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镇问题之再评价
2023-05-30吴鑫
吴鑫
摘 要:藩镇问题是历史研究的重大论题。传统看法认为藩镇割据加速了唐朝灭亡。高考的相关考查却展示了藩镇延续唐朝统治的作用。文章通过对藩镇与中央的动态关系研究,显现藩镇的新样貌。
关键词:藩镇;动态研究;高中历史
唐代的藩镇问题为众所周知的关键性问题,历来备受重视,研究者代不乏人。在近几年高考考查中亦有出现。值得注意的是,传统上对藩镇多做负面评价,而考题中却展示了近数十年来学术界的新认识。把握学术前沿,对传统命题进行重新审视,是历史教师需要下苦功的地方。笔者拟对藩镇问题再做一番探讨,借此以明高考考查动向。
一、例题解析
以2018年全国Ⅰ卷中的某道题为例:
据学者研究,唐朝“安史之乱”后百余年间的藩镇基本情况如下表所示。
由此可知,这一时期的藩镇
A. 控制了朝廷财政收入 B. 彼此之间攻伐不已
C. 注重维护中央的权威 D. 延续了唐朝的统治
此题在认真研读材料的基础上,不难得出正确选项D。但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即“藩镇割据”的念头,恐怕会使很多考生用习惯思维率先就将正确答案予以排除。这正是典型的定势陷阱题目。
二、过往研究评论
传统上历史学家们倾向于对藩镇做出负面评价。《新唐书》的这段描写是很多人认为的藩镇的典型模样:“久之,大盗既灭,而武夫战卒以功起行阵,列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顾力不能制,则忍辱含垢,因而抚之,谓之姑息之政。”《旧唐书》中有多处对藩镇的痛诋,如“自安、史乱离,河朔割据,虽外尊朝旨,而内蓄奸谋。”“(李)宝臣傅丽安、史,流毒中原,终窃土疆,为国蟊贼。加以(王)武俊之狠狡,为其腹心,或叛或臣,见利忘义,蛇吞蝮吐,垂二百年。哀哉,王政不纲,以至于此。”“若(李)怀仙之辈,习乱河朔,志深狡蠹,忠义之谈,罔经耳目,以暴乱为事业,以专杀为雄豪,或父子弟兄,或将帅卒伍,迭相屠灭,以成风俗。”司马光则感叹藩镇“然则爵禄、废置、杀生、予夺,皆不出于上而出于下,乱之生也,庸有极乎!”降及现代,提起藩镇仍以割据势力目之,一如前人。如人教版《中外历史纲要(上)教师教学用书》相关子目说明统统表述为藩镇割据。
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一书,是第一部明确提出以“藩镇格局”取代“藩镇割据”的著作。该书在大量史实归纳的前提下将藩镇分做四种类型,亦即考题题干中的情况表。研究表明,真正拥兵自立的河朔型藩镇,在整个藩镇体系中只是少数。绝大部分的藩镇都是听命于朝廷,支持中央号令的。然则藩镇不但不是唐朝衰亡的罪魁祸首,反而延续了其统治。后来学者对张氏的研究给予极高的评价:“此外,宏观的类型性研究方面,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一书堪称集其大成者。该书不仅集中反映了80年代中期国内唐代藩镇研究的各方面理论成果,并且辩证严密,多有发明。”
传统认知中,由于玄宗时期执行“外重内轻”的政策,给予边境军事长官节度使以财政、行政大权,终于引发绵延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此后所谓的中晚唐时代,就是中央权威无限制衰落下去,地方上普遍的藩镇林立、相互攻杀,直至唐王朝覆灭的过程。这种笼统而模糊的看法,将唐王朝重建权威的努力、中央与藩镇的博弈及至藩镇的内部变化等尽数抹杀。张国刚论著可说是对这种歧见的有力廓清。不过学术与日俱进,当日振聋发聩之声今天也成为史界常识。更有学者评论:“此后仍有不少关于藩镇分类的讨论,但大体不脱张氏的框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分类研究的方法仍多停留在靜态描述的层面,未能勾勒出藩镇的动态演变。”
