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年间辽南四卫明人对后金态度转变探析

【摘要】万历四十六年，天命汗努尔哈赤起兵反明，相继攻下抚顺、开铁，并于天命六年攻下重镇辽阳、沈阳。辽沈失陷后，辽南四卫传檄而定。但后金对于辽南四卫的统治并不稳定，最终在天命六年至天命九年间，辽南四卫明人从“吹鼓相迎”到“南面逃叛”，这其中既有后金统治者政策暴虐不当的因素，亦有明朝对辽南四卫明争取人的缘故。

【关键词】辽南四卫；后金；明朝

【中图分类号】K92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5-006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22

一、辽南四卫概况

明朝辽南四卫，即海州卫、盖州卫、复州卫与金州卫，四卫辖境约为今天的辽宁省鞍山市海城县老城区、营口市盖县、大连瓦房店复州城镇以及大连市金州区。洪武初年所置，首置卫，后设州，于洪武二十八年废州留卫。[1]641辽南四卫不但地处险要，而且土地肥沃。海州卫“当海运之咽喉，辽左重地也。”[2]1709金州卫则“夫创法之初，以辽隶山东者，正以旅顺海口，片帆可达登莱耳。”[2]1717应震疏云“金复海盖四卫乃辽阳第一膏腴地。”[3]78兵科给事朱童蒙上疏云“辽阳及南四卫，土肥人众无闲旷……可开二千余顷，通计膏腴不下万顷。”[4]368

二、辽南四卫的明人轻易降后金的原因

天命六年，努尔哈赤攻下辽阳、沈阳，旋即南下，兵锋直指辽南四卫。“数日间，金复海盖州卫悉传檄而陷。”[3]117南四卫明人面对后金大军没有任何抵抗，“三月二十七日启程时，海州城众官员及地方诸臣，备乘舆，击鼓，吹喇叭唢呐来迎接导引入城。”[5]185而努尔哈赤在南卫投降初期宣称要恩养其地百姓“攻辽东城时，我兵士亦多有死亡矣。如斯死战而得之辽东城人，竟待以不死，悉加豢养，使之安居如故……倘能如此，我将厚遇尔等。”[5]187-188同时派出明降将清理南四卫名册，“叛将杨于渭等将南四卫兵照册勾捕。”[4]525面对南卫汉人的配合，努尔哈赤也表示了足够的善意。战争初期的辽东汉人，尤其是南四卫汉人轻易接受了后金异族政权，背后反应出对明政权的仇视心理，在后金反明起兵时，就迅速站到了明政权的对立面，究其原因，实为明政权对辽东百姓的苛政盘剥，淫虐百姓所致。

万历年间矿禁重开，税监四出，“二十四年，张位秉政，前卫千户仲春请开矿，位不能止。开采之端启，废弁白望献矿峒者日至，于是无地不开，中使四出……辽东则高淮。”[1]1316各路税监四出，其中以高淮盘剥辽东为最甚。

所谓“高淮乱辽”即高淮出任税监期间，以开矿的名义，对当地百姓强取豪夺。万历三十六年大学士朱赓等言，“高淮在辽东克剥，敲骨吸髓，辽人率合营男妇数千人，北走投虏，赖将官拦住，众怒未平，仍插血摆塘，誓杀高淮。”[8]8449万历三十七年兵部尚书李化龙上书，“辽自高淮肆虐，十室九空，痛心饮血，人税珰虽撤，税额仍在。”[8]8615富庶的辽南地区自然是剥削重点，“辽东金州海防同知，被逮王邦才，奏辩横珰高淮五番激变，诬陷无辜情繇。”[8]8492而在高淮肆虐辽东之前，辽东百姓就饱受荼毒。万历十九年，巡视辽东的兵科给事中侯先春上奏“安边二十四议疏”，指出辽东百姓为避盘剥而北上投虏。“每丁军所致，城堡骚然，酒食尽出于民家，妇女多遭其淫辱。民谣有云，‘若遭大虏还有命，若遭家丁则没得生，盖深苦之地也……而饥寒困苦之民，又闻先被掳者之有妻子牲畜田土也。谓虽犬羊不类，犹得已缓其死，遂因虏入而愿随之去者比比也，是大可忧也。夫华夷异类，风气异宜，饮食居室异用，而奈何甘为犬羊之役哉？不得已也。” [9]4674-4693万历四十二年，巡按山东御史翟凤翀上疏“且闻高淮一撤，参随司房等役半投东夷，与近年惧罪脱逃之人，俱以奴寨为窟穴。奴酋特筑一城居之，号曰‘蛮子城，其人往来内地，人不知觉谓。”[8]9867-9868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就有大量的辽东明人因难以忍受明政权的盘剥淫虐而“北走投虏”，南四卫明人望风而降的原因，乃是主观地将后金认定为“拯救者”的角色，希冀能得到后金的庇护，免去在明政权时的劳役之苦。

