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女性与草木之关联
2023-05-30张新语
张新语
内容摘要:《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生动地展现了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的社会生活。其内容广泛涉及农事生产、礼乐祭祀、婚姻爱情、风俗人情等多种生活领域,且女性在这些领域中占有特殊地位。古代女子受以采集为主的社会分工及崇拜自然、尊重自然的原始自然观影响,与草木有着密切的关系。通过分析《诗经》中草木在女子日常生活中的体现、草木意象对女子的象征意义以及草木对女性意识产生的的影响,能够挖掘出《诗经》中女性与草木二者之间存在着的文化关联。
关键词:《诗经》 女性 草木意象
孔子论《诗》,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不仅是集中反映先秦人民社会生活的原典,也是研究原始自然生物的重要史料。有学者研究统计得出,《诗经》中鸟兽草木虫鱼种类是数量在250种以上,其中草木143种,内含草类85种、木类58种,占自然名物一半以上。[1]这足以证明草木是早期人民与自然沟通的一种重要媒介。而在《诗经》营造的草木之林中,我们能发现许多“香草美人”,如采荇淑女、蒹葭伊人、采苹季女、采薇思妇等等,展现了植物与先秦女子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草木是怎样融入早期女性生活中去的?女性对于丰富草木意象的内涵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草木意象蕴含的审美意识对女性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问题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
一.草木相融的女性生活常态
在早期社会,先民们对大自然产生极度的依赖。他们以大自然为其生存的环境,又从中汲取生存的食物,与各种自然生物同处在一个紧密的空间里。生产力低下导致农业发展具有不稳定性,农业产量常常受到自然灾害的威胁。因此除了发展尚不充分的耕种业,采集和狩猎是先民们不可或缺的生存方式。而男性与女性之间先天力量的悬殊导致了鲜明的社会分工。男性通常承担起危险而费力的狩猎劳动,女性则承担着繁衍生息的重要使命,成为草木采集等日常劳动的中坚力量。
这种社会分工加强了女性与草木之间的联系,由此诞生了《诗经》中大量的草木采集诗。如《周南·卷耳》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写一位丈夫远行在外的女子,独自一人从事采集劳动,在采摘卷耳的同时思念着自己的爱人。诗中的卷耳又称苍耳,嫩苗可食,可作为药用。又如《召南·草虫》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两句写女子去田野采摘蕨菜,痴痴地张望却看不见心上人,只能梦里相见相会;随后去采薇菜,又是空等一回,因而心中的悲伤油然而生。这里的“蕨”和“薇”是野菜名,皆可食用。陆玑在《毛诗草木虫鱼疏》中记载:“周秦曰蕨,齐鲁日虌,初生似蒜,茎紫黒色,可食,如葵”;“薇,山菜也,茎叶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2]《王风·采葛》则体现得更加明显:“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短短三句诗,接连出现“采葛”“采萧”“采艾”三个连续的动词,可见草木采集在女子日常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
除了必要的劳动生活,在长期与自然草木互融共生的条件下,《诗经》中的女子对草木也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她们主动走进草木、融入草木之中。《郑风·山有扶苏》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桥松,隰有游龙”借助草木表现男女约会时女子对男子的调侃、戏谑的情态,侧面反映了早期人们游林、戏水等娱乐活动,并以草木风景作为其精神寄托。
二.至情至性的独特象征符号
草木不仅走入了女性的日常生活,因枝叶、花果、根茎与女子的形貌具有一定相似性,其意象本身也常常被当作女性的象征。草木主要象征着女子的美貌、女子的情思、女子的命运变化等多个方面。
(一)以草木喻美人
《诗经》中常常可见用草木之形态比拟女子容貌姿态的篇章。这不仅体现了早期人们对自然的崇拜和喜爱,也反映了先民们朴实无华、和谐自然的美学追求。
其中著名的诗句如《卫风·硕人》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柔荑”形容香茅草白嫩的苞蕾圆润通直,美丽甘甜。《辞源》中记载“荑”是“始生的白茅嫩芽或草木始生的芽通称”。娇嫩的草木容易令人联想到俊美的年轻女子,《硕人》这首诗歌就是以草木初生之貌来描绘庄姜高贵庄严的仪态。《郑风·有女同车》用“有女同車,颜如舜华”来形容同车的女子,诗歌里的“舜”即芙蓉花,又称木槿,朝开暮谢,纯净艳丽。诗人以木槿花比喻女子,将女子青春貌美的容颜、轻盈优美的体态以及娴静清雅的品行尽情呈现出来,也体现了古人眼中对女子的审美标准。
(二)以草木抒情爱之思
婚姻恋爱诗是《诗经》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向我们展示了先民们热情真挚的恋爱观。《诗经》中多篇借草木来指代自己对所爱女子的爱慕或是女子对恋人、丈夫的思念,使草木作为感情的载体。
