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小说”、“元叙事”技法与经验破碎时代的文学表达
2023-05-30徐勇
在谈到文学作品与现实的关系时,余华曾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即“签约说”:“与现实签订什么样的合约,决定了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是什么样的品格。因为一开始,作家就必须将作品的语感、叙述方式和故事的位置确立下来。也就是说,作家在一开始就应该让自己明白,正在叙述中的作品是一个传说,还是真实的故事?是荒诞的,还是现实的?或者两者都有?”[1]这段话还可以这样理解,那就是,读者阅读一部作品之初,也必须沿着这一“合约”所设定的方向展开,否则便可能走入岔道,或南辕北辙。即是说,我们有必要从小说叙述所设定的“期待”入手把握作者的意图,以展开有效的阅读。
鲁敏的《金色河流》(文章主要以《收获长篇小说·2021年秋卷》中的小说版本为论述对象,以下同)大体上可以看成现实主义之作。就内容而言,《金色河流》处理的是大家并不陌生的资本原始积累题材,及其因之而起的原罪与(自我)救赎、审判与宽恕等主题;这方面的作品,近些年并不少见。但因为这一题材或主题包裹在颇具冲击力的形式探索中,小说的主题在彰显出来的同时也被暗中颠覆。从这个角度看,似可认定这是一部内含自我解构的文本,或者说是未完成的文本。说其未完成或自我解构是因为小说以颇似“元叙事”的暴露技法,讲述名叫谢老师的主人公/次主人公写作过程中的收集资料、构思及其心路历程的演变,临近结尾,谢老师计划中的文本并没有创作出来,小说就此终结。因此可以说,《金色河流》在主题表达和形式探索上各行其是,颇有彼此颉颃、互相拆台之势。要想整体把握小说,有必要从两个方面的对立统一的角度展开,而不只是执其一端。而也正是两个方面的奇特耦合,使得《金色河流》颇不同于近些年来与此相关的大多数小说。
一
通常,“元叙事”技巧用在小说的写作中,旨在凸显作品的虚构性以打破其制造出来的真实的幻觉,但《金色河流》似乎恰恰相反。“元叙事”技巧,在这里是制造真实性的幻觉的必要手段。如果说“元叙事”的核心要义在于变真实幻觉为虚构并暴露小说的写作过程的话,“元叙事”技巧在《金色河流》中主要表现为“红皮本子”和本子中的“素材”及其编号,以及写作构思的裸露。谢老师想写出一部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的大书,因此而锁定了小老板穆有衡,并投靠到他的麾下。这一投靠,被谢老师自己解释为卧薪尝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因此,在给穆有衡服务办事的同时,他潜心收集穆有衡的相关材料,并一一记录在案。这一记录本就是“红皮本子”;里面记载着一个个零散的素材,并且编了号,比如“素材99”。而至于说“元叙事”技巧是制造真实幻觉的手段是因为,这些素材乃谢老师自身亲历和观察所得,其真实性不容置疑;它们一经作者之手植入《金色河流》之中,便具有了真实幻觉的营造之功:其以编号的形式出现,似乎更能彰显日常生活的琐碎和无序之本质。因此可以说,小说文本中谢老师的角色看似无关紧要,时时都是陪衬,并不决定主人公的行止,他只是一架传声(传达穆有衡所交给的任务)的机器和中介;但恰恰是这样一个中介,构成整个文本的关键。
只是意外的是,随着谢老师材料收集的进一步展开,他对穆有衡的认识也逐渐深入,至此,他也从穆有衡人生的批判者和旁观者(甚至偷窥者),一变而为同情者和认同者。小说着重展现的,正是这态度的转变过程。不难看出,素材的搜集过程与认识过程之间构成某种对应关系。从小说的叙事来看,素材总共当有117条,最后一條即“何吉祥之死(素材117)”,但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只有26个素材。这出现的26个素材与作为整体的117个素材,这出现的26个素材与缺席的91个素材,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使得小说中素材的收集和编号[2],一方面表明了小说形式的“元叙事”特征,同时也是在指向某种叙事。
