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偷窃》中女性的异化与觉醒
2023-05-30刘苡潇
刘苡潇
内容摘要:《偷窃》是美国著名犹太作家索尔·贝娄于1989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以易西尔送给克拉拉的定情戒指两次丢失及找回为主线,讲述了现代职业女性克拉拉失败的婚姻和艰难的两性关系。本文将以弗洛姆的异化理论为视角,分析现代社会中随意的两性关系、物质主义等对女性的异化,探讨女性如何对抗时代带来的空虚感,以及如何在文化崩溃的社会中生存。
关键词:索尔·贝娄 《偷窃》 弗洛姆 女性异化
索尔·贝娄作为美国最富盛名的犹太作家,曾于197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生活在纽约、芝加哥等现代都市中的犹太男性知识分子,通过塑造这些被美国主流排斥又深受犹太传统束缚的角色来展示现代犹太人的精神生活困境。早期贝娄的作品中,女性角色偏同质化和扁平化,韩维(1991:87)将他早期作品中女性角色分类得出:“他的女性人物除了那些甜蜜的情人、贤惠的妻子和辛劳的母亲以外,就是专横绝情的妻子、老姑娘和女强人。”自从20世纪中后期,第二波女权运动在美国如火如荼地进行后,更多展现女性价值的作品问世,不仅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女性作家,一些男性作家也尝试从女性角色的视角出发来构建故事,探索新的叙述视角。《偷窃》是贝娄于1989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打破了贝娄小说没有女主人公的印象,该篇小说从都市职业女性克拉拉的视角出发,通过刻画她在两性关系、家庭和社会生活中的状态,多维度展现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生活困境。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社会的经济和科技飞速增长,但物质的极大丰富并没有让人们摆脱束缚,反而陷入更深的精神困境中:焦虑、恐惧、孤独感与日俱增,人们看似自由,实际上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物质进一步控制住了。针对现代人的精神危机问题,美籍德裔犹太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埃里希·弗洛姆继承并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形成了自己的异化理论。对于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表示:“人不再感受到他是自己的力量和丰富感情以及品质的主动拥有者,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贫乏的‘物,依赖于自身之外的力量,他向这些外界力量投射出他生存的实质。”(弗洛姆,1994:115)在像纽约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中,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是扭曲的,贝娄在小说中称其为“邪恶之都”,并从女性克拉拉的视角出发,探讨女性如何在冷漠、无序、物质的城市中生存。本文采用弗洛姆的异化理论分析小说中女性的异化表现,思考毫无责任的两性关系和物质主义的洗脑是如何让女性在精神上陷入麻木与孤独之中,以及女性应该如何抵御时代带来的异化。
一.都市女性的异化
1.随意的两性关系
现代西方社会,伴随着经济的腾飞和科技的迅猛发展,人类社会拥有丰裕的物质和先进的生活条件。资本主义将人们从传统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们获得新的独立感,越来越具有批判精神,但与此同时,现代人也陷入新的桎梏之中,变得更加孤独、空虚、麻木。针对现代人普遍孤独的精神状态,弗洛姆(2000:79)认为:“在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成功、获得物质成了目的本身。人的命运便是促进经济制度的进步,帮助积累资本,这并非为了自己的幸福或得救,而是把它作为目的的本身。”当人类被所创造出来的社会异化成工具,便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孤独感,人类看似摆脱了中世纪社会的桎梏,但精神层面上依旧游离于世界之外,所以与社会和他人愈发疏远,这种自由本质上来说是消极的,只会将人推向更孤独的深渊。为了抵抗这种孤独异化感,现代人采用了各种途径,在小说《偷窃》中,纽约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危险,引人堕落的国际大都市,这里的人们摆脱了传统恋爱婚姻观的束缚,拥有更开放、包容的两性关系。克拉拉和易西尔既是自由制度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他们随意挑选恋爱对象,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却陷入男女互相折磨的痛苦中。弗洛姆针对现代人逃避孤独的途径总结为:权威主义、破坏欲与机械趋同,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数十年来的感情纠葛也是通过这三种途径展开。
