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刘海洋
2023-05-30冷火
冷火
葛立学睁开眼睛时四周光线黯淡,没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没有妻子白皙的肩膀和房顶上洋气的欧式吊灯。他重新闭眼,心想,既然是梦,那不妨再睡会儿,反正是周末。很快,他再次睁眼。地面凉飕飕的,他正趴在地下车库里。不是梦,葛立学的头脑异常清醒。对面,与他目光平齐的是一辆东风雪铁龙和一辆本田雅阁——这两辆车葛立学每天都会看到,它们停在他车位的正前方。耳边传来声音,车库里不只他自己,小区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她哼着歌,弯腰将一个沙琪玛包装袋捡起来扔进蛇皮袋子。葛立学一惊,这果真是地下车库。他昨晚喝过酒,但清楚记得代驾离开后他回家了。他与妻子打招呼,当时她在客厅里看上海卫视,她要他先睡。每个周五晚上妻子都要窝在沙发里看脱口秀节目,这是她的休闲时刻,忙碌了一周,她得就着水果色拉来上杯红酒,不过零点绝不会安稳地躺到床上。
葛立学想撑起身子,他不能就这样趴着,得先起来,然后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怀疑自己梦游,怀疑喝多了压根就没回家。他用力活动上肢,可脖子纹丝不动,身体也僵在原地。他目前的姿势很像在做平板支撑,动不了,只能目视前方。他狼狈地想喊几声,以便引起保洁员的重视,可他失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洁员走过来,走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恐惧像火花在葛立学的心尖上闪烁,令他瞬间想到了脑溢血、中风、瘫痪、植物人以及一些可怕的病症。他无助地看着保洁员弓起腰,将烟蒂和纸团扫进簸箕。葛立学倒吸凉气,这么近,她居然对他视而不见,而且还将屁股正对着他。他死了还是灵魂出窍?总之现在的状况绝对不容乐观。保洁员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不管熟不熟悉,她都喜欢与业主们打招呼,对地下车库的食品包装袋和烟头也从不抱怨什么。保洁员打扫了几分钟,哼着“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转身离开,她走得不紧不慢,渐弱的脚步声让葛立学想到一扇慢慢关上的门。他呆住了。最后,车库里只剩下葛立学、一排排业主座驾、黯淡的光线和死一般的沉寂。
葛立学绝对想不到他现在的身份是辆大众轿车,这荒唐事只能等妻子钻进车厢时,他才会恍然大悟。但那是半小时之后的事情,目前葛立学还在为当前的状态百思不得其解。他沉默了十分钟,地下车库里陆续走入几位业主。葛立学看到了对面单元楼里带孩子的单身母亲、同单元的新婚小两口和一个常年在地下车库遛狗的人,他们将葛立学视为空气,唯独那只狗在他后脚跟上嗅了几下。葛立学很介意湿乎乎的狗鼻子,心想:我直挺挺地趴在这里,这些邻居难道就见死不救吗?他又急又气,甚至萌生了冲撞对方的想法,想完他又觉得奇怪,仿佛自己正坐在汽车驾驶室里。这么想让他来了灵感,认为自己不知什么原因正趴在自家的轿车底下,或者是被座驾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接下来的时间,葛立学一直在思考如何脱身,直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对话声由远及近,他听出是妻子和表弟。妻子一副哭腔,不停地说着这可怎么办,怎么就这样了?表弟气喘吁吁地安慰她,我哥肯定没事,他就是睡过头了。葛立学听出表弟走得飞快,好像是急于卸重才刻意加快脚步。随着距离拉近,葛立学终于发出了声音。
声音是从葛立学的下巴附近传出的。他还没来得及搞明白为什么会模拟遥控开锁的声音,紧接着腰部一凉,仿佛腰子上开了扇直通外部的大门。它真就是门。葛立学眉头大皱,不由自主地颤了几下,感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膀胱,压得他差点小便失禁。表弟在葛立学身边侍弄着,将两个类似于面口袋的东西挪进了表哥的体腔,他还说了句,腿放好了,先这样歪着吧,很快就能到医院。接着,葛立学另一个腰子上的门也打开了,表弟钻进门里。不等葛立学反应过来,他的左肋又开了第三扇门。葛立学目瞪口呆地任由妻子坐上他的肩膀,任她踩刹车、打火,将他发动起来。至此,葛立学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无比荒诞的上午他变成了私家车,变成了这辆每天载着他穿行在上下班之路的产于2009年的大众迈腾。葛立学的世界观瞬间塌方,随着引擎发动,他开始向前移动。
