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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兴和噪音:论迟子建《喝汤的声音》

2023-05-30余夏云刘禺杉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义肢摆渡人迟子建

余夏云 刘禺杉

迟子建的写史冲动未曾或已。从《白雪乌鸦》到《伪满洲国》,再至晚近《喝汤的声音》,她试验中、长、短诸种小说的包容性,发展题材和体裁的对话关系,别有可观。在前辈作家茅盾看来,历史的波澜壮阔唯有借着长篇小说的遂行,方能示现其复杂性之一二。但迟子建正题反作,以《喝汤的声音》试验短篇小说的历史容受力,既叩问虚构的能量和形态,也触及现实的体量与边界。早年鲁迅用“正传”写“庸人”,有意示范形与意的脱节,他借传主和作传方式的错位,带出了现代新意和历史反讽。20世纪90年代继起的“新历史小说”,克绍箕裘,再一次为市井凡俗之流迎来了历史中的位次,“一地鸡毛”的日常陡然有了无意之义。《喝汤的声音》可以放在这样的脉络里理解。但除此而外,迟子建也说明:毕竟世易时移,我们记录历史的方式已大不同。世纪末的文学操作,仍属意用浪漫回返的方式,再建个人与历史的血肉联系,写我家我土的故事;而新的世纪里,我们对历史意兴阑珊,极端处,只能借宗教通灵,才抓得住历史一星半点的枝节或余绪。用“喝汤的声音”应对历史的黄钟大吕,或讲史者的顿挫抑扬,迟子建的用心已尽在不言中。口腹之欲的响动,本无组织声律可言,是上不得台面的动静,但迟子建却从这卑俗的杂音中听出洞天,把脉时间的律动,缔结了一种“噪音诗学”。

一、“兴”的技艺

“噪音”的由来,首先源自结构。《喝汤的声音》篇幅小巧,但启用的是嵌套结构,故事叠加故事。这种方案多见于中长篇的形制,以楔子作引,暗藏劝世讽喻的用心。近世以来的系列小说,如《红楼梦》《孽海花》《海上花列传》等均沿用此法。《喝汤的声音》叙说“庚子俄难”,已属大题小做,可迟子建仍不惮词费,另行描画一位中年丧妻者的郁郁寡欢。“噪音”不得不由此而起。这些“冗余”的叙事,到底有何寄托?而哈喇泊的故事又究竟与“我”何涉?

在此,我们想起“诗”有所谓的“兴”法:“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朱熹集注:《诗集传》,第2页,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借着情景、人我、物事的并置,“兴”引譬连类,不单单造出一种“话题(topic)+说明(comment)”的“兴体”,[萧驰:《论兴:一个汉语故事》,《清华学报》2020年第2期。]更是经此跨界联动的修辞思维,[见李健:《比兴思维研究:对中国古代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美学考察》,第3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跃升到文本之外,发展社会文化层面的“言语伦理”或“诗用学”。颜昆阳总结说,溢出文学本位的“兴”,最终获致的是“政治上的‘讽谏,或日常生活中的‘感通、‘期求与‘回应”。[颜昆阳:《“诗比兴”的“言语伦理”功能及其效用》,《政大中文學报》2016年第25期。]“兴”一身多面,是诗体,亦是诗法,更是诗观。从“兴句”到“应句”,“兴”牵动的不仅是前后文的关系,更是个人与时代的隐秘互动。“兴”与“应”的关系,“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郑樵:《六经奥论》,纪昀等总纂:《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4册,第20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有关“兴句”和“应句”关系更细致的梳理,见吕怡菁:《“兴”的基本轮廓与其在作品中的整体意义》,《清华中文学报》2015年第14期。]从根本上构筑的是一套充满主观色彩的暗码系统。

《喝汤的声音》以“我”的悼亡伤逝起“兴”,以哈喇泊的苦难家史作“应”,个人的忧郁和历史的创伤形成“兴寄”关系。从感通的一面来看,“兴”和“应”共同关注历史的暴虐,借着追怀往事、遥念故人,引出记忆和遗忘的话题。历史学者麦小芽葬身山洪,唯“我”念念不忘;哈喇泊的家事痛彻心扉,但已少人问津。历史的湮灭,似成定局。只有摆渡人游走幽冥,穿针引线,为伤心事找到有心人。她指点人事的因缘,确立彼此联系,颇见证“兴”的本源乃在宗教的降神祭祀。[见〔美〕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第119页,张晖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而从讽谏的角度看,迟子建则有心批评“我”太过执着个人得失,反而见树不见林,对近在咫尺历史的创痛视而不见。“我们”在小南山遗址品鉴文明存续的荣耀,但对时间上更为切近的暴力野蛮则一无所知。借着巫师现身抑或亡妻还魂,历史的幽暗魂兮归来。