权威主义是由施虐者和受虐者构建的,他们看似对立,实则共生。受虐者通过消灭自我,臣服他人来建立一种安全纽带,以此逃避孤独,而施虐者通过控制受虐者来满足自己的掌控欲。小说中的易西尔和克拉拉就构成了施虐—受虐关系,出生于乡下宗教氛围浓厚家庭的克拉拉即使在纽约当上了一家国际出版社的高管,拥有了权利和财富,但在易西尔眼里永远是个“摆脱不了乡村气息”(169)的乡下妞,她视易西尔为人间伴侣,精神支柱,但易西尔却不给她婚姻的承诺,连那枚订婚戒指也是克拉拉对其施加压力才换来的。克拉拉在这段关系中是受虐的一方,而拿自由当借口,不肯负责任的易西尔宁愿把一些庸脂俗粉娶回家也不愿意给全心全意爱他的克拉拉承诺。在与易西尔不断纠缠的感情中,克拉拉也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助,这便激起了她的破坏欲。“既然不能创造,那就毁灭,通过毁灭外部世界使人从渺小中感到解脱……如果不能毁灭外在世界,那就毁灭自我,即自杀的倾向。”(朱煜,2014:66)小说中的克拉拉曾两次自杀,都是因为恋爱失败导致的,现代社会艰难的爱情让克拉拉丢弃了自我,将宗教戒律抛却脑后,让自己陷入痛苦境地。面对易西尔数不尽的女伴,克拉拉选择和巴黎来的邋遢的小伙子在一起来报复他的花心,但实际上易希尔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最后导致两人在关系不变的情况下,各有各的外遇。曾经的克拉拉也是一个涉世未深,对爱情和幸福人生向往的单纯女孩,但面对都市自由、开放的两性关系的冲击,她在家乡那一套责任心、虔诚的生活法则在这里已经格格不入。为了融入纽约城市生活,逃避差异感带来的孤立与无助,克拉拉将自己也同化成混迹纽约的都市女郎,频繁地更换伴侣,用机械趋同的方式磨平与现代纽约生活的鸿沟,以此来获得虚假的安全感。
2.物质主义的洗脑
现代人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富饶世界,同时也被创造出来的世界深深地控制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不再是目的,而是变成了为物质效力的手段。现代人之所以时常感到强烈的异化感和焦虑感,原因在于他们缺乏自我,只能通过消费来填补内心的空洞感,这时消费就变成了目的,个人迷失在物欲横流的都市中,成为物质的奴仆,弗洛姆认为这种对于劳动产品的偶像崇拜是“商品拜物教”,最终导致现代人贪图物质,只想满足即刻的欲望。小说中,易西尔认为他的妻子法兰欣的日常乐趣在于疯狂地购物:“拿着信用卡,都得想想去哪里工作……各种拍卖会,喜欢家具展。”(197)她日夜都在百货店消磨时间,夫妻间有的只是利益交换,毫无感情基础,所以当她认为丈夫没有价值之后,就把他的家搬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成功、获得物质利益成為目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异化,不再靠感情来维持。
消费型社会对女性的异化还体现在追求符号化的商品中,小说中被称为“时装作家中的女皇”的克拉拉看穿了意大利的春季时装表演上奢华耀眼的服饰和模特的本质,认为这些虚荣的商品组成了都市女性生活的全部,“本来很可爱的女人,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皮草、丝绸、化妆品中,个个都变得又老又丑。”(193)这些大众传媒鼓励女性成为他们塑造的“完美女人”,让女性陷入消费主义的陷阱,为了虚荣的目的将自己异化成商品的奴隶。但即使是看透了消费本质的克拉拉也没能摆脱符号化物质的洗脑,她强迫易希尔送给她一枚昂贵的绿宝石戒指,并认为它是两人爱情的纽带,之后戒指的两次丢失简直快摧毁克拉拉,让她终日处于精神恍惚状态。曹峻冰(2021:349)认为“消费异化的本质在某种意义上是内心空虚、精神匮乏、理想缺失之表征。”当女性追求符号化的商品,将虚无缥缈的物质认为是人生准则时,就已经成为物质的附庸,失去了自我意识。
小说中的纽约城是一个分崩离析,道德滑坡的邪恶之乡,克拉拉认为像吉娜这样涉世未深,家境良好的女孩不应该来纽约生活,这里只会引诱人放纵、堕落。小说中,换工女吉娜在克拉拉公寓中私自举办的宴会也证明了这一点,派对上艳俗不堪的女性和吸着新式毒品的男性营造出一股糜烂的氛围,通过享受克拉拉高级公寓中豪华的环境来满足自己对物质的虚荣心。女性迷失在繁华的城市中,被物欲裹挟,纵情跳入消费主义埋下的陷阱,用享乐主义和对物质的占有取代精神的思考,最终丧失自我,陷入麻木和空虚。
