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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路或许窄,但总要走下去

2023-05-30徐文瀚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5期
关键词:女书江永

徐文瀚

在社交平台上,胡欣的ID很直白,叫“女書胡欣”,发帖也简简单单,平铺直叙教人写女书字。在讨论着新季时装、时髦妆容和当红偶像的平台上看到女书,就好像湍急的河水中,翻出了应当安静沉淀于水底的东西。

女书的起源时间众说纷纭,已不可考,从文献可以追溯,女书的使用盛行于明清的江永一带。在话语权被统治阶层男性所垄断的时代,女性通过秘密的文字发出了声音,用女书写下她们的生命质感,已是一个值得被全世界听见的故事。和历史沉淀形成对比的是,女书的传承临近濒危,现有的6位传承人中4位年龄超过60岁,最年轻的胡欣也有30多岁。照此下去,恐怕再过一代人,这项古老又特殊的女性文化,会彻底消失,被人遗忘。

江永县隶属永州,这是柳宗元写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被贬之地,也是“周贞实者,秦始皇时人,遁居于此……始皇三召不起”的幽居所在。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女书。千百年来,此地沿袭男耕女织的习俗,女性出嫁前后结伴于阁楼,一边做女红一边唱歌。她们不被允许像男人一样学习汉字,便发明了自己的语言文字,记录姊妹结拜、婚姻家庭、社会交往、幽怨私情、乡里逸闻和歌谣谜语……华裔女作家邝丽莎据此创作了小说《雪花秘扇》,后来又改成电影,成为女书最广为人知的故事。

胡欣将我们一路领进女书生态博物馆,在博物馆做讲解,是她日常的工作之一。恰逢周六,博物馆迎来了不少的游客,接待游客的讲解员在门口吟唱,调子十分动人,朴实而充满了生命力。胡欣说,那是女书中的《送嫁歌》,歌词唱的是“堂屋中间有条藤,藤子开花十二辰,爹娘养的金坨女,双吹双打送出门”,因为曲调欢畅,常被唱来迎客。以前听说过女书,以为这只是文字,却没有想到,女书还是歌。胡欣告诉我们,女书的口头表达不像汉字一样是讲出来的,而是通过旋律唱出来的,配合上百个调子,朗朗上口。她小时候学女书,也是先学唱,再学写字翻译。

2013年,谭盾以《女书》为主题制作交响音乐诗,他在江永花了5年时间采样录制,全曲共分为13个乐章,以揭示女书起源的“秘扇”为始,写意梦幻的“活在梦里”为终,讲述江永女性的一生。

书中安放着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前往女书村附近的河渊村,拜访了女书现存于世最后的自然传人,84岁的老人何艳新。

“不要问啦,老了,脑子都记不清楚。”老人虽然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亮晶晶的,传达着清晰的内心映照。何艳新的脑子里,如今还存着很多细节充沛的画面。比方说,她十来岁的时候,总看到有年轻的女孩上门来找外婆写女书,她们说外婆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能看见外婆和女孩脸上的眼泪。何艳新问外公,她们为什么哭,外公告诉她,这是写《三朝书》,等她大了能替外婆写,外婆就不哭了。

“贺三朝是江永的嫁娶传统,有姑娘出嫁,她的亲戚女友会早早写了《三朝书》装订起来,绣花布面做封面,等她出嫁三朝回门送上。男方村子里懂女书的妇女,也会翻开三朝书演唱。收到的三朝书多,表示新娘子才华人品出众。”胡欣在一边补充,书里多是些姐妹间的心事,女人把自己的生活写成女书,借此和感情亲厚的姊妹交流。

何艳新跟着外婆学了几年女书,“我才知道,说的人命苦,写的人也苦,女书都是写给那些命运悲惨的人。”正如《雪花秘扇》里所写“我们都想生得富有,嫁得体面,死得安逸,葬得隆重……但命运和现实是不容幻想的”。在生产力和女性地位都低下的传统社会,女性有太多苦难需要书写:父母的早逝、劳作辛苦繁重、婚姻生活不幸、生儿育女对健康的挑战,还有难以维系的生计,家人生病时的忧心,丈夫故去后的彷徨,年老遭受的羞辱和虐待……风雨如晦的日子里,这种聆听和倾诉,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心理安慰的地方。

上世纪80年代,女书逐渐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国内外学者走进江永。“重新发现女书的时候,他们来村里找过我,但我不说我会。”何艳新还记得,那些年她打发走了好几拨人,刻意隐瞒自己懂女书,苦难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没有彻底退散。最后,是日本语言学者远藤织枝在何艳新丈夫身上找到突破口。彼时她的丈夫重病住院,远藤前来探望,给她住院的丈夫塞了五百元钱。“那一次,他告诉远藤,我老婆是会女书的。”现实与因缘的双重推动,何艳新的人生也发生了转变。

无法再做否认,何艳新只好答应下翻译女书长篇《 三姑记》的工作。结束了白天的农活,深夜在丈夫的病床前提笔翻译,夜色冰凉,病房间雪洞似的白,《三姑记》文字里透出的悲苦牢牢抓住了她,想到自己白天下田种地、干家务,养活六个孩子和二位老人,照顾病中的丈夫,每日只为生计而奔波,她泪流满面,无以为继。

