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女性形象探析
2023-05-30张渝
【摘要】 《台北人》是著名作家白先勇的经典之作。小说塑造了多个迥然不同的女性形象。由于自身经历影响,白先勇对女性有着独特的看法。本文着眼于《台北人》中的女性人物,通过分析不同女性的形象,再结合她们的悲剧命运,总结作者的女性观。
【关键词】 《台北人》;女性形象;白先勇女性观;悲剧命运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2-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04
《台北人》是当代著名作家白先勇的代表作品。它由十四个短篇小说构成,这十四个故事独立成篇,其中人物的社会地位也各不相同。作者在有如扇面渐渐展开的篇幅里,把特定环境下社会中的众生相刻画得淋漓尽致。
—、《台北人》中不同的女性人物类型
在《臺北人》中,白先勇细致而深入地描写了生活在那个时代里不同阶层的女性。这其中既有如《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这一类的上层社会女性,也有如《孤恋花》中娟娟这一类下层人物。这些处于生活不同阶层的女性,其形象特点也各不相同。
(一)无力反抗命运的女性
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原本是旧上海百乐门舞厅里红极一时的舞女,后来到了台北亦受到上流社会男人的追捧。她总也不老,总是穿着“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 ①,举手投足间,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她是如此的迷人,引得无数男人为其倾倒,但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占有她。她八字带煞,命犯白虎,男人沾到她,“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②。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让无数男人为她痴迷。在人们心中,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 ③。尹雪艳似乎永远不会变,永远不会老。她总是从容而冷静地旁观着一切,甚至是那些为她争斗而丧命的男人。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法束缚她,但她又何尝不是被命运所操控。她依靠男人走进上流社会,获得了金钱、地位、名誉。但她终生都生活在男权意识统治下,必须依附于男人、作为男人的附属品才能在上流社会立足。这是尹雪艳无法摆脱的宿命。
《秋思》中的华夫人亦是被命运操控的女子。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秋思秋落,华夫人精心保持着自己的容颜,不愿被岁月改变。但在她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过去繁华生活的怀念。无论是个人的绚丽,还是过去的辉煌,都挣脱不了走向衰败的必然命运。从来都是英雄迟暮,美人白发。华夫人和她的将军丈夫,终究会变成历史的尘埃。
同样被命运操控的还有《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钱夫人年轻时凭借一曲《游园惊梦》红遍了秦淮两岸,也因此受到钱将军的关注,做了他的填房夫人。然而十几年过去了,随着钱将军的离世,此时的钱夫人风光不再,独自一人居住在台南。在参加当年同台姐妹的宴会中,那熟悉的曲调与戏词,勾起了她对往日时光的追忆。她曾受到将军的百般宠爱,可将军已经撒手人寰;她曾与将军参谋郑彦青偷欢,可她的亲妹妹月月红却抢走了郑彦青。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离她而去,她内心是如此孤独。她怀恋过去的生活,可惜时光已逝,过去的辉煌一去不复返。
这类女性都是处于社会上层的女性人物,享受着常人无法拥有的荣华富贵。她们过去依靠男人得以跻身上流社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往的风光早已不再。过去的繁华与现实的悲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回忆中的美好抵不住现实的悲凄,她们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终日沉湎于怀念过去的荣光中。“华夫人”“钱夫人”并不是简单的个例,而是那个年代台湾众多上层社会女性的缩影。白先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弥漫在特定人群里的时代愁绪,将对这些女性的叹息化为冷冽的文字,再通过起、承、转、合的行文技巧,揭示了时代的悲音。并且,白先勇隐晦地表现了这一类人精神主旨的缺失,表达了自己对这一情况的担忧,传达出文章的精神主旨——修剪精神,重塑内涵。
(二)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女性
《台北人》中除了有如尹雪艳、钱夫人一般的上流社会女性,也有一批处于社会底层、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女性。《孤恋花》中的五宝、娟娟等人便是这批女性中最具代表性的人。五宝和娟娟的身份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五宝不堪忍受嫖客华三的疯狂虐待,选择自杀。而娟娟的命运似乎比五宝更加悲惨。娟娟的母亲是个疯子,她的父亲更是禽兽不如,强暴了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娟娟。如花一般娇艳美好的娟娟为了生存,被迫沦为酒女。再加上她性子软弱,面对各种责难都选择逆来顺受,因此受尽了酒客的欺辱。后来她遇到了残暴凶狠的柯老雄,甚至被其用毒品控制。中元节那天,当娟娟再次遭到柯老雄的毒打,娟娟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选择用一只黑铁熨斗打死了柯老雄,自己也完全疯掉,被关进了疯人院。命运是那么无情,娟娟最后成了五宝,成了她发疯的母亲,她浮萍般的身世被动乱的时代裹挟,成了毫不起眼的牺牲品。面对无情的命运,娟娟一直在苦苦地挣扎,可是始终逃不开命运的操控。在经历了现实的种种打击后,她的内心早已麻木,脸上惨淡与孤寂的笑容只是她存在的表象。她的内心无比痛苦,但她默默忍受了所有的苦,向命运顽强抵抗,一直努力挣扎着活下去。直至最后,她在绝望中崩溃了,爆发了。终于,她疯掉了。疯掉或许对娟娟而言是一件好事,至少她可以忘了疯疯癫癫的母亲,忘了禽兽不如的父亲,忘了那些践踏她的人,忘了这痛不欲生的人世间。
