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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及其形式

2023-06-01朱永富

山花 2023年6期
关键词:抒情性欧阳意象

朱永富

欧阳黔森是继何士光之后,贵州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他创作之丰厚,社会影响力之大,在新世纪以来的贵州文坛上是无可匹敌的。对欧阳黔森的研究,所体现的不仅是对贵州当代文学的关注,也是對贵州文化建构的关注,有着重要的意义。

在贵州当代作家当中,欧阳黔森是国内学界关注比较多的作家,陈晓明、孟繁华、雷达等著名评论家都有文章专论欧阳黔森小说。在既有的研究当中,有人关注欧阳黔森小说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关系,如陈晓明的《对当代精神困局的透视——评欧阳黔森〈非爱时间〉》、孟繁华的《时代裂变的文化经验与想象》;也有人关注欧阳黔森小说的主题,如谢廷秋的《从〈水晶山谷〉到〈绝地逢生〉——贵州作家欧阳黔森生态文学解读》、杜国景的《欧阳黔森的英雄叙事及其当代价值》、李子芯的《论欧阳黔森小说中的性善书写》;还有人关注欧阳黔森小说的创作艺术,如董之林的《分享艺术的奥妙——读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集》、周新民的《欧阳黔森短篇小说艺术论》等。这些研究都取得了重要成果,将欧阳黔森研究推向了深入。

然而,在欧阳黔森研究中,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问题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是一个有待进一步充分展开的话题。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登上文坛,迄今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欧阳黔森小说的主题是有所变化的。在世纪之交,以中短篇小说为主的那些作品中,有生命主题,如《远方月皎洁》《有人醒在我梦中》等;性善主题,如其短篇小说代表作《敲狗》等;生态主题,如《莽昆仑》《水晶山谷》等。在2006年之后的长篇小说当中,欧阳黔森的主题是民族国家,如《雄关漫道》《奢香夫人》《绝地逢生》等。但是不论在何种主题小说当中,都有着强烈的、引人注目的抒情性。可以说,抒情性是欧阳黔森小说创作的本体论特征。

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首先表现在叙述方式上。这里的叙述方式指的是作者、叙述人、叙述对象和读者之间相互的关系。欧阳黔森小说常常以主人公作为叙述人,体现在小说中就是第一人称叙事,而且叙述人与作者(或隐含作者)之间的认知和情感是高度一致的。也有许多小说使用小说中的人物作为叙述人,但是这个人物可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而只是一个次要人物,或者无足轻重的旁观者,例如鲁迅的小说《孔乙己》中的“我”;甚至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亲属,而实际并不在场的叙述人,如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中的“我”。也有许多小说使用了主人公作为叙述人,但是这个叙述人却是不可靠的叙述人,典型的就是鲁迅小说《伤逝》中的涓生。《伤逝》的副标题是“涓生的手记”,涓生叙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字里行间却充满着自我辩护,在潜意识里面呈现出他对子君的另一种理解。作为读者的我们,由此发现了涓生叙述表层的不可靠性。而欧阳黔森小说中的叙述人却是一个完全可靠的叙述人,作者就是要我们读者无条件地信任叙述人、同情叙述人,作者的叙述意图就是要通过这种叙述方式,把主人公、叙述人、读者和作者联结起来,形成强烈的共鸣。主人公成为这一共鸣结构的核心,他的情感能量引发了这个共振场。在欧阳黔森那些人生主题的小说中,这一现象特别突出。而在他那些带有散文化特征的小说,如《水的眼泪》《莽昆仑》中,也存在着这种现象。欧阳黔森人生主题的小说,有《远方月皎洁》《有人醒在我梦中》《兰草》《五分硬币》《十八块地》等,在其短篇小说中占有相当的比重。这类小说的基本结构是人到中年以后,回忆起难以忘怀的一段年轻时错过的感情;在《远方月皎洁》中是“我”与漂亮的山村女老师卢春兰的感情;在《有人醒在我梦中》是“我”与白菊的感情;在《十八块地》中是“我”与卢竹儿的感情;在《兰草》中是“我”与“兰草”的感情;在《五分硬币》中是“我”与一个不知名的女孩之间的感情。这是一种对“可能生活”的想象,错过的感情就是一条可能的人生道路,对错过的“可能生活”的想象是人类情感的原型结构。古今中外有多少名著都写到了这种人类共有的感情。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有一小段名言,就是对这种感情的经典表述之一。她说:“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1]人类对“可能生活”的想象在情感上弥补了我们的现实缺憾,也是对人类有限性的审美性超越。这种原型情感结构中蕴含着巨大的情感能量。在《莽昆仑》和《水的眼泪》这类散文化小说中,欧阳黔森表达得更多的是一种震惊体验。“震惊体验”这个词源于本雅明,其实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创伤经验”。无疑,在《水的眼泪》中,当主人公在浩瀚的南海上,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获得了这种强烈的情绪体验。在《莽昆仑》中,当主人公在古老的昆仑山上遇到神鹰、旗树、雪狼等神奇的生态存在时,亦感受到了生态之美带来的震惊体验。