三、辽南四卫明人从“顺服”到“反抗”

传檄而定的辽南四卫明人，仅仅在几个月后，就一改忠顺之态，对后金政权态度转为敌视。天命六年六月，就发生了明人暗自下毒，报复后金政权的事件，明人向在努尔哈赤所居住的“汗城”投毒，二十二人被逮捕。[5]206几乎同时，海州也发生了明人在水井中投毒的事件，为此努尔哈赤还特意嘱咐驻守海州的刘参将，让他小心“河西之人”的下毒，同时也让他给管理南三卫的心腹刘爱塔传递消息，令其“饮食务需谨慎，宜派心腹看守家门。”[5]207

但后金内部的投毒事件并未被有效禁止，在天命七年六月，努尔哈赤最终下令，将所有开店的明人与诸申，让他们把名字刻牌，立于店前，方便追查，同时下令严禁行商。[5]153严格的控制措施起到了作用，下毒事件基本被杜绝，但明人并未停止反抗。

天命六年十二月，努尔哈赤令管理南四卫的爱塔额驸派兵护卫征粮队，如果不派兵護卫，“无兵则恐被人袭却以去。”这表明在该地区以前就已经发生过多次这种“恶性事件”，以至于努尔哈赤须让当地的高级军官，心腹刘爱塔派兵护送。[5]272

尽管后金对南四卫地区的监视弹压越来越严密，但当地明人对后金的反抗亦逐渐升级。天命七年三月，盖州明人直接杀死了后金从锦州迁移过来的民户四人，以及后金派去清查人口的官吏。[5]355

在盖州卫明人袭杀后金官吏之后，南四卫明人与后金政权之间的矛盾就彻底激化。天命八年四月，抚西额驸李永芳亲自给“南面各地之人”，（即南四卫），写信招降，“尔等南方各地之人，为何叛逃？”并将招降的文书送往复州、盖州等地。与招降同时进行，努尔哈赤派遣兵丁千人，前往复州、盖州戍守。[5]454-455

如果说这次戍守还是带有些防御性质的话，那么在短短两个月之后，努尔哈赤就下定决心，要将以复州为首，反对后金的南卫明人一举荡平。天命八年六月初九，努尔哈赤派遣重兵前往复州平叛，残酷地将南卫明人的反叛镇压下去。[5]505

天命十年，努爾哈赤下令要将明人加以鉴别，对于那些早先归附的明人要宽大处理，而那些较晚归附的明人要加以诛杀。努尔哈赤在对八旗兵丁发出指示时，就提到金州、复州、海州等卫明人都“引进奸细，相约叛逃，不念养育之恩。”这次针对明人的大规模诛杀并不仅是针对后金治下的农户，还有为后金服务的儒生，为此在皇太极继位后，还对此表示惋惜，重新开科取士，并免去儒生二丁的贡赋。[5]643-647

