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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徐渭《玉禅师翠乡一梦》中的“高僧与美女”母题

2023-05-31王梦倩

今古文创 2023年14期
关键词:母题佛教

王梦倩

【摘要】 徐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属于《四声猿》杂剧之一,是红莲故事与柳翠故事相融合而得出的,同时又有所创新。“高僧与美女”是古代小说与戏曲中常见的母题之一,展现了佛教思想与人性情欲的碰撞。以该杂剧中的“高僧与美女”的母题研究为切入点,深入挖掘,探讨高僧与美女母题的来源,其母题蕴藏的转世、因果轮回和度化的佛教因素,其母题背后的精神实质:宗教权威与世俗王权的对立;宗教神性的解构与人性的解放几个方面,从而对该杂剧有更深入的了解。

【关键词】 高僧与美女;《玉禅师翠乡一梦》;母题;佛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4-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05

一、高僧与美女母题的来源

“母题是美国著名的民间文艺学家史蒂斯·汤姆普森创造的民间文学分类体系,是指民间故事、神话、叙事诗等叙事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最小叙事单元。” ①“高僧与美女”的母题来源于佛经与佛教文化,佛教认为人世间一切皆苦,无论以什么状态存在在世界上,都充满着痛苦,而这种痛苦源于人心底无穷的欲望。人性中存在欲望,当得到满足时,表现为开心幸福,但是当欲望的闸门打开,无穷无尽地涌出而无法满足,人生即是痛苦。“众生长夜在生死中,忆念五欲,爱乐五欲,心常流转五欲境界,永没五欲,莫之能出。” ②一切的众生,在生死苦恼的长夜里,反覆想念着五欲,趣向于五欲,贪恋着五欲;他们的心已耽溺在五欲中;随之流转不息,无法得到自在。佛教文化据此认为要得到永生的幸福,就要摒弃一切欲望,实行禁欲主义。五欲中最难舍弃的是爱欲,所以在佛经和佛教文化中,常常出现美女引诱高僧,佛教虽然对女色持抵制的态度,但是极力渲染女性的美貌与媚态,高僧面对这般极致女色的引诱无动于衷、静照观想,越能表现高僧的定力与修为的高深,从而树立了良好的榜样,达到了佛教禁欲的目的。这些对高僧的女色引诱逐渐被融入为中国化的故事,如红莲故事《玉禅师翠乡一梦》,还有著名的《西游记》。

佛经与佛教文化中最早关于“高僧与美女”的母题叙事出现在佛陀释伽迎牟尼在树下修行时,天魔女出现并用妖媚之术引诱释伽迎牟尼,试图“恩爱戏笑、眠寝之事而示欲相”。面对女色的诱惑,这些高僧大多依靠佛教文化来压抑心中的欲念,最终得到了教化,悟出了真谛而一心向道。随着佛教传入中国,这一母题日渐本土化,表现为高僧在修行时往往遇到了妩媚妖娆的女子,女子对高僧进行引诱,这种引诱通常指向两种结局:一是坚持本心,无动于衷,压制住了内心的爱欲;另一种则是被引诱后选择破戒,陷入深渊直至丧失生命。因此佛教认定必须贯彻禁欲修行,才能得到永世幸福,最终成为得道高僧。

二、《玉禅师翠乡一梦》中的“高僧与美女”母题

《玉禅师翠乡一梦》包含在“红莲”这个故事系统之中,徐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与《月明和尚度柳翠》属于同一个故事版本。在杂剧中将情节架构为两部分:妓女红莲受柳府尹指使前去引诱高僧玉通,玉通没能抵御住美色的诱惑而破戒;其后玉通死后为了复仇投胎转世为柳家女儿柳翠,她设计自己堕落风尘从而败坏柳氏门风,最后高僧月明度化了玉通,玉通重新皈依佛教。玉禅师在不谙世事的天真中掉进了别人为他编织的陷阱之中,成了阴谋的受害者。而妓女红莲则是阴谋的实际执行者,玉禅师作为出家人,秉持着斩断七情六欲的观念,对于女色的引诱有着防范之心的。但是玉莲利用了玉禅师的未经世俗污染的天真之心,借口天晚下雨城门关闭无法回家留宿寺庙,进而利用治病的借口让玉禅师为自己“热肚皮”。这使杂剧的情节急速发展,到达了关键时刻,红莲与玉禅师赤诚相待,勾起了玉禅师的世俗之心,最终破了戒。佛经中大多写了高僧面对美色的诱惑心如磐石,从而达到为世俗修行者的激励作用。而《玉禅师翠乡一梦》针对“高僧与美女”的母题,反其道而行之,淡化了民间信仰的色彩。