描写男子对女子美貌的爱慕如《诗经》的开篇之作《关雎》,其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菜是池塘、溪流常见的植物,是水环境的标识物,通常生活在清水中,远离污秽之地。这一高洁的品性象征着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与思慕。描写女子对丈夫的思念如《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俗称忘忧草,有着麻醉、解毒的特性,服用后能够舒展郁结、麻痹神经。其药用之效衍生出了消解忧愁作用,逐渐成为女子忘忧抒怀的一种象征意象。这首诗正是借“谖草”写出了妻子对远行出征的丈夫的深切思念。也有描写热恋中男女之间彼此慕悦之情如《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诗中的“枌”即白榆树;“栩”即柞树,两种树木都具有高大粗壮、枝繁叶茂的特点,因而成为男女幽会的圣地。由白榆树和柞树引出女子树下起舞、男子以歌相和的欢乐情形,烘托愉快暧昧的气氛,丰富了诗歌的画面感。荍,名为锦葵花,呈淡紫色,恬静而优雅;椒,是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古时多被女子制成佩饰或居室内的香料,亦可作为赠礼,朱熹释其为“芬芳之物也”[3]男子以锦葵花来比拟女子之美,而女子赠予对方一束花椒来表白自己的情意,把植物当作彼此的定情之物。可见草木既是滋生爱情的土壤,又是记录爱情的标本;在艺术创作上既是物象又是意象,承担着诗歌内容和形式的双重使命,拓宽了情感的内涵和意境。
(三)以草木暗示女性命运
草木有着发芽、开花、结果、衰败的自然生长过程,这一生长规律常常被用作女子命运跌宕起伏的象征。《氓》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以桑叶尚未凋落时的茂盛光泽暗喻女子青春貌美、爱情甜蜜滋润;“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则是用桑叶发黄掉落暗喻女子容颜老去、爱情凋零麻木。桑叶的由盛转衰是女子在婚姻爱情中幸福走向悲剧的真实写照。《国风·卫风·伯兮》中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蓬”是一种杂草,叶子分散生长,末大于本,细叶密排,枝往往在近根处折断,遇到风则被卷飞旋,故称之为“飞蓬”。这句诗是以“飞蓬”来形象地比喻头发散乱,侧面反映了女子因为担心丈夫远征而无心梳妆、憔悴落寞的状态。
早期女性受到家庭的束缚,缺少一定的自由度,因而女性婚姻的状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命运的悲喜,草木在女子的婚姻中也有极大的象征性作用。女子出嫁前需要准备繁杂的祭祀礼俗,其中很多就与草木息息相关。如《召南·采蘋》中有:“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蘋”和“藻”分别是浅水中多年生长的蕨类植物和草本植物,具有纯洁干净的意义。且“蘋”音同“宾”,“藻”音同“澡”,有夫妻间相敬如宾、妇人洁身自好的寓意,在婚姻中可借此予以祝福,故在婚嫁之礼中极为重要。[4]一些恶性的草木则象征着女子在婚姻中扮演的悲剧角色。如《小雅·我行其野》中的“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我行其野,言采其蓫”、“我行其野,言采其葍”,“樗”指臭椿树,是不材之木,这里比喻女子所托非人;“蓫”俗名羊蹄菜,多食引发腹泻;“葍”因其有害于农事而被视为恶草。这几个草木意象都有不幸的含义,象征着女子在婚姻中的弱势和悲惨地位,常出现在女子的婚姻与不幸遭遇的诗篇中。
三.原始自然观下的女性意识
《诗经》的自然观来自先民与自然的初步亲密接触,人们对自然予以最大程度的接受,因而《诗经》充满了草木之气,生灵之气。[5]洋溢在《诗经》中的诗风是如同草木肆意生长一般的纯粹天然,不是后世人们可以雕琢后的自然,也不是被移情过的自然。在这样的原始自然观下延伸出了崇尚自由、渴望爱情、注重繁衍等女性意识,涌现出了一个个鲜活的女性形象。
(一)自由意识
《诗经》产生的时代,宗法制已趋于成熟。随着“男尊女卑”思想观念成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男性的社会地位大大提高,他们在家庭中也拥有了更多的权力和威严,牢牢掌握着女性的命运。女性从社会体系中的主宰逐渐演变为配角,甚至面临被抛弃的悲剧,因而产生了不满的情绪。这些女性以自我为中心,通过写诗来抒发自己的个性和怨恨,试图同不公平的社会进行抗争,争取与男性同等的地位。
相比于后世女性长期在宗法制和“三纲五常”观念的压迫下逐渐走向软弱和屈服,《诗经》中的女性具有更多原始草木旺盛的生命力。她们勇于反抗家庭和男性的束缚,具有独立自主的坚强意志。这在以《卫风·氓》为代表的弃妇诗中有着鲜明的体现。《氓》中,弃妇对婚后“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的生活表示哀怨,对丈夫“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态度表示痛恨,对“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家庭感到悲伤,在积压的哀怨中产生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悔恨之情,最后发出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断绝之声,表达了她们顽强的性格和反抗的精神,也从侧面反映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二)爱情意识