老人说到这里,语音渐低,关于女书的交谈令她陷入伤感。

离开河渊村的路上,胡欣讲了她和女书的故事。大约在何艳新翻译《三姑记》之后不久,整个江永因为女书而沸腾,他们第一次知道平日里哼唱的歌谣竟然如此独一无二,甚至外国人也专程跑来学习,当地掀起了一股学习女书的热潮。2000年,女书传人胡美月在村里开了一个学习班,召集当地的妇女利用晚上学女书,课堂就设在浦尾村的祠堂里。“我们小时候,村里能有什么消遣,小孩就跑一跑爬个竹竿子。”听说晚上有课上,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妇女带着孩子,把学女书当做夜饭后的消遣。年仅12岁的胡欣也在其中,和母亲还有堂姐们一同学习女书。

“现在孩子学汉语,都是先学拼音、部首,单个的字,然后词组造句。我们学女书不一样,老师直接把一篇歌给抄在黑板上,大家跟着读、跟着唱会了,再把文字抄回家去。女书的发音是我们平时讲的永明土话,所以读起来不难,学的是如何写,学翻译,还有学刺绣。”然而,那一阵学习热潮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一股更强劲的风,吹进了山区。经济开放,企业发展,课堂里的姐妹们坐不住了,一个个跑出山外,进入城市和工厂。如果没有意外,胡欣本应该在年龄渐长后离开浦尾村,加入外出的打工队伍,女书成为她童年留下的一段模糊记忆。“和我一起学的堂姐早就不会写也不会读女书了,只有我回家乡,继承了女书。”

由江永县城向东北驱车十多公里,抵达悬有“中国女书村”字样的牌楼,便进入了女书岛。一座朱红吊桥跨过永明河,通向四面环水的浦尾村,胡欣就生长在这里。

“很多人问过我,传承人平时是不是很空?不会,我有很多要做的:要练字,女书打开知名度以后,最早有书法家注意到,他们以女书为载体写书法,光这一项就很值得花时间去练去琢磨。我还要做绣工,博物馆的周边,都是我们自己手工绣的,这也是一个费功夫的。当然最难的是用女书创作。打个比方,用女书写出好听的句子,像写诗填歌词一样,前两年我给何艳新老人写了一封信,她读完还纠正了我,说有几个字我写出来但唱着不好听,得用其他押韵的词语替换。”

在乡间平缓的时光中,胡欣从故纸堆中感受到一个个生命细微的喜悦或沉重。看得出來,她乐在其中。和很多非遗传承人一样,驱使胡欣继续往前走的,不仅仅是责任感,更多来自于深入钻研后获得的精神价值。城市人获得了“快”,就失去了“慢”,获得了大量重复的商品和建筑,同样以失去不能复制的文化作为代价。胡欣选择了后者,在传统文化中,她能发展事业,也能找到乐趣,工作、生活和趣味渐渐变得一体化,这种状态,绝大多数城市人都难以抵达。

2010年,胡欣代表女书传承人参加了上海世博会,在湖南活动周期间进行女书习俗展示,带去了共3万字、127米长的女书长卷。也是在这一年,胡欣通过读、写、唱、创四项考核,成为最年轻的女书传承人。

在胡欣的女书故事里,不再有上一代人那么多的眼泪和阴霾。还是一样的女书,400多个常用字和一眼就能辨认的细长外形,但环境变了,胡欣身处新的时代,女书在她手里便自然呈现出这个时代的纹路和肌理—那是一种更接近浪漫主义的气质,对爱情、温柔、友谊和爱的倾向。

不久前同事出嫁,她和几个会唱女书的同事在婚礼前复刻了传统的“坐歌堂”。出嫁的前三天,新娘在堂屋里贴着彩纸,生起炭火,穿上嫁衣坐到正中间,六个“歌伴”姐妹围着火堆坐到她两侧,一首接一首地对歌,叙事、道情甚至猜谜,把新娘唱得哭了又笑、笑了再哭。“完全可以看做是古代版的‘单身派对’。‘坐歌堂’规模小一点的要三天,分别是嘈屋、小歌堂、大歌堂,要是规模大一点,可以连续做45天,好朋友和伴嫁姑娘早早抱着被子铺盖到新娘家里住下,和她一起准备,一起刺绣,享受最后的自由时光。”有了“轰趴”,Glamping又怎能缺席?农历四月初八,是当地的“斗牛节”,也是江永女性自己的“妇女节”。这一天,同村的未婚姑娘邀请嫁出去的好姊妹回村聚会,每人凑些黄豆腊肉、油盐柴米,或置办些零食,就在野外搭灶生火吃喝一日。娱乐活动从一大早上开始,互赠女纸、女扇、女帕和女红,一起唱歌、习书、做女红,尽欢一天,在火热的气氛中,充分表达她们的情感和诗意。

女书很传统,但胡欣的思想并不拘泥守旧。传统节日也好,书法也好,甚至用女书作为文身,只要现代年轻人能在传统女书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元素,在她看来都挺有意思。“非遗是起源于民间的艺术,当它们被人选择了作为载体,便具备文化符号的意义,成为了我们的共同记忆。”女书一代代传承,不仅仅是为了保留一种文字或是一种曲调。女书是活的,它最好的活法,就是活在当代人的生活中,而不仅仅存在于冰冷的博物馆里。胡欣依然坚持每个暑期开班教授女书,学生有附近村子的女孩,也有不远千里而来的外乡人,甚至外国友人。“别小看外国人,他们用国际音标可以发出相当标准的音。”胡欣不知道其中哪个学生,未来会成为传承人,但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一起守护、一起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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