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堂前燕
2017-03-23雷英
摘 要:白先勇先生的短篇集《台北人》主要书写那个时代的流变沧桑和置身动荡年代的人物的悲剧命运,其悲剧意识体现在了今非昔比,世事沧桑的“陆台之别”上,难逃时间与命运双重宿命下的“美人迟暮”的人物悲剧上,以及“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的戏剧化因素上这三个方面,其道尽了那些从大陆退居迁移台湾的各色人物在历史风浪中感知到的世态炎凉与沧桑。
关键词:白先勇;台北人;悲剧意识;小说技巧
作者简介:雷英(1997-),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本科2014级汉语言文学(基地班)在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5-0-03
白先勇在其小说集《台北人》的卷首引用了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堂前燕,败落而失望怆然,四散纷飞,好不凄凉。此诗的悲剧意蕴也正是契合《台北人》的主题,同为喟叹在历史风浪中没落与衰亡的挽歌。白先勇先生的短篇集《台北人》主要书写了那个时代的流变沧桑和置身动荡年代的人物的悲剧命运,其悲剧意识通过运用“意识流”、“家国同构”以及“戏剧化”的小说技巧方式道尽了那些从大陆退居迁移台湾的各色人物在历史风浪中感知到的世态炎凉与沧桑。
一、美人迟暮:“意识流”与回忆
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在其人物塑造与叙事方面有其共同特征与独特技巧。作者描写了台湾社会缩影中各个阶层的人物及其复杂关系,这些人在难以忘怀过去,敢爱敢恨、充满沧桑感等方面有着某种内在的相似性。
“台北人”的名字本身就具有一种时间的流变感:本是大陆人,后为台北人,这些人都是随着国民政府撤退去台湾的,离开大陆之时或是已有美丽爱情的年轻小伙,或是志向远大的知识分子,或是叱咤风云,身经百战的有名将军,或是贵族的太太们,有名的舞女,还是士兵和佣人等等,他们都有一段难忘的过去,回忆起过去之重负,也会直接影响到目前的现实生活,从大陆到台湾,空间的转化,时间的不复,都不能回到那时那地。比如尹雪艳在台北的公馆气派十足,但总不想低于当时上海霞飞路的排场(永远的尹雪艳),虽然朱青身边有三个空军小伙子,但总归不是她的郭轸,也万不及当年的那份情意(一把青),金大班最后搂着的那个年轻男人虽然同样是清清爽爽的腼腆小伙,但终究不是当年的月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赖大哥在除夕宴席上的借酒性而发的今不如昔的议论(岁除),还是秦义方在国葬时对当年风光的恋恋不舍(国葬)等等……十四篇短篇小说中,无不例外的描写了在剧烈的历史时空转变下,痛苦、忧愁、失落成为“台北人”共同的情感和“美人迟暮”类型的变异。白先勇先生于1982年在清华大学演讲时曾说道“我想关于被时代淘汰,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淘汰。没有一个人能在时代、时间中间,时间是最残酷的……”《台北人》将目光更多的注目于过去,在今昔对比中对过去充满深情怀念,而对当前与未来充满悲愁与隐忧,过去是充满幸福,有意义价值的理想、美好所在地,而现在却是衰败沉沦,只可叹美人迟暮,花已落去。
如上所说,作者在展现时过境迁,世事沧桑的悲剧过程中,回忆与现实之间时间跨度十几年,空间隔着海峡两岸,人事情境几多变迁,如何在特定的场景之内将内容多,规模大,设计范围广的内容出来呢?《游园惊梦》就是需要处理这一问题的典型,其需要钱夫人在窦公馆游园的几个小时之内将十多年前在南京梅园新村公馆的事进行回忆叙述,为了在其中不会出现时空处理杂乱,叙事断节的情况,白先勇先生就运用了“意识流”的处理方法。所谓意识流手法,就是突破时空的限制,让人物在作品中通过自有联想等展开自己的心理活动,组合不同时空下的事件,让人们产生意识流动的现象,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说”认为:在理性的冰山下,還汹涌着非理性的海洋。这就为意识流在小说中的运用提供了哲学和心理学基础。白先勇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将现在与过去的事件连成一片,让过去的事能够随着主人公的意识流动而逐渐清晰起来。从《金大班最后一夜》、《秋思》以及《孤恋花》中皆有意识流的写作手法,例如在《孤恋花》中:“突然我想起了五宝在自杀前的那一幕来:“五宝跌坐在华三房中,华三揪住她的头,像推磨似的在打转子,手上一根铜烟枪劈下去,打得金光乱窜,我看见她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乱捞,她拼命地喊了一声:阿姐——我使足了力气,两拳打到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来——一声穿耳的惨叫,我惊跳了起来,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冲开门……”此处前面讲的是五宝的事,后面讲的是娟娟的事,在叙述者的潜意识中,此场景与十几年前的五宝自杀前被华三虐待的场景相似,同为两个女孩的悲惨命运。