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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与复归:论约瑟连形象的内在意蕴

2023-05-30杨昕熠

文学教育 2023年3期
关键词:海勒约瑟夫

杨昕熠

内容摘要: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成功塑造了约瑟连这一浸淫着存在主义的“反英雄”人物形象。他放浪形骸、贪生怕死、谎话连篇、举止荒诞,但是内心仍温存着正义善良和对友谊的珍视。论文透过“反英雄”人物形象产生与发展的社会环境与时代背景,从约瑟连滑稽荒唐的言行以及恐惧迷惘的生存状态入手,对个人与现实、个人与时代的尖锐矛盾做出理性反思。

关键词:约瑟夫·海勒 《第二十二条军规》 反英雄 反叛与坚守 人的觉醒 悲剧内涵

不同于西方传统价值观书写下的尽善尽美、张扬自我的英雄形象,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成功塑造了约瑟连这一浸淫着存在主义色彩的“反英雄”形象。海勒以一种看似破碎混乱的叙事结构、亦庄亦谐的语言来传达庄重肃穆的悲剧主题,对荒谬事实做出讽刺、揭露和批判。在大多数人眼里,约瑟连这种为躲避飞行任务佯装肝病对待生活满不在乎的消极反抗策略与美国主流价值观塑造的救民水火的史诗英雄、悲剧英雄或者带有东方色彩的集体主义英雄形象相去甚远,其行为必定受到主流价值观念的批判。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非道德、非理性的反叛模式使约瑟连的人物性格更加多元和立体,也使他一举成为世界文学百花园中经久不衰的一朵奇葩。

一.冲破神性的反英雄形象

小说围绕着地中海上的皮亚诺扎岛展开,通过对驻扎在小岛上的美国飞行大队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叙写,展现了一个与理性和道德背道而驰的揶揄噩梦般的现实世界。小说叙述囊括了各色各样的人物,其中,男主人公约瑟连就是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形象,约瑟连为躲避空袭任务的不懈挣扎和军队集体滥用职权、草菅人命构成了整篇小说的故事情节。他独自清醒在这个怪诞与疯狂的社会中,在亲眼目睹了触目惊心的罪恶和残忍后,他痛苦地进行思考与自救,对威权和体制的不满一度达到顶峰。[1]约瑟连在本质上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将生命至上的伦理观融入血液里,而这恰恰与苛刻、非人性的军队体制形成了强烈对抗。“要么永远生存,要么在求得永远生存的努力中死去”的人生信条促使他最终走上了罔顾他人、独善其身的道路,但他仍秉持着一定的社会理想和正义感,对于下层人物的悲惨境遇,他怀揣着深切的恻隐之心。《牛津文学术语词典》对“反英雄”一词作了如下的释义:“反英雄”不同于欧洲中世纪文学中传奇及史诗里的传统英雄人物形象,他们不具备世人眼中理想的英雄人物的崇高形象。“反英雄”形象,则是指在光怪陆离、滑稽疯狂的现实世界里深受煎熬,认清了黑暗社会的病态现实但反抗受挫或头脑清醒、机智抗争的这样一类人。[2]

海勒在塑造反英雄形象时独树一帜,主人公约瑟连并非被直接塑造成具象化的“人”,而是进行模糊化处理,夸大其虚幻实质,更多的是以代表自己观念的标识符号呈现出来。相较之下,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外貌肖像描写就要细致的许多,上至对上校的面貌描绘,“上校面相颇有丘壑:他有着洞穴般幽暗的嘴,洞穴般凹陷的脸颊,洞穴般深邃、暗淡、发霉的眼睛”;下至对每日来探望中年上校的年轻女人全身着装的直接描写,“她身穿一身色彩浅淡柔和而又非常时髦雅致的夏装,腿上总是接缝笔直的尼龙长袜,外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皮鞋”,[3]唯独主人公约瑟连被幻化成了模糊的人影,原本非常必要的关于他相貌和背景的相关介绍都被刻意略过了,这能帮助读者更好地从客观角度对约瑟连这个人物身上散发的气质和所传达出的思想做出自己的评判。运用本体碎片化这样独特且富有创意的手法进行人物刻画,约瑟连这一人物形象的存在感并没有被削弱,立体性和真实性反而大大增强。他背景模糊、品行不端、自我迷失,是生活在喧嚣的六十年代的普通美国民众的缩影。他们用虚无主义对抗激进的社会理想,沉溺于专属自己的小天地里,只为现实的困境所烦恼,就像主人公约瑟连那样成为一个“终极的个人主义者”。约瑟连想方设法地逃避飞行任务,甚至装病躲进医院,这种古怪的行为看似是受个人主义的驱使,实际上却表明了他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吊诡的是,他戏谑调侃浑身雪白的伤兵又显现出其对死亡威胁无动于衷的漠然。约瑟连赋予了反英雄形象冲突的复杂人性——人物精神世界的分裂使读者感到滑稽又震撼,荒谬的情节设置是影射现代人生存境况的一面镜子,让人绝望。

