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晚年创作从自怜到自尊的超越
2023-05-30何洁
何洁
内容摘要:由于老年意识和死亡意识的影响,穆旦晚年诗歌流露出他多重的晚年心态。由于后半生坎坷遭遇,晚年的穆旦起初有着明显的自怜心态,诗中多有被操纵之物与消沉之气。但他仍拥有对自我的探寻和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坚守,故而穆旦从自怜走向了自省与自尊,形成人格的超越。一方面,死亡的不确定性形成穆旦心态的悖论,他既有对死亡哀叹,也有对自我的审视和对生的珍惜。另一方面,穆旦强烈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使其诗歌有批判性等文学品格。
关键词:穆旦 老年意识 晚年意识 知识分子意识
穆旦自1953年回国后,由于时代的遭逢,停笔作诗二十年左右,却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重新写诗。1975年,他开始重新提笔,写下了《苍蝇》《妖女的歌》,虽然数量有限,却成为了晚年写作的重要开端。然而在1976年期间,也就是穆旦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爆发式地创作出数十首诗歌。这成为穆旦的第二个创作高峰,不仅数量显著,并且其诗也成为“潜在写作”中的优秀篇章,是中国当代诗歌中的重要一笔。其诗一改早期的晦涩和锐气,晚年的诗作“情绪不同了:深思,忧郁”[1]143。诗歌中既有明显的死亡意识和阴郁诗风,但也流露出对时代和现实的讽喻。这反映了穆旦晚年矛盾而复杂的创作心态。晚年的穆旦既延续早年创作意识和创作手法,也有呈现出一定程度的背离。这些现象正是他晚年创作心态的反映。对此,我们不禁可以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晚年的穆旦在生命的最后爆发式地写作,并且形成了晚期风格?通过将穆旦晚年书信和诗作进行互文式的阅读,深挖文本,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晚年穆旦呈现出心态的超越。由于死亡的不确定性,穆旦再次提笔写作,以此释放自己内心的压抑,由原本的自怜逐渐转变为自省,在生命的最后仍保留对自我的探寻,并且担负起知识分子对现实关注的使命。最终,穆旦不仅形成心态的超越,也达成诗作风格的超越。
一.被命运操纵的虚无:老年意识下的自怜
早年的穆旦怀抱着热情进行诗歌创作,认为诗歌应该“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2]60但到了晚年,穆旦坦言“少年时则往前看,现在体会到的确情绪不同了”[2]168,诗中也多有忧郁之情。例如在《城市的街心》中,面对着城市的街道,直言“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3]316,在《春》中坦言:“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3]329。很显然,晚年的穆旦有着对自身疲惫和对外冷漠的心态。
另外,穆旦还坦言有自怜之感,这与他不愿接受自己变老有关。1976年,穆旦在致董言声的书信中坦言:“咱们一混想不到就是六十岁了,这个可怕的岁数从没有和自己联系过。好像还没准备好,便要让你来扮演老人;以后又是不等你准备好,就让你下台。想到此,很有点自怜之感。”[2]197穆旦不愿接受自己的衰老,产生对自我的怜悯,原因在于他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不禁可以思考:穆旦想要准备什么?无疑,我们理解这句话,要放在穆旦的人生语境中。1950年代,穆旦留学后迫切归国,希望“以诗歌报效祖国”[4]119。但回国后的穆旦由于遭受接二连三的批判,他无奈地放下写诗的笔,只能在这期间进行一些翻译工作。这对于诗人穆旦而言,无疑是一种痛苦。晚年穆旦认为自己没有准备好,正是他看到自己“白白地”变老,多年停笔而远离时代的中心。甚至他在信件中谈到所谓的“下台”,也是穆旦对生命将会走向终结的怅惘,进而产生了对自己老而无用的怜惜。将穆旦晚年的自怜心态与他的创作相联系,以下几个现象值得关注。
