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扣肉和春节
2023-05-30卫毅
年夜饭,餐桌中间的是芋头扣肉。图/本刊记者 卫毅
春节里,我又看了一遍《舌尖上的新年》。七年前,电影上映的时候,我和家人在电影院看过。桂林只有一家电影院放这部电影,我们看的那一场就我们几个人,算是包了场。我的家乡广西平乐,出现在了《舌尖上的新年》里。平乐的芋头扣肉和十八酿是这部电影最亮眼的部分。此后,不只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我看到旁边座位的乘客在看这部电影,芋头扣肉的香气像是穿透舷窗而来,给飞机餐加了菜。
芋头扣肉是平乐人过年必不可少的主菜,就像饺子在北方餐桌的地位。我爸妈说,即便是在困难时期,一家人将肉票攒一起,也要在年夜饭上做出一碗扣肉。没有扣肉的年夜饭不叫年夜饭。在平乐,大家不太会说芋头扣肉。“扣肉”两字就意味着扣肉与芋头的结合体。这是不言而喻之事。
汪曾祺写过广西的芋头扣肉,“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我觉得汪老可能将广西的芋头扣肉跟四川的甜烧白搞混了。在广西,芋头扣肉的芋头是整片芋头,不会做成芋泥。扣肉里更浓郁的是腐乳和三花酒的味道,甜味并不突出。在平乐,芋头扣肉的通常做法是将炸好的五花肉和芋头并排入碗蒸制,五花肉夹芋头的做法叫“夹扣”,在平乐同安镇,人们喜欢做“夹扣”。
在各地的菜谱里,扣肉并不少见。更多的是梅菜扣肉。梅菜扣肉吃起来比芋头扣肉要腻,我觉得关键在芋头的干与粉平衡了五花肉的油与肥。平乐的芋头扣肉用的是槟榔芋。紧挨着平乐的荔浦,槟榔芋更有名,“荔浦芋”成了顶级槟榔芋的代名词。其实,平乐和荔浦的土壤状况和气候条件相仿,种出来的槟榔芋基本分不出差别。
在强调食材的粤菜里,经常会出现“荔芋”两个字。我看到过白天鹅宾馆1986年接待伊丽莎白二世的菜单,头盘叫“月映仙兔”。这道菜是由兔形虾饺、荔浦芋角、蟹黄烧麦、鸡丝炸薄饼等几种点心组成。
在动画片《麦兜故事》里,麦兜跟着春田花花幼儿园的校长念了一种食物的名字——荔芋火鸭扎。很多人搞不清楚“荔芋火鸭扎”是什么,有广西的厨师认为这其实就是“芋蓉香酥鸭”——将芋泥和烧鸭相结合的一道菜。因为程序复杂,这道菜很少有餐館做了。今年春节,我在一家餐馆吃了一道“荔浦芋泥鸭”,从菜品的外观上看,芋泥中夹着鸭肉,跟“荔芋火鸭扎”这个名字很像。槟榔芋与鸭烹制的菜品,会出现在广西、广东和福建的菜单上。“芋蓉香酥鸭”可以说是桂菜,也可以说是粤菜、闽菜,还可以说是客家菜。
《荔浦县志》记载,三百多年前,福建漳州人将槟榔芋带到了荔浦,在城西关帝庙一带栽种,然后逐渐种植开去,成为名芋。如果从槟榔芋由福建经广东传入广西的路径来看,沿途的时间和空间里,菜品的制作和口味有相似和融合之处。“地道”和“风物”并非一成不变。梁文道写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他在马来西亚吃客家人做的扣肉和酿豆腐,感叹其好吃的同时,悟出“其实所有的食物都是客家菜,所有的人都是客家人”。
在《舌尖上的新年》平乐年夜饭这一段,虽然没有标注具体地名,但作为平乐人,我看到了三个地方——平乐沙子镇、张家镇、青龙乡。我对这三个地方感到亲切,我的外公是沙子人,外婆是张家人,青龙是外公和外婆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
一百多年前,我外公的祖父从福建漳州经广东来到广西,定居平乐。这几乎是槟榔芋传入广西的路径。在《舌尖上的新年》里,我看到了沙子镇茶江边老当铺的高楼。这栋楼曾经的所有者之一叫刘逸周,他的外曾孙女王阿姨曾跟我说,她的外太公当年买的楼都靠近码头或街道拐角处,因为这些地方交通方便、人来人往,好做生意。水路兴盛的年代,这里曾经商贾云集。在那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石板街,街道是当年广东和湖南的工匠所修。再往里走,有一座石桥,桥上有两排石狮,造型风格不一,因为石狮分别由粤东会馆和湖南会馆请的工匠雕刻。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由知识渐增而建起的认知,当我还是孩童时,我对此地深刻的记忆之一是——烤扣肉。