娟娟悲惨的命运,好似是那个时代那群人的常态。她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着,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哪怕被人践踏、被人侮辱,也依旧顽强地活下去。白先勇关注到了那个时代处于社会下层的女性,并对其抱有人道主义关怀。他用血和泪凝结而成的文字,去控诉那个黑暗的社会、那个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时代。
(三)爱情幻灭而迷失自我的女性
《一把青》里的朱青,拥有过最美好的爱情。她和飞行员郭轸相识相恋。当两人突破重重阻碍结为夫妻时,不久郭轸便以身殉国。残酷的战争摧毁了朱青的爱情。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她,从最初的那个害羞腼腆的少女,变成了能游刃有余地和小空军调情的交际花。后来,在得知情人“小顾”飞机失事的消息后,朱青并未像当初面对郭轸牺牲时那样悲痛。她镇定地料理了小顾的后事,随即神色自若地和太太们打牌。作者通过朱青今昔之感的鲜明对比,尤其是朱青面对郭轸之死和小顾之死时完全不同的反应这件事,反映了朱青从原本的鲜活灵动变为冷硬麻木,揭示了战争之下的黑暗社会磨灭人类情感的可悲现实。朱青与郭轸的爱情幻灭后看似变得冷酷,但仔细琢磨小顾出事后她的表现,就会发现,朱青在玩世女子的表象之下仍然保留着对痛苦的感知,并没有完全变得麻木不仁。她只是在爱情的幻灭和现实的打击下,内心逐渐变得坚硬,用封闭内心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朱青的心虽不似往日那般柔软,但也并不像她如今表现出来的这样冷漠。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舞女“金大班”,她一共经历了两段感情。这两段感情让她一步一步从金兆丽变成了“金大班”。第一段感情是她年轻时与大学生月如相爱。月如是富家少爷,又是家中独子,而金兆丽只是百乐门的一个舞女,两人的爱情因身份地位悬殊而以悲剧收场。第二段感情是她和船员秦雄。秦雄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可是他没有殷实的经济基础,给不了金兆丽想要的生活。金兆丽此时也不再年轻,不能再为了爱情等下去。最后金兆丽选择嫁给家底殷实陈发荣。虽然陈发荣年纪大了金兆丽许多,但他可以满足金兆丽想要的物质生活。金兆丽的爱情彻底幻灭,她由金兆丽彻底变成了“金大班”。
无论是朱青还是金兆丽,她们最初都对爱情充满了无限憧憬,向往得到一份美好的爱情,但最终她们的爱情都因为现实而幻灭。在作者的笔下,她们阅尽沧桑,备尝人间苦辣酸甜,包裹住自己的真心,终日以冷酷无情的面目示人。
二、《台北人》女性形象的悲剧命运
白先勇常以命运来解释悲剧的根源。他认为人们不幸的遭遇,都是命中注定的冤孽,是凡事皆有因果轮回的表现。《台北人》中,大部分女性人物以悲剧结尾,而她们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命运的操控造成的。在白先勇的笔下,命运是一种超越于人之外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过去备受位高权重的丈夫的宠爱,有着令人艳羡的美好生活。但随着丈夫的离世,曾经的风光生活不再,美丽的容颜也渐渐老去,面对现在与过往生活的巨大落差,她渐渐怀恋起过往的生活。钱夫人一生依附于男性,虽然获得了物质上的满足,却难以获得精神上的愉悦,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身真正的价值。这是钱夫人终身都无法摆脱的命运。
《台北人》里的朱青和金大班都拥有过美好的爱情,但命运仿佛捉弄她们一般,她们都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朱青先后经历了丈夫和情人的意外身故,金大班也因为身份地位上的悬殊而被迫与爱人月如分离。她们在失去爱情后如行尸走肉一般,陷入了灵与肉的堕落。但实质上她们人生悲剧的实质并不在于从灵到肉的堕落,而是命中注定的冤孽使然,这是她们孤独漂泊的宿命。命里注定的孤独与漂泊,才是朱青和金大班人生悲剧的核心。
《孤恋花》更是白先勇作品中极具宿命论色彩的一则故事,整体基调处都于灰暗、阴郁当中。娟娟和五宝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命运对她们的束缚,她们的身上充斥着对自身命运不可把握的宿命式悲剧感。
《台北人》中既包括了上流社会的女性人物,又涵盖了处于底层的女性人物,她们大都是以悲剧结尾。无论她们是抗争也好,妥协也罢,都逃脱不了悲劇命运的结局。从白先勇的小说中,人们几乎看不到像鲁迅那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沉痛,更多的是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对现实社会人性本质的窥探。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些女性被迫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她们曾试图反抗命运以寻求个人的价值,却始终逃不过命运的掌控,只能在现实生活中沉沦堕落。正如吴爱萍对书中女性人物的评价:“《台北人》中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女性形象,都脱离不了不平等于男性的‘他者境况。”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这是她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三、白先勇女性观