首先,穆旦面对无可抗拒的衰老和死亡,产生虚无之感。1976年1月,穆旦因为关心孩子的前途出路,骑自行车去打听招工消息,不慎摔倒。当他听到路人说到他是老大爷,认为他岁数不小会摔得重时,他听着“心里老大不舒服”[2]191,而不服老。当他如何都起不来后,他确感觉到“的确年老不行了。快完蛋了”。[2]192穆旦此次的摔倒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衰老,感觉人生短促。由此,在死亡意识的醞酿之下,他迫切想表达多年被压抑的感情,生命的最后开始爆发式写作,诗歌中出现了的对衰老和死亡的体认。这是穆旦早年诗歌没有的诗情。在《智慧之歌》中,穆旦开篇便说:“我已走到了幻想的尽头”[3]312,穆旦将所剩无几的时间转化为无路可走的空间,对当下的生活的感受是诗中“痛苦”[3]313二字。在此,他摒弃了现在和未来的价值。对于过去,他则用“傲慢”[3]313来否早年的成绩。因此,他对时间有虚无之感,一无所有而凄凉的“荒原”[3]313成为他晚年的青睐意象。《沉没》中,穆旦回首生命中的“爱憎、情谊、职位、蛛网的劳作”[3]344,这些穆旦早年生活的场景,都已成为晚年“搭造了死亡之宫”[3]344的存在。穆旦将人生过往和当下的意义都消解在死亡的结局之中。诗歌的最后发出质询:“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3]345显然,穆旦诗歌中有明显地对时间的怀疑和否定。他面对着越来愈近的死亡,人生无处可逃,既有恐惧也有自怜。死亡让他丧失对未来的希望,导致他也无视自己经历的价值。
其次,晚年的穆旦有人生无常之感。早年的穆旦远离中国古典诗歌,但在1976年,穆旦却在和孙志鸣的书信中提及自己读旧诗,且“很爱陶潜的人生无常之叹”[2]264。他产生对旧诗的青睐,是因为陶渊明对人生的感受契合自己晚年的心绪,而这种人生无常之感也正是穆旦晚年诗作中独有的。穆旦晚年的诗歌哀叹人生之物的消亡与不恒定性,表达他对青春、友谊等逝去的无奈。
《智慧之歌》中,“青春的爱情”[3]312是“灿烂的流星”[3]312,但是“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3]312青春时的爱情就像流星一样灿烂,但转瞬即逝,并且四处流散,行踪不定,最终难逃消亡。诗歌中对于爱情有着“欢喜”的回望,但是面对爱情的消散有明显的感伤。紧接着,诗歌又谈到“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3]312,但是随继笔锋一转,“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3]312。在穆旦眼里,喧腾热闹之景随着迎来的是凋零之季,美好和繁盛之物总是伴随着消散的悲剧。因此,诗中也不乏“热情”/“实际”“理想”/“笑谈”[3]312-313等二元对立的结构,这些都折射出诗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既事物总会由盛转衰。所以其诗中常有悲观。这首诗歌正是穆旦在生命最后一年的开篇之作,也是晚年穆旦回首一生,发现其爱情、友谊、理想等逝去后产生孤独和自伤的心情写照。《友谊》中,穆旦在诗歌第二部分不断哀叹:“你永远关闭了”[3]332,这是他对陈藴珍死亡后的哀悼。穆旦重视友谊,他与巴金夫妇情谊甚笃,而萧珊的去世也同样加重了晚年穆旦的幻灭感。在对生命消逝进行哀叹之时,穆旦有着对人生曾经拥有的珍视,对人生无常的体认,也有对朋友,对他人的生命从有到无的感同身受。所以,穆旦谈及萧珊的逝世时说道:“少了这样一个友人,便是死了自己一部分”[2]166。
