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马的汉子走在草原上
2023-05-30王樵夫
王樵夫
一
马和牛羊能够到达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个家,蒙古人的家。
蒙古人的家,都有一个习俗。每年夏历的四月,都要给牛马羊举行隆重的去势仪式。
苏和还没有起床,蒙古包外响起狗吠的声音。妻子走出去,狗吠声马上停了下来。
蒙古包的门从外面打开了。苏和睁开眼睛,在一道刺眼的太阳光线中,膀大腰圆的斯日古愣走了进来。
斯日古愣找苏和来帮忙去骟马。骟马就是给马去势。
兽医用语中,以手术的方式,割去马的生殖系统,使其丧失性功能称为去势。
“势”其实就是指雄性的睾丸。去势,说白了就是阉割睾丸。除了择优留下的种公畜外,牧区的公畜一律做绝育手术,一刀割断是非,了却它们在未来岁月里对异性的非非之想。由此想到许多成语,如“人单势孤”,人单则睾丸必孤;“人多势众”,人多则睾丸必众。“大势已去”,无论是动物,还是男人,下面的睾丸没有了,自然就没有了争霸群雄、独占后宫的资本和能力。带“势”字而有衍生义的成语也有很多,比如:势在必行,以势压人,狗仗人势……
不同的牲畜,选择去势的年龄也不同,羊当年,牛二岁,马四岁,驼五岁,这个时候,它们的生殖器官没有发育成熟,尚不能完成一次完整而有效的性事。
斯日古愣,达里诺尔嘎查的牧民,贡格尔草原上的养马大户。他和苏和一样,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喜歡马,所以现在二人合伙成立了养马协会。
蒙古民族在千百年的游牧生活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养马方法。马生下来,两年之内,让马在草原上饱食青草,膘满体壮。同时精心进行骑乘训练。马长出四岁就得去势,包括那些发育快的三岁子马。蒙古族称去势之马为“阿塔思”。
骟马时需要把马先套住。套马,不容易,需要多人合作,通常是几户牧民相约,骟马、打马鬃、烙火印同时进行。
每当这个季节,苏和总是被附近的牧民们请来请去。羊羔的去势比较简单,一般的牧民都会操作。马、牛、骆驼等大畜的去势就非常复杂,要求技术含量,术者手轻,利索,技术娴熟。在牧民的心里,经苏和手骟出来的马才会走得好,跑得快,体力好,健壮有力。所以在牧区,去势成了有技术含量的“专门”职业,颇受牧民们的欢迎。一个像苏和这样擅长此术的牧民,不过几人而已。
草原上的牧民,对养牧牲畜最为擅长,他们世世代代在高天大地上游牧,与牲畜朝夕相处,对放牧、饲养、管理、疾病防治和草场、气候的观察利用,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春末夏初是最适合给牲畜去势的季节。这时候大地刚从冰天雪地中苏醒过来,天暖草萌,牲畜阉割后的创口不会冻伤,而且此时没有蚊蝇的病菌传染,比较容易愈合。
去势的马丧失了性功能,有利于马群的良性繁殖。不仅矫健勇壮,长肉快,肉质好,没有膻味,而且性情温顺。同时更耐寒,也便于驾驭和管理。骟过的马儿步法也理想,骑在马背上,稳当,不颠簸。下马后回到家,不用拴,也不会离开走远,这些骟过的马儿聚成群,也很少嘶叫。如果不骟,一切则反之。试想,当年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如果万马齐鸣,那还能悄然发动突袭吗?