妻子心急火燎地驶出地下车库,用最短的时间将车开上公路。转弯时表弟惊呼了一声,我哥的右眼皮跳了!汽车打着右转向灯,葛立学想,难不成自己的肉身正在车里?想法很快得到印证,他们在车里对话。妻子问,真的吗?他的眼皮動了?表弟回答,动了!你看现在还动着!动了三下,还挺有节奏感的。妻子问,是不是要醒?表弟回答,这会儿又停了。嫂子,别担心,到医院打个醒酒针,他肯定没事。葛立学身不由己地在公路上行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一辆辆汽车的车屁股,担心会突然撞向它们。葛立学平生第一次感到私家车也生活得不易,在外人看来潇洒自在,其实每天都在心惊胆战地前行。由于心急,妻子开得飞快,这让葛立学动不动就得“滴滴”地叫几嗓子。过了几个街区后葛立学慢慢适应了一些,他不再想撞车的事,而是集中精力感受自己的钢铁之躯。
葛立学不是汽车发烧友,对车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日常观念和汽车保养手册上。他觉得右颚湿漉漉的,继而想到水箱一直没有解决缓慢漏水的毛病。过完年他刚换了水箱附近的三通接头,接头上有细小的裂缝,防冻液每过二十天就得添加一次,现在看来不仅是接头,很可能整个水箱都有毛病。他想,2009年的车真是过于老旧了。他叹了口气,感到自己虽然动力没问题,但整个身子却有点发木——他知道这是电路板的问题。夏天刚开始时他更换过变速箱电路板,为此还清空了刚加不久的变速箱油。电路板和变速箱油让他花费了两千多块。妻子建议换车,他说,咱家又不是开矿的,能省就省省吧,德国车抗折腾。想到这,葛立学开始后悔,如果当初把旧车换掉,说不定此刻他会是一辆崭新的SUV,也有可能是妻子总在念叨的大众牌甲壳虫。想完他暗骂了几句,骂自己居然以车自居。尽管葛立学不断修正自己的思维,但一种全新的思想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的思绪在两个平行世界里不断交替。
行至市中心医院,妻子将葛立学停在车位上。很快,他看到了趴在表弟肩膀上的另一个自己。表弟身材魁梧,上高中时练过三铁,葛立学一百四十斤的体重对他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昏迷中的葛立学身穿睡衣,脚上只套了一只袜子。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着,像睡懒觉的树懒或者越野车后备箱上的一个畸形备胎。葛立学再度暗骂,他的思想总是不经意地转到与车相关的事物上。他集中意念,想同另一个葛立学在精神领域进行连接,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应,昏迷中的葛立学露着后腰被表弟背进了急诊室大门。门上的胶皮帘子动了几下,随即复归原位。
葛立学纹丝不动地趴在车位上,他的心脏很热,电子风扇在温度传感器的控制下“嗡嗡”作响,这让他的担忧加剧了。他忧心忡忡地预测,来医院救治很可能解决不了身份互换——他认为当前更应该去汽车修理厂,如果某个工人恰巧动了什么,将他被囚禁在钢铁之躯里的灵魂释放出来,那么他才有可能得到解脱。
葛立学在停车场一直待到午后。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后背上,同时也穿透玻璃在车厢里蓄积起一团凝滞的热气。葛立学十分焦躁。真他妈热!他暗道。下一秒,焦灼又令他鬼使神差地发生了变化,他居然通过意念将车窗开了丝细缝。这变化让葛立学大为惊讶,他意识到只要集中精力便可以控制身体。他闭上眼,在脑海里命令自己离开汽车,想法一经浮现便被体内的电动机磁极消解了。他果断改变思考方向,想用意念点火发动。这件事很难做到,虽然没成功,但他却在不经意间叫了声“滴”。一个路过的医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错愕的眼神令葛立学备受鼓舞。他坚定了可以控制躯体的想法,同时也深知各项机能需要锻炼,他得像新生儿那样慢慢地适应,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他必须耐着性子在冷静中摸索前进。
