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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国(上)

2023-05-31高平

新校园 2023年1期
关键词:山东大学班主任孩子

一直坚信:所谓教育,不是一堂又一堂黑色墨水换红色分数的鏖战,而应该在孩子的生命中铭刻记忆,那是孩子郑重而庄严的成长。

从大山深处的乡镇中学到车马喧嚣的省城济南,从洪家楼教堂的钟声到牧牛山北麓的辅仁小庭院,又到山东大学即墨校区的苍茫大海,我从事教育三十多年,经历四个学校,担任班主任工作也近三十年。从刚毕业“姐姐模样”的班主任,到洪家楼二十多年“妈妈级”的班主任,到现在被大家称为“教授级”的班主任,我始终坚信,卓越的班主任应该懂得,一个小小的班集体就仿佛是一个大世界,“治班如治国”——全盘运筹、细处规划,但是最最关键的,也许是读懂孩童,就像花园里花草树木品种越丰富越值得欣喜一样,我们也应该以孩子的多种个性并存而喜悦,也许你没有遇到她的花期,但不要因此否认她自有她的繁盛。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人生亦如是。

“姐姐模样”的班主任:道法自然——乡镇执教七年,为山区孩子燃亮一盏灯

在巍峨的泰山东郊,有一座大山深处的乡镇学校——泰安第十六中学,我大学毕业后在那执教七年,那是我教育梦想开始的地方。

二十年后,当时的班长继华组织了一次聚会,让大家谈谈迄今为止对他们影响最大的人,大家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是高老师。他们当场给我打电话,让电话这头的我热泪盈眶。

黑屋子土台子里面坐着泥孩子,那是我见到他们的第一印象。

那时候,乡镇中学的孩子没有几个能够考上大学,连他们的父母都不抱这奢望,贫困落后似乎已经被适应。他们喜欢疯玩,甚至打架,大部分人认为在他们身上不会有什么奇迹,但是我偏不信!我就要让他们看见外面世界的美好,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命运不是被注定的,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学校西边是一条河,清澈的溪水四季潺潺。河西是大山,河东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蒿草。每年春水涨起来,我会领孩子们去采薄荷;麦田里也有荠菜,我就采来用面糊炸成漂亮的奶色,和孩子们大快朵颐。

夏天,下了晚自习,我常领孩子们去照螃蟹,螃蟹见着手电筒的光亮就会爬出来,我今天似乎还能听到螃蟹抓得塑料桶啪啦啪啦响。黑漆漆的夜晚,一弯新月,繁星闪烁,群山环抱,溪水明灭。那是我曾经的生活,那是记忆深处的歌谣与诗章。

秋天,是蚂蚱肥美的时候,还有蘑菇。我会用周五下午的劳动课带孩子们去东山,让学了一周的孩子在大山的怀抱里撒开丫子驰骋。

冬天呢,乡村的校园奇冷,教室里用煤炭炉子取暖。点着又冷又坚硬的煤炭需要引柴火,有一样东西最好用——松球,我就利用闲暇时间领孩子们上山,孩子们拿着巨大的麻袋,奔跑在大山里仿佛一群兔子,高兴得难以言表。

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山野是真实的世界,我一直骄傲地认为,在那个还没有提到素质教育的年代,我做的就是自认为最好的素质教育。

在田野、在山涧尽情挥洒,回到教室的孩子们异常安静,我变成他们信赖的“大学生姐姐”。晨曦微露,我早就把一首古诗抄到黑板上,那是我们的“一日一诗”活动;还有演讲比赛,现场作文大赛,课本剧,话剧;孩子们住校,晚自习漫长,我就领他们做手抄报,六七个人一组,大白纸上一人分一片地,可以写诗,可以作文,可以画画,可以摘抄,今天我才知道,这就是小组合作。每周做一张,我让他们自己为手抄报取名字:天生我才、一蓑烟雨、藕花深处、窗含秋雪、小园香径……有一些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当时一张张手抄报却像一缕缕曙光,照进孩子们的心灵。

我还给他们开诗词小课,讲古今中外那些文学大人物,跟他们一起跑越野赛,设计校园小游戏,在活动课上一起踢球,劳动课上一起拔草,在课间一起踢毽子、跳大绳、丢手绢……

当然,我那间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是他们永远的“向往之地”,因为那里有很多书,还能烤红薯、煮地瓜。周末他们从家归来,我的小屋就会热闹起来,乡村的孩子单纯、善良,有的揣来几个苹果,有的带来一捧栗子,还有“炸蝗虫”、金黄的柿子、青杏、紫葡萄、核桃、绿麦穗……

那时候的我完全道法自然,喜欢怎样就怎样去做:自习课聊电影说写作,教室里挂着从西山采回来的野菊花,秋柿子;每每去河边,都会捡回来各色的鹅卵石,放在教室的四角。

当然,更多的时候,孩子們说我的一盏灯是他们的温暖,比如生病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们也主动分工,比如谁负责给我打凉水,谁负责给我抬热水,谁负责给我弄柴火……