之后在《游园惊梦》一文中,白先勇先生将意识流手法更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其文本内容与形式之间毫无游离之感,钱夫人听着徐太太《游园》一曲,乘着酒性,当年的事与意识自然流泻出来,短短一曲,她的潜意识却是在来回在人事变迁的悠悠岁月中,从过去到现在,从窦公馆到南京梅园,这看似杂乱无章的酒后回忆描写,却在这散乱的句子中向我们展现了钱夫人的过去,也更是让我们感受到了钱夫人内心的恍惚以及无奈悲伤的心灵喟叹。钱夫人的意识流动部分是这篇小说中最精彩也是最有内涵意蕴的一部分,推动了整个游园的发展,同样通过意识流也给作者对过去很多事情的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与描写方式,否则作者将会很难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地点内叙述时空跨度如此大的故事。
二、此岸彼岸:“家国同构”与同悲
个人的不幸与家国的沦亡在“台北人”身上同时体现。将个人的情爱之苦和家族的衰落之悲与国家民族的沦落败忙相结合,这种“家国同构”的情节方式根植于传统的宗法政治及文化体系,表现为大国政治命运与小家悲欢离合间须臾不可分离的紧密关系,小家里的悲欢离合、男女情长在国家兴亡、政治动乱的大背景中被展开,或是家国的沦亡导致了命运的不幸,或是个人的苦难印证了国家的动荡。“家”与“国”之间的相互依存[1]。
白先勇先生笔下的“台北人”浸透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王谢子弟”的绝望感。他们眷恋着过去,蹒跚的在现实中挣扎,迷惘的看这未来,过去的他们大多有春风得意、显赫一时的历史,如痴如醉的沉浸在往昔之中。这一幕幕的悲剧是从大陆退居迁移的人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乡愁日深之际,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一种哀悼。在《台北人》最能直接体现这种“家国同构”的情节手法莫过于《岁除》、《梁父吟》以及《国葬》这三篇了,其小说主人公都是民国军人或国名党的军官,《岁除》中的赖鸣升这位曾经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军人,现在只是荣民医院的“伙夫头”,乘着酒性还大有“虽死犹荣”的气概,《梁父吟》中曾经参加过辛亥革命的老将朴公,曾经是一个那样的生龙活虎的有志青年,如今却变成了这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里文章里:“其实,他晚年也是十分孤独的——”隔了半晌,朴公才喃喃自语道。”这喃喃自语又何尝不是朴公所愿意承认的现实,《国葬》中“他当了一辈子的军人,辛亥革命,北伐抗日,轰轰烈烈的建立了伟大工业。”可是在台湾,“这些年没有打仗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猎”这样的叙述,显示出对于现实局势使他无法施展雄才的事实,又是多么的心怀遗憾。这三篇里的军人形象都具有很明显的国家时代特征,同样的都是年轻时铮铮铁骨,轰轰烈烈,年老时孤独寂寥,靠着回忆过日子。除了这几篇外,还有《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秋思》、《游园惊梦》通过描写女主人公个人悲痛命运来反映世事沧桑,将“台北”与大陆时期的“上海”、“南京”直接联系。虽然在《永远的尹雪艳》一篇中,尹雪艳的日子过得比大陆时候的日子更加的热闹气派,但从在前面作者对尹雪艳的描写“她享了重煞的令誉”“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而此篇又是《台北人》的第一篇小说,作者大有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式的嘲弄与悲哀。《台北人》的扉页上写着:“纪念先父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作为国民党著名将领白崇禧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一起经历了那场历史的巨变,这一代人更加的深受传统“家国观念”和“民族意识”的影响。“家国同构”与同悲的写法,同时让我们感受到了《台北人》里主人公命运的悲哀与社会在国家历史风浪下的动荡。
关于此岸彼岸,不仅仅是台北与大陆之间隔着台湾海峡的此岸与彼岸,同样也是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现实的此岸与彼岸,他笔下的人物用彼岸的回忆解决此岸的迷惘,徘徊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被一种哀伤和无奈的苦痛围绕。