下午四点半,公司的商务车驶进医院,停在葛立学身边。同事们陆续下车,拿着营养品和鲜花,在公司副总的带领下向病房走去。大家来医院看望他了!葛立学自言自语,在感激的同时又暗自担忧——他猜测是自己病情加重,妻子才特意告知单位。看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二十分钟后同事们返回了停车场。副总站在车前吸烟,办公室的小赵拿出手机在副总身边殷勤地翻动。您看,这几张拍得可以吧?看这角度!还有这张,您弯腰微笑的这张,我特意用了美颜,是不是挺显年轻的?小赵边说边恭维地笑笑。另一个同事插话,什么叫挺显年轻?领导本来就风华正茂嘛。第三位同事打趣说,何止风华正茂,还有恰同学少年呢。说罢,大家都笑了,车前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副总满意地弹着烟灰,俄顷,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深沉地说,唉,立学真是不幸,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大家都得注意身体,工作是单位的,身体可是自个儿的!有人附和着说,领导体恤下属,往后咱们不仅得把工作干好,身体上也得加强锻炼。有人见副总已经吸完香烟,便提前拉开了一侧的车门。副总弯腰钻进车厢,大家相继上车。葛立学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已经这个点了,晚上聚聚吧。小赵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回头把单子直接给财务,来之前我和董事长打过招呼了。
商务车缓缓离去,葛立学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太阳穴,倒车镜动了几下,微电机的“噌噌”声转而将怒火化为悲凉。曾几何时,他不也像这些同事一样吗?在谈及别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时,又有几分真正的关心和体恤?即便会感慨、叹气,甚至伤心流泪,但过后又将多少悲悯付诸行动?葛立学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的思绪转移到了汽车报废年限上。
傍晚时分,妻子和表弟提着营养品走出医院大楼。两人上车后,在车里谈论起就诊情况。葛立学屏气凝神地听着。妻子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大夫也没见过这样的,可怎么办啊!说着,她开始抹泪。表弟无奈地说,先观察,如果明天还不醒就只能转省院了。太怪了,脑CT、心电图、血压什么的都正常,喂他流食也有反应,知道吞咽,就跟闹着玩似的。表弟点了支香烟,吸着烟问,你俩该不会闹别扭了吧,他不是故意这样吧?妻子用纸巾擤鼻涕,将用过的纸团塞进手槽,说,平时我是爱数落他,嫌他懒,丢三落四,但我们之间没矛盾啊,也不吵架,他不可能装成这样。一个保安走到车旁提醒表弟医院禁止吸烟,表弟掐灭烟头,冲保安发了几句牢骚。保安充耳不闻地转身离开。表弟说,嫂子,你回去休息,今晚我在医院陪床。妻子坚持要留下来,两人争论了一阵子,最终的决定是妻子先回家,晚上再来替换。
离开医院,妻子在驾驶途中拨出电话。对方是葛立学久未联系的一个老朋友,这让他备感意外。葛立学回顾,三年前,朋友曾来家中做客,当时他在饭桌上与妻子谈论国外旅行的种种见闻,从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海一直聊到阿姆斯特丹的风车村。这些地方妻子也曾念叨过,但由于工作繁忙,夫妻俩至今没有踏出过国门。葛立学感到事情没有这么单纯,按说朋友和妻子之间不该再有交集,可在他入院之际他们居然打起了电话,透过只言片语,葛立学还听出了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妻子说,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整个人跟睡着了一样,也不像完全睡着了,怎么说呢,看上去更像闭目养神。