二
奶香、酒香、肉香,搅在一起,在蒙古包外氤氲着,升腾着。
斯日古愣杀了两只羊,摆上青稞酒,熬好了奶茶,盛情款待着相约而来的亲戚朋友们。
在草原上,骟马不仅是一项生产劳动,也是一种文化娱乐活动。人们穿着崭新的蒙古袍齐聚一堂,像过年过节,像那达慕一样,格外热闹。
火已经点了起来,各种火印烧得通红;打马鬃的剪子、骟蛋的刀子也已准备齐全,一溜儿躺在打开的包布上。
苏和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他瞭了一眼远方,绿色的草原上移动着一片片白云,那是吃草的羊群。
苏和把袖子挽起来,在草原上走着,在天地间,走成一种高大威武的风景。
“这蓝天,这草原,这宽阔的腰板,真壮啊!”当年,那个漂亮的蒙古姑娘从后面瞅见了苏和的背影,心就不由自主地跳个不停,她立即决定把自己嫁了。
苏和家的马,圈在蒙古包前宽阔平整的草原上,圈马群的人在外面骑着马,拖着长杆,不时发出“嗨嗨”的喊声,防止马群乘机溜掉。
帮忙的人们根据自己的擅长和体力,自动分为骟马者、打印者、运送火印者、套马者、戴笼头者、揪尾巴者、剪鬃者、压按马者。
尽管马的生命力很强,但每年骟马也还会造成马的死亡。苏和听老一辈人讲,以前,各家各户特别重视骟马,要请当地的喇嘛们选择日子并且诵经。骟马这天,在离家不远的绿草滩上,铺上一条白毡,骟马的人坐在上面,主人恭恭敬敬地献上哈达,燃点檀香,还要三跪九叩,乞求佛祖保佑。骟马的人身前有一只干净的桶,是准备放阉割下来的睾丸用的。桶底撒上一些粮食,倒些酸奶,桶口上放一条哈达。哈达象征吉祥,桶底撒粮食表示牲畜有无穷的繁殖能力。
传统的骟马特别有仪式感。主人要选一匹体格健壮、相貌好看的小公马,同时骟马的人还要祝颂一番。
后来,由于草原上的牲畜数量大增,再加上破除传统的旧观念,这些仪式就免除了。
骟马首先要套马。
马经过了一个没有青草的冬天,大都变得瘦瘦的,肋骨一条条突出着。但是,一些生个子马从来没被人套住过,脾气暴,反抗尤其剧烈,特别能折腾。还有一些是牧民骑过一段时间后,又放回马群,性子又野了,一看见套马杆,就绕着场地跑,左藏右躲,追很多圈都套不上。
苏和家有一匹黑色的生个子马,它一直吃奶,吃到两岁,强壮有劲,套住它的脖子后,就一直折腾,大家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接近它,给它套上笼头,可是它还是拖着笼头逃走了。
别看苏和身体高大粗壮,但骟起马来却显得心细而麻利,下手果断而准确。他首先用碘酒或者酒精在睾丸囊皮外局部消毒,然后切开睾丸囊皮,用手攥住睾丸,迅速拉断粘连的黏膜和输精管,然后在伤口处撒上消炎粉,用力捏合几下,就可放回马群。
如果需要骟的马少,骟马的过程可以更细致一些。将睾丸摘除后,先用小木板将切口夹紧,并用烧红的烙铁烙焦止血,然后再敷上消炎的藥品。万一马的伤口发炎肿痛,在碓子里放一块烧红的石头,上面浇上水,用散出的热气熏蒸伤口,就会很快愈合。
马骟了后,要牵出去遛遛,或者赶着它在草原上走一走,以防瘀血。七天后骑着马跑上一程,让马出出汗。但是不能剧烈奔跑,也不能使役过重。蒙古风俗,牲畜去势以后,三日之内忌讳动土,据说动土以后牲畜的伤口好得慢。骟蛋刀子也要夹在蒙古包的乌尼杆(蒙文音译,支架)里,三日之内不能触动,需用白绒缠刃,放在干净地方。
如何处理阉割下来的睾丸,不同牧区处理的方式不一样。睾丸对人有特别好的滋补作用,仔畜的睾丸是“仔福”,如果与外人共享,“仔福”就会外流,所以必须是家里人共吃。有的地方则是请朋友们一起,奉行的是有福共享的原则。吃法也不同,有的同米饭一起煮食,有的炒着吃,有的就在野外烤熟吃。乌珠穆沁旗不吃马蛋,在野外骟的就扔到野外;在浩特(蒙文音译,营地)跟前骟的,就扔在山顶上。还有的在马骟完爬起来时,就从肚皮底下扔掉了。
骟下来的马睾丸足有一大盆,斯日古愣的妻子将它熬煮成马蛋米粥,请帮忙的人、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一起吃。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说着“赛汗艾么太”(蒙文音译,好味道)!
喝酒的时候,大家又说起苏和家那匹跑了的黑生个子马。斯日古愣说:“它太壮实,太能折腾,难以驯服,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匹好公马。”
说完,斯日古愣劝苏和多吃点马睾丸,他拍拍苏和的肩膀,笑着说:“多吃点,你才会像你的马那样,能折腾!”
三
苏和吃完饭,回家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块砖茶、四瓶酒,这是斯日古愣给他准备好的礼物。草原上有一个习俗,骟马的人不能空手出门,要给砖茶、缎面或酒作为礼物,名曰“净手”。如果不“净手”,牲畜被骟的创口不容易愈合。
苏和回到家,那匹黑生个子马站在蒙古包前。它没有回马群,而是拖着马笼头,跑回了主人的家。
苏和走上前去,黑生个子马扭头看了看主人。眼睛里湿润润的,有泪光,有委屈。苏和用手拍了拍它的额头、脊背。它不屑一顾,甩了甩头,仿佛仍然不原谅主人似的。
苏和抱住黑生个子马的头,噘起嘴,亲了它额头一下。
夕阳西下,人和马,在地上长出一个歪歪斜斜的影子。
晚上,躺在蒙古包里的苏和觉得身体燥热,他想起中午吃过的马睾丸。他想,这家伙,还真管事呢。他伸出手,去摸媳妇,发现媳妇已经睡着了。
苏和缩回手,过了一会儿,身体还是热得不行……
蒙古包外,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大地一片静谧,黑生个子马支起耳朵,听着蒙古包里面的动静,偶尔打个响鼻。
责任编辑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