三、动态演变梳理
重新梳理安史之乱后至黄巢起义前百余年中央与方镇的动态历史,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代宗时期(763—779年)
代宗朝面临的形势极为严峻。东线安史之乱甫一平定,西线吐蕃即已攻入长安。唐军借回鹘之力规复两京,回鹘遂以功臣自居,至于在都城公行剽掠而天子不能问。中央内部权力争夺亦形复杂。代宗先后铲除权宦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及外朝擅权宰相元载,在驾崩前两年方始权力独揽。因此,在藩镇问题上只能实行所谓“姑息”之政。史载其时形势:“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收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与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及(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皆结为婚姻,互相表里。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
(二)德宗、顺宗时期(779—805年)
德宗继位伊始就有打破旧制的努力,对不服从调度的山南东道和成德镇发动讨伐并迅即取得胜利。但因为想一劳永逸根除藩镇,反而引发规模更大的“四王二帝”之乱。兵连祸结,战事惨毒。最后不得不以朝廷同诸叛乱藩镇和解而收场。此后,德宗也恢复到“姑息”之政,任由藩镇自行发展。事实上,由于两税法改革,中央财政力量有极大改观,这就为宪宗朝“元和中兴”打下基础。
(三)宪宗时期(805—820年)
被誉为“太平之功,中兴之德,推校千古,无所与让”的宪宗,凭借父祖积攒下的相对稳定的行政系统、行之有效的两税法赋役体系,重要的是,宪宗本人有坚忍不拔之志、慧眼识人之能、灵活应对之权变,造成中兴之局面。中央于元和元年平西川刘辟,二年平镇海李琦,七年趁魏博内乱收服田弘正,十二年冬在经过四年战争后拿下不霑王化四十年的淮西镇。十四年春又消灭割据淄青五十多年的李氏家族。一时间,诸藩束手,战栗听命,四海复归于一统,史称“元和中兴”。宪宗其人,在整个中晚唐十多位帝王中功业最为突出,是中央与藩镇博弈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人物。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对其作为一般都给予较高评价。即令海外史家也评论道:“唐帝国已经充分重建起来,唐帝国的观念深入人心,虽经九世纪末和十世纪初的大动荡而历久不衰,直到宋朝开国前仍是如此。不论从哪些方面看,这些都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业绩。”2018年全国3卷历史人物评说即考查了对唐宪宗功业的评价。
(四)穆宗至黄巢起义前(820—875年)
随着宪宗于元和十五年遇弑,中兴局面犹如昙花一现,迅即消逝。河朔三镇复叛,迄于唐亡,中央再没有恢复对此地区的统治权威。表面上看,唐中央对藩镇的控制努力遭到失败,实则经过长期的动态博弈,双方各自明白自己的力量边界所在。中央没有办法消灭河朔骄藩,而能拥有相当程度自治权的藩镇最终只局限于“河朔三镇”。即便是三镇,也不是完全独立于中央之外,要依靠朝廷赐予的旌节、名号才能有效地控制属下。在穆宗至黄巢起义前这半个多世纪中,除文宗朝讨平横海李同捷、武宗朝讨平昭义刘稹这两次大规模用兵,其他时间,中央与藩镇可谓相安无事。经过长期的博弈互动,相互间关系的恰当处理已为双方所周悉。
黄巢起义后,中央彻底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各路新兴藩镇相互攻杀,最后的几个胜利者称王称帝,历史就此进入五代十国时期。也就是说,惯常认为的藩镇林立、相互攻杀的图景,实际只发生在唐末的三十多年间。
