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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华诗歌的“儿女情多”

2023-05-31赵志菡

今古文创 2023年5期
关键词:钟嵘诗品张华

【摘要】钟嵘《诗品》评张华诗歌“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其评价影响到了后代学者的看法,时人多不满这种诗风。通过文献梳理发现,“儿女情”不单指男女之情,也指女儿家的情感。张华诗歌的“情多”与西晋初年援气入情之文风、抒情方式的转变有密切关系,而钟嵘不满这种诗风,则与他的诗歌审美标准有关。尽管钟嵘将张华置于中品,但张华重“情”的观念促成了陆机的“缘情说”,具有一定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钟嵘;《诗品》;张华;儿女情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05-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07

张华由魏入晋,是西晋前期重要的文学家,他创作出了许多诗赋文章,并且编纂了《博物志》。《夜航船》记载:“晋张华好书,尝徒居,载书三十乘,凡天下奇秘,世所未有者悉在华所。有《博物志》行世。”[1]可见张华是一位博学多才之人。其中,张华的诗歌因钟嵘《诗品》的评价而被历代学者重视,《诗品》将张华之诗列在中品,评曰:“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2]117“犹恨”二字含惋惜之意,钟嵘对其诗歌“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并不推崇。

《诗品》作为我国古代现存最早的一部论诗专著,充满许多精辟的见解,历代学者论张华诗不免受到钟嵘的影响。如《古诗源》云:“茂先诗,《诗品》谓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此亦不尽然。总之笔力不高,少凌空矫健之致。”[3]97沈德潜认为尽管张华的诗不全如同钟嵘评价的那样,但总归不够健劲,缺乏风云之气。曹旭先生《诗品集注》引多家观点加以阐述,如陈衍《平议》:“‘气少,信矣。《情诗》二首,了不动人,以言‘情多,潘黄门斯无愧色。”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张茂先《励志诗》:张公惟此一篇,余皆女郎诗也。”[2]280以上的评价,都含有对“儿女情多”这种诗风的不满之意。

由此可以思考,为何“儿女情多”就会降低诗歌的品级?结合文学史来看,张华的文学创作开始得较早。公元249年,张华十八岁,创作出了《感婚赋》,姜亮夫先生《张华年谱》云:“华为《感婚赋》,为华文有年代可考之最早者。”[4]作为太康文坛的前辈,他善于提携后进,如陆机、陆云、左思等,从奖掖后进这一点来看,张华的文学才能应当是不低的。《文心雕龙·时序》云:“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5]406这也是对张华文采的称赞,况且钟嵘指出张华的诗“名高曩代”,即在西晋名声颇高,然却将其置于中品,必然与“儿女情多”有关。

一、“儿女情”的内涵

“儿女情”是一个在历代诗歌中很常见的词语,解释“儿女情”,须先从“儿女”二字入手。《辞源续编》“儿女”条云:“谓小儿及女子也。”[6]《辞源(修订本)》给出两种解释:“一指子女。唐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十四《赠卫八处士》:‘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一指青年男女。唐王勃《王子安集》三《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7]282再看“儿女情”,《辞源(修订本)》解释为指男女间的恋爱之情或家庭成员间的感情。[7]283张怀瑾《钟嵘诗品评注》则认为“儿女情”即男女相悦缠绵情态。[8]以上的解释,将“儿女情”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子女间的感情,另一类是男女间的感情,均产生于男性与女性之间,下面不妨换一种思路进行探究。

在《白话诗品》中,作者注“儿女情”云:“谓女儿之情。曹植《赠白马王彪》曰:‘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史记》曰,吕公谓吕媪曰:‘非儿女之所知。何焯《义门读书记》曰:‘张公惟此一篇,余皆女郎诗也。”[9]这里作者解释的“儿女情”,更加偏重女儿家的感情。袁枚的《随園诗话》中也有举例:“安庆鲁凤藻《有赠》云:‘携得芳枝返故村,悔将玉貌共花论。低声还向小姑嘱,阿母跟前莫要言。陈梦湘《嘲某》云:‘画鸾衫子褪轻红,料峭春寒豆蔻风。双鬓乱云堆未稳,日高犹是背人拢。商宝意《喜环娘到》云:‘药饵急须调病后,巩环亲自解灯前。金台衡《赠妓》云:‘春葱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樱口尝。皆善言儿女之情。”[10]作者说这是一类写儿女情诗的作品,四个人四首诗,小女子之态尽显其中。其一借助花儿写出了女儿家娇羞的心理活动;其二通过细节描写突出人物慵懒的情态;其三写儿女之情真;其四写女子姿态之美。四首诗皆善言儿女之情,却不仅仅描摹男女情爱,或描写少女怀春之娇羞,或刻画闺阁女子之娇美,是女子之多情的体现。可见,“儿女情”不仅仅指狭义上我们认为的男女情爱,也指女儿家的情思,这种情思可能是娇羞的,可能是慵懒的,也可能是真挚的,是俏皮的。