大体上看,小说有几重开端。第一重是素材的收集顺序上的开端。无疑,素材是按照素材1、素材2……这样的顺序依次排列的,以至于素材117。在这个序列中,素材1无疑是开端,素材117无疑就是结尾了。这样按照数字顺序的排列,是收集材料的过程的体现,换言之,这样排列出来的,只是素材,而不是小说。小说的写作是要打破这样的排列而做一番叙事处理的。因此就有了第二重开端。这一重开端是以素材出现在小说的秩序为标志的。在这一秩序中,素材既是打乱了顺序的,也是不全的。其第一个出现的素材是“眼泪水(素材99)”,最后一个素材是“何吉祥之死(素材117)”。在这一秩序中,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即为什么要从“眼泪水(素材99)”开始,以“何吉祥之死(117)”结束?这样安排的意图何在,如何其中包含有意图的话。事实上,按照福柯的话说,这样的安排,就是《知识考古学》中所谓的“陈述”或“声明”了,也即这背后有其意图在。其二,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只有26个素材,那么没有出现的91个素材是什么呢?而且,从小说呈现出来的这26个素材中,其素材序号最靠前的,不是素材1,而是素材3“西瓜壕道”。这些素材在小说的排列顺序是99、8、78、48、35、100、64、69、71、72、3、18、34、102、74、40、32、50、29、105、19、110、114、38、39、117。从这些素材出现在小说的顺序来看,可以发现,素材的排列是与小说的叙事秩序联系在一起的。即是说,对这些素材在小说中出现的顺序,需要结合小说的叙事来理解。
这样也就有了第三重开端,即小说叙事的开端。小说从穆有衡第一次中风开始叙事,一直写到他死亡,和死亡后遗产的处置情况。小说之所以要从穆有衡中风开始叙述,显然是有作者的意图所在。其意图表现在,这样就可以很好地回顾人生了,即给穆有衡回顾、反思和思考死亡提供了条件:他不需要再去打拼去赚钱了,他只要回顾就可以了。中风后的穆有衡,身体上的行动不便,恰恰给他心里的活动提供了最大的便利。这是穆有衡人生的分水岭。
穆有衡人生的另一个分水岭是“何吉祥之死”。在小说中,“何吉祥之死”是作为最后一个素材出现的。因此可以说,作为围绕资本积累书写这一主题展开的素材序列,其真正的出发点和开端其实是最后一个素材:真正构成理解穆有衡人生的关键点,他后半辈子的辉煌人生都可以追溯到这一时间节点,但也同样是这样一个节点,也决定并影响了穆有衡后半辈子的内心,他的忏悔和救赎之路。这是构成穆有衡人生的另一个开端,属于小说的第四重开端。就穆有衡的辉煌人生都必须追溯到这一时间节点而言,其所涉及的是所谓的资本原始积累命题。这是小说的第五重开端。这一开端,才真正是谢老师感兴趣和最想知道的。他之所以愿意投到穆有衡的麾下,就是想弄清楚对方的资本原始积累过程的秘密所在。但问题是,随着对穆有衡资本原始积累秘密的开端的探索、慢慢解密和揭秘而来的,是谢老师的态度的转变。他从开始对穆有衡的批判、抗拒和好奇,转而为感同身受、同情和最后的认同。
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以穆有衡中风开始展开,也隐含了第六重开端,即谢老师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改变过程。如果说何吉祥之死是穆有衡的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的话,穆有衡的中风则显然是谢老师的“三观”转变过程中的转折点,其开端事件可以追溯到早年对穆有衡工厂的调查,而后是以卧底的身份进入穆有衡的家庭和事业中,想以穆有衡为原型写出一部关于资本与原罪的大書来,但随着穆有衡的中风的发生,谢老师的思路几经多变,先是“金钱原罪史(思路一)”,而后是“宏大、复杂、时代之子(思路二)”、“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思路三)”,最后是“最热门IP(思路四)”。思路的转变,正表明了谢老师对穆有衡的认识的渐趋深入、态度上的犹疑不决和情感上认同的产生。但也正是这种思路的转变,可以说,使得谢老师最终并没有写出文本来,因为,面对这种复杂的现实人生,任何单一角度的介入,都可能是一种误读和片面化的处理。因此,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不加预设和不掺杂主观色彩的并置呈现,即“最热门IP(思路四)”。这也最终表明,这些素材所显现出来的是一个个破碎的零散的经验,无法重构。谢老师眼中的文本无法完成,可以看成是无法重构的表征。
因此也就提出了一个难题,即在这样一个经验破碎的时代,如何重构生活的总体性。这一难题的提出,建基于以下三方面的考察:第一,有无这样的生活总体性存在?第二,小说中缺席的91个素材与在场的26个素材之间的关系问题。第三,素材与素材之间的关系问题。从小说叙事中看,那91个素材出现或不出现,那26个素材在这里出现或在那里出现,其实是分别不大的。因为,即使这117个素材全部罗列在小说中,即使117个素材按顺序出现,就能完整重现、重构或再现穆有衡的一生吗?显然,这个问题是要大打问号的,且不说在谢老师那里有着前后4种思路的转变。