四、梳理评述
通过对这百余年唐中央与藩镇间关系的梳理可以发现,“所谓藩镇割据的局面绝非一个静态对峙的画面,而是渐次形成的动态过程,并随着中央和藩镇两方政治实力的消长而不断变易。”经过长期的动态博弈,“中晚唐政治的运作更加依赖于惯例与默契,而这种惯例与默契的形成,并不是制度的产物,也绝非一蹴而就,而是通过代宗、德宗、憲宗诸朝,中央和地方不停地战与和,逐步达成的妥协。”
史学大师陈寅恪强调河北方镇与中央存在种族文化的巨大差异,河朔直如蛮邦异域:“因唐代自安史乱后,名义上虽或保持其一统之外貌,实际上则中央政府与一部分之地方藩镇,已截然划分为二不同之区域,非仅政治军事不能统一,即社会文化亦完全成为互不干涉之集团,其统治阶级氏族之不同类更无待言矣。盖安史之霸业虽俱失败,而其部将及所统之民众依旧保持其势力,与中央政府相抗,以迄于唐室之灭亡,约经一百五十年之久,虽号称一朝,实成为二国。”陈先生于此论说胪列大量史料以证成之。其说自有深远影响,但晚近的研究者发掘出河北与长安之间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紧密联系。唐朝的政策法令在河北地区亦有施行。进士科也是河朔文人的主要仕途。河朔诸镇不输王赋,但仍实行两税法。唐朝中央在包括河朔在内的各个藩镇皆设有监军院,各镇在长安亦置有进奏院。“可见,河朔型藩镇是具有游离性与依附性并存的双重特点的,不能把它们的割据绝对化。”
在唐中央对河北骄藩失去威权的同时,各藩镇内部也出现“骄兵化”倾向。唐玄宗时期,军制由府兵制转为募兵制,当兵成为一种谋生的职业。兵士全家随军,脱离农耕,子孙也只能把从军视作出路,从而出现父终子继、世袭为兵的现象,这在唐代中后期十分普遍。正因为“官健及其家口仰赖粮饷、衣赐为生,如果藩镇节帅不能按时发放足够的粮饷、衣赐,或优奖不如意,兵士就会诉诸武力,喧哗求索,甚至变易主帅犹如儿戏。以上种种使唐代藩镇官健具有所谓骄兵悍将的特点。”
有学者将唐中后期藩镇动乱分为“政治性反叛”和“经济性骚乱”两种类型。“政治性的反叛”意在“追求藩镇割据自立、节帅之位的不受代乃至自相承袭,拥有明确的政治目标,强藩间合纵连横,甚至不惜主动挑起与唐廷的战争,具有外向性的特征。”此种反叛主要发生在唐穆宗之前。“经济性骚乱”就是上文所述骄兵哗变的现象,“一般没有明确的政治目标,范围则集中于本镇之内,基本的骚乱形式是驱逐原节度使,拥立新帅,并不直接挑战唐廷的权威。”穆宗长庆以后,“经济性骚动”在藩镇中成为普遍现象。藩帅惴惴于自身地位之不保,只能不断通过财物赏赐以安反侧,但骄兵这一自利性集团显然欲壑难填,于是易置节帅的戏码频繁上演。晚唐藩镇一反元和前对中央之跋扈,态度极为恭顺。个中原因,中晚唐名相李德裕已说得明白:“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须藉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
五、结语
基于上述分析,晚近的研究者已不认为“藩镇的存在就是必然会削弱帝国的政治威权与统治力并将其逐渐推向灭亡深渊的根源”,因为“在与藩镇的博弈中,我们可以看到帝国是如何通过不断地学习与调整,重新树立起它对藩镇的权威与控制力的”。中央与藩镇通过政治惯例与默契的运用达成妥协,居然使遭受安史之乱重创的朝廷继续存在了一百五十年之久。藩镇内部的骄兵化倾向,使其在晚唐亦呈一种衰落状态,反而须凭借朝廷威权以延其命。这些细致的、动态的研究打破惯常的刻板认知,展示出复杂、多元的历史面貌。在近年的高考中,相关研究以不同题型出现,值得引起对此类重大议题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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