草木气息还催生了《诗经》中女性对自由美好爱情的大胆追求,不仅体现在对心仪对象的主动出击,更体现在她们在两性关系中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她们不受道德伦理的束缚,坚守人格和尊严,张扬自身天然本质,具有坦率奔放的野性美。
《诗经》中描写男女恋爱生活的爱情诗大部分是女子对男子的追求,女性相较于男性更为大胆热烈,充分展现了她们活泼奔放的面貌。《小雅·隰桑》的前三章分别用“隰桑有阿,其叶有难”、“隰桑有阿,其叶有沃”、“隰桑有阿,其叶有幽”的环境描写再现桑林中幽会的场景,重章叠句,反复吟咏,渲染欢乐愉悦的氛围,表达“即见君子,云何不乐”的心情。到了最后一章则直抒胸臆:“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直接表达女子对情人如烈火一般炽热的爱意,显得袒露而真挚。
《诗经》中的恋爱诗里,女性不是任意交换的物品,也不会轻易地妥协,男女在两性关系中是平等而自由的。男子往往要经过现实的重重困难,才能用真心打动心爱的女子。他们或是忍受求而不得的苦闷,如《周南·汉广》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写的是一位砍柴的樵夫看到高大的乔木想到了自己爱慕却难以追求的女子,从而引发内心无尽的情思和忧愁;或是通过赠送定情信物来赢得女子的青睐,其中草木就成为了特殊的爱情象征,如《召南·野有死麕》里“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写的是吉士与玉女相遇,用白茅包束死鹿作为定情之物,以俘获玉女的芳心;亦或是《邶风·静女》中“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以男子的口吻倾诉自己视美人相赠的红管草为珍宝,却又因为女子的躲藏而抓耳挠腮,从侧面反映女子的淘气活泼,以及在婚恋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这些恋爱诗生动地呈现了与后世文学作品中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
(三)生育意识
女性是生命的母體,具有先天的生育能力,因为承担着繁衍生息、绵延子孙的社会功能而受到尊敬和崇拜。尤其在早期人口自然增长率极其低下的情况下,女性的生育状态备受重视。《礼记·昏义》记载:“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6]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女子的生育能力成为为数不多的社会功能,几乎所有的女性都具有强烈的生育欲望,希望实现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诗经》中不少诗歌反映了赞美生育的社会风俗。《唐风·椒聊》中“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就是对女子多子的赞美。这里的“椒”即花椒,是一种枝叶繁盛、果实成串的植物,常常被喻为多子多福的象征。祝福女子“蕃衍盈升”表达了对女性生育能力的肯定和增丁兴旺的希望。另外一种具有生育象征的草木叫做“芣苡”,俗称车前子,是对女性生育极为有益的草药。《周南·芣苡》中分别用“采”“掇”“捋”“袺”“襭”一系列动词,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妇女采摘芣苡的劳动场面,对这种草药的重视体现了强烈的生子之愿,生育意识已成为一种显著的女性意识。
综上所述,《诗经》中的女性与草木意象的结合,形象展现了早期先民们采集的生活百态,使草木在文学作品中不再仅仅是一种自然物象,而拥有了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草木生长环境及自身特性也让男性为主的宗法制社会下女性意识开始萌生,女性主体与话语通过草木这一意象中得到生动呈现。二者之间特殊的关联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泉和文化底蕴,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
参考文献
[1]孙作云.《诗经》中的动植物[M]//孙作云文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7.
[2]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四库全书文渊阁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杨梓英.论《诗经》中的女性与草木采集[J].美与时代,2021.(09):62-64.
[5]李翠叶.原始自然观下《诗经》的创作风格[J].考试周刊,2008(26).
[6]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昏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教育教学研究“十五”规划课题,项目编号:0124172。
(作者单位:福州大学人文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