天命六年努尔哈赤轻取辽沈之后，辽南四卫传檄而定，因明政权暴虐害民，以辽南四卫为代表辽东明人被逼无奈，转而投金。而短短几年后，四卫明人从原先的恭顺转为反抗，反抗此起彼伏，后金统治者不得不多次派重兵镇压，从天命六年到天命十年，南四卫明人多次起义反抗，让后金统治者始终无法有效统治辽南地区，分散后金力量，使之无法集中力量进攻明政权。

四、辽南四卫明人反抗后金的原因

（一）税役过重

天命年间后金在与明朝的战斗中多次取得胜利，明朝关外精锐一扫而空，后金同样也损失惨重。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后金政权是无法长期维持八旗武装的战斗力。对此努尔哈赤必须对治下的明人进行高强度剥削，以继续保证八旗兵丁的战斗力以及军事贵族的利益。努尔哈赤在占据辽东大片土地之后即开始修筑因战争被破坏的城池，大兴土木。于天命六年五月下令，要将国内男丁都带来采石。[5]201同年六月，命海州参将修理海州城，令其派遣男丁运石。[5]212九月，努尔哈赤继续下达运石的指示，选取铺设汗家院的石头，命男丁须在秋冬前挖石完毕。[5]237

天命六年十月，努尔哈赤给明人下达指示，要征收粮草，四卫明人要交出耕种的无主的田地十万日。[5]244日即垧，一日约合五亩土地。据嘉靖年间修订的《辽东志》中记载辽南四卫的额田，可统计出南四卫耕种的额田共计约1354900亩地。[7]33-34而努尔哈赤要求四卫明人耕种接近五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则是南四卫明人无偿为后金政权耕种的。

天命六年七月，努尔哈赤表示要废除明朝原先征收米、炭、银等杂课。[5]220但十二月，努尔哈赤却要求爱塔额驸快速将按旧例征收的银炭的贡赋送过来。[5]272后金政权只不过是短暂废除杂课，后来又再次恢复。

除了负担兵役，提供马匹外，明人还需要出“牛差”。天命七年二月，努尔哈赤要求统计南四卫明人的牛，承担从辽西运粮的任务。而运粮的车辆就有万辆，需要的牲畜数量极多，[5]339-340虽然同样要求诸申也出“牛差”，但据天命七年三月的记载，“诸申官牛一百一十二头，汉人官牛一千四百一十四头。”[5]358可见相比诸申，明人才是后金国主要的劳役承担者。

而后金对南四卫民力的多次抽调，已经让四卫明人疲惫不堪，管理南四卫的爱塔额驸也逐渐对其命令阴奉阳违，天命七年三月，“汗之官牛，自去年催至今年三月，养主仍行隐匿……据悉曾二次行文刘副将令督促南四卫人送所有之官牛前来，然刘副将未有一言回复。”[5]141

（二）政策暴虐

在后金多次正面击败明政权军队，外部环境逐渐稳定后，后金一改以往承诺对明人的“恩养”政策。

天命八年四月，后金下令，要求明人的兵丁、白身，在二十日前上交所有的武器，枪、炮、腰刀等，逾期要治以重罪。同时禁止明人的工匠售卖箭、刀、枪等兵器。在十日后，买卖的人要治以重罪。[5]450-451后金禁止明人握有和贩卖武器，进一步降低了明人反抗后金政权的可能性，在无形中助长了诸申的施暴心理。

天命八年，后金出现了粮食危机，努尔哈赤下令低价强制收购富人粮食。如果隐瞒，被人告发就要处死。[5]441同年四月，派人前往南卫的复州卫、盖州卫征粮，再次宣布，强制有粮人售粮，否则就要全部没收。[5]456-461五月时，就有蒙古人告发有人藏匿粮食，得银三十两。[5]503六月佟养性上报的文书中，就明确指出南方（辽南）的人饿死的很多，余粮也极少。[5]509而后金政权为了缓解粮食危机，于天命九年下令要将治下的明人分为有粮和无粮两种，并宣称视“无粮人”为敌人，据后金统计，盖州一地的“有粮人”不足三千二百人，可见大部分明人都被划分到“无粮人”中。后金对“无粮人”，则谎言欺骗，诡诈称要将他们带到有粮人那里养活，进而把他们捆绑起来。[5]581而后金政权判断“有粮”或“无粮”的依据极为苛刻，一户有粮超过五升，或有粮四升但有牛驴等牲畜才被算做“有粮人”，不符合这一条件的就是“无粮人”，而“无粮人”要带走做阿哈，也就是奴隶。[5]585-586很快，这些“无粮人”连做奴隶的机会都失去了，同年，努尔哈赤下令，杀死“无粮人”。[5]589