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还体现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当中。在欧阳黔森那些人生主题的小说中,通常存在一个对人生有质的影响的时间跨度。《远方月皎洁》分为前后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写年轻的地质队员“我”在山村邂逅漂亮的女老师卢春兰,并与她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下半部分写“我”离开那个山村,八年后结婚,二十年后女儿读大学。小说中有着近三十年的时间跨度。这三十年是以近乎空白的方式呈现的。在《有人醒在我梦中》里,是“我”在四十岁时,无法抑制地怀念白菊,而“我”是在十九岁时,和白菊在砖瓦窑一起度过美好时光,中间有二十余年的跨度。《十八块地》中写了“我”与卢竹儿之间的感情,跟随着这段感情的是“过了四年”“后来”“再后来”,时间的流逝带来物是人非的震惊效应。人的生命时间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再受到各种社会历史因素的影响,从二十岁左右的青少年,到四十岁的中年,其中既有社会时间的变化,也有个体生命时间的变化,双重变化集结到人的心理上,就产生了强烈的与时间相关的情感。欧阳黔森人生主题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会在一定的时间跨度之后,取得社会成功。这种“后来”的成功赋予了“过去”一种感伤而安全的情感氛围。在《莽昆仑》《水的眼泪》等生态主题的小说中,欧阳黔森使用了一种“地质时间”。所谓的“地质时间”,是地质状况发生显著变化所需要的时间,其实也就是一种地质的“生命时间”。人的生命从有到无,通常来说不过“百年”。而其它物种可能会长得多,如庄子在《逍遥游》中曾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2]可即便这样的生命时间,与地质时间相比,还是周期太短了。地质的生命周期是以亿万年为单位的。《水晶山谷》中的三叶虫生活于二亿年前、七色谷的漂亮石头形成于七亿年前、紫袍玉带石产生于距今约十亿年前;《水的眼泪》中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莽昆仑》中古老的昆仑山都有不知多少亿年的历史。在人类自身百年的时间长度和亿万年时间长度之间的对比中,人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体验到自然的崇高之美,也不能不油然而生对自然的敬畏。如果我们把欧阳黔森的影视创作也看作小说(叙事虚构作品)的一种变体的话。我们会看到他运用了更多的时间形式。例如在电影《幸存日》中,他出色地运用了心理时间的形式。在矿难发生时,几个煤矿工人被困在井下等待救援,只有受人敬重的老井王有手表,其他队友没有手表,老井王将一天的时间当作半天来向队友们汇报,队友们也把一天当作半天来感受,就是这种心理时间,让队友们以为他们在井下等待救援的时间并不长。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被困在井下的时间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矿难井下存活时间,他们可能早就绝望了。是老井王给他们制造的心理时间,让他们保有一丝希望,坚持了下来。而因为老井王自己知道真实的物理时间,他心理上也承受了巨大无比的负担,以至于队友们获救的那一刻,他心力衰竭而死。