(一)白先勇生活及成长环境
白先勇出生于1937年,是国民党陆军上将白崇禧之子。在官僚家庭中长大的白先勇,见证了官僚家庭对人的影响,也见证了国民党上流社会的奢靡。在白先勇的少年时期,他随家人移居到了台湾。在亲眼目睹了那些背井离乡来到台湾生活的下层人民的悲惨遭遇后,白先勇看到了社会的动荡不安。而家族的衰败更使他切身体会到国民党旧官僚家庭的没落。
白先勇幼时被诊断出患有肺结核,不能上学,因此他的童年时间常常独自度过。这段童年经历使他从小便敏感、多思,他对周围事物的变化异常敏感,善于观察周围的人,洞悉他们的内心。正是由于他细腻的情感和善于观察事物的眼睛,自身的成长经历和周围人事的变化都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和启发。作为官僚子弟,他看见过许许多多像钱夫人这样的女人、像金大班那样爱情幻灭迷失自我的酒女,也看见过像娟娟那样身世凄凉的孤女。她们的心在呐喊,她们的身体在挣扎,但没有人听到她们的呐喊,没有人向她们伸出援手,没有人助她们脱离苦海。她们只能在现实的绝望和痛苦中,逐渐沉沦,直至陨落。白先勇对这些女性的悲惨遭遇充满了同情,通过作品为她们发声,向世人展示她们所经历的苦楚。
白先勇对女性的关注是超乎寻常的。在他的作品中,人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他对女性的欣赏和对下层边缘女性的怜悯。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是密不可分的。白先勇的母亲是一位很有胆识的女子,白先勇对其非常崇拜。但他的母亲早在白先勇二十多岁时就去世了,这对于年轻的白先勇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种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对母亲的怀念成了白先勇的创作动力之一,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流露。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到了台湾的白崇禧已无实权,只担任了一些虚职。白家再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曾几何时,白母如同《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一样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可是由于白父的失势,白母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时常黯然神伤。家庭生活的巨大落差和母亲的忧伤,让白先勇关注到了那个时代下生活得“今不如昔”的上层女性,对“钱夫人”这类的女性产生了更多地思考。“童年经验的这种性质对作家至关重要,它意味着一个作家可以在他的一生的全部创作中不断地吸收他的童年经验的永不枯竭的资源。”可以说,白先勇的创作灵感大部分来源于他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的独特经历。正是基于这些丰富的经历和他内心独特的情感,白先勇才刻画出了一个个丰满而复杂的女性人物形象。
(二)白先勇对女性价值观的认知
在中华传统的女性观念中,知礼守节、贞静专一、服从丈夫、敦睦家人是衡量一个女人是否完美的标准。如果一个女人没有达到这些标准,那她就不是完美的女人。这一观念是男权文化的产物,它把女性角色所固有化,女性的觉醒和这种传统女性观一直存在着冲突。随着西方先进思想的传播,这种冲突逐渐加剧。白先勇深受新思想的影响,突破传统女性观念,将女性作为作品的中心人物,通过颠倒男女格局来展现一个复杂的女性世界。他所塑造的女性人物不是传统意义上完美的女性,而是一些有血有肉、丰满的女性形象。无论是本文对《台北人》所重点探讨分析的女性人物,如孤苦的钱夫人、命运凄惨的娟娟,抑或是白先勇的其他作品中对于女性人物的描写,如勇敢追求爱情的玉卿嫂等,她们都反映了白先勇对传统伦理观念的反抗和对女性独特的生命价值的肯定。
白先勇作品中的女性通常是命运悲惨的可怜人。一方面,白先勇通过描写这些女性的悲剧命运来映照出社会的黑暗和人性复杂的本质。另一方面,白先勇从女性的视角来揭示女性悲剧的本质,也表现出了他对女性的关注与同情。
四、结语
《台北人》通过一组女子群像的塑造,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全方位的描写,充分展示了台湾社会各阶层的女性在新旧时代交替中不同的人生经历,表现了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传统伦理的叛逆,阐释了白先勇独特且进步的女性观。每个女性人物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现实,以及她们面对命运操控所做的选择,即使在新时代下,依然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注释:
①白先勇:《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页。
②白先勇:《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
③白先勇:《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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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渝,女,汉族,四川广安人,西华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