最后,对穆旦而言,人生的虚无与世事的无常是出于人对命运的无力感。因此,其诗中多出现微小而被束缚的意象。1975年,穆旦写下诗歌《苍蝇》,诗歌中一开始便直言“苍蝇呵,小小的苍蝇”[3]310,这似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生物。但是,诗人接下来用大量笔墨展现了这只苍蝇,不惧生活的困境,拥有对事物好奇的性格,“快乐地飞翔”[3]310,它虽然微小也“自居为平等的生命”[3]310,并“歌唱夏季”[3]310。诗歌充分塑造了一个充满活力,怀抱热情的卑微生命,但诗歌最后笔锋一转展现了该生命的悲剧命运:他被人类引进门窗,最终受到“猛烈的拍击”[3]311。在这里,诗歌内容呈现出前后的反差,这正是晚年穆旦回首一生时候产生的认识和自况:即便你本身积极,充满理想,你也最终难逃命运的外力掌控。
生命被命运无情操纵,穆旦诗歌中的主体有强烈的幻灭感,流露自身对外界的愤恨。因此,穆旦回首人生,看到自己曾经作为踌躇满志的青年,但是受到不断的批判,最终只能停笔。他的心中无疑充满痛苦和不甘。到了晚年,当人生有限之时,看到曾经的和如今的反差,也愤然喊出:“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3]327自己曾经无论如何骄傲,最终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演员”[3]327,屈服于外界的安排。正如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谈到穆旦晚年诗歌有着“层层转折”[5]180的现象,我们可以发现,这些“转折”不仅仅是诗艺的展现,也是晚年穆旦对于人生体认的结果。“人生的变化是频仍而意料不及的”[2]192,因此他看到了人生的无可把握,只能被命运操纵,产生了清晰的反差和转变。这种由人生遭遇而生的幻灭感和愤怒便成为诗歌内在的情绪节奏。
二.自我的省视与生的珍惜:死亡意识带来的心态悖论
“这腿病使我感到寿命之飘忽,人生之可畏,说完就完。”[2]202腿伤加重了穆旦的死亡意识。死亡的不确定性也让穆旦形成对“生”的思考,对自我的审视,对意义的追寻。这正是穆旦在面对死亡时充满悖论的地方,他既产生上文所分析的自怜心态,同时也有对自己和生活的自省。
穆旦以审视者的身份剖析自己,到了晚年,他也仍然关注到自我的异化。在1975年10月,穆旦在给孙致鸣的信件中谈及自己早年写的诗歌《还原作用》。晚年的穆旦极少在书信中谈及自己早年的诗作,而《还原作用》不止一次地被他主动谈及。他在给董言生和郭保卫的信件中也分别谈及此诗,表达了对这首诗的认同。诗歌塑造了“污泥里的猪”[3]39想要离开污秽的环境却无法逃离的状态。穆旦对这首诗的回忆与认同正是他看到晚年的自己在文革中的异化,由此形成对自我的理性思索。
《自己》通过诗歌主体“他”的选择和对自我的探问,展现了穆旦在思考人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是自己的命题。第一节中展现了诗歌主体在迷茫的环境中的境遇,他不确定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选择了一种语言和宗教,但是做起了“情感的交易”[3]337。穆旦一开始就展现了迷失的主体即便有自己的选择,也是背离了真实的自己。在第二节和第三节中,诗歌分别展现了他在富有和忧郁中的不同境遇,但是他都不能确定自我的真实性。最后一节,另一个世界也在寻找他,似乎那是可以让自己成为主体的世界,但本质上而言,它也和现在的环境一样,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虚幻,都不能让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穆旦在这首诗歌的每一节,都展现外在环境的特点,但是抒情主体最后都会发出自己心灵的喟叹和询问:“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3]337诗人发现:原来哪里都是一场徒劳。他只能对自己产生质疑。这首诗不仅是穆旦晚年对于自我的寻找和怀疑,更是他对于自身异化的判断和流露出的痛心。“相较于其他‘归来诗人在困苦中对自身价值的肯定(甚至更加凸显),穆旦更多的是对自我的犹疑与否定”[6]8。正是穆旦这份对自我不断的怀疑和探寻,我们既看到他对自我的确认与寻找,也看到穆旦在文革末期有着超越许多同时代诗人的自我意识与觉醒。