你不用去医院,晚上不用来接,我开着家里的车呢。葛立学的心脏突突直跳,发动机也跟着加快了转速。妻子不停地点刹车,车身不断震动,最急的一次,她的手机差点脱手飞到挡风玻璃上。你没事吧?电话里传出声音。妻子说,没事,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先不说了,我开着车呢。葛立学怒火中烧,难以接受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强迫自己冷静,回顾婚姻生活,他们一路相守,雖然没孩子,但夫妻感情深厚。妻子在外企上班,每天葛立学都会开车将她送到单位;下班后如果不去应酬,他就接妻子回家。两人风风雨雨地度过了十来个春秋,生活平淡却也来之不易。
葛立学宽慰自己,妻子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两人的父母都在乡下,且年事已高,她没什么托底的闺蜜,向他的朋友求助也无可厚非。葛立学慢慢平静下来,生怕太冲动会引发交通意外。方向盘上有点潮湿,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一瞬间他也很想掉泪。当他琢磨该如何掉泪时,妻子的电话又响了,这次她按了免提。电话还是朋友打来的,他说,我现在就去你那吧,你需要我。此话一出,葛立学瞬间暴怒,可能是出于想骂人的冲动,这次他的泄愤方式转到了车载音源上。音量暴起,崔健在CD里大声唱着: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手中的吉他就像一把刀子/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妻子吓了一跳,慌乱中揿错按钮,CD变成了广播。波段里的主持人说,失踪前,刘海洋身穿灰色运动装,手提运动水杯……朋友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大声询问妻子的状况。妻子说,可能是汽车出毛病了,CD响了。朋友又追问几声。妻子说,到家再说吧,我今天开车魂不守舍的。
葛立学再次回到地下车库,他沉默地趴在地上,脑子随着电子风扇不停飞转。他想不通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变样了。之前它们可能一直存在,躲在背后,沉在水底,不动声色地紧跟着他,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翻牌,让他颓然输光所有筹码。以往,每当独自待在地下车库,葛立学总会听着歌慢悠悠地吸几支烟。他喜欢地下车库,这是安静的地方,每辆车里都有故事,载着悲欢离合的生活驶出去开回来,停在一个个沉默的刻度上,像欲说无言的生活让人玩味。他的微信名叫“车库思考者”,签名是:思考是一门孤独的艺术。这是个深沉的网名,甚至有女同事因为好奇而主动接近他。他曾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车库简直就是片灵魂的净土,在这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可以排解生活中的各种烦恼。葛立学在房地产公司担任策划部副总监,他的工作与创意有关,许多成功方案便是他在车库里听着歌完成的。因此,葛立学对车库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此刻,他长时间地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视角静静地看着车库,看着顶上交错的房梁和金属管、铁皮通风道,以及水泥柱子上黑黄相间的防撞条反光带,不禁悲从心来。他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个真正喜欢孤独的人,那个深沉的标签只是副安身立命的面具。他觉得这里糟透了,除了墙壁,头顶、脚下,到处都是灰色的水泥,城市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地困在地下。