在乡镇教书的七年,也许我过的是陶渊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今天想来仍感觉我们建构了一个“理想国”。我信奉的是老庄的“无为而治”,班级管理权限下放。乡镇中学没有所谓保洁,教室里里外外,连外边的树林子里扫落叶的任务,都是孩子们轮流干;春天校园里发现一小块地,孩子们也要栽上瓜果或者花朵。

很多人曾怀疑我天天跟孩子们“不务正业”会影响学习成绩,但是我曾到处炫耀:我B班的成绩超过了其他A班。我想是因为热爱,当生活不是一潭死水,孩子们的灵性就会被开启,他们就会创造奇迹。

披肩长发、方格子套裙,短靴皮鞋,雅致小方巾……相约来看我的女孩们说,她们就是按照这个样子长大;说起后来纷纷离开乡村到外面的大世界闯荡,都说是因为“姐姐班主任”的模样让他们知晓了一种生活。学生梁峰在微信里说:“知性、博学、亲切如邻家大姐。庆幸在少年时追随您,为漫长的人生打牢地基。”

那时候的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正是一种“玩到一起”的姿态,成就了今天看来最好的教育。在闭塞的乡镇中学,我为孩子们点燃了一盏灯,也让自己成长起来——我成为这所学校第一位岱岳区教学能手,还获得了泰安市教师节演讲比赛第一名,工作的第三年就被选为岱岳区人大代表。我喜欢学生小仙写在寄给我的扎染上的这句话:“亲爱的高老师,每当我想起您,我的心中,花开满世界。”

“妈妈级”的班主任:读懂孩童——洪家楼二十年, 治班如治国

1998春天,我作为家属跟随博士毕业后被山东大学人才引进的先生调到附属中学。二十几年的洪家楼岁月,我一直教两个班的语文课,做过备课组长、课题组长、项目负责人。我曾做过十几年的语文教研组组长,主编出版了语文组教育教学成果,登上国家级的讲坛,但是我更重要的角色,或者是我最喜欢做的,还是班主任。

女儿还不到一岁,我就做了1996级6班的班主任。从此,我带的1999级、2002级、2005级、2006级都被评为济南市优秀班集体,我也被评为济南市优秀班主任。

特别是带2009级,从军训到毕业,我几乎做到了每天写班级随笔,把我和孩子们的日常写成文字。而正是这些不断坚持的写作,成就我出了第一本书《陪小土豆们读初中》,第二本、第三本《教想曲》《文学是一粒粟》,主编了语文组教育教学成果《今天,我们这样教语文》。

来到城市才发现,钢筋水泥四角的天空使城市孩子相比于乡村孩子更易出现心理问题,作为妈妈级的班主任,我既多了理性也更多了柔情来构建我的“理想国”。

你的班就是你培育的沃土,是生机勃勃还是一片荒芜,全在你是不是倾注了心血。一群来自不同学校、知识储备参差不齐、习惯养成有好有坏的孩子,怎样变成你要求下的诚实、善良、真诚、进取、懂事而不世故、单纯而不任性、团结而不小集团主义、有个性又大度宽容……创建“理想国”,就是让他们“浸润”其中,成为我们理想中的样子。

要有法家“制度管人”的“建构力”

这是我教育的第一层境界。“制度”不容易让你跟孩子直面冲突。“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你多么热爱班主任工作,都要带领所有的孩子学习法律,知晓校规,构建班级细则。

班规的制定与落实,特别能够体现我们的教育智慧。甚至你选什么样的人做班长,你表扬谁批评谁,背后都是你对教育的领悟。

责任、担当、自由、平等,这些规则需要竞选进入班委的所有成员一条一条争取大家的意见进行汇总整理,并且在班会上一条一条宣读并一条一条表决,修改敲定。人人参与、认同,真正实现自治。副班主任、学习部长、纪律部长、卫生部长、财政部长、守门员、生活部长、体育部长、提高部长、攻关部长、水利部长……我们还有十八位甘愿奉献的课代表们,各领风骚,生龙活虎,荣辱与共。

每个大组,都是动车组,我们还设班干部促进委员会,实现相互监督与日臻完善,不是在竞选时说得天花乱坠就可以了,有很多双眼睛在观察记录着你的德勤能绩,不负责任的随时都有被“掀下马”的可能性,有能力的同学也随时“浮出水面”,每一个人都是这个“理想国”“止于至善”的创造者。

要有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果敢与勇气

这是我教育的第二层境界。我喜欢率领我的孩子们去做我们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它很难。教室文化的建设,是符合我们整体气质的“博学、审问、明辨、慎思、笃行”,我们有属于自己的班名、班徽、班服,还有班歌。