3.精神的空虚
弗洛姆认为是资本主义制度让人们摆脱神秘因素的控制,开始客观的审视自己,不再持有令人恐惧又上瘾的迷信。面对现代人普遍孤独的心理问题时,他(2000:58)总结道:“人摆脱了束缚他的所有精神权威,获得了自由。但恰恰是这个自由使他孤独焦虑,使他为个人的微不足道及无能为力感所淹没。”小说中,从小熟读《圣经》,接受宗教感化的克拉拉在信仰崩溃,文化缺失的纽约城中格格不入,家乡那套宗教法则成为都市电视上传教士的摇钱树,人们在意的是及时行乐,试图用物质来填补精神的空缺,但最终只会成为物质的奴隶。
克拉拉认为纽约的文化崩溃是“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只是这种生活已经没有灵魂给注入力量。”(221)麦迪逊大街上挤满了漫无目的、晃来晃去的人群,“他们本没有迫切的目的非要挤到这条街上来,不就是为了摆脱家庭的羁縻,出来骂骂人而已。”(228)婚姻制度以及家庭的组建本应该成为人们抵抗孤独的避风港,但现代人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却将孤独和异化感放大,克拉拉拥有过四任丈夫,都是群自私利己的人,前任丈夫商业巨鳄史庞蒂尼在甩掉她之后,还让克拉拉净身出户,现任丈夫王尔德也是一个好逸恶劳,毫无责任心的废物。这些“纯粹实用性”的婚姻不可能给克拉拉带来幸福感,所以她才会如此眷恋和易西尔的爱情,把对爱情的憧憬寄托在那枚绿宝石上,并且随着戒指的两次丢失而精神恍惚。对于克拉拉来说,现代自由制度让她可以随意挑选伴侣,但以利益为导向的婚姻却给不了克拉拉对于爱情和幸福的憧憬,最终只能以离婚收场。
二.女性抵抗异化的途径
资本主义社会将人们从物质匮乏、精神束缚中解脱出来,却面临着被他们创造出来的新世界继续控制的现状。罗松涛(2021: 75)对此解释为:“个体一味地企图获得挣脱各种自然与社会的束缚的自由,却强化了自由的消极方面,只获得一种与他人相疏远的个体性的独立。”人与人、人与社会在这种制度下逐渐异化,导致现代人陷入空虚、麻木的精神困境。弗洛姆认为唯有爱与创造性的劳动才可以抵抗时代带来的异化感,获得真正的自由。小说中,克拉拉斥责眼花缭乱的时装展给女性带来的消费主义洗脑,认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家庭责任以及如何爱护她的孩子。在和史庞蒂尼那段失败的婚姻中,她也尽心尽责,即使净身出户,也去照顾最后落魄的前夫,面对婚姻失意的易西尔,她专门乘坐飞机去华盛顿安慰他。从小浸润在宗教氛围浓厚的家庭中的克拉拉深信“任何门在爱面前都是敞开的”(192),所以她用真心待人,保护只身来纽约闯荡的外国人吉娜。易西尔曾几次感叹克拉拉身上还带有一股穷乡僻壤的气息,但正是这种美国乡村质朴的、未被都市污染的真情,帮助克拉拉抵抗时代带来的异化感。
对于克拉拉家的换工女吉娜来说,初来纽约的她也曾被纽约城的繁华迷了眼,开始享受克拉拉家上流社会生活带来的虚荣感,但当她经历过纽约的浮世百态,发现异国他乡的克拉拉用真心保护她时,她幡然醒悟,花费四个月拿回被男友偷走的戒指并暗中让克拉拉女儿露西送回去。吉娜在面对都市带来的诱惑时也曾堕落过,但异化社会中的真心拯救了她,故事以克拉拉给吉娜送行结束,两个女性针对如何抵御时代带来的空虚感进行了探讨,认为女性要明白居于自己生活中心的人是谁,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偏执地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浮躁、混乱的社会中保持精神独立。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条件,也让现代人陷入物欲横流的生活中,变得精神空虚、麻木。索尔·贝娄在中篇小说《偷窃》中展现了现代都市中看似自由,实则混乱的两性关系、不负责任的家庭生活以及盛行的物质主义对女性的异化,女性身处其中,看似摆脱了家庭、物质等条件的束缚,实际上又迷失在现代都市推崇的消极自由中。小说展现了作者对于女性生活在分崩离析城市中的担忧,以及思考女性如何抵抗时代带来的孤独和异化。贝娄在小说中塑造了坚守爱与责任的克拉拉以及迷途知返、善良的吉娜,以此来展现女性在物质社会中的觉醒与反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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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资助:江苏师范大学2021年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校级项目,项目名称:“索尔·贝娄小说中的异化主题的研究”,项目编号:2021XKT1021。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