反英雄形象是海勒的黑色幽默小说对传统文学中英雄精神的脱胎与解构。冲破神性,复归人性,反对一切形式与人类自由意志相悖的非人道行为——这是马尔库塞对“反英雄主义”下的注脚。“反英雄主义”体现了一种对神的反叛精神,本质上反映的是人的覺醒。只有无序和疯狂才能对抗无序和疯狂,这种观念与17-18世纪的启蒙思想一脉相承。

二.人性的扭曲与荒诞的世界

20世纪是工业蓬勃发展的时代:依靠电能,我们能在黑夜点亮地平线;依靠电话,我们能与万里之外进行魔幻般的沟通;依靠新的工程技术,我们能将钢结构大厦伸向苍穹……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完成,让世界发生了惊异的“先进性”变化,而“先进”的背后,人类早已被物质财富所裹挟、荼毒,人文精神似乎开始湮没在物质膨胀的“泥石流”中。科学技术无论多么异彩纷呈,仅是外表的光鲜,而内在的生命及文化创造力却几乎消亡殆尽,人性正在退化,灵魂已不复存在。加之自然科学的空前繁荣和社会科学方面的新成就在极大程度上推翻了传统观念和思维模式,对社会各个领域的变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解放了困于认知审判中的现代人类,具有重大的启蒙意义。受到启发的现代人面对扭曲人性的工业革命,以及给人带来永久精神创伤的两次世界大战,不禁开始检讨并审视这半个多世纪人类亲身创造的灾难,重新拾起被遗弃的第二次文艺复兴的烛火。机器文明和战争阴霾掩盖了人类的存在价值,欧洲纯粹以“物质文明”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开始瓦解,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准则面临破产,一切曾经坚如磐石的信仰出现裂纹。存在的价值何在?人类的出路何在?社会陷入了群体性迷失,人们反复地进行自我怀疑,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20世纪文学作品中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形象已被解构。“英雄”二字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

以荒诞、病态著称的黑色幽默文学流派便是在这一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发展于20世纪60年代,繁荣于70年代。《大英百科全书》对“黑色幽默”的解释是:“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起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的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黑色幽默”不同于以往通过美丑对照来展现美压倒丑的绝对优势的传统幽默,它彻底消解了美丑二元的对立,取而代之的是以愤懑、辛辣的笔调揭露生存欲望与死亡本能的尖厉矛盾,是一种用喜剧形式来表达悲剧内核的文学方法。作家以悲剧内容和喜剧形式来表现世界的荒诞,社会对人的异化,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恐,以及自我挣扎的徒劳。在许多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美国人眼中,现实世界好比面目狰狞的怪兽,恐怖离奇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时刻处在一种捉摸不定又无处不在的异己约束力胁迫下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这时,“幽默”便成了一种精神药方,人们用玩世不恭的笑声维护饱受摧残的人的尊严,用戏谑的人生态度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幽默”不仅指滑稽、可笑的场景描写,更意味着一种写作方式,即作家用嘲讽和玩笑编织一种非理性粉饰下的“理性”来对抗现实,把现实的黑暗面放大,披露它变形、扭曲、自相矛盾的一面。“黑色幽默”不是作家对现实的逃避和妥协,更不是无望的悲观主义,相反,它是这样一种态度:在绝望中对抗虚妄。“黑色幽默”的作家往往塑造一些乖僻邪谬、精神世界趋于分裂的反英雄人物,借他们的言行映射社会现实,以诙谐的调侃和幽默的措辞掩盖苍凉的悲剧底色,反映周围世界的荒诞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使读者既能在冷峻的幽默中感悟主人公酸涩的人生,也能在不断震颤中陷入沉思。在“黑色幽默”的美学里,面对丧失个性的虚空时,人们不再悲痛绝望,而是放声大笑,这笑声中氤氲着一种悲哀的基调和无序的状态,终归是痛苦和空洞的。海勒作为黑色幽默文学流派的拓荒者,他笔下的反英雄主人公约瑟连并不是平淡无奇的漫画人物,更不是无深度的低俗丑角,在他身上寄寓了那一代人企图反抗和冲决非人化制度的强烈愿望。海勒通过极力塑造这一戏谑怪诞的形象传达出激烈的挣扎意识,以反衬悲剧意义的主题。