同时在塑造红莲这一人物形象时,徐渭对前人的故事进行了一些改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徐渭没有简单地让红莲成为宗教的工具,而是赋予红莲自己的个性色彩,其性格构成较为复杂。首先对于红莲受柳府尹指使引诱玉禅师一事,红莲是出于被柳府尹逼迫并非自愿,也暗示着红莲仍有良知之心。“我想起来玉通是个好长老,我怎么好干这样犯佛菩萨的事。咳!官法如炉,也只得依着他做了。” ③除此之外,玉莲在跟玉禅师对话时,字字珠玑,用道理将玉禅师说服,有时也直指玉禅师的痛楚。由此可看出红莲这一人物形象不再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而是更加丰满,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徐渭这些改写意在消减这一题材对故事的意识形态束缚。但是故事仍围绕“高僧与美女”的母题展开,取材于宗教故事并且剧中的主要人物为修行多年的高僧,无法彻底将宗教的意识形态彻底去除,剧中仍保留着佛教思想的浸染。

除此之外,徐渭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消减了“高僧与美女”母题带来的情色因素。在红莲引诱玉通和尚时,徐渭没有直接描写情欲画面,而是有意跳过两人之间的情色场景,书中“背红入红介,生急跳出场介,红随上,生大叫:罢了!罢了!我落在这畜生圈套里了。”之后没有其他描述,高僧与美女之间的情欲色彩被大大削减,读来没有丝毫淫荡之感,使整个故事没有变成传统的“高僧与美女”的情色表达。

三、剧中母题蕴含的佛教因素

徐渭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有意消减宗教的意味,但是这一故事仍取材于宗教,其中仍包含着佛教因素。对于徐渭来说,消减宗教意味并不等同于排斥佛教思想,所以二者并不矛盾,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体现了转世的观念、因果轮回思想与度化的观念。

(一)转世观念

佛教认为人生活在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和六道“地狱、饿鬼、畜生、人、天、阿修罗”六道。人们常讲“六道轮回”,这就是佛教相通的观念,佛教认为人在下一世投胎时转入何道由上一世生前的善或恶来决定,如果时常做善事即会转入好的六道之中,如果时常作恶就会流落到下等的六道之中。《玉禅师翠乡一梦》中玉通和尚在被引诱破了色戒后,得知了这是柳府尹为了伤害自己所设的圈套并将此事大肆传播。玉禅师对此感到羞愧愤怒,决意投胎复仇。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玉通和尚发出慨叹:“可惜坏了我二十年苦功,这呵,怎么放得过!俺如今不免番一个筋斗,投入在柳宣教浑家胞内,做他个女儿。长成来为娼歹,败坏他的门风。” ④玉通和尚想要转世投胎变为柳家的女儿来实现自己的报仇,这里可以看出有佛教转世观念的痕迹。但是这种转世观念并不简单等于佛教中的转世思想,在原文中玉通和尚转世投胎对象的选择是自行决定的,他是为了复仇而选择了成为柳府尹的女儿,但佛教认为转世投胎是有人生前行为的善恶决定,所以徐渭并不是简单地搬用与宣传佛教的轮回觀念,而是借用此观念来编织情节,使故事不断向下发展。

(二)因果轮回

因果轮回是佛教用语,今生行为的善恶可以引导来生的善恶反作用到自身,“人(有情众生)的任何思想行为,都会给行为者带来一定后果,称为报应或果报。做什么性质的业,则一定得什么性质的果报,这是佛教教义中之铁的法则。人们通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其主要内容。” ⑤在《玉禅师翠乡一梦》就体现了这一观念,柳府尹为了满足自己报复的私欲,指使红莲引诱玉禅师破戒,侮辱了佛门清地,这种扰乱佛教修行的行为属于作恶,会得到相应的报应。后续玉通和尚得知真相投胎为柳府尹的女儿,让他的女儿成了妓女,并且在柳府尹死后,柳家日渐衰败,这就是对柳府尹玷污佛门重地的惩罚与报应。但是这种因果报应情节的穿插,作者并不是在宣扬这种思想,而是借助其来构筑情节故事的发展。因为因果报应没有完全展开,作为引诱玉通和尚的实际执行者——红莲并没有受到相应的惩罚与报应,同时柳府尹的报应大多发生在他死后,柳府尹这一人物形象并没有在文中出现,文中也没有重点描写他受到报应的悲苦,可见,作者并不是在借“高僧与美女”这一母题来极力宣扬佛教的思想,而只是来构筑情节。

(三)度化

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还出现了佛教的“度化”观念,意思是比喻、摆渡、引导,通过语言动作等各种方式使你彻底地了解自己与世界,使其悟道,泛指启发开导。玉通和尚为了报仇转世投胎为柳翠,为了败坏柳家的门风而沦为妓女,这时玉通和尚已经深陷报仇的泥沼之中迷失了自己身为高僧的习性。而月明和尚在洞察了柳翠的本身是自己的师弟玉通和尚后对其进行度化,希望他可以回归本性。面对转世投胎的玉通和尚,月明和尚先用手指天又指西边,接着又用哑语表演玉通和尚受引诱破戒的故事,柳翠仍不能领会月明和尚的意图。最终月明和尚“外取净瓶中柳一枝,又将手作一“胎”字,双手印扑在柳枝上介” ⑥,柳翠最终大彻大悟,找回了高僧的本性。