妻子是在三小时后重新回到地下车库的。她穿着及膝裙,还换了凉鞋。葛立学看着她淡粉色的脚指甲,心头升起怒火。她打扮得比早上精致,难不成要到医院去会朋友?这个骚货!葛立学一边暗骂,一边在妻子的驾驶下开出甬道。夕阳投下追光,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沐光而行,葛立学的耳边充满了密集的行驶声,体腔里传来妻子轻微的抽噎。声音稀释了葛立学的愤怒,他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沉默地开着。妻子的脉搏通过方向盘缓缓传入葛立学的电子神经,她的无助和悲伤让葛立学的心软了下来。他想通过驾驶座传递情感,想温柔地抱她,这个愿望即刻实现了——驾驶座的皮面仿佛成了肌肤,葛立学包裹着妻子的娇躯,在摩挲中竟然有了勃起的冲动。那地方竟然是手刹!葛立学哭笑不得,好在他是辆自动挡轿车,妻子并没有把手放到他的“私处”。葛立学转移思绪,企图通过座椅把更多的爱传输过去。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进入了平行世界。他们都很恍惚,长时间地挡在路中间,引来后车一长串的喇叭声。妻子回过神来,擦拭眼角,下意识地打开收音机舒缓情绪。交通广播里传出邓丽君的老歌《我只在乎你》,葛立学的心脏一阵抽搐,这是专属于他们的老情歌,求婚时葛立学曾手捧玫瑰,深情款款地为她演唱。触景生情,两人同时想到了过去,不巧的是,广播打开得较晚,电波里的邓丽君只唱了最后三句。音乐骤停,一条关于刘海洋的寻人启事再次出现,这次是预先录好的音频:刘海洋,男,四十岁,身体健康,本地口音,短发,皮肤黝黑,身穿浅灰色运动服,提蓝色运动水杯,家住风华小区。刘海洋于二十三日清晨离家后至今未归,家人万分着急……妻子关闭收音机,中心医院醒目的标志赫然出现在前方。
接下来的几小时葛立学依旧是在医院停车场度过的。夜间的停车场车辆不多,它们冷冰冰地停在黑暗里。下雨了,氣温骤降,一只猫踮着脚钻到葛立学身下。它叫了几声,轻细的声音让葛立学很想将猫揽进怀里。虽然它很小,却是有温度的生命。雨打在车灯上,模糊了葛立学的视线。大院里没有行人,连成一片的建筑和植物躲在黯淡的光线里。有路灯的地方可以看到垃圾箱、地砖、交通锥形桶以及被黑夜染色的冬青丛,光圈照在上面,照出了同样的孤独。时间在四周凝固成琥珀,除了雨点,世界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从清晨到黑夜,它们一成不变。住院部的标志灯挺立在雨夜里,看着它,葛立学想到了病床上的另一个他。他看着那些窗口,想在窗边看到妻子的身影。他羡慕病床上的葛立学,虽然不能动,却被世界关注着,而停车场上的他只能与猫为伴。
猫是在妻子走近时快速溜走的。妻子身边站着葛立学的朋友。雨依旧下着,两人钻进车厢,葛立学的发动机心脏刹那间停在了遥远的地方。她,果然,朋友。葛立学想到了简单的几个词。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略显拘谨,朋友打破沉默,叫出了妻子的小名。葛立学的心瞬间降至冰点。车里的谈话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们唯一的身体接触是并肩坐着,手握在一起。葛立学静静地听着对话,根据以往了解的信息,慢慢弄清了埋在妻子与朋友之间的秘密。他们曾是昔日恋人,就读于本地同一所大学,毕业后朋友出国,在合资企业从事翻译工作,距离产生隔阂,最终两人无奈地选择分手。葛立学回顾与妻子相亲时的情景,在咖啡馆里她说,上一段感情是在两年前,男朋友在国外工作,我不想跟他去国外生活就分开了。葛立学说,为什么不想出国?媒人给我的简介上写着你的爱好是旅游。妻子说,去国外生活和喜欢旅游是两码事。葛立学问,你想去前男友的国家旅游吗?妻子说,出国旅游挺好的,就算去了他所在的国家也不代表要见面吧。葛立学追问,如果在国外旅行时遇到他呢?妻子说,要不先这样吧,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有事。初次见面不久,葛立学在逛商场时偶遇妻子,她站在电梯前,对着梯门上的电影海报愣神。葛立学默默地站在妻子身后。电梯打开了,她没有走进去。电梯里的乘客不耐烦地看着他们,有人问了句,上不上?妻子没有说话,电梯关闭后她继续看海报。电影是《嫌疑人X的献身》,出自同名推理小说。葛立学在她身后问,一起看怎么样?最近这部电影挺火的。妻子转身,诧异地看着他,用了五秒钟才搞清楚说话的是某个相亲对象。你是,葛先生?她犹豫着说。葛立学点点头,抓起她的手,将电影票放入手心。我买了两张,别问我为什么是两张。他故作神秘地说。没有解释在商场促销点购票时恰巧中奖,电影票买一赠一。