“兴”与“应”的关系,不论相辅相成,还是相反相成,个中关键俱是对边界的僭越,如此人鬼阴阳、文明野蛮、生人熟客、大小得失,方能展开对话沟通。有心人甚至可以揣想,《喝汤的声音》取材“海兰泡惨案”,指涉的正是边境冲突问题。1858年,中俄签署《瑷珲条约》,大量满人滞留黑龙江左岸,受清政府独立管辖,为悲剧埋下隐患。1900年7月,俄人借口庚子变乱,对海兰泡的国人进行强驱渡河,刀砍斧劈,致死溺者达五千之众。[见薛衔天:《海兰泡惨案死难人数究竟有多少?》,《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同是越界起兴,文学和政治的表现,竟如此天差地别。迟子建由此点破,所谓“兴”者,既可以是“兴发感动”,也可能是“兴风作浪”。文明野蛮其实一体两面。“海兰泡”易主之后,更名“布拉戈维申斯克”,意为“报喜城”。惨烈和欢喜同样充满暧昧气息,相互关联。是此,“噪音”之不协于主调,当在于它发“恶声”,“撄人心”,报忧不报喜。

二、“食”的美学

《喝汤的声音》取景饶河小酒馆。迟子建直言,相比“江鲜大酒楼”,这里“除却价格便宜”,还“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师傅个个身怀绝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菜肴。而且小馆子客人常来常往,热络,活泛,可以不拘小节地高声谈笑,纵酒,吸烟,甚至放屁。还有一点,这样的馆子一般望得见后厨,你相中哪棵葱哪头蒜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点它们上阵,店主一定会遂你心愿”。[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小馆子”和“大酒楼”并置,引出民间和庙堂的分野。陈思和早已指出,民间的特点是自在自为,但也藏污纳垢。[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第12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小酒馆漫卷烟火,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与“民间”一说若合符节。而以“兴”法来看,“小馆子”和“大酒楼”又各自指向小说和史诗。小说捕捉变化流动的世事,生动活泼,如前者;而史诗则封闭于安全的时空边界之内,宝相庄严,不容我们指手画脚。[见〔俄〕巴赫金:《史诗与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514页,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在中文语境里,“小说”的始源意义更是指代种种道听途说、小道不经的信息。[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第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它成型于茶楼酒肆,受惠于说书人的话本演绎和听书人的互动参与。“摆渡人”穿梭此间,物色听众,兜售故事,俨然是小说发生的现场原型。从口腹之欲到耳食之论,《喝汤的声音》内嵌一套小说的“烹饪术”。

照一般的思路,烹饪和食馔,多引起时空变动的遐想,暗含乡愁和记忆的内容。感官经验连通了政经起落、风土人情,因此可以以小博大。换句话说,食的政治或艺术,多在于它有容乃大、“不知餍足”地指涉。但迟子建的“噪音诗学”,却另有关怀。比之进补,她更在意消化。张学昕已先行指出,前妻麦小芽是历史的喻体,[见张学昕、于恬:《生命里究竟什么声音最久远——读迟子建短篇新作〈喝汤的声音〉》,《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但其实我们可以继续辨明这个奇特的名字,不妨也是一味行气消食、健脾开胃的“药食”。“麦芽”本是寻常物,但与历史合二为一,所造成寓意,恐怕多要指示“历史食伤”的问题。与其层层累累地获知历史知识,选择更合脾胃的故事启悟,是否更利吾人消化或消愁?在此,迟子建回应前辈梁启超的名句:“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全集》,第172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她正视小说的功能,说明虚构的价值。尤其“摆渡”谐音“百度”,更让我们关心海量的信息铺排,是否强过贴身打造的故事。如此,摆渡人的角色,只意在帮个体重建与历史的感性联系,而非铺展一套面向大众的理性教育。这又是迟子建和梁启超的不同。梁启超试图做大小说,使其无所不能,而迟子建则诘问小说如何能渗入“不能教”“不能入”“不能谕”“不能治”的“化外之地”并发挥作用。小说居雌守弱,自知局限所在,反而能因势利导成其大。