为了表达人类生活的悲剧内核,海勒用故作庄重的语调来描述滑稽荒诞的事物,用插科打诨的文字展现严肃深刻的哲理,用戏谑讽刺的语言来诉说悲惨绝望的处境。[4]这种“以喜写悲”的创作方式之下流露出的悲观绝望的情绪显得更为苦涩阴郁。作家摒弃了现实主义的传统写作模式,有意“给秩序以混乱”,本末倒置,用打破理性化的时间顺序来显示他所描述的现实世界的荒谬和混乱,常把叙述现实生活与幻想回忆混合起来,加速节奏的跳跃,只用叙述、谈话、回忆来拼接事件、情节和人物,另一方面又通过暗示、烘托、象征形式展现扑朔迷离的情节,使事件和人物极度异化、变形,描绘出一幅幅荒诞不经的人物群像,并且让人在哭笑不得中咀嚼、思索和沉淀。这种结构有利于拓宽生活的反映面,将一个闹哄哄的荒诞世界“赤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频繁出现的核心场景“斯诺登之死”就是很好的例证。海勒并没有用宏阔的场面和激昂的语言致力于将斯诺登描摹成一位伟大的战斗英雄,而是用血腥的死亡艺术,熔杂着虐杀生命的恶心感和恐惧感,将其叙写为战场上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对生命作为战争玩物的悲剧感作以尖锐的揭露。斯诺登在死亡边缘用无力绝望的声音重复着生命的最后一丝知觉,这种重复达到二十一次之多,这也成了压倒约瑟连心中微弱火苗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冷”斯诺登呜咽着说:“我冷。”

“好啦,好啦,”约瑟连机械的嘟哝着,他的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

海勒用死亡的恐惧,平静地述说着混乱、绝望世界里的生命真实,唤起人们在生存困扰中日趋萎缩的生命意识。而生命意识的觉醒并不能阻止荒诞生活的任人摆布,人们遍寻解脱之道不获,探求反抗之法无果,试图解密生命之谜无解,最大化地渲染了荒诞色彩。

三.人性的反叛与复归

表面上看,约瑟连三番两次为逃避出轰炸任务而伪装肝病躲入医院,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但我们透过作者的笔触可以了解到,刚入伍的约瑟连是个热诚、富于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怀揣着伸张正义、维护真理的热忱,入伍伊始,他的空战表现十分勇敢,还能出色地完成许多飞行轰炸任务,为此获得一枚勋章,被提拔为上尉。后来,他亲眼目睹了卡斯卡特上校为了向上级邀宠,不断提高飞行次数,罔顾他人性命;食堂管理员米洛竟然经营起了无本无利的联合公司,用轰炸机运输物资,与德军勾结,大肆进行各种非法交易;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整日互相倾轧暗算;军用飞机上象征真理和爱国的标识被涂掉后刻上了迈洛的水果土产联合公司标志……这些大队里的乌烟瘴气都被约瑟连看在眼里,他更加确定了这场战争的荒唐与无意义,看透了所谓的“勇敢、正义、荣譽、爱国精神”都是靠战争谋利的最无耻借口,醒悟到自己受骗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只看见人们利用每一种正直的冲动,利用每一出人类的悲剧,拼命地捞钱”。于是转眼间他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苟且偷生的懦夫,每当被安排出轰炸任务时,也不管有没有击中目标,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飞机开回飞行大队。在这个病态且疯狂的世界里,约瑟连的同情心、正义感和是非观显得格格不入。他是个被大人物们任意摆布的“小丑”,是荒诞社会的受害者。

