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时尚的奥义

VERONIQUE HYLAND

乔伊斯（James Joyce）离开了家乡爱尔兰，却写出了以岛国故土为背景的经典名作《尤利西斯（Ulysses）》和《都柏林人（Dubliners）》。在Jonathan Anderson看来，乔伊斯正是通过在地理空间上的背井离乡，从而更加真切细致地在意识层面上贴近和观察他的家乡。像是一位看手相的术士追寻着掌心的纹路一般，他将都柏林的市井生活描绘得细致入微，而他所解构的不是未来，而是留在印象中的人情往事。“有时候，”Anderson不无深意地谈道，“你必须抽身远离，才能理解和感悟。”

Jonathan Anderson年轻时先后在北爱尔兰和伊比沙岛生活，“在岛国上生活的一大好处是，它总会让你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回想起纷纷扰扰的童年时期，他感叹道，“你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把一切都看得太理所当然，而实际上，许多事物往往都经不起风浪。”他一边回忆，一边整理着自己栗棕色的短发，腕上的绳编手链低调别致。不过，“北爱尔兰真的很美，当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灰蒙蒙时，一点点细微的色彩都会跃然于眼前。而伊比沙岛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景，天空是湛蓝的，所有的一切都彼此和谐地共存着。”后来，当Anderson远离纷扰、移居伦敦，他终于也迎来了乔伊斯般的体验，疏离使他得以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起自己的故事。而在Anderson的理念中，“时尚的真正奥义也恰恰在于讲好故事。”

2012年，Anderson凭借同名品牌JW Anderson的作品荣获英国时装协会颁发的“新锐设计师”奖，首次赢得业界瞩目。2013年，他开始担任路威酩轩集团（LVMH）旗下的西班牙品牌Loewe的创意总监。转瞬十年已经过去，Anderson俨然已是时尚界的资深设计师。如今，凭借着日趋成熟的设计功力，像是作家凝心聚力挥毫泼墨，他的创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新颖而深刻，也吸引着更多人的目光与青睐。

解构现实的乐趣

在Loewe2023年春夏秀展上，女演员Taylor Russell身着撑裙华丽开场，在Anderson的创想中，这一袭夸张的曲线好似鸟瞰视角下男装夹克的轮廓；与此同时，像素化的游戏画面渐次展开，预示着数字化的世界愈来愈近。另一方面，一组超现实主义的红掌花造型分外抢眼，Loewe好友Jeanne Cadieu与一众模特脚踩着乖张的凉鞋大步向前，演绎着大自然令人着迷又充满危险的特征。这一季的作品表达出人们面临的“两难境地”，Anderson诠释道：“我们该如何应对科技的发展，又该如何适应环境的变化？”他喜欢从浪漫唯美的起点出发，“然后戛然而止，给剧情增添一些出乎意外的转折。”作品的走向并不一定是人们当初想象中的模样，却总能为人们带来心满意足的结局。身为Anderson的好友、合作伙伴，模特兼演员Hari Nef对Anderson的作品有过评价：“他的设计总能引发人们的欲望。”

尽管每一季都面临着推陈出新的压力，Anderson的作品仿佛是绵延不断的系列篇章，像是“JW影剧院”的剧集。在Loewe2022秋冬系列中，裙装和鞋履被精心装饰，像极了吹得半满的气球，到了2023年春夏系列，真正的气球被运用到服饰中，泄了气的样子酷似坠落的花瓣。谈起这些反复呈现的意象，他说道：“一切都视心情而定，或者说，得看我是否已经厌倦了它。”“有时候，我会很快失去兴趣；另一些时候，我又会觉得‘这还没完。”Anderson十分欣賞三宅一生、川久保玲等设计师，他们漫长的设计生涯塑造了独树一帜的风格时代，正如毕加索创造了“蓝色时期（Blue Period）”一样。另外，爱尔兰小众画家Paul Henry也让Anderson充满了敬意，他多年来专注于绘画云朵和风景，始终如一。“我喜欢这种钻研的状态，也希望自己能够专注于某一领域，不断精进。”

对话中，Anderson的博闻强识令人印象深刻，他接二连三地援引着各界艺术名家的作品和轶事，从作家James Joyce到诗人Seamus Heaney（曾是Anderson的邻居），从艺术家Paul Thek到陶艺家Lucie Rie。“许多设计师在象牙塔里经历了严苛的专业训练，终日围着服装模型转，操着剪刀缝缝补补，却对其他领域鲜有涉猎，而Anderson与他们不同，”Nari Nef评价道，“他是一位‘文化杂食者，对任何事物都保有兴趣，他会去参观各色各样的展览，阅读林林总总的文章，当代艺术、传统艺术、电影、电视、书籍……只要他认为是有意思的事，他便会从中汲取灵感，并把灵感转化为服饰。”尽管艺术灵感的来源颇为“高大上”，但Anderson的作品却总能举重若轻，玩出一丝轻巧的趣味性。“我当然可以讲大道理，但与此同时，没有什么比寓庄于谐更好的了。”Anderson表示。在疫情大流行时期，Anderson开始尝试起更加直白的“玩”法，于2021年Loewe春夏系列呈现了“盒中时装展”。“我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除非整个世界停摆，没想到……”他回忆道，“不过，那些日子让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年轻时的状态，好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再也不用在乎业界他人的看法，也不用在意媒体和学生们会怎么看待我的作品，因为这些年所经历的那些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世事无常，一切都有可能转瞬即逝。”换作2020年以前，“作为一名设计师，我的心态不会像现在这样开放，那时的我会更加挑剔、难以取悦。但疫情又让我重新回归了本我，令我回忆起当初从事这一行的初心。”