小说的核心部分来到哈喇泊一家的饮食习性。因突蒙历史巨创,他们咬牙切齿,以至牙崩齿坏,不得不以喝汤度日。饮食上的变化尤其余事,关键在于残存之躯如何背负重讲历史的重责。家国的苦难,不过三代的时间,已无以为继,最后哈喇泊只能勉力将故事“讲给牲畜听”。[④⑤ 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世人的健忘,当然是迟子建的批评之一。回首过去,哈喇泊一家的伤痛,只剩下张雪再婚后的残疾儿,可供我们从旁追思。这个轮椅上的外姓人,说明“我们”和历史已经没了直接、完整的血脉联系。这是说国耻家恨有时而尽吗?迟子建的用心当然不止于此。“喝汤的声音”还回应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的著名提问:“底层人能说话吗?”其实我们深知,无论能与不能,问题都预先设定底层人将如何以上层人的言说方式做出回应。如此一来,提问事实上就退化为“底层人能和上层人一样说话吗?”迟子建提醒我们,发声的方式万万千千,即使故事已无“筋骨”,只要我们立出浮标,确定边界,即使是一锅混沌的汤汁,照样可以发出自己的声响,一样能牵动与历史的共鸣。“噪音”的存在,指正我们对表达的理解,仍过分依赖上位者所给定的标准。充满反叛的提问本质上仍是“上层中心主义”的。民间自在自为,诸如喝汤、谈笑诸音,一样可以回应历史、承载责任。为无声之物发言,当遵从这些无声者自己的表述逻辑。

三、“齿”的玄学

摆渡人的讲述还未及展开,“我”便抢白,哈喇泊一家的牙齿问题,可能与水质有关:“比如含氟少,牙齿就容易变成核桃酥。”

④“我”有心为故事增加一重科学的向度,以支撑故事的可信度或真实性。但抢白旋即遭到否认,摆渡人直言:“哈喇泊的牙齿要是跟水有关的话,我这故事还能卖得出去吗?”⑤摆渡人给出合情但不合理的解释:国仇家恨,盛怒之下,连最坚硬的牙齿都不能周全。如此“夸大其词”的讲述,引出了小说或叙事的科学与玄学之争。迟子建质询写实真的可以无远弗届吗?常识以外的奇谭志怪,缘何更能牵动人心,发动情感的教育?

在此,我们想到20世纪20年代,在科学和玄学论争最为炽热的关头,精神领袖鲁迅置身世外,不置一词。以后有学者指出,其实斯人早以《祝福》一文变相参与论辩,给出意味深长的答复。[见刘禾:《鲁迅生命观中的科学与宗教——从〈造人术〉到〈祝福〉的思想轨迹》(上),《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期。]故事的关键处,科学和玄学有了正面冲突:祥林嫂向“我”发出诘问:“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而面对难题,“我”支吾不能答,只得落荒而逃。“我”的这一“世纪回避”为“玄学之思”留下余地。迟子建接棒鲁迅,甚至正面突破,直言“科学”并非流通的关键。种种错位的、夸张的行止才更有实际的效用。一如哈喇泊敲钟烧水有板有眼,但招致厌恶,而一旦他打破边界、规则,局面反而好转。如上所言,迟子建为小说引入萨满元素,摆渡人的所述,似杳然应对麦小芽因卷入山洪而无法说出的故事。阴阳的边界,人鬼的分别,为此有了暧昧的摇摆。小说屡屡暗示,如果摆渡人不是无所不知,就當是麦小芽附身。她对“我们”夫妇之间的习惯和暗语(“熏腊肉”)了如指掌。如此,讲故事的人夸夸其谈,做历史的人恪尽职守,科学和玄学竟一体两面。“噪音”又不得不起。