这场电影他们各有隐瞒。葛立学隐瞒了中奖,妻子隐瞒了前男友是东野圭吾的书迷,那本《嫌疑人X的献身》至今还放在葛立学书房的架子上——起先书在她家,婚后两人的读物合并在一起。三年前朋友回国发展,他看望葛立学,在葛立学家的客厅里遇到了前女友,接着又在葛立学的书房里看见了他十几年前的旧书。吃饭时,朋友一改往日的深沉,不停地说话。葛立学也是深沉的人,朋友觉得如果自己不说话,那饭桌上就会产生奇怪的氛围。为了避免尴尬,朋友谈及了他在国外的旅行经历。前女友认真地听着,适度保持沉默,但偶尔也会问上几句。两人心照不宣地将男主人蒙在鼓里,之前的关系像普罗旺斯薰衣草花海里的一片花叶或者阿姆斯特丹风车桨叶上的一丝风,隐没在不被人知晓的地方。那天聚会之后,朋友慢慢疏远了葛立学,他觉得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时过境迁,生活里的太多真相不能还原,也不能解释。
妻子给前男友打电话,源于他回国后做了医药代表,在各大医院颇有人脉。妻子通过前男友为葛立学找来多位专家,这些人包含了心脑血管专家、神经科专家、针灸室主任,以及一个据说有些通灵能力的心理咨询师。葛立学的状态非常奇怪,除了闭眼躺着,身体的各项机能全都正常,专家们束手无策。今晚妻子与前男友见面,目的是商讨转院到省城。经历了十多个小时后,妻子平静了许多,毕竟丈夫没有生命危险,眼下无非就是个闭眼躺着的人。在车里,两人的话题几乎全都围绕着葛立学展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将过去打了个温暖的结,那些往事两人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十一点过后,他们下车离开。妻子走向病房,朋友去了相反的方向。他的车停在葛立学看不到的地方。驶出医院大门时他按了喇叭,正在打瞌睡的保安拉开玻璃窗,将付费卡递向窗外。
葛立学百感交集,他有些吃醋,又心怀感激。雨势渐强,葛立学从身体内外听到了不同的雨声,让他觉得自己既是铁皮棚子又是棚子下面听雨的人。他在错综复杂的平行世界里随着跳动的水花分散成多个自我,一个葛立学在另一个葛立学体内,还有一个葛立学在直线距离几百米开外的病房。他由内而外由远及近地体会着时间和空间,仿佛洞悉了世间所有秘密,却又搞不清自己的灵魂究竟寄存何处。黎明时分雨停了。不久,天光初现,朝阳慢慢升空,院子里湿漉漉的,积水如同一枚枚金色的蛋壳碎在地上。
随后一周,葛立学是在地下车库度过的。妻子带着另一个他奔赴省城治疗,同去的还有表弟、弟媳,以及葛立学在乡下不出五服的表侄子。表侄子在乡镇上开婚庆公司,他有辆商务车,大家觉得用商务车运送葛立学会让他舒服些。连日来,葛立学对地下车库的厌倦与日俱增,虽然他逐渐掌握了拧收音机、开合车窗、打火、转方向盘、动雨刷等系列技能,并有一套独立的全物化思维系统,但他依旧不想安分地待在这里。一周后,葛立学在极度无聊中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趁着夜色驶出了地下车库。葛立学不敢去热闹的地方,只沿着行人稀疏的小路,开了几分钟后把自己停在就近的广场边上。
小广场游客不多。有人摆摊做儿童涂画生意,长条桌上放着卡通画板和颜料盘。葛立学看着孩子们涂色,他们有的仔细认真,有的随心所欲。一个小女孩衣袖上有团玫红色,葛立学觉得像颜料,仔细看了看,又觉得是袖子上本就缝着的小花。他辨别了几分钟,直到小女孩的袖子与桌沿粘在一起。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看母亲,母亲正在喂二娃喝奶,女孩的目光让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衣服上。母亲瞬间皱眉,白眼和叹息推着她将脑袋转向别处。葛立学笑了,他笑生活中的小片段是如此生动美好。笑罢他又悲从心来,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已经与他绝缘,属于他的只有身下的柏油路和小区里那个令人压抑的地下车位。