哪怕Anderson在秀展中用到了电子游戏的元素，他的作品依然透露着纯净的气质，与当下时尚产业所彌漫的浮躁气息大相径庭，后者常常不惜代价地执着于现象级的传播。难能可贵的是，无穷无尽的社交网络似乎并未影响到Anderson的价值理念。眼前这位设计师娓娓道来，抽丝剥茧般解构着自己作品的创作内涵，倏忽间，我才意识到，在不到40岁的设计师当中，鲜少有人像他一样，对James Joyce的文学创作侃侃而谈，又对雕塑大师Henry Moore的作品熟稔于心。他似乎极尽全力地在追寻着一种现代主义，用“守正创新（Make it new）”的信条鞭策着自己，并始终坚信，平凡中常常孕育着非凡。

雕琢时尚既有的定势

谈起设计师三宅一生——后者与他素未谋面，仅有过通信交往——Anderson表示自己不爱抛头露面，服装设计才是心之所向。在他眼中，“如今，人们越来越热衷于虚无缥缈的夸夸其谈，这着实不妙，”他谈道，“人们所一度推崇的理念正渐渐式微，而我们又将如何应对这一切？当下的媒体更新速度极快，消费者的选择也瞬息万变，前一天可能还爱不释手，后一天可能已弃如敝屣。他们可以将你高高捧起，也能令你重重跌落。正因如此，坚持本心才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且，没有什么比踏实低调地做事更让人兴奋的了。”

的确，Anderson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坚持本心。大约十年前，当他刚刚加入Loewe时（他本人也难以相信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思考一个问题：“像我这一代人，如何才能重塑Loewe品牌的经典性，去踏踏实实地有所沉淀，而非随波逐流地赶时髦？”Anderson所珍视的是品牌历经岁月而永不褪色的品质，他说：“我们当然可以出一些更加好玩、更加大胆的产品，或者是更加好卖的产品，但我所考虑的是要为品牌做好积累。Loewe长足的历史需要得到保护，也需要得到与时俱进的传承。”在某种意义上，Anderson认为，如果说他的同名品牌“意在掀起搅动时尚的逆势，那么Loewe便是要雕琢时尚既有的定势”。

谈到与时俱进的传承，2016年，Anderson设立了Loewe手工艺大奖，旨在唤起业界对手工技艺的欣赏和关注。同时，他通过身体力行地与手工艺人展开合作，将其对匠人技艺的支持带向世界。在最近一届的米兰家具展览会上，他便呈献了名为“编制新造（Weave，Restore and Renew）”的项目，展出了不少与西班牙和韩国的手工匠人合作的作品。“如果没有手工艺人，将大大增加我创作的难度，因为我需要听到他们对我的鼓励——‘你可以做到或是‘哦我还从来没想到可以这样做。”他说道，“这能让我从时尚中抽离出来，摆脱掉时尚中虚幻的泡沫。”

创造服装的张力

性别流动性是另一张属于Anderson的时尚标签。当他创立同名品牌时，便想要为不同性别的人们打造一个共享衣橱。“当年我开始做这些尝试时，甚至很少有人会谈论到它，”他回忆道，“但是五年之后，它已经成为了一股潮流。”遥想当年，Anderson的好友Nef告诉他当时在波士顿通过Style.com看到那些衣服，对和Nef一样痴迷于时尚的年轻人来说是意义非凡的。“Nef告诉我，哪怕仅仅是隔着屏幕欣赏，早期的那些服装系列都让人十分‘来电，给人前所未有的震撼体验。”特别是JWAnderson 2013年秋冬男装系列——花边短靴、灰色羊毛束腰上衣，Nef回忆道：“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有张力的服饰，近乎游走于女装与男装的中间地带，像是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告诉我，原来服装还可以这样穿。”

很快，Anderson又将拥有一个新的头衔——戏剧服装设计师。他将与好友、曾执导影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Me By Your Name）》的意大利导演Luca Guadagnino合作，为其新片《挑战者（Challengers）》设计戏服，赞达亚Zendaya也将领衔出演。谈起这段经历，Anderson说道：“这段过程一点也没有‘戏剧性，反而让我觉得挑战性十足，因为你要做的是让服饰尽量还原影片的情境。如果不是应Luca之邀，我肯定不会去做这些尝试。不过，我非常享受整个创作的过程，它也让我意识到，每一位电影戏剧服装设计师都值得赞赏。”

要知道，除此之外，Anderson每年还要推出超过13个系列的服饰。我很疑惑，他究竟是如何保持如此旺盛精力的？“其实每时每刻我都有种即将筋疲力尽的感觉，”他说，“每个系列的创作过程都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一切。每一次的筹备都让我忧心忡忡，这次的作品会拖后腿吗？会不会不讨喜？因为归根究底，时尚是在飞速演进的。人们对某一品牌的喜爱可能稍纵即逝。甚至我都有些惊讶于人们对我们一如既往的支持，也许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真的有在慢慢进步吧。”

交谈间，Anderson透露了他近期准备回家一趟的计划，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重温那片草色青青的绿和烟雨绵绵的灰，回到他口中那个永远不会让他“空手离开”的家。“走的时候，我一定会带着一整箱吃的，爸妈好像总觉得我会饿肚子，尽管实际上，我的生活一切都挺好。”这话没错，今年的Anderson，一切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