《喝汤的声音》和《祝福》的相通之处还在于,两个故事经由不断地被复述,已乏人问津。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是祥林嫂和哈喇泊的注意点都在如何客观地再现过去。但可惜的是,这种以科学求真为准则的讲述,一旦在其基本信息被掌握后,很难不被遗弃。相比之下,摆渡人讲述同样的故事,她的侧重点则未必要说明历史如何真切地展开,而是引导我们相信自己与历史的神秘连接。换句话说,哈喇泊讲的是历史,而摆渡人有的则是故事。前者叙述父辈苦难,而后者则演绎“齿”的“怪谈”。充满程式的历史讲述,因为引入了“齿的玄学”,而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s)曾经区分记忆的术(ars)与力(vis)。在她看来,记忆术重在可靠地保存以及原封不动地取回。这是一个时间被过滤的进程,体现的是存与取在不同空间里的同一性。而记忆力则与之相反,它是重构的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记忆不再是一个保护性的容器,而是一种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不断地从当下出发对过去加以评价和更新的过程。[见〔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与变迁》,第21-22页,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借此参照,我们可以说,玄学未必真的凌空蹈虚、信口雌黄。它不过强调如何使叙事成为一种“力”,而非“术”。

20世纪20年代的“科玄之争”大鸣大放、别有指向,《喝汤的声音》未必能与之等量齐观。尤其前者底定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思潮,与迟子建所在意的“记忆力”已南辕北辙。但不论如何,两者都引出主观与客观、规则与意识、理性和感性的交锋问题。科学主义试图在重复的讲述中发现规律、抓住本质,以不变应万变;而迟子建则借“记忆力”发展一种解构的能量。她以摆渡人常讲常新或为“我”量身定制的故事,提示叙事其实存在“异述性”(iterability,又译“可重复性”)的问题。在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那里,“异述性”无他,“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里”而已:同一个句子或符号在不同的语境中再次出现,便已不复它原初的含义。德里达的激进在于,他甚至强调即使表述只出现一次,也注定从内部产生分裂。如此,世上根本没有纯洁的、标准的、非虚构的、自我同一的话语。[见肖锦龙:《论德里达的“独体”概念——兼谈他的主体理论》,《文艺研究》2020年第3期。]从“耻”到“齿”,由史到诗,从人至鬼,每一个符码、形象,均分裂、衍生出不同的意义侧面,指示同一性的内爆。由此,噪音从形象和讲述中升起。

四、“残”的意识

晚近学界关心“残障叙事”“畸人话语”,拟借特殊人群身体或精神上的“有异”来投射对“正常”和“健康”的渴求或讽喻,既说明生命的多样性,又引出诸如“生命政治”“身份意识”“人文医疗”等沉重话题。《喝汤的声音》述及身体残障者、无齿者,甚至丧妻人等诸多以“无”和“缺”为特点的角色,可以放入这一思路观察。学者们指出,残缺每每引发对整全的期待,于是有“义肢”的发明。但“义肢”的内涵不必局限在写实的层面,诸如“瞽献曲,……瞍赋,朦诵”,均是转“劣势”为“优势”,以社会功能的发展来补足身体上的缺憾,是一种隐喻性的说法。进入21世纪,大众文化兴起,人们更是注意到,新兴媒体在很大程度上扮演或充当了人类“义肢”的角色。我们通过电影、计算机等来存储信息、铭记历史,兀自形成一脉可观的“叙事义肢”(narrative prosthesis)或“义肢记忆”(prosthetic memory)。[David T.Mitchell &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0;Alison Landsberg.Prosthetic Memory: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Remembrance in the Age of Mass Cul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小说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喝汤的声音》服膺讲史的重责,但与史传不同,它不必复刻所要修补或替换的“器官”原貌,而可以有自己的形象和逻辑。换句话说,“义肢”是功能性的,而非视觉性的。它的重心不在外观的恢复如初,而是于行动层面再建一种“常态”。