在叙事文学中,情节也可以负载抒情的功能。在欧阳黔森那些主人公不能直接抒情的小说中,情节在很多时候就承担着这种功能。《敲狗》是欧阳黔森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它的主题是人性善。他对人性善的表现,先从人狗关系写起,写以“敲狗”这种特别的方式杀狗吃狗肉,这是一种不人道的地方习俗,但是小说却是落脚于狗主人与大黄狗之间的感情。狗主人为了应急而卖狗,同时坚持要求赎狗。厨子为了拒绝狗主人赎狗,而提出两倍于卖价的赎金,狗主人却始终没有放弃。人狗情终于超越了世俗的货币关系,由这种人狗情,激发了厨子徒弟的同情心,违背了师傅的意愿,私自放走了狗,并离开了师傅,放弃了对敲狗手艺的学习。人生主题指向的是人与生命时间之间的关系,而人性主题指向的是伦理关系,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生主题与人性主题同为抒情,但却是人不同的存在向度。《敲狗》有着沈从文和汪曾祺的意蕴。从抒情的形式来看,小说当中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作为师傅的厨子虽然从事敲狗职业,却仍然对狗有一种悲悯之心,最典型的体现是给断气的狗合上眼。他对徒弟虽有规矩,也满怀关心。并不像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老铁匠和小铁匠那样尖锐地对立。厨子虽然有个在派出所的朋友,却也没有为难卖狗人,而只是多了个诙谐的小插曲。在徒弟的帮助下,大黄狗最终回到了主人的身边,狗主人兑现诺言,给厨子送来了两倍于狗价的赎金,并额外送上花生,以表谢意。小说的结尾,厨子吃着狗主人送来的花生,一个人喝着闷酒,想着再招一个徒弟可谓韵味悠长,余音绕梁。总体来说,从情节发展模式来看,《敲狗》是抒情性的。欧阳黔森的长篇小说《雄关漫道》《奢香夫人》《绝地逢生》,包括电视剧《二十四道拐》从情节的维度来说,也都具有抒情性,这体现在情节的发展趋势上。在这几部作品中,不论初始情景如何,接下来的情节都会使事情向着改善的方向发展。在欧阳黔森的作品中,使事情恶化的情节非常少,而且非常突出的一点是, 在那些少有的恶化情节中,恶化的程度相对来说也是比较小的。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以《二十四道拐》为例来说明。在《二十四道拐》中,以女间谍“布谷鸟”为首的日军势力试图破坏二十四道拐的交通,并做出了诸多努力,但始终没有给中美一方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与《亮剑》等作品中的日军相比,《二十四道拐》中的日军似乎不堪一击。正义的一方连战连捷,日本间谍屡屡失算,从受众的心理的角度来说,情感上减少了压抑和痛苦的体验。类似于《二十四道拐》这样的作品,相对来说,叙事的功能有所减弱,抒情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只有从抒情的角度,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二十四道拐》的情节逻辑。