如果说全部的117个素材在穆有衡那里是以穆有衡的完整人生为摹本的话,这些出现在谢老师那里的素材其实就已经是打碎了的经验了,因为,它们作为“可以辨认的碎片”[3],只是以谢老师的眼睛所观察、发现的先后顺序,被按1、2、3……117这样的方式排列,彼此相连的素材与素材之间其实并无必然的联系。因此,问题就成为,如果穆有衡的人生是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的话,这117个打碎了的经验素材能否重构穆有衡的完整人生呢?本雅明的《译作者的任务》一文告诉我们,这似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或者难度极大的任务[4]。小说隐去了穆有衡人生中的91个素材,这样的人生呈现是否会是不完整?如果是完整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缺席的素材(或经验)并不影响穆有衡人生的完整性。如果是不完整的话,这种呈现就只是一种呈现,并不想呈现穆有衡人生的完整性。小说以在场的26个素材的呈现告诉我们,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如下这一点,即,经验的完整性都从来不是前提和必要条件;总体性如果存在的话,其重构从来都只是凸显和遮蔽的双重结合,与效果的获得密切相关。
二
明乎此,就可以展开资本原始积累及其相关问题的探讨了。谢老师的四个思路无不指向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及相关联的原罪与救赎、审判与原谅这两个命题。如果说这两个命题是谢老师所念兹在兹的中心议题的话,那么与这些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则是关于“人”的认识难度问题:“人”是否是一个有深度的存在?我们能否真正认识一个“人”?哪一个阶段的人生才是其真实人生的体现?
在小说中,与谢老师的这一多变角色关联在一起的,还有穆有衡的二儿子王桑。谢老师想充分深入穆有衡的内心中去,王桑却表现得相反,他自成年后一直都在拒绝进入穆有衡的世界:他想以叛逆和抗拒的姿态显示自己的存在自足性。如果说穆有衡的中风给了谢老师以更进一步认识穆有衡的机会的话,这一中风事件也使得王桑不得不开始直面父亲的人生。虽然两个人的立场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随着他们对穆有衡的认识的不断深入,他们的态度由开始的抗拒、批判,经由触动而转变为最后的认同。小说所着重表现的就是这一过程。如果说,小说有其内在的总体性的线索的话,这就是总体性的线索。客观地看,这一过程使得如下这一难题被提出,即作为个体的“人”的认识难题。在小说中,这既是困扰谢老师的命题,也是穆有衡资助的孤女河山一直充满了好奇的问题:穆有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一直不计后果没有功利地资助自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穆有衡的中风事件才成为关键点。他们对穆有衡的认识的转变,都发生在穆有衡中风之后。中风之前,他们所有人(包括穆有衡的二儿子王桑和王桑的妻子丁宁)对穆有衡的态度都集中在怀疑或不信任这一点上。事实上,甚至连穆有衡自己也是在中风之后,开始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一中风,使得穆有衡有了大量的时间,开始回顾和总结自己的整个人生。通过回顾和自述(穆有衡以录音的方式记录下他的回忆过程),穆有衡逐渐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此前的他忙于打拼和挣钱,指向的是自身的外部世界和行动能力,即实践命题;这一回顾使他从外部转向了内心,即认识命题。重新认识的结果,就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即立了一个奇怪的遗嘱。如果两个儿子不能在他死亡前生下子嗣,他的财产将全部捐出。此一遗嘱表面看似荒谬,其实指向或构成为此前人实践生的扬弃。如此种种,其实是指向关于“人”的认识论难题。
在这里,谢老师的第四个思路“最热门IP”具有症候性。如果说前面三个思路的变化,正相应地代表着其中的某一角色(即批判者、旁观者和同情者)的话,第四种思路的出现,则表明“人”的认识论难题的凸显。所谓“最热门IP”即“财富、死亡、兄弟、背叛、遗嘱、智力障碍者、孕妇、孤儿、失败者,齐活儿吧,把他那货真价实的一生,虚构成无影无形的生产力,沉重往事化作春风扑面而来,原罪与救赎并作花朵枝头乱摇。最终让穆有衡这个名字被人们记住。”[5]这看似后现代似的并置与杂陈,其实是告诉读者,我把所知道的重要信息都告诉你们,虽然有些零乱和琐碎,虽然有所遗漏,我不想去做判断了,也无法做判断,你们自己去做判断吧。