一对老年夫妇从葛立学身边经过。老汉说,买个西瓜回去吃吧。老妇说,家里的绿豆汤还没喝完呢。老汉说,吃西瓜是吃西瓜,与绿豆汤有什么关系?老妇说,明天再买西瓜,今天晚上把绿豆汤喝了,别浪费。两人边说边往前走,路过水果店时老妇拉了老汉一把。葛立学也想喝绿豆汤,念头刚冒出来便消失了,他觉得还是喝汽油过瘾,汽油味道浓郁,带着火的气息,犹如陈年老酒让他垂涎欲滴。他从汽油又想到了机油。金黄色的机油跟蜂蜜差不多,单是想想就让葛立学的心里满是甜蜜。他开始回想上一次更换机油时的情景。那是去年冬天的某个黄昏,阳光在升降机架子上懒洋洋地趴着,葛立学的大众轿车,也就是现在的他,在做保养时梦幻般地被升降机缓缓抬高了。修理工从车底取下机油阀,放出旧机油,待升降机回落地面后走到车前,打开前盖,用漏嘴将新鲜的散发着迷人香味的机油缓缓注入到葛立学体内。他还用机油尺蘸了蘸,确保机油足量。真是美味啊!葛立学吞咽口水,那美好的旧时光令他情不自禁地轻微摇晃起来。他突然惊醒,意識到这种思维极度危险,持续下去他就真的与车完美结合了。惊醒过来的他叫了一声,引得路人频频向他张望。
午夜过后,葛立学驶入城郊,在一片烂尾楼前围着座颇具规模的人工湖用不同的速度转了五圈。他将连日来蓄积的压抑尽情排出体外,让心慢慢归于平静。葛立学注视着比夜空还深沉的湖面,想起多年前曾和一个在北京当小导演的朋友在湖畔钓鱼。朋友喜欢故作高深,他说,拍片需要灵感,这方面我总会留心收集。葛立学问,怎么收集?朋友说,比如有一次我把车开到密云水库附近,打开所有车窗,让风不断地吹进吹出。葛立学问,这就能得到灵感?朋友说,因人而异,对我来说风将车饰吹得来回摇晃就是我的灵感。做导演的朋友去年冬天突发心梗,死在了家中的浴盆里,据说他生前饮酒过量,泡澡时窗户又大开着,寒风吹进吹出,这些导致他的心脏不堪重负。传递消息的是葛立学在京工作的另一位朋友。在酒桌上,这位朋友放下酒杯,揉着发红的双颊说,他这人体热,喝那么多酒真不该再泡澡。我和他住前后楼,除了警察和物业,我是第一个赶过去的。当时还开着窗子,风把浴盆边上的半拉浴帘吹得晃来晃去,现在想想我还头皮发麻。葛立学想着车饰和浴帘,继而想到了来回摇晃的生活,他思忖灵魂是不是也在摇晃?不然,他的灵魂怎么就偏离了容器?
没有风,湖水不起涟漪,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倒映着月亮和星星。人工湖与附近的烂尾楼盘是某开发公司留下的,由于土地手续不全以及资金链断裂,这个项目在多年前便已终止。葛立学的公司曾打算接盘,出于位置和多方面考虑,公司最终放弃了打算。此刻,葛立学默然待在湖边,他已经很久不去琢磨现房、诚意金、套内面积、砖混结构等专业术语了,他在湖边思考灵魂和维度空间,从发动机热量联想到与热力学有关的熵增定律。此前他对熵增的了解仅仅是从听书网上得来的一碗心灵鸡汤,觉得它是宇宙走向无序的一道公式,可以将熵增从精神层面套入企业与个人发展,属于成功学的范畴。眼下,葛立学对熵增定律依旧是一知半解,只不过通过自身的变化,他觉得这条无序公式不再那么抽象了。无论肉体还是钢铁之躯,他都被热力学左右着,从灵魂的角度上他也认同了宇宙作为孤立系统将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和无序。思考让葛立学的精神陷入狂乱,他觉得脑袋要爆炸了,不得不将思绪排空。他围着人工湖又开了三圈,这次他开得飞快,耗时仅十五分钟三十七秒。他再次回到先前的位置,为了不去琢磨人生、汽车、哲学、灵魂等等他本就不怎么明白的东西,他摇下了车窗,想让涌进车内的夜风驱散思绪。没有风。他对风的错觉源于先前的行驶。他把远光灯大开,摇晃车头,想在湖上发现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借以打破眼前无边的静寂。没有鱼跃出湖面,不过,他却在远处乱蓬蓬的杂草堆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是条人腿!葛立学一惊,他仔细观察,腿连着躯体,是一个躺在杂草堆里的人。
风恰到好处地出现了,荒草齐密地摇摆,湖水荡起微波。那个人还活着,他微微改变了姿势,似乎正在酣睡。更多的风将他从荒草里暴露出来,葛立学看到了灰色的运动装和塑料水壶。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名字——刘海洋。这不就是那个走失的刘海洋吗?他失踪有段时间了,天知道他居然在湖畔的荒草里睡觉。葛立学响了几声喇叭,还把远光灯曝闪了一小会儿,可刘海洋依旧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个没有知觉的充气娃娃。葛立学用了足有一小时企图唤醒躺在湖畔的失踪者,为此还尽量接近他,调整角度向他弹射了几次玻璃水。一番折腾未果,随着时间推移,葛立学不得不返回小区车库。