在他看来,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如此的不可理喻,滴水不漏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残暴和专制的象征,是灭绝人性的官僚体制,是玩弄人性的黑暗力量。它布下了天罗地网,使人哭告无门、走投无路。[5]约瑟连是清醒的、自省的,是第一个试图向“第二十二条军规”打开缺口的人,他并不甘心沉沦于这个荒唐妄诞的世界,对曲意逢迎的行径嗤之以鼻,体现了高度的反文化、反社会的意识。

但是,约瑟连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式人物,呈现给读者的更多是一个“反英雄”人物形象。在从随军牧师那得知了战友奥尔已经成功逃往瑞典的消息后,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在公共场合为卡斯卡特和柯恩中校歌功颂德的要求,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和战友同样的选择。对约瑟连和奥尔而言,逃亡并不意味着怯懦,反倒是一种生命至上的人道主义行为,是用行动勇敢向荒诞世界说“不”,是对荒谬逻辑的叛离和怪诞现实的逃脱,是另一种英雄主义的诠释。他们从盲目服从到怀疑,再到反抗,自我存在意识逐渐清晰。至此约瑟连这一人物升华为荒诞世界的反叛者。

《第二十二条军规》是美国历史的真实写照,是用战争背景反映战后社会的混乱无序。像约瑟连、奥尔这样无足轻重的“历史的尘埃”在斗争的漩涡中浮浮沉沉,他们任凭权威力量的支配,被死亡肆意玩弄、反复拉扯,身心备受无端的折磨,变成举止怪異、心理扭曲阴暗的“荒诞人”。人们随时可能面临阵亡的威胁而无可奈何,时时堕入精神惶恐的深渊而无法自拔。这种悲惨境遇使人无处遁避,所以只能以悲凉、感喟的姿态去面对这可笑的人生。虽然约瑟连为了求生挣脱了墨守成规的链条,来到了中立国瑞典,力图主宰自己的命运,时时刻刻都想要逃离战争,“对死亡有着一种病态的反感”,表面上的确通过自己的不懈抗争成为了意志自由的“旁观者”,但他来到瑞典后仍忧心忡忡、精神萎靡,看着身边贫苦、愚蠢、病怏怏的人选择求生或是毁灭,对周遭的境遇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免受侵害,实际上他仍是这个非理性社会的“当局者”。

《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对历史的精心戏仿,荒诞的军营世界是对现实社会的映射。我们看到,在20世纪60年代这个人性变质易碎、强权大行其道的黑暗年代,在被洪流裹挟的麻木人群之中,有像约瑟连这样,通过自我意识觉醒赋予个体特殊意义的存在。作者运用“反小说”的写作模式,用极不和谐的怪诞手法刻画了约瑟连这一典型的反英雄形象。在这场有组织的混乱、制度化了的疯狂中,约瑟连叩问人类最本真的诉求,向往生命的解放与灵魂的自由,并最终幡然醒悟,求得了自我救赎与精神解放。这种思考深度和行动选择早已超越了生死的桎梏,实现了个体的超然,在生命逆境中描下了崇高而悲壮的一笔。约瑟夫·海勒在其作品中,以敏锐的社会洞察力和绝妙的荒诞笔触为萎靡无助、精神焦虑的现代人铺设了一条生存之路——不做傀儡,采取行动,保持个体独立的思考和决策。这一人文主义新伦理观对21世纪的美国乃至世界仍然具有现实价值。

参考文献

[1]王岩.电影《第二十二条军规》约瑟连的“反英雄”形象[J].电影文学.2009(15):105-106.

[2]余强.论“反英雄”形象从失败走向胜利[J].成都师范学院学报,2014(8):106-109.

[3]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M].吴冰清,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19.

[4]陈世丹.约瑟夫·海勒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艺术手法[J].国外文学季刊.2003(4):6-9.

[5]林骧华.西方现代派文学述评[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281-287.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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