四、剧中母题的精神实质

尽管杂剧中玉禅师的故事历经变化,被不断加工改编,但是其中的“高僧与美女”的母题未变,其中承载着丰富深刻的精神意蕴。它与单纯地宣扬佛教观念不同,徐渭是在借“高僧与美女”的母题抒写着自己关于人性解放与反对宗教束缚的主张。

(一)世俗王权与宗教权威的对立

在《玉禅师翠乡一梦》中,柳府尹代表的是世俗王权一方,而玉通和尚代表的是宗教权威一方。文中讲到玉通和尚因为没有去拜见柳府尹,柳府尹心生怨恨而指使红莲前去引诱玉通和尚破戒。在这里,当代表世俗王权的一方与代表宗教权威的一方发生冲突时,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代表第三方的引诱者。在《玉禅师翠乡一梦》的故事中,代表世俗王权的为柳府尹,代表宗教神权的为玉通和尚,而妓女红莲则为第三方的引诱者。身为第三方的引诱者在世俗王权与宗教神权的夹击下不断置换,通过一定的引诱手段与哄骗方法消解着宗教的神性,将其转化为世俗人性。宗教与世俗王权常常处于一种对立状态,佛教常以追求超脱世俗、结束世间的一切苦难从而解脱为最高目标,认为政治权力妨碍了人的超脱,同时“佛教的基本教义主张无君无父,一不敬王者,二不拜父母,见在家的任何人都不跪拜,只合掌致敬,不受世俗的礼法道德约束。这与中国专制宗法社会的忠孝伦理,自多扞格,与儒家的纲常名教形成尖锐的矛盾。” ⑦这反映了佛教与王权的矛盾,而矛盾的最终结局一般是相互妥协或是王权的胜利。文中阴谋的起意即是身为官员的柳府尹的权威遭到了玉通和尚的挑战,而后的报复即是上升到了世俗王权与宗教权威的对立。

(二)宗教神性的解构与人性的解放

在“高僧与美女”这一母题中,之前的故事叙述大多借这一母题的书写来宣扬宗教哲理,其中女色的诱惑是阻挡高僧得道的最大障碍,修行者要想彻底解脱,必须斩断世俗的一切杂念,抛弃身为人的种种欲望。在过去这一母题的书写大多在描写女色引诱高僧,而高僧不为所动,保持着超凡的定力与修为,成为后世修行者学习的榜样和佛教思想宣扬的典范。而在徐渭的笔下,这一母题的书写变为解构宗教的神性,宣泄世俗心理。宗教中的高僧在生理层面上是健全的,但是他们在教义的熏染下逐渐剥除了“情欲”之心,被宗教教规教义束缚压制,已经不再等同于世俗的男性。“高僧”代表着宗教的神圣性,而“美女”代表着世俗的情欲,两者大多情况下是对立的。高僧们在修行的过程中被要求保持内心的澄净,远离摒弃情欲,实行禁欲主义,方能实现真正的超脱,这就是宗教神圣性的体现。而美女代表着世俗的情欲,她們通过一定的美色与手段引诱高僧破戒,带有世俗的情欲逐渐向宗教的神圣性靠近,并对高僧的心志产生影响。高僧由一开始的冷静自持到逐渐动摇最终破戒,在这一过程中宗教的神圣性也随之消解,高僧压抑的人性被释放出来。佛教讲究断绝七情六欲,身为高僧比一般的教徒更具有对于佛教大义的认同,在他们的身上有更深层次的宗教神性与世俗人性的冲突与对立,在长时间被压抑之下,面对美女代表的世俗情欲的引诱最终走下了神坛,回归了最初的人。

五、结语

《玉禅师翠乡一梦》取材于民间流传的“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故事,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出,但是其思想价值是无穷的。他摆脱了元杂剧陈旧规则的束缚,没有使故事的叙述陷于传统的“高僧与美女”的情欲表达,也没有一味地宣扬佛教思想,而是随心所欲书写自己内心的情感,带有一定的创新色彩。其杂剧取材旧闻,徐渭实际上借旧闻描绘明代社会的丑恶,讽刺明代社会,痛恨着社会的虚伪,在一定的程度上揭露了官场和佛门的尔虞我诈,写尽了上层官员的阴毒性格和佛门僧人极致禁欲主义的虚伪,倾诉了宗教禁锢人性,有一定的人性解放意义。徐渭借助“高僧与美女”的母题表达着自己对人生、社会的深切思考,使得作品具有自身独特的特点。

注释:

①吴光正:《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

②《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一,第17页。

③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7页。

④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8页。

⑤张家成:《中国佛教文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页。

⑥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9页。

⑦方立天:《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7页。

参考文献:

[1]阙真.《翠乡梦》与“度柳翠” ——论徐渭《翠香梦》的题材演变及其再创作[J].艺术百家,2004,(03).

[2]叶萌.“高僧美女”与破解引诱[D].广西师范大学, 2007.

[3]曾水义.明杂剧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4]徐明安.论徐渭杂剧的审美意蕴[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4).

[5]谢谦.论“度柳翠”杂剧的两个系统[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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