌生,于是我就信步来到这条长廊,看看威海的钓者们如何玩儿,有无鱼上钩,现如今近海的鱼是像白天的星星那般稀少了。

长廊尽头是个半圆形钓场,三面环海,视野宽阔,有七八个人在那里各占一处,往大海里甩鱼竿,不时传出嗖嗖的抛钩声。鱼钩丝线很长,能甩出四五十米远,几乎看不见鱼漂在海面上浮動,全凭手感掌握鱼咬没咬钩,各自慢慢摇着手中的滑轮让鱼饵有动态,引诱鱼来吞饵。鱼饵是蚯蚓,活的,从市场上四十块一斤买来,装在手边的小铁盒中或者放在带有湿土的小袋子里养着。我连续三天在长廊上观海徜徉,逗留,发现常来这里的钓客也就七八个人,而且基本都有个固定的位置,自然形成,就如团队大巴上每人都有坐习惯的位子一样。有一对夫妻是结伴而来,三十多岁,占据半圆形钓场的北侧右上角,微胖的女人坐马扎给男人上鱼饵,男人手感好很会钓,小桶里每次总见有不少鱼;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也许年迈力道不够甩不远海竿,他就坐在钓场入口那段,从桥孔上头往下放鱼钩,短短的鱼竿,两手颤抖抖地装鱼饵,居然也钓出了一条三寸长的黑花背小鳗鱼,高兴得孩子似的,一个劲儿向我炫耀;有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头戴鸭舌帽,穿着比较整齐,白色T恤和短裤,白色运动鞋,每次中午十二点左右匆匆赶来甩竿儿,到了一点左右准时撤离,大概是附近上班的职员,借午休玩儿一阵子,有无收获到时候就走,有一次还头竿儿就钓到了一条挺大的牙片鱼,匆匆离去,后来几天就没有任何收获了;而比较有趣的,还是本文开头写到的那位言语不凡的老翁和他的伙伴。

他是每天八九点钟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帆布包,肩上挎着也是同样黑色的渔具包,比较高档,像一位音乐家背着他的琴或贝斯什么的,也像是草原歌手背着一把马头琴。他的固定位置在钓场朝西方向的中部,也许别人都知道,即便先来但谁也不去那里下钩,由此也看得出他颇有威望。他不慌不忙地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马扎、小水桶、鱼饵盒子,还有各种剪刀类小工具和备用鱼钩鱼线、鱼竿滑轮等等,五花八门。然后,调试鱼竿、摇轮,看风向和海面,再装上鱼饵蚯蚓,慢慢举竿,手臂一扬一挥就嗖一声甩出第一竿。随后,大约三四十米远处的海面上,那个红色小鱼漂静静漂浮着,随着波纹和滑轮扯动鱼线,不时移挪着位置。

然后,等鱼来。

等鱼来。我突然想起这词儿,感觉好文学。

凭直觉那老翁六十三四的样子,一身钓鱼运动猎装——黑色套服,宽紧合适,像是什么名牌,脚穿米色轻便运动鞋,头戴灰色李宁牌棒球帽,蓝色大口罩捂住整个脸,还戴着一副宽边墨镜,把自己整个头脸和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别人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显得酷而神秘。跟他一同来的那个伙伴,人长得瘦瘦的,脸也晒得黑乎乎,穿着随便,头上只戴个小草帽,不戴口罩,不戴墨镜,随随便便的样子,人倒是随和爱说话,他就挨着那个神秘同伴几米远处下竿。

我饶有兴致地站在他们二人中间空当处,看他们钓鱼,一边欣赏着,抽空跟他们搭讪。其实心里也知道,一般钓鱼人都烦身旁有人站着,让他分神,甩竿时又担心碰着你。

收获如何?一看就是专业钓手啊!我谦和地打招呼。

您可真会说话,专业的都雇船出海钓,我们哪里算得上专业?黑瘦者接了我的话。

墨镜老者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出海钓的未必是专业,只是有钱而已,高手在民间嘛。我继续调侃似的说话。

这时墨镜老翁说话了,纠正我的意思。他慢条斯理地回应道,其实,我们也只是钓着海玩儿的,图个养心,解解闷。高手在高处,不会在民间的,高手在民间这话是骗人的,您可别信。

我笑了笑,感觉这位把自己裹得严实的钓翁,说话也是把自己“裹”得严实,有意思,口气还像一个领导在说话。

也对哈,民间真藏不住什么,老旧点的铜盆瓷瓶都被古董贩子划拉干净了,更别说藏高人了。我继续打趣道。

墨镜老翁终被我的话逗乐了,接话茬说,是啊,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嘛。

嗯,一听这话,阁下显然就是个高人,隐于市,威海市,对吧?