综合以上说法,“儿女情”有三种解释:一指子女间的感情,一指男女恋爱的感情,另一种还可指女儿家的感情。张华诗歌的“儿女情多”被用来与“风云气少”对举,风云之气当是龙腾虎跃之气,即英雄气概。其诗歌的“儿女情”则是与此种刚健的“风云气”相对的,是一种柔性的感情。至此,须回到张华的文学作品里,看他的“儿女情”是如何体现的。

二、张华诗歌中的“儿女情”

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张华诗歌的数目最多,共计八十首,其中四十余首为郊庙歌辞,其余作品为其诗歌创作主体。题材上以五言诗为主,内容较为广泛,有劝上讽谏之作,建功守正之作,追慕侠义之作,谈玄隐逸之作,以及言“儿女情”之作,其《情诗》《杂诗》较为集中地体现出“儿女情多”。

张华的《情诗》共有五首,其一以“北方有佳人”入笔,交代了人物、场景及情思的产生。思妇端坐于古琴之前,从早到晚抚弦却奏不出美妙之音,这是因为“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她与心爱之人离别已有三年,眼看“昔耶生户牖,庭内自成阴。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花木成荫、虫鸟相伴的画面更让她感到伤心,因此将心愿托与晨风,盼望爱人早日回到身边。游子思妇,是古代诗人惯用的主题,这首诗中的女子形象,情感流露自然,端庄而深情。

其二从君子的视角写静夜明月下,星辰渐稀,他一个人独守静夜,只能睡于空床。“寐假交精爽,觌我佳人姿。巧笑媚欢靥,联娟眸与眉”,原来只是一场梦,梦中的思妇美目流转,巧笑倩兮,尽是儿女之态。梦醒后却徒增寂寞,心里只觉凄凉。这首诗将情思置于月下,更加凸显独处的清冷。

其三开篇写“清风”与“晨月”,一动一静,画面更加立体。心爱之人不在身边,原本芳香高雅的居室也变得黯淡无光。“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是古往今来男女相恋的真实写照,清人翟灏《通俗编》云:“‘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张茂先《情诗》‘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即二语所本。”[11]欢愉的时候,总是惋惜时间短促,可是在悲戚的时候,却又怨恨长夜漫漫,这是男女之通情,这首诗道出了思妇与君子共同的心伤情思。

其四从空间上写男女相隔之远。“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与《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相类似,路途遥远,难以会面,一在天之北,一在地之南,双方遭受着相思的痛苦煎熬。“承欢注隆爱,结分投所钦”,隆爱即盛爱,结分乃情投意合之意。妻子回忆往日甜蜜,只愿“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这是她忠于爱情的自白,也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主题,可见其情真与情深。

其五首句写主人公伫立于四野,离愁从“游目”“逍遥”起。“兰蕙缘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乃男子口气,余英时先生认为这里的“佳人”指妻,而其三的“佳人处遐远”指夫,同一词含义不同,夫妻间互称“佳人”,可见其情好诚笃。[12]接着从动物的巢穴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写不曾离居之人,哪知相思之苦,引起一点想象,留余味在其间。作者从表层的逍遥写到深层的离思,再从孤独寂寞的愁思中透露出心灵深处的悲伤,这样一层层地揭开了游子思念妻子的痛苦。沈德潜评价这首诗:“秾丽之作,油然入人。茂先诗之上者,与葛生蒙楚诗同意。”[3]475

这五首诗,将思妇与游子的情思交织起来,或融情入境,或因物生情,既写恋人间的思念,也写女儿家的娇媚,称得上“儿女情多”。

除了《情诗》,张华的《杂诗》也诉说儿女情。

《杂诗》其二先写思妇“逍遥游春宫”,描绘出她自在地到曲池边游春赏景的画面。接着从景物入手,“白苹”“朱草”“蕖若”“芰荷”无一不牵动情思,这一派美丽蓬勃的春色,令她春情萌动。正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明媚的春景触发了她怀春的心思,便萌生出冲破牢笼,追求爱情的心思,这是一种被外物感染而抒发的儿女情思。“王孙游不归,修路邈以遐。谁与玩遗芳,伫立独咨嗟”,写公子久游不归,女子只能独自叹息。这首诗极力描写草木之盛,明媚风光却无人共赏,这耀眼的风景便牵动了女儿家的相思之情。