除了叙述形式、时间形式和情节发展,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还体现在小说对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在欧阳黔森那些民族国家主题小说中,如《奢香夫人》《雄关漫道》《绝地逢生》等,小说的主人公往往具有英雄人物的特点。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说:“如果主人公在程度上虽比其他人优越,但并不超越他所处的自然环境,那么他便是人间的领袖。他所具有的权威、激情及表达力量都远远超过我们。”[3]弗莱所说的这种人其实就是英雄人物。《奢香夫人》中的奢香、《雄关漫道》中的贺龙、《绝地逢生》中的蒙幺爸,就是这样的人。这些人物在身体、智力、胆识等各方面,都比普通人高出许多。这里我们以《雄关漫道》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在长征中,贺龙和萧克等人带领红二方面军冲出国民党的重重围追堵截,最终胜利到达陕北与中央红军会师。贺龙等中共领导人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才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小说中,作者反复渲染贺龙的胡子。作者甚至借关向应之口,说贺龙的胡子是红二军团的一种象征。这里面实际上凝结了一种英雄向往的情结。在叙述这类英雄人物时,叙述人使用了一种仰视的视角。就像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中一样,叙述人“我”在叙述“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时,言语中洋溢着崇敬之情。欧阳黔森在谈《奢香夫人》的创作时,顺便谈到了《雄关漫道》和《绝地逢生》,他说:“我是一名汉族作家,少数民族题材的电视剧是我不熟悉的领域。本来,少数民族题材,特别是彝族题材,原来在电视剧领域是没有出现过的,刚开始我并不敢接手。贵州省几届省委领导都想抓这个题材,也有一些作家写过几个本子,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拍成。后来,省里的领导要我接起这个任务,于是,我就接受了,迎难而上。其实,我之前的几部作品,如《雄关漫道》,是跟八一厂合作的,也是接受任务完成的。《绝地逢生》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创作的。”[4]欧阳黔森的民族国家主题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带有比较强的主旋律色彩。这样的小说更明确地承担着意识形态的功能。欧阳黔森通过对英雄人物的塑造,出色地进行了叙事,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反响,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

在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形式中,不能不提的是他对意象的使用。欧阳黔森小说中的女性经常用一种花做名字,如梨花(《梨花》)、丁香(《丁香》)、兰草(《兰草》)、李花(《李花》)、白莲(《白莲》)、白菊(《有人醒在我梦中》)、格桑梅朵(《莽昆仑》)。评论家周新民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他说:“如此大面积地以花为题,自然不是偶然现象,自有他特殊的考虑。这些自然物的花草,被写进文学作品后,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被赋予了人格精神。这种以自然物的特性来比附人格精神,即是中国传统审美意识‘比德。”[5]周新民在这里强调了欧阳黔森小说“花”意象群的德性维度。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说,“花”本身就是女性的象征。在我看来,对这些意象来说,“美”的维度要高于“德”的维度。花意象群更多地表现了欧阳黔森小说中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美好情感。从意象运用的角度来说,花意象群是传统的意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固化的意象类型。在欧阳黔森小说中,还创造了一些特殊的意象,这突出体现在《莽昆仑》当中。“神鹰”“雪狼”“旗树”“昆仑月”等系列昆仑山意象群,是欧阳黔森创造性地构造出来的生态意象群。昆仑山意象群给了读者强烈的精神冲击。

抒情性的根基是真善美,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是他世界观的艺术呈现。欧阳黔森是在世纪之交登上中国文坛,这时候的中国社会已经全面地进入了改革时代,当代文学中的“新历史主义”和“欲望化叙事”就是文学上的一种表征。莫言的許多小说,如《四十一炮》《生死疲劳》则以跨时代的书写呈现了这种时代转型在人心灵上带来的精神错乱。在这样的时代语境和文学氛围中,以“井喷式”状态登上中国文坛的欧阳黔森没有随波逐流,他始终坚持心灵深处的真善美。这种精神让我想到了陕西作家路遥,在现代主义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出尽风头的历史当口,路遥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现实主义的写作,写出了广受读者喜爱的“常销书”《平凡的世界》,也最终赢得了评论家的尊重。同样,欧阳黔森小说的抒情性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创作主潮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是,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时代主题的变化,一个抒情的时代已经到来。在新时代的语境中,欧阳黔森小说将产生更大的影响,更好地回应当代作家的时代使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欧阳黔森不仅是贵州当代文学新世纪以来的领军人物,也不仅是贵州文化的一张名片,他更是中国新时代精神的歌者。

注释:

[1]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5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

[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15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

[3](加)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解剖》,46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

[4]张成:《有幸写这么伟大的女性是我的光荣——编剧欧阳黔森谈〈奢香夫人〉的创作》,载《中国艺术报》2011-11-30。

[5]周新民:《欧阳黔森短篇小说艺术论》,载《小说评论》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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