曾接过一个“赤贫班”。从体育“贫困”抓起,我们共同制订了“全员参与”计划——每个孩子都当运动员,但任何人都要争取不当倒数第一。就是这个“任何人争取不当倒数第一”,让我班孩子们即使是下雨天也在训练,最终冲入了年级前三。我以此为最好的证明,对他们说:“超越别人就是做足自己,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最好最好的人。”并跑过两条街去买爆米花庆祝,让满屋子的甜蜜气息充盈成功的快乐与喜悦。从此,这个班凭着一股子犟劲拿下很多竞赛名次和“行为规范示范班”类的荣誉。

迟子建《从东方到东方》中说:“人类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乡村和家园的日渐丧失,人再也没有梦想中的故乡……”一个温柔的地方才会长出一颗敏感的心灵,如果没有一处宁静的乡野对孩子浸润和濡染,我不知道烙刻在孩子心灵深处的会是什么。

渐行渐远,我越来越感觉到小小的校园對孩子们成长的逼仄,还是觉得孩子应该到广阔的地方去,他们应该接受的磨砺一点都不能少,于是便诞生了迄今为止我们引以为豪的“六十里远足”。很多人都问我,那时候连手机都没有,你不觉得很危险吗?我断然回答:“走路有什么危险的呢?”我在“此次,今生,为了纪念二十年前的那次远征”中曾详细地分享活动设计的过程。

当时,我和史老师在办公室谈到孩子们的浮躁和迷茫,“不如领他们去乡村”,一拍即合。我们选的是到鹊山,清晨从洪家楼出发,穿过七里堡、黄河大桥,下午从黄河浮桥那边回来。就凭着做班主任的一腔热血,只是带足了干粮、咸菜和水,我们出发了!

历尽千难万苦,走了整整一天的孩子们激动地冲进学校。看到一双双眼睛像星星布满教室的星空,我一个一个地授予孩子荣誉证书,那证书上印的,是我送给他们的一句话: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程!孩子们都是很郑重地双手接过。这是在初中阶段唯一一次所有的孩子都获得的证书,也许对个别孩子来说,也是在初中阶段获得的唯一的证书。

学生泉子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问我今生最让我骄傲的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在我十四岁那一年,我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我们的母亲河!”

现在“六十里远足”已是我校标志性德育品牌活动。每年早春的某一个日子,追风少年们就会背上干粮、咸菜,走上那条通往乡野的小路。学校会备车让实在不能坚持的孩子坐车,但让人振奋的是,没有孩子选择“前功尽弃”,他们选择了磨砺、选择了坚强……

但更让我不断思索的是:几个老师一次热血沸腾的“一时冲动”,竟成就了影响孩子人生的一段美好,如果我们的生命里可以注入更多的激情,我们可以做的还很多很多。

要有追求墨家“尚贤”之精神

这是我教育的第三层境界。比如:不要忘记最初的梦想。

我景仰墨子,“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寡”。为实现心中大爱“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我们的“理想国”若想“治厚”,也必须“贤良”众,就要“不停歇”地进行“理想公民”的“灵魂塑造”。

我也是个“造梦家”。我每接一个班的第一次主题班会一定是“最初的梦想”,让小小年纪的他们叩问心灵: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未来要去做什么,我怎样才能做到。

为了能够跟踪学生内心的每一寸成长,我长年坚持让他们写随笔,每天上午也几乎都在看随笔,然后写点评,常常是一坐就几个小时。有时候自己也在想,这个坚持重要吗?直到收到“小韦的礼物”。

小韦的随笔本,被他用小小的标签编了序号,一共6本。也许这是我收到的最不同凡响的礼物,它像一串省略號,链接小韦离开我的十年。他说,在英国留学期间,这些本子也未曾离开过自己。

轻轻翻看这些文字,其中还有几篇是专门写给我的,甚至有几篇我写的批语比他的文字还多。看他稚嫩的笔迹与句子,渐渐变得潇洒与深厚;他也由那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变成俊朗沉稳的青年。他说是“最初的梦想”让他矢志不渝,也是写随笔的习惯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掌控有度。不论这个世界怎样浮躁,眼前的小韦还是静静的,似乎并没有为这个世界飘飞的尘土烦恼过。

坚持最初的梦想,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你在学生孩提时代“春种一粒粟”,然后静静地期待他们“万颗子”的人生繁花呢?

责任编辑:王 燕

高平,山东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山东大学正高级教师,山东省特级教师,第四批省级领军人才,山东大学文学院硕士。济南市优秀班主任,济南市语文学科带头人,济南市教师素质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山东大学“三八红旗手”,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山东省优秀班主任工作室主持人。

曾任山大辅仁学校学生管理中心主任,山东大学实验学校中学部校长。

出版教育教学专著《陪小土豆们读初中》《教想曲》;写作专著《文学是一粒粟》。主编山东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组教育教学成果《今天,我们这样教语文》。曾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数篇,主编参编地方教材,主持山东省教育教学重点课题“文化视野大课堂的构建与实施”并结题。八次登上“全国人文教育高端论坛及名师课堂研讨会”讲坛。曾作关于读书、语文教育、班主任工作、专业成长等讲座二百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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