穆旦对于自我的探寻也表现在对“心”的关注。诗歌《问》中,每一节的诗歌都展现了一代人当时荒谬的生活观念,每一节最后,诗人也都以“心呵,你可要……”[3]356等疑问结束。穆旦询问心灵,无疑是在质问自己。穆旦以“他者”的视角看着人群在“播种于黑暗”[3]356的同时,也在看着自己。这时候的穆旦不仅仅只是哀叹自己,更为重要的是,他走出自己的感伤,以旁觀者的视角对周围和自己进行审视。这表明了晚年穆旦的诗歌不仅有情感的哀叹,也有与时代拉开距离的思考,延续了早年以理入诗的创作风格。
由于死亡的不确定性,穆旦除了关注到自己,他也关注到晚年生活的日常。上文提到,穆旦晚年曾在书信中谈及自己有“人生无常之感”[2]264,但是,通过阅读穆旦晚年的书信,会发现一个充满悖论的地方:晚年的穆旦也流露出热衷于平凡和宁静的情感。晚年穆旦一方面因为回忆而哀叹,另一方面因为死亡的不确定性,他也在逐渐面对和珍视晚年生活的现状。
穆旦在1976年给郭保卫的书信中,谈及自己开始喜爱户外虫鸣,“凄凉而悠扬,很好听”[2]238。他也在书信中也多次谈及自己最爱秋天和冬天,“它们体现着收获、衰亡,沉静之感”[2]214。晚年的穆旦不仅在沉静和衰亡中有一种自怜,也有着对此类沉静和萧索之美的欣赏。这正是他在面对自己人生与时代时,产生了新的审美情绪,其中诗歌《冬》正是典型之作。《冬》有两个重要版本,其一是穆旦自己写的原版本,其二是在好友杜运燮建议下修改的版本。这两个版本的第一章存在较大差别,主要体现在每一节末尾的迭句。在第一个版本中,末尾的迭句本都是:“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①但由于杜运燮认为其太悲,建议穆旦修改,便产生了第二个版本。新的版本中的每一句改为:“①多么快,人生已到了严酷的冬天②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③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④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2]177。然而,杜运燮误解了穆旦在这首诗中对情感的表达,也有很多研究者认为这首诗歌展现了穆旦晚年的悲观情绪,其实不然。根据信件内容,我们还原原版本的第一章为:“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黄昏,/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显然,作者在诗歌的一开篇便表达对冬季的喜爱。因为在虽然冬季日短,黄昏清冷,但作者可以静静做完工作,可以喝酒陶冶心情。在这一节中,前一句是客观条件,后一句便紧随着作者的在环境中的安适。立足于整个语境,最后一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展现出诗人情感态度:人生有寒冷之时,但诗人并不规避“人生的冬季”,能有自己的契合和适应。在后续的诗句中,作者同样刻画了昔日好友在冬天夜晚围火炉闲谈的场景,室内的温馨和室外的寒冷吹动的北风形成反差,窗外的严寒反衬室内的温馨与珍贵。所以诗人在每一节都以“我爱……”[3]366-367来起头,表达自己的情感倾向。正如穆旦所言,他要写“冬之乐趣”[2]177,“不过乐趣是画在严酷的背景上……越是冬,越看到生命可珍之美。”[2]177这里可以看出穆旦最终接受人生沉静与即将消亡的事实,但也让他由此感受到生活有值得珍惜之处。晚年的穆旦既看到生命美好事物消散,但并没有悲观地放弃和否定一切。《冬》虽是穆旦人生最后之作,他并无沉湎于哀怜中,而是形成了情感的超越,感受生命挫折后也应面对的处境。正如穆旦所言:“若无迭句,我觉得全诗更俗气了。”[2]177这里的复踏,并非他无止境的自叹,而是出于诗艺的考量和对具体生活场景的情感总结。因此,这首诗的魅力正是晚年的穆旦在沉静的意象中含蓄而平淡地流露出自己哀而不伤的情感。