如果说谢老师自始至终都想通过他的观察和素材收集,力图呈现一个完整的穆有衡的形象的话,《金色河流》为什么没有从谢老师投到穆有衡的麾下起笔?或许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提问:通过这一时段的书写,能否完整地呈现出穆有衡的形象来吗?这一时段的穆有衡的形象,能否真正代表穆有衡的形象?同样,我们还可以这样提问,中风之后穆有衡的自我救赎的渴望,是否只是中风之后才产生?此前他的自我救赎的渴望,及其相关行为,是否都只是某种掩饰?可以说,上述问题的出现,与小说以穆有衡中风到死亡这一段时间作为“观察时段”,和谢老师竭力揭开穆有衡的原始积累的秘密之所在这一设想,两者之间存在的内在缝隙息息相关。而事实上,小说似乎也并不在意其真相的揭示,小说似乎只想表明,当一个人有了自我救赎的真实渴望,并付诸行动;当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情时,其真诚性不容怀疑;这时的他,就是真实的和真诚的,就值得充分尊重和肯定,甚至可以说值得认同。这其实也是谢老师逐渐产生的感受和体会。在陪护穆有衡的过程中,谢老师的态度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谢老师厌恶地翻了个身。他不喜欢这样,完全把他们(他们指穆有衡的两个儿子、儿媳和河山——引注)当个‘东西似的去搬弄。尤其有总(即穆有衡——引注)昏迷后,他好像自动就接手了穆家似的,莫名地有种家长心态,他得关切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他纯粹是个外人……”[6]。
有必要指出的是,穆有衡的回忆和自述之所以能打动谢老师、王桑他们,除了他在回忆中流露出的忏悔和救赎的真诚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原始积累过程并无太多的原罪可言:他的原罪保持在可以被原谅的范围和限度内。即是说,穆有衡的原罪并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原罪。穆有衡错在把不该是自己的钱据为己有。他的好友何吉祥临死托孤,口头委托穆有衡把他的财产悉数转交给一个叫红姑的女人,理由是红姑怀了他的骨肉(也即河山);但穆有衡却怀疑红姑肚子里怀的并不是何吉祥的孩子,因为找到她时她早已成为一个妓女,本着不能让好友的钱落入不相干的女人手里这一借口,穆有衡把这一笔相当可观的钱据为己有,于是就有了他后来的发迹。应该看到,鲁敏的这种写法乃是一种典型的原始积累的转喻式书写。真正的原罪缺席了;可以看出,这是以何吉祥的意外死亡(因车祸而身亡)的方式,回避了对资本的原始积累命题的追问。我们始终对何吉祥的原始积累过程知之不详。小说似乎也并没有告诉我们,按照穆有衡的话说只是因为他“胆子大”。而事实上,何吉祥的资本积累时期,恰恰处在当代中国社会的急剧转型期,即八十九十年代之交。关于这个时间点,从何吉祥和穆有衡的聊天中提到的上海证交所成立(1990年挂牌成立)得以判断出。熟悉这一时间段的人无不知道,这是社会普遍失范的年代,是规则被蔑视的年代,是道德解纽的年代,是社会混乱的年代,关于这一时段的历史,只要读读路内的“追随三部曲”和王刚的《福布斯咒语》就不难明白。可见,在小说中,鲁敏其实是把何吉祥的原始积累置于20世纪80、90年代社会转型的角度展开。即是说,只要胆子大,总能捞到满满的第一桶金;其中的原罪,如果存在的话,都被归之于社会转型的混乱之上。社会的转型,给胆子大的人提供了无数的机会,而这又是发生在经济特区深圳的故事,何吉祥的发迹也就具有了现实的可能性。因此不难看出,在小说中,鲁敏其实是以讨巧的方式,回避了资本原始积累的原罪命题。
三
历史地看,原始积累罪恶说在中国当代,特别是文学写作中的出现,是90年代才有的事情。即是说,资本原始积累叙事的出现,是与改革文学的落潮息息相关的。在彼时的话语中,改革文学使得现代化叙事得以凸显,但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产生,表明了改革叙事的难度。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并不能使改革顺利展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现代化意识形态失败的产物。可以说,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出现,才使得原始积累命题在中国当代得以生根。计划经济的困境使得原始积累命题在中国当代的提出成为可能。原始积累或者说第一桶金主要是针对私有经济而言。而私有经济的产生及其壮大,显然是在后计划经济时代才成为可能。