为了缓解天命八年后金内部的粮食危机，努尔哈赤对辽东的明人中的“无粮人”进行了大规模杀戮，富庶的南四卫承担了后金大部分贡赋与劳役，每户余粮不多，饿殍甚多。因此南四卫明人自然躲不过针对整个辽东“无粮人”的屠戮，血腥的政策直接将四卫明人推向了后金的对立面。

（三）明朝策动

在辽沈失陷之前，即有部分官员指出南四卫的重要性，要求明政权加强渤海防御，重兵防守南四卫，万历四十七年，时任山东巡抚的王在晋就提出“十要”，其中就有“严海禁”“守金盖”。[3]64天启元年，熊廷弼首先提出三方布置，即着眼于山海关、广宁、天津、登莱。山海关广宁以步骑，海上以天津、登莱攻击南卫，即“海上督舟师，乘虚入南卫。” [4]0543此即为明政权为解决后金而提出的“三方布置”，熊廷弼明确提出，要以海复南四卫。同年，辽东巡抚王化贞派遣毛文龙入镇江，擒杀佟养真，即镇江大捷，后毛文龙入驻扎朝鲜皮岛，开辟东江镇。[4]0653至此，明政权对后金的“三方布置，以海复辽”计划得已进一步完善。天启二年，袁可立被立为登莱巡抚，着手恢复南四卫的军事行动。[4]1054天启三年，蓟辽总督孙承宗上疏要“掩袭旅顺南四卫”。[4]1790在孙承宗的支持下山东巡抚袁可立与山东总兵沈有容成功策反南四卫刘爱塔令其弃金投明，但因王丙告密，导致收复南四卫行动失败，努尔哈赤杀刘爱塔弟刘兴仁，强迫金州近海之民迁徙，并在复州大肆屠戮，至此“四卫已空其三，沿海四百余里之地，奴尽弃之而不敢据。”[4]1882

而后金方面对毛文龙记载中也极多，天命八年三月的岫岩备御乔邦魁就因为私通毛文龙，被其阿哈告发处死。[5]444天命八年六月，努尔哈赤警告降人，指出他们“尔等若听信毛文龙所谓皆为官之诱骗，弃地叛去。”[6]69岫岩西与盖州卫，北与海州卫相连。可见毛文龙主要活动范围即为南四卫地区，进行骚扰偷袭，或者策反。在明政权提出三方布置计划之后，即着手恢复南四卫，在明廷的拉拢下，逐渐改变了南四卫明人对后金的亲近态度，将先前仇恨明政权的南四卫明人再度笼络，成为威胁后金腹心的重要力量。

五、结语

辽南四卫因无法忍受明政权的剥削而转投后金，但后金领袖努尔哈赤无法妥善处理“诸申”与“明人”之间的矛盾，对明人剥削更重，政策更加暴虐，造成先前支持后金政权的南四卫明人此起彼伏地反抗，明政权也抓住有利时机，对南四卫明人拉拢策反并辅以军事手段，最终导致南四卫明人叛离后金，后金为此弃地百里，实力大为削弱。四卫明人对后金态度的转变实际上是对后金政策的“回应”，而后金并没有对“回应”做出合适的政策调整，体现出后金早期处理“降汉”问题的粗暴与激进，是后金未来激进民族政策的滥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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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关有卓，男，满族，辽宁瓦房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专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