您也不是凡人,文化人,谈吐有模有样,斯文风趣。他又像领导表扬般说话,也不否认被称高人这一说。我暗自揣测,显然,此人必定是位退休老干部无疑了。

我们是等鱼来,您来这里等什么呢?这位先生。

墨镜老翁也许寂寞了吧,跟我聊起话来,语气也随和了不少。

等你们的鱼来。我一笑而答。

呵呵,先生说话还真够味儿,肯定是个舞文弄墨的作家什么的吧?

他见我嘴下留有发白短须,遮阳帽下飘散出一绺长发,便从一开始的不屑变为颇为客气的尊重。

差不多吧,逃不过您这位隐于市的高人的眼睛。说话间,见他钓到一条银针鱼上来,便祝贺他说,每天能钓到晚上下酒的鱼吧?

我不爱吃鱼,钓鱼纯粹是钓着玩,散心。每次钓完鱼回去,把钓到的鱼都分给小区看门的两个老汉,还不能偏心哪一个,这个多那个少的,要均匀了分送。

您可真会搞平衡,当领导的都这样。我说。

看出来了吧,人家可是当了一辈子领导了!旁边的黑瘦子这时插话。

墨镜翁看他一眼,那人登时闭口,不再说话。

其实吧,这位老弟说的没有错,本人倒是一辈子搞平衡学了。可人间哪有绝对的平衡呢,难就难在这里哟——

墨镜翁语意未尽,兀自笑了笑,不再言语。

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相熟后聊天就不怎么拘束了。原来墨镜翁果然不是本地人,是东北黑龙江北大荒那边的,因那边太冷,又爱钓鱼,退休之后就来威海这里买了房子,安居下来,跟黑瘦子恰好是邻居。黑瘦子也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属于什么级别的领导,只知他是独居,听门房喊他老刘。

今天海上云淡风轻,海鸥低飞,凉风习习,真是个钓鱼的好天气。

刘姓钓翁也许出于职业习惯吧,钓鱼也很有原则。钓到二两以下的小鱼,一律抛回海里放生。一早来,中午回,基本风雨无阻。身上还总是那套行头,不露真面目,无人识得他庐山真面目。他自嘲说,面相不雅,有伤疤。黑瘦子悄悄告诉我,上朝鲜战场炮弹打的。我顿时肃然起敬,黑瘦子又挨了他一白眼。他钓鱼,也从不露喜怒之色。一天没钓到一条鱼,也不见沮丧,钓得小桶装满,也未见其多高兴。他总是那么不慌不忙漫不经心地上鱼饵,甩鱼竿,拉线摇轮,或坐或站,偶尔活动活动腰身和肩膀。

今日天气好,鱼的嬉戏活动频繁,海鸥们也在海面上忙碌着。

老刘今天已经钓到不少鱼了。中午收竿之前,他钓上来一条不到二两的小银针鱼,嘴里说一声可怜,便随手把小鱼抛回海里去。倏忽间,一个白影突闪,只见一只白色海鸥横空出现,一头扎进海面把那只刚入水的小鱼给叼住了。这下老刘愕然,被激怒了,来不及思索扑通一声也一个猛子扎进下边海水里去了。他迅疾而果决,丝毫不犹豫,刹那间捉住了那只还没来得及起飞的海鸥,掐住它脖子,生生从其嘴里抠出了那条正挣扎的小鱼,重新放回海里去。

上边的我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匪夷所思。

老刘拿手指轻轻弹了三下在他手上挣扎的海鸥脑袋,好似村中弹玻璃球的顽童赢家弹输家脑门儿一样,然后笑呵呵训斥一句你欺负人了,不讲规矩!这才把那只嘎嘎直叫的海鸥放飞空中,海鸥逃之夭夭头也不回,远处传来阵阵的惊恐无比的鸣叫声。

我们忍不住大乐,冲老刘直伸大拇哥。

黑瘦子沿着一旁阶梯下到海水边,把湿漉漉的老刘拉上岸来,显然老刘水性很不错。只见二人说说笑笑走上来,收拾完东西,跟我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回家换衣服去了。

我望着消失在长桥尽头的两人背影,忍不住摇头感叹。

这个老刘,一个隐居的钓翁,真乃神人也。

一直到离开威海,再也没有见到老刘出现在钓鱼长廊这里。

我怅然若失。后来,那位黑瘦子一个人来了。他告诉我,小区来了警车和一辆高档黑车,把老刘给接走了。

啊?我心里一惊,失声,问他,规了?

你想多了!人家老刘,原单位国企改革遇到难题,又请他回去当顾问啦!

黑瘦子诡异地看着我的一脸尴尬,得意一笑。

随之我亦大乐,前仰后合。

眼前天海一色。乾坤朗朗,万里无云,真是难得的好光景。

猜你喜欢

瘦子鱼饵老翁
春日晚归
性命
秘制鱼饵
不一样的鱼饵
做个瘦子 送走水肿肌
瘦子的荣光
我们都是瘦子
太阳能发光鱼饵
为了忘却的等待
幸福就是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