往年的大年初三,我会和家人从县城平乐镇来到沙子镇,给住在那里的伯外公伯外婆一家拜年。我总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因为附近有小河、菜地、草坪和竹林,野鸟在飞。民间还允许有气枪的时候,可以打下野鸟烤着吃。我当年搞不清楚这些野鸟的名字,大概有鹧鸪吧。平乐人有句老话叫“鱼头笋尾鹧鸪汤”,说的是美味之物。打野鸟烤着吃,在我童年时都已经成为了回忆。三十多年前,家人们在屋里吃饭的时候,我会和表哥悄悄带着几块扣肉出门,在小河边生堆火,将扣肉烤着吃。这是我的主意。上小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课文是《大森林的主人》,文中烤松鸡的段落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在南方冬天的竹林边小河旁烤扣肉,是远方想象的替代场景。我在书上看到过,伦敦有家古老的鲁勒斯餐厅,招牌菜是红松鸡。餐厅介绍,松鸡品尝起来就像是石楠、泥沼里的鹬。在这家餐厅,侍者会在纸上写好客人点的菜,塞进旧猎枪弹壳里,通过铜管送到厨房。你看,全世界都在通过某种形式连接过去。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吃过松鸡。烤扣肉的场景也成为了记忆的远方。
广西平乐县沙子镇茶江边( 《舌尖上的新年》 截图)
那时候,我总会想着远方,想着外面的世界。其实,我在沙子镇的小河边烤那块扣肉的时候,已经身处世界之中。前面的那栋老当铺,上百年间多次转手和重建。大门外的墙壁刻着法文箴言。在这小河边,说不定有法国人烤过布雷斯鸡。在石桥上雕刻狮子的广东和湖南匠人,可能在河边烤过叉烧和腊肉。随部队南下的东北人,可能在那里烤过红肠。
沿着穿过沙子镇的茶江往北走,能去到外曾祖父曾经居住的村庄,那里是从福建漳州来到广西定居的族人聚居的地方。村里有一座能容纳两百人居住的大屋,现在已经成为了文物保护单位。我去过那里,大屋的布局看上去像一碗层层叠叠的芋头扣肉。芋头扣肉作为年夜饭的当头菜,从形式上就包含了团聚之意。
因为没阳过,为了尽量不要阳,我和家人在一处陌生之地过年。春节前,在所住小区门口,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同学。我们读幼儿园、小学、中学时,都在同一所学校,也只有这样,大家都戴着口罩,她也能一眼就认出我。她和家人正好搬到此处没几天。世上之事之巧,难以解释。于是,在过年前,她给我们家送了家乡的特产:沙田柚、糖糕、假粽、盐菜、扣肉。有了这些食物,尤其是扣肉,家乡就是流动的春节。
在《舌尖上的新年》里,挖芋头的场景是在平乐青龙月亮山下。2020年春天,我曾经爬上过月亮山,戴着口罩,看着眼前大片油绿的芋叶在细风中轻摆。“芋头打伞过清明”,说的是4月初,芋叶开始生长。“六月六,水进芋头屋”,讲的是六月天,芋头长势旺盛,需要补充足够的水分。然后到了收获的季节,芋头出土,“纹棕色致密,粉松而不黏,气香。”这是芋头的一年。在电影里再看到这片芋田,三年过去了。
在《麦兜故事》里,麦兜唱了一首《麦兜与鸡》,表达了自己是多么喜欢吃鸡,“可叹现实系要一只鸭,加块荔芋共我一起扎。”
正月十五到了,春节就要过去,大家开始逐渐进入不断到来的现实。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现实。怎么办呢?现实如果是鸭,可以做成荔芋火鸭扎。如果是块五花肉,可以做成芋头扣肉。没有烤松鸡,烤芋头扣肉也可以代替。一切的开始是——种下芋头。又到了种芋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