现当代文学的语境里,残缺往往投射历史的暴虐,见证各类事件和运动所造成的后果。因此,书写残缺,即面对创伤,寻求修复。哈喇泊一家的“无齿”,肇因于中俄的边境冲突。齿的缺失,引发咀嚼的问题。所以《喝汤的声音》发展一个可供反复讲述的故事作为“消化”之用,讲述由是成为“义齿”,它铭记伤痛,内化耻辱。這样的操作,虽已带出“无齿”的隐喻层次,但重点还在于“补充空乏”(supplementing the void),强调如何使人“完整”的问题。相形之下,摆渡人的讲述,则别有深意。如上所言,迟子建放大“讲述”的“玄学”特质,说明“无齿”作为一个阈限的点(liminal point),如何让“我”有机会来回对比现实和虚构、“正常”与“异常”。于此情形之下,空缺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填补空缺的物。[见李育霖:《义肢现代性:台湾健康写实电影的文本叙述、机器组配与义肢影像》,《文山评论: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6卷第1期。]换言之,“义肢”本为修补之用,但经摆渡人的演绎,它反客为主,使我们关心讲述本身的形态,而不是注意修补之后整体功能是否“复位”。局部取代整体成为注意点。由此,讲述的方式而不是其效果,才是“叙事义肢”的关键所在。

哈喇泊汲汲营营于讲出故事、讲完故事,但从头到尾,他的故事都鲜有听众,因此,不得不造成一种缺憾的局面。从最直观的层次来看,如此缺憾,颇有“奥斯威辛之后,诗不再可能”的况味:罪行罄竹难书,讲述无法一次出清,所以唯有借着不断的复述,空缺才能填补万一。这一事实告诉我们,讲述的最大问题是词不达意。事实和表述之间总有无法填平的空缺,而反复则是我们最倔强也最无奈的抵抗。不过吊诡的是,恰又因为空缺的存在,反而有效提示出历史的暴虐。一如创伤,是我们理解过去的重要线索和入口。一旦“诗”(表述)与“史”(现实)的沟壑消解,那么极有可能预示叙事的失效。所以,我们可以说,正因为哈喇泊的失败,才有了摆渡人的故事。摆渡人接续哈喇泊的工作,砥砺前行,俨然成为其“叙事义肢”。我们或要探问,这一“义肢”在功能层面上,是以何种方式实现了对哈喇泊重复式的“等价替换”?是否存在一种叙事方法可以以一当十,而不必借着反复申说实现记录历史的工作?

迟子建以“套中套”的方式,写了两种叙事。在她看来,这两种叙事模式及其效果,不妨揭示了如下一种可能:与其像哈喇泊般不辞劳苦地填平历史与表述的落差,摆渡人式的“将错就错”或许更有可观。她持续拉大言与意的距离,强调历史永远无法被完全捕捉或再现的事实。无数次不计成本的写实试验,和一次带有灵觉的宗教想象,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实现相似的效果。我们需要的不是老老实实听故事的人,而是那些能将故事内外的细节进行主动联系的主观听众。空缺不是用来填平,而是用于放大的。这是迟子建发出的“噪音”:一种疏离的讲史法。

五、“后”的伦理

“海兰泡惨案”到哈喇泊处,已经是第三代了。严格来讲,他的表述已不属于“记忆”的范畴,而是所谓的“后记忆”(post-memory)或“后后记忆”(after post-memory)。这些“记忆”并非根源于讲者本人的切身经验,而是得自父辈甚或祖辈的口述、证言,以及各类档案、媒介的塑造、经营。虽然“记忆”也多是间接的,经由思考和筛选而成,但在与具体事件构成联系方面,它远较“后记忆”或“后后记忆”更为直接和紧密。后两者代表的是一种超越生理层面的另类“遗传”,即创伤等的代际传递。创伤形成于上一代,但影响却波及子辈,渗入他们的记忆,改造他们的生活。[见程梅:《“后记忆”之后——“后记忆”概念之探微》,《外国语文》2017年第4期。]由此,所谓的“后记忆”或“后后记忆”,首先是一种家庭伦理:通过记忆的“接力”传播,凝结出一种休戚与共的“家”的感觉。而持续放大这个“家”的意涵,“后记忆”则可以从个人经历拓展到集体生活,变成一种“公共记忆”。