三、人生如戏:“戏剧化”与挽歌
白先勇先生曾在他的一篇访谈极中说到:“时间的流逝一直是我最关心、最敏感的一个题目。”同样在《台北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非常突出的时间意识,然而没有人能够阻止时间的流逝,强烈的今昔对比恰似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没落贵族和时代的挽歌就在“惊梦”中恍惚而过。
小说的“戏剧化”体现在小说融合戏曲艺术过程中的四个方面:戏剧理论对小说美学影响;小说文本的戏剧性结构;人物、叙事者和读者之间的戏剧性关系;小说家对戏剧的创作技巧和演出经验的汲取,以及小说自身与戏剧艺术相契合的形式技巧[2]。我国传统小说相比西方小说,更多的运用了戏剧法,不像西方小说那样采用大段的叙述和直接描写人物的心理,中国的传统小说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对话和行动,让读者体会到人物的心理意识。在《台北人》中,白先勇先生继承了我国古典小说的戏剧法,即总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的客观冷静的具体描绘,和书中人物保持距离,让读者自己去判断作品中的人物。如在《一把青》中,朱青在其丈夫死后,精神受到打击,性格发生变化,但这些都是通过朱青前后的语言和行动对比表现的,令读者自然的感觉到一个昔日的纯洁腼腆的少妇由于现实的打击变得心如槁木而又玩世不恭。此外,在《永远的尹雪艳》一文中,采用了全知叙述的观点,按照时间的发展平和而又客观的展示出人物形象,尹雪艳是一个外貌看似冷艳逼人的女人,她住着富丽堂皇的公馆,穿着蝉翼纱的衣服,是一个物质生活富裕的贵妇,虽然没有历史风浪带来的血泪般的悲苦,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对没落贵族嘲弄讽刺的悲哀挽歌。白先勇先生虽然是冷静的刻畫了这一切,但从文本之中却可以看出他给予了最多的悲情和怜悯。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段在《牡丹亭·游园》里的警句也是激出了钱夫人蓝田玉的意识流高潮,催动了情节的发展。事实上,这段昆曲与蓝田玉这一生的命运兴衰亦有重大关联,她是因为唱《游园惊梦》唱得好被钱江军看上,娶她为夫人,过上了贵夫人的生活,而在台北的窦公馆里,因为听到《游园惊梦》,触景生情,回忆起她的情人郑彦青郑参谋与她的亲妹子月月红之间的事,心理上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她一生中罪痛苦的经验,还失去了嗓音。这段回忆配合着昆曲的音乐和剧情发展而呈现出了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哲理。“东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来姐有心,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嗳呀嗳嗳呀,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在小说《一把青》中朱青“不停地笑,嘴里翻来滚去哼着”的《东山一把青》也是在这篇小说中从朱青的性情转变开始出现,之后在结尾中在其一个情人小顾死后却仍然笑着唱着这首歌,从中可以感受得到朱青内心的心如槁木的无情以及玩世不恭。这些曲在文中的出现使得小说具有有声的悲哀特点,就如一首首挽歌样在读者心中回荡。除了一首曲能够如此外,还有某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句简单的对白,一簇盛开的白菊花,就可以文本带着读者在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切换,使得小说中人物的内心矛盾和情感流动的内心画面变成了如客观的剧情,客观的戏一样呈现在读者面前。
注释:
[1]沈毅.“家”“国”关联的历史社会学分析——兼论“差序格局”的宏观建构[J].社会学研究,2008,(6).
[2]皋于厚.古代小说、戏曲的相互渗透及小说戏剧化手法的演进[J].艺术百家,1999,(4).
参考文献:
[1]白先勇.白先勇自选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03.
[2]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M].尔雅出版社,1978.01.
[3]郑文晖、陈若颖.白先勇小说欣赏[M].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02.
[4][沈庆利.溯梦“唯美中国”——论白先勇《台北人》的经典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