关于这一点,还是有必要从马克思说起。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看,原始积累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资本主义积累之前有一种‘原始积累(亚当·斯密称为‘预先积累),这种积累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而是它的起点。”[7]即是说,没有这个起点,资本主义的生产链条及其积累过程就无法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有效生产而言,原始积累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有了著名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罪恶说:“原始积累的方法绝不是田园诗式的东西”,“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8]但马克思也指出,社会主义凭借其以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为前提和基础,可以很好地避开这一原始积累过程:它是以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作为自己的生产方式的起点。就中国当代的实践而言,社会主义生产以国有化的方式(即三大改造)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这是以国家的形式实现的资本生产/循环的起点建设。换言之,在社会主义实践全面展开的20世纪50—70年代,甚至是80年代,原始积累罪恶说在中国是不存在的。
《金色河流》中的原始积累问题,是通过谢老师的口吻提出来的。但他逐渐认识到,“金钱原罪”说似乎不足以概括穆有衡的一生。穆有衡及其家庭的复杂状况,使得原先的理论和范畴成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横亘在谢老师面前。而这也意味着,在面对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90年代以来的发展历史,“金钱原罪”说似乎部分地失去了阐释力和解释力。此时,需要有一种新的更具包容性的理论和表达方式。从这个角度看,说《金色河流》意在表达救赎或自我救赎的诉求,只是看到了小说的表面或表层,并没有看到小说提出的深层次问题。这一深层次问题是与小说的形式探索密及其提出的“人学”命题密不可分的。“金钱原罪”说只具有表面的正义性。小说最后以“最热门IP(思路四)”的方式取代前面三个思路,是想表明一点,即中国的复杂现实,不仅仅是后现代式的多元化与无差别化,更是一种无限的敞开状态:中国的复杂现实,需要用一种更加包容性的理论加以解释。
鲁敏格外清醒的地方还在于,她没有简单地沿袭有关原始积累命题的救赎赎罪(自我救赎或子代父赎罪)说或审判原谅说。这一倾向为大多数作家所迷恋,其最为典型的例子有关仁山的《日头》、孙惠芬的《后上塘书》和北村的《安慰书》。《金色河流》中,穆有衡和王桑父子的表现也似乎表明了这一点,但小说最终的落脚点显然不在两个人身上,鲁敏所思考或提出的是子一代的成长问题。这从小说中河山这一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河山的形象在小说中,是资本原始积累问题向“人”的命题转换的关键。穆有衡和王桑父子所表现出来的自我救赎或代为赎罪的渴望并没有在河山那里产生相应的反应,她的关注点似乎不在于此。对河山而言,上一代的救赎问题,属于历史问题,虽然这样的历史深刻地影响决定了自己的成长,但成长之于她,更多是指涉自身的。她更为注重且深感困惑的是,如何证明自身的能力,如何发展自己以及建立自己的认同问题;即是说,成长是个人的事情,只应由自己负责,而不是依靠外力。这一外在条件之于她,既有美貌这一天生的象征资源,也有穆有衡长期以来无条件的创业资助,但这些外力,无一例外都证明了它们是阻碍她自身顺利发展的限制所在。一个不能面对或审视自身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成长起来。因此可以说,河山的不断失败某种程度上正源于内在性的缺失或匮乏:其不断失败与碎片化时代内在深度的缺失之间构成某种对应关系。河山形象塑造的背后,显然有着鲁敏对当前时代社会症候现象的诊断。与河山这一形象相对照的,是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穆沧——即王桑之兄长,穆有衡之長子。他似乎是一个孤独症患者,缺少适应世界的能力,但恰恰是这种缺失使得他似乎显得笃定而强大。他只执着于接受包括父母的声音和昆曲之类的东西,以作为自己的催眠曲。他所看中的是声音本身,而不在于内容,但这恰恰是这形式,才显得更具有象征性。对他而言,形式才是内在的,具有无限的能指之可能性;相反,内容则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和外在的,因为作为所指,内容往往与易变、短暂和不稳定性等特征联系在一起。当整个社会沉浸在金钱所构筑的“金色河流”中,看到的只是五花八门纷繁耀眼的表象,这些都是破碎的细节,唯独对内容背后的永恒的形式漠不关心。小说最后,鲁敏让河山和穆沧以一种互补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以此表明其对普遍存在着的内在深度缺失现象的批判之意。