“公共”意味着“后记忆”的形塑,不单来自家庭内部的记忆传承,更直接受制于当下的“语言环境”。各种文献、影像乃至文件,如何表述历史、定位过去,每每左右我们的判断。因此,“后记忆”不得不面对与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做拉锯的问题。[见陶赋雯:《“后记忆”战争影像——被重构的历史记忆与迭代创伤》,《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当《喝汤的声音》进行到最后,一个特别的形象——乌霞出现。这个来自左岸的俄罗斯妇女,是曾经的施害者后裔。对苦于无后的哈喇泊来讲,乌霞本是极好的生活伴侣。但背负着沉重的“后记忆”,哈喇泊的所思所念不得不围绕家族和民族的道德义务展开。哈喇泊担心午夜梦回,父执们义愤填膺,“合力把我的锅砸了,让我连汤都喝不上”。[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哈喇泊的担心不是毫无根据,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和乌霞诞下一儿半女,那么这个家族故事将如何延续下去?这个身份暧昧的后裔,是否还有资格讲述故事?他或她又该站在谁的立场上——父亲的?还是母亲的?——讲述故事。当然,哈喇泊做了他“政治正确”的选择,舍小取大,只身消隐于病毒肆虐的时代。不过,有趣的是,迟子建安排摆渡人接续哈喇泊的讲史工作。但问题是,摆渡人迎来送往,游走边界,身份同样可疑。她会不会也是施害者的后人呢?

借由乌霞的现身,迟子建引导我们思考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历史的和解是否可能;第二,历史的讲述缘何可靠。针对如何疗愈创伤、达成和解,阿莱达·阿斯曼曾提炼四种文化模式,其中第二种“为了永不忘却而记忆”,适用于处理由大屠杀等因权力不对等而造成的暴力伤害。施害者唯有承认受害者所遭受的种种,理解其伦理诉求,并共享记忆,双方才有可能达成对话。这种模式的关键在于“把不对等的暴力经验转化为对等的记忆形式”,形成一种“记忆协议”(pact of remember)。阿斯曼说:“大屠杀的独特性就在于它采取的是一种种族清洗的处决方式,受害者数量如此之大,使得这种创伤无法挽回、不可和解。救赎之路就是让其成为一种准宗教式的、纪念碑性的记忆,让其本身成为终点。”[〔德〕阿莱达·阿斯曼:《记忆还是忘却:处理创伤性历史的四种文化模式》,《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12期。]乌霞对哈喇泊的不解,隐喻了“记忆协议”的失效或从不存在。作为施害者的后裔,她无法理解受害人的子嗣为何如此执着于过去,而不是望向将来。原因无他,对乌霞而言,屠杀只是他人的历史,而不是自身的问题。正是在此情势下,哈喇泊的决绝以及摆渡人的神秘接续,都在在显示出一种宗教气息。他们献身讲故事的行列,身体力行,不死不休。相应地,我们理解所谓的叙事可靠,在“为了永不忘却”的语境里,关键不是讲故事人的身份如何,而是他是否遵守“记忆协议”,直面自身在历史中的所作所为,讲出一个合乎伦理诉求的故事。换言之,故事是双向的,哈喇泊一厢情愿地讲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受伤的自己,更是为了施暴的他者。摆渡人身份暧昧,充满阈限特质,某种意义上,她或许正是那求而不得的“记忆协议”的雏形或起点。

贯穿全篇,《喝汤的声音》不时带出结构、人物、寓意以及主题等方面的不协之音,泄露内中充满暧昧、摇摆的“噪音”。“噪音”的反面是“乐音”或“音乐”。音乐有教化功能:陶冶情操,端正行事。不过,理论家贾克·阿达利(Jacques Attali)辨析说,这样的看法容易遮蔽音乐本身也是教化结果的事实。噪音和乐音的分别,本肇端于体验者不同的心理感觉,无所谓优劣好坏。只是这些个别的体验,基于特定的需求,而最终上纲为文明的教养或规约,分出优劣等差。对声音的喜悦爱憎之中,已悄然埋下权力布控的线索,隐现着文明或野蛮生成的路径。

①噪音和乐音同是权力的产物、历史的塑造。如果说乐音可施以礼教,那么,噪音也一样能给出启示。但这种启示,不必作为乐音的反面来发挥作用。相反,它强调声音生成时的感性和蒙昧状态,是一种未经教化的自然形态。在那样的视野里,喝汤的声音,也较琴瑟和鸣不遑多让,充满力量。迟子建如是写道:“这声音初始像穿越幽谷的强风,带着股气吞山河的力量;跟着又像乌苏里江的水流,慢了半拍,变得深沉而有节奏;忽然这像风又像流水的喝汤声,又起了变奏,一阵剧烈的喘息聲闯入,就像呜咽。而喘息声过后,是急板似的更加迅猛的喝汤声,仿佛谁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②

【作者简介】余夏云,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刘禺杉,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薛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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