三.时代中的批判与启蒙:知识分子身份意识中的自尊呈现
如果说穆旦的自省让他能正视人生的“冬天”,逼视自我,那么知识分子意识唤起了穆旦对所处环境的关注和批判。到了晚年,穆旦仍然秉持他一贯的诗作观点,将自我和时代相联系。就如他信中谈及自己要写下“对这一时代的特殊环境的感受”[2]235。晚年穆旦不仅是老者与诗人,更是知识分子。所以,其诗内容没有只停留在自身的得失和对自我的哀叹,而能够形成对时代的关怀。这正是晚年穆旦作为一名诗人和一名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尊严所在。
一方面,穆旦再次提笔,没有只局限于抒发自己的情绪,而是形成对诗歌文体和诗人身份的思考。穆旦在1976年2月给郭保卫的书信中谈及自己对写诗的态度:“写诗当然不是一条‘光明大道,这一点望你警惕,能放弃就放弃为好。我觉得受害很大,很后悔弄这一行”[2]224。但是穆旦并未就此放弃写诗,相反,穆旦在1976年间笔耕不辍,时常也在信件中把自己的诗歌给郭保卫等友人看,同时还在书信中多次谈及自己对写诗的看法和态度。而在1976年的6月穆旦在给杜运燮的信件中提及“写诗必须多读诗……所以我也忙着读诗”[2]175。显然穆旦仍然希望能保留自己的诗思和自己的创作力,他并没有因为曾经的停笔而真正地停止创作。而他对郭保卫的劝诫是自己回顾人生经历后心有余悸的表现,由此做出善意的提醒。但是对于自己,实际并无后悔。他的诗情和诗思依旧促使他形成对诗歌的思考。
《诗》是诗人穆旦与诗的对话,并批判了当时的诗歌写作的风气。穆旦呼吁诗歌写作要允许流露诗人内心的不平和积郁。但是,“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3]321。穆旦看到诗歌无法展现诗人的真情实感,只能成为情绪宣泄的“惊叹号”[3]321,丧失文体的功能而成为颂歌。作为抒情文体的诗歌却缺少了真情,这无疑是一种讽刺。所以,在这首诗中,穆旦流露出对现行假大空诗风的批判,对诗歌文体功能的质疑,质疑诗歌是否能呈现真正人性。穆旦认为这样的创作不如沉默,“何必追求破纸的永生,/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3]322这正是诗人穆旦对当时创作的质疑和否定。同样,在《退稿信》中,穆旦列举了当时社会认可之作是规定的荒谬结果,这首诗也是穆旦对假大空创作风气的批判。穆旦以充当退稿者的口吻讲述:“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3]363诗歌中没有过多情绪的流露,而以戏剧性的口吻讽刺当时对稿件的荒谬要求。在这首诗中,穆旦延续早年以非诗意的创作方式来表达他对时代“尖锐的感觉”[2]213,展现他对一个时代中创作异化的批判。
另一方面,穆旦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在创作中展现了他对所处时代的关心和思考。在晚年诗作中,他表达了自己对权力的怀疑,对理性的崇尚,以及对自我心志的笃定。
其一,对权力的怀疑。《神的变形》正是穆旦以戏剧化的形式展现出神、魔、人、权力间的关系和矛盾。神因其权威而获得了人们的致敬,甚至渗透到了日常的生活之中。在诗歌的一开始就刻画了神和人作为偶像与民众的关系。但神坦言:“我的体系像有了病”[3]358。这个病因正是权力的腐蚀导致了人心的冷漠。因为权力导致神的异化,由此人心中有了魔,这带来正义和诚实等方面的受损。在穆旦眼里,绝对的权威并不可取,神和魔本质相同,他们都是为了“绝对地统治世界”[3]360。人类最本质的“苦果”[3]361,都是权力带来的异化。诗人对于权力的批判无疑是对荒谬时代的批判。诗歌反映了穆旦在权力狂热背后的清醒,由此展现了时代中少有的怀疑精神。