四
当谢老师想以穆有衡为素材想写一部关于“金钱原罪史(思路一)”的大书的时候,他所做的工作其实是非虚构写作和阐释学实践,其阐释的对象是穆有衡(当然也包括穆有衡的儿子们和河山等人)。他并不是在写小说。但事实上,阐释学实践,总是局限颇多的。这种局限表现在,你尽可以搜集有关一个人的生平资料,并给它们一一编码或编号,但你无法把它们连贯成一个具有内在连贯性的整一。这是其二。其二,阐释学实践无法达到或深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自然也就难以达到对事实真相的揭示。所以《金色河流》中,才会穿插各个人物诸如穆有衡、谢老师、王桑、河山和丁宁的内心独白。如此种种,都一再表明“人”的形象的复杂、多面和立体,很难说哪一部分或哪一层面更真实。从这个角度看,鲁敏意义上的小说写作(《金色河流》),而不是谢老师的阐释学实践,才更接近事实,因为小说写作可以采取虚构和多重视角。谢老师的写作则仅仅属于非虚构的范畴。
但是他的思路隨即出现了变化,在历经了“宏大、复杂、时代之子(思路二)”和“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思路三)”,最后确定为“最热门IP(思路四)”。应该看到,不论是“思路一”“思路二”,还是“思路三”,都还属于非虚构的范畴,即是说,他都想构筑一个关于本质真实的存在。他想通过对穆有衡及其一家人的真实表现,挖掘、揭示或建构出表象(或素材)背后的本质来,但演变到“思路四”时,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随着本质(“金钱原罪”)逐渐被复杂表象(“宏大、复杂、时代之子”)和关系命题(“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取代,本质也就逐渐演变成一个彼此颉颃的不相容的表象间的并置:所指最终演变成能指的漂移。通过素材以揭示本质真实这一意图在面对驳杂和相互勃谿的表象时已然变得不太可能,那么这时,谢老师的非虚构写作其实已经难以为继了,他最终都没有写出这部大书。“思路四”的出现,其实已经表明了非虚构向小说的转变。即是说,阐释学想建构和认识一种关于本质真实的预设是不可能的,本质真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多元化的彼此相互颉颃的表象,因此这时候,碎片化的并置,才可能更接近真实,如果有这样一种真实存在的话。而这,恰恰也是小说文体的题中之义。因为,小说自在西方诞生以来,就是一个最为灵活多样的文本,其自始至终都在尝试以虚构性抵抗真实性,以意识流抵抗故事性,以元叙事技法暴露小说的致幻倾向。即是说,小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以反秩序的形态显示其存在的文体。从这个角度看,《金色河流》显示出来的其实就是非虚构阐释学实践的失败,以及阐释学实践向小说的转变。因而可以说,正是因为小说和非虚构两种文体的错位并存,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了着某种奇特的张力和魅力。
应该看到,谢老师作为阐释者,其失败是全面的,且具有某种可称之为认识论断裂的症候性。其失败,不仅表现在资本原始积累这一重大历史问题的认识上,更表现在深层次的“人学”命题及其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命题的认识上——他既不能有效地阐释穆有衡这个“人”,也在面对河山和穆沧等其他形象时体会到了深深的茫然失措感。如此种种都一再表明,谢老师此前所接受的话语形态在新的现象面前是多么的捉襟见肘和阐释力不足;以此观之,谢老师作为非虚构写作者之阐释学实践的失败,也就意味着对某种新的阐释话语的呼唤。即是说,当代中国的新的现实需要有新的阐释话语形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金色河流》可以看成是新的文体形式——即“非虚构小说”——的诞生和经验破碎时代的文学表达。面对当今时代的复杂现实,有效阐释很多时候也是一种深度建构,这既是谢老师那充满悖论的阐释学实践给我们的启示,也是“非虚构小说”这一新的文体所提出的重要命题。《金色河流》尝试以一种新的文体形式切入当前复杂的现实,其在展现不可化解的认识论难题的同时,也给我们相当多的启发和思考;就此而论,《金色河流》自有不可忽略的价值与贡献。
【作者简介】徐勇,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