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妥协旅行中的日记
2023-05-30余秀华
你们要我说一说我生活里的那些“不妥协”,但是没有讲清楚我对什么“不妥协”,好像把一只活鸭子放到了火上烤,还非常宽容地说:你想叫就叫吧,没有关系的!那慈悲的样子搞得我不认为赴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都不好意思。我就是不喊不叫,不答应你的“慈悲”,我就是如此倔强!你说我这样的倔强是不是一种“不妥协”?但是我不妥协的对象是谁呢?是你们,是死亡,还是熊熊燃烧在我身体下面的火?
那如果场景相反呢:你们要我叫唤的时候,我就拼命大叫,比你们想象中的声音还要大,像个被囚禁了800年的冤魂,把祖宗的坟都震开了,把自己身体里的荷尔蒙也震得七零八落,让你们在吃的时候也尝不到好味了。这也是一种“不妥协”吗?所以呢,在本来就唯心的世界里,如何再定义另外的唯心?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在参差婆娑的世界和人性里 ,对自己和别人的理解都有着互相对照的虚影。你看别人活得洒脱,别人却在每一个黑夜的淤泥里拼命挣扎,那“洒脱”又岂不是对“挣扎”的妥协?只是这样的妥协更加隐晦吧。其实你们就是想探索我这么多年不停的挣扎,我挣扎了这么多年的力气到底从何而来?把这个问题白纸黑字地打出来,就感觉它是一个伪命题,怎么回答都有个鸿沟在里面:人的一生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把自己都放在一種“挣扎”的纠结里呢?
从“不妥协”延伸出去,很快就触及到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和她命运的染色体。单就我而言,我不过只是依靠了性格的本能在活着,仅仅因为要“活着”,我就要做比别人多一点的功课,毕竟我脑袋瓜子不灵光,写作业也慢,为了把自己强插在这个破破烂烂的人间,我就要掀开那些沉重的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我们农村喜欢说的一句话:你欺负我!你看看,命运就是在欺负它姑奶奶,一出生,就把残疾压到了我的背上。
在我少年和求学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依靠本能在行事,懵懂无知的岁月里,看别的孩子有的我也想要,看别的同学被老师表扬我也想要,看别人得了个奖状我也想要(当然大多数时候是要不到的)。潜意识里没有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就应该像可怜虫一样蜷缩起来,而是我一直在缩短和正常人之间的距离。所以一切的不能都与下意识无关。也许性格本来就含着先天的基因,先天的基因塑造出一个人的面目。
暗想那时候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因为身体的懦弱,因为别人的嘲讽而不去上学,平躺在家里,此刻,余秀华这个名字会被哪一具肉体占有?但是那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还是性格决定了命运!后来,匆匆忙忙地结婚了,结得过于草率,那时候都不知道结婚就是为了滚床单,要是知道,民政局都懒得去了。
后来的某一天,终于明白了爱为何物。明白了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暗淡了:我们之间何曾有爱,连最基本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我对他和我自己都感觉到陌生,这样的陌生感让我对人生充满了恐惧,我一次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仅仅因为我的残疾吗?人生的第一次抗拒也就应运而生:既然不相爱,就不要滚床单!这样的抗拒一直持续到我们离婚,其间的苦痛和折磨真是非人能想。他甚至把村干部请来调解,把亲戚喊来调解,夫妻之间的隐私就那样赤裸裸地被暴露在世人面前,真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我还是无法妥协。我不禁产生了许多疑问: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在一起了,一定要对对方构成重大的影响甚至是伤害吗?那张结婚证所承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承诺还是枷锁?难道我有残疾就只能够祭奠这样的枷锁吗?生命难道该是这个样子吗?我对生命的本身产生了严重的疑问。“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的经历让我对“本我”产生了怀疑,这怀疑一旦产生,一个人就再没有办法稀里糊涂地往下活了。
所以,当人们问我“如何坚持不妥协”,其实是在问我如何成为了我自己,如何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为什么始终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就是对的。道理很简单:任何两性关系如果是痛苦的,那它必然就是错误的。作为一个匍匐在泥土上的草民,这样的痛苦你都没有资格承担,你应该做的就是从这样的痛苦里抽身,让更配承担它的人去承担。
我们常常自问:人应该怎样活着?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最起码,你得让自己的面孔稍微清晰一点,让人们看到你的时候,知道你是你。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不妥协的东西,但是得看你所不妥协的事物把你带向何处,当然这也不是个人所能够决定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可怜的:我们固有的认知把我们圈定在了一个层面上,别人看着我们像傻瓜,我们看着别人都像是装x犯。
记得一个人说:我就是不喜欢余秀华。有人说,余秀华还是不错的。他说:我不管她怎么样,我就是不喜欢。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还觉得他的“不妥协”既坚持了个性还维护了正义呢。所以,有时候我们的“不妥协”也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固执己见。我们的愚莽有时候倒把自己弄得别具一格,怕是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也模糊得很呢。说到底,每个人“不妥协”,看他坚持的东西是什么。他不喜欢的东西肯定是会妥协的:爱咋地就咋地吧。他想坚持的东西就是:你想咋地就咋地,没门儿!
而我,这么多年,在人们眼里的“不妥协”,仿佛就是因为我保持了自己的个性: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仿佛我没有对这个世俗捐献自己的个性。但是,“个性”是想捐也捐不出去的东西啊。我不过是依照我自己的本性在做自己,哪里存在“妥协”或者“不妥协”呢?其实在我生命的许多时候, 不存在妥协或者不妥协,更多的就是一种本能的存在,仅此而已。
当人们以“妥协”或者“不妥协”的眼光来看待我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非常强烈的主观意识:他们眼里的我是这个样子的,仅仅只是“我”在他们眼里是这个样子而已,而其实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也未必知道。我无法把这个世界和我自己清晰化,而且也没有办法清晰化,我们的不妥协也不过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和个性,哪有那样的高大上,哪有那样的励志呢?
当然现在,我在互联网上发声太多,面对诽谤我的、侮辱我的,我基本上没有低过头:反击,反骂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承认在这里我没有妥协过,我不屑于和他们做一样的蛆虫,我不会向这个世俗低头,我不会向大众的怜悯低头。我生怕有一天我鄙视我自己:我哪怕被这个世俗生吞活剥,我也不会低头乞求任何人的一句怜悯。这和清高没有一点关系,而是我真正理解到的第二个“不妥协”,因为在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做一个人。
也许,我们所坚持的东西并不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但是除此以外,我们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不管妥协还是不妥协,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新鲜活泼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