其三先述日月交替,寒暑流变,突出时间流逝。漫长年月里,房屋已经“蒹葭生床下,蛛蝥网四壁”。相思之苦本已沉重了,却又见秋雁回归,比翼双飞,女子感于眼前之景,加重了胸中郁情,于是呼唤丈夫赶快归来,积郁而迫切的情感抒发,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这两首诗从自然界景物入手,一则写春光明媚的哀思,借乐景衬托出哀情;一则写深秋季节的情思,借“游雁”“归鸿”双飞唤爱人归来,可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

三、张华诗歌“儿女情多”之成因

作家个体形成的艺术风格或创作倾向是多种因素造成的,下面从时代的风气、抒情的方式两方面进行探究。

(一)西晋初年援气入情的文风

张华由魏入晋,历经正始与太康时期。《文心雕龙·明诗》云:“晋世群才,稍入清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5]61晋代诗坛的许多作家,文采比正始作品繁复,力量比建安作品柔弱,张华便是如此。他虽历经正始时期,但也向建安文学中汲取精华,所以他的诗歌风格贯通了建安的“气”与西晋的“情”。刘勰将建安文学的特点总结为“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5]404,“气”是关键,曹植“骨气奇高”,刘祯“仗气爱奇”。张华受正始文风感染,作品中的“气”已弱了许多,加之西晋的文化学术环境始终比较宽松,玄风覆盖下,文人更加重视感情、个性和欲望。因此,西晋文风呈现出与魏风截然不同的风貌,由魏至晋,从重“气”到重“情”,文风呈现出由“气”到“情”的转变,张华的诗歌便有“情多”的特征。“情”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这在张华之作品中,表现为“儿女情多”。

(二)拟“古诗”之影响

西晋时期,诗歌“摹拟”的现象并不少见,结合作品来看,张华的《情诗》与“古诗十九首”在意象选择与情感抒发上有所重叠,《情诗》有摹拟“古诗”之倾向。

张华五首《情诗》写的都是游子与思妇的情感,无论是内容还是情思,都与《古诗十九首》十分相似。《情诗》其一“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写佳人因忧思在心,致使弹不出美妙的音乐;《西北有高楼》写弹琴之人“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都体现出琴音之悲凉。后者“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前者“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都将心愿托与外物,这种感情抒发的方式是一样的。《情诗》其二、其三均写明月,一是“明月曜清景,昽光照玄墀”,一是“清风动帷帘,晨月叹幽房”,与“古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意境相似。这样的场景下,《情诗》“幽人守静夜,回身入空帷”“寤言增长叹,凄然心独悲”与《明月何皎皎》中“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流露的感情是一样的,都是主人公在月夜因思念爱人而感到悲伤。《情诗》其四“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写一对恋人分居两地,女子不惧山海阻隔,只愿“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与《客从远方来》中“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传递的忠贞之情是一致的。所以张华的《情诗》有模拟《古诗十九首》之意,《古诗十九首》的特点是“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 [5]58,其内容贴切事物,其情思哀感动人,张华《情诗》沿袭其风,因而“儿女情多”。

四、结语

从钟嵘对张华诗歌的评价,可看出钟嵘的诗歌审美理想。他在《诗品》中提出了一系列评判诗歌的审美标准,《诗品》序云:“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2]12,可谓论诗总纲。钟嵘将曹植、刘祯列为文章之圣,二人诗歌一为“骨气奇高”,一为“壮气爱奇”,这都是钟嵘欣赏推崇的诗歌风格。而张华的诗,“巧用文字,务为研冶”,文采不低,但风力不够,“儿女情”太多,因此只能划为中品。关于诗歌的感情内容,钟嵘推崇“雅”与“怨”,他称赞“古诗”“意悲而远”,李陵“文多凄怨”,班姬“怨深文绮”,曹植“情兼雅怨”,这类诗歌的“怨”,又与作家的生活环境有密切联系。如刘琨在遭遇家园残破后,将心中所想发为歌咏,抒写壮志未酬的悲愤,现实的坎坷激发出了诗歌之“怨”,让作品具有涤荡心灵的作用。而张华的诗,多写儿女情,这种感情在钟嵘看来,格局不够高,意蕴不够远,既没有雅正之风,也没有哀怨之情,所以他是不满意的。

尽管钟嵘对张华诗歌“儿女情多”并不推崇,但人们也不能忽视张华诗歌的文学价值。他的这种诗风,影响到了刘宋时期多位诗人,如鲍照、谢瞻、谢混、袁淑、王微和王僧达。再者,张华以洛阳为中心,集结了当时大批文士,他善于奖掖后进,多次指导陆机、陆云的文学创作,影响了二人的诗学观念,促成了陆机所倡“緣情绮靡”的风格,这样的文学价值是值得肯定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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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翟颢.通俗编[M].北京:中华文局,1985.

[12]萧涤非.汉魏晋南北朝隋诗鉴赏词典[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387.

作者简介:

赵志菡,女,云南曲靖人,昆明学院人文学院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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