其二,对喧闹的否定和理性的崇尚。正如上文所述,穆旦晚年喜爱秋冬的沉静之感,是因为他认为秋冬的沉静“适于在此时给春夏的蓬勃生命做总结”[2]214,可见晚年的穆旦不喜欢喧闹。这时我们可以思考这些季节的特征又有何指?秋冬为何能做出总结呢?穆旦认为“春夏两季使人昏头转向,像喝醉了的人”[2]214。所以,晚年穆旦笔下的《春》是“暴乱”,暗讽那缺少理性时代。如果说穆旦在早年的同名诗歌《春》展现了青春生命色彩,那么1976年所作的《春》便是穆旦对晚年境况的展现:自己在围困在老年的困境中,呈现生命的虚弱,并且周围的热闹充满着危险,只是“轻浮的欢乐”[3]330。《夏》更是“嘈杂”和情感毫无节制的宣泄,“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但没有思想,只有文字,文字,文字。”[3]333穆旦笔下的季节是他对时代和人生经历的隐喻。如果春季是时代和历史的虚无的象征,那么夏季则是时代里虚假而空洞的感情的隐喻,春和夏的狂热氛围都展现时代中掩盖苍白情感的高昂情绪。穆旦对秋和冬的赞扬正是基于它们有着与空洞而热烈时代氛围的相悖之处。穆旦笔下的秋季是“恢复了理性”[3]339的象征,不像夏季“紊乱”[3]339,更有“秩序”[3]339。所以,与其说穆旦爱秋冬,不如说穆旦崇尚那个年代稀缺的理性与秩序。这正是他对文革时期情感的虚空和紊乱的社会运作的否定有关。穆旦希望人们在时代的喧腾之后可以冷静地对历史的虚无与空洞作出反思。
其三,对知识分子心志的笃定。晚年穆旦有着强烈的战斗性,他仍然在生命的最后逼视着现实的困境,有着直面黑暗的勇气。《停电之后》塑造抵抗黑暗的意象:“小小的蜡烛”[3]346。这个意象同样有微不足道的特征,但是已经和1975年所写的《苍蝇》有着不同的审美取向。苍蝇微小且无力于自身悲惨遭遇,蜡烛虽小但“耗尽了油”[3]346也要抵挡黑暗的存在,这种用尽一切抵抗的姿态正契合了穆旦对事物存在价值的认同。“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3]347“坟场”这一死亡意象一扫穆旦在《冥想》中面对“坟墓”[3]328的悲观。如果说“坟墓”是诗人回首一生感到虚无而最终必然走向的生命终点,此处的“坟场”确展现抵御黑暗的顽强精神。所以,此诗的“坟场”更承载穆旦对无畏和牺牲精神的敬佩和认同。这也是穆旦逐渐走向生命末端,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形象的定位。所以,晚年的穆旦正视了自己的渺小,不再局限于眼前的而自怜,看到事物残缺之外的价值,这正是晚年穆旦作为知识分子所袒露的人生观。
晚年的穆旦呈现出明显的老年意识、晚年意识以及知识分子意识,这三种意识正是老者、知识分子和诗人等多重身份交织的结果。由此晚年穆旦有更为复杂的人格,形成矛盾,又有超越。这些让穆旦晚年的诗歌有别于早年而呈现出新的风格。这些心态定然不是截然独立,相反,它们交织一起,形成了晚年穆旦性格的张力和魅力。穆旦由于腿伤感受到自己老而无用,死亡将至。但是死亡的不确定性让穆旦产生自怜和回忆的同时,又让诗人穆旦找回曾经对自我和时代的思索,使他超越出自我的感伤,走向更远的思考。真正让人崇敬地方在于,他在晚年坚守知识分子传统,直逼现实灰暗,从情感的怜惜与愤怒迈向了更大的家国情怀。
注 释
①对于原版本第一章迭句的考证见于《穆旦诗文集1》的第366页,编者在诗歌《冬》中注释:“本诗第一章,每一节的末句本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友人杜运燮认为如此复踏似乎‘太悲观,作者为此做了修改。”在穆旦1976年12月29日致杜运燮书信中也有谈及(详见《穆旦诗文集2》第176至17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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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