葛立学连续两晚来到湖边,依旧未能唤醒刘海洋。葛立学的执着,不仅仅是想要救人,在他心底对这位失踪者还怀有殊途同归的感觉——他觉得刘海洋的精神也被关在了某个地方,对这种苦闷,他感同身受。连夜奔波让葛立学的油箱早已见底,按说第三天晚上他是不能再去湖边的,可他不仅去了,还决心待到天亮。他推測天亮后附近总归会有人路过,到时他大声鸣笛借机把人引到刘海洋身边。葛立学的油量远非他想得那么乐观。在湖畔,他的意志仅仅是靠最后几滴汽油维持着。他对汽车缺乏了解,没有将逐渐下沉的神志与油耗画上等号。为了提神,葛立学还听了半晚的车载音乐。黎明到来前他陷入了恍惚,仿佛听到刘海洋在说话。刘海洋说,老兄,这几天可苦了你,一直守着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成了个广告屏,就是岳喜路上的那块,播放无痛人流和专治不孕不育的那块,至于怎么到的湖边我完全记不得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治疗不孕不育找省城的哪个老专家好。葛立学的恍惚持续了约有一刻钟时间。他是辆涡轮增压轿车,油电消耗均已到达极限,他想对刘海洋说句什么,但世界一黑,他失去了意识。
葛立学重新睁开眼睛是在省城医院的病床上,妻子趴在床边,阳光照耀着她,在她的手链上点起一条明亮的火线。葛立学想,汽车居然也会做梦。他擎起双手,在空中做着驾驶动作,这么多天他一直琢磨方向盘到底是自己的哪个器官。身边传来了指甲刀的声音,葛立学侧脸,在旁边的病床上看到一个正在剪指甲的中年男人。男人剪完,用锉子细心地打磨指甲棱角,他用余光发现了葛立学,随即惊呼,你能动了!喊声吵醒了妻子,她看着葛立学,嘴角抽动,良久,说了句,你终于醒了。
葛立学的昏睡持续了半个多月后不治自愈,他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却选择了沉默。他本能地意识到要把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埋在心底,不然他的迈腾轿车,他的另一个他将会迎来被解体、被研究的命运,最终变得支离破碎。他的世界复归了原位,最好的回报唯有保持沉默。回家后葛立学第一时间跑进了地下车库。他知道车还在湖边,他去车库是想看一眼空荡荡的车位。现实出乎意料,车纹丝不动地停在车位上。葛立学失神地钻进驾驶室,油量充足,一切正常。他难以区分现实与梦境,只得不停地抚摸仪表台和方向盘。妻子不安地站在车旁,看他在车里用一种奇怪而又虔诚的表情不断重复着动作。葛立学想到了刘海洋,推测是他把车弄回了原处。难道刘海洋醒了?葛立学自言自语,说完忍不住冲妻子又说了一遍。谁是刘海洋?妻子问。一个失踪者,你没有印象吗?广播曾经播报过。葛立学说。妻子愣愣地看着他,缓缓摇头。沉默片刻,葛立学用目光示意妻子上车,打火,驱车驶向城郊。柏油路上,阳光洒下金色的光斑,葛立学温柔地握着方向盘,他想,或许一切只是场梦,而梦境又过于真实,人怎么可能会变成汽车?想到最后他偷偷笑了,觉得梦同阳光一样,看得见也能够感受,但终究只是虚无。他打算在可以调头的地方驱车返回,人工湖已经对他失去了意义。
前路徐徐延伸,盛夏在浓密的绿荫里随风摇曳。葛立学心情一片大好,突然很想为妻子唱几句昔日的老情歌。他正待开口,发现她已悄然睡去。车里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手机攥在妻子手中,她还在熟睡,这么多天的守候,她确实累坏了。葛立学瞥了眼妻子的手机,屏幕上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没有唤醒她,而是打开三角灯,将车慢慢停在路边。葛立学走出车门,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看着车和车里的妻子。他下意识地模拟了几声汽车喇叭,摇摇头,笑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