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
2023-05-30林万华
新年,柳明终于拿到了“和谐家园”的新房钥匙。随后,忙着联系装饰公司,商议精装修的方案。搬入新房,是“五一”勞动节前夕,“五一”小长假,柳明和妻子薛燕赶回乡下老家,要把年过七旬的母亲接到城里与他们同住。
接母亲进城,是柳明近几年心中一直牵挂的事。四年前,父亲病逝,母亲孤身一人生活,身体虽没啥大毛病,生活也能自理,但毕竟上了年纪,平日里闹个头痛脑热的也是难免,身边没人照顾,柳明心里始终不踏实。此前,他几次接母亲进城,她都不愿意去。近两年,柳明每次回老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地说服母亲。而母亲,自有主张,任他说破大天,就是不松口,理由还蛮多的:说他城里的房子小,多一个人,就更挤了;说家里的房子、院子没人看着不放心;还说住惯了乡下的平房大院,住楼房,上来下去不方便,也没个熟人说话,心里憋得慌。柳明无奈,静心思考,觉得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比如他家的房子,一室一厅,几件家具就把客厅挤满了,还得放一张折叠床,孩子睡客厅,折叠床要每天晚上打开,早晨收起,麻烦不说,客厅睡人,使原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更显逼仄了,母亲若来,着实住着不方便。为此,柳明寻思了两年多,最终决定把老房卖掉,再贷一部分款,买下了如今这套三居室的新房。柳明想,这次回老家接母亲进城,相信母亲不会再拒绝了吧?儿子买了新房,还专门给她留出了一个单间,她没理由不来啊。
柳明和薛燕信心满满地回到老家,进门第一件事,柳明就把新房已装修好的事告诉了母亲,并让母亲看他用手机拍的新房照片:客厅、主卧、次卧、厨房、卫生间、阳台、门厅,一个不少,还笑着说:“新房新家,得有人给我看着呀。”母亲边听边看,枣红色的面庞溢满笑容,她说:“还怕人家把房搬走啊?”柳明说:“您去住,就没人敢搬了。”母亲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哦,前一阵子,我遇见村东头你王婶了,离老远的,她就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说她儿子大坤在城里买了新房,那个小区叫什么‘家园来着,她念叨了好几遍,我就是没记住。她说,大坤周末就要回来接她进城了。还问我,柳明啥时买新房啊?您要进城住,咱老姐俩就是老乡,要是邻居,就更好了,串门子聊天,省着心里憋闷。你王婶,爽快人,她这话说得实在,不过,要细咂摸,也有几分显摆呢。但不管怎么说,乡下人进城,人生地不熟,见到老家来的人,心里总是热乎的,这话我信。就从那天起,我天天夜里做梦,梦到你买的新房比大坤家还宽敞、亮堂呢。我心想,你王婶能进城,我也能啊,要真是和大坤家做了邻居,那平时遛弯、说话就有伴儿了,那多好,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啊。城里那么大,小区那么多,谁知道谁家住哪儿啊。”
母亲一口气把话讲完,显然,这些话在她心里已憋了许久,不吐不快活。柳明听着,心里暗自高兴,对接母亲进城的事,他瞬间又增添了几分底气,便说:“妈,这回您就跟我们进城吧,说不定哪天真就碰上我王婶和大坤他们了呢。”母亲点点头,露出一脸幸福的笑容。
母亲态度的转变,令柳明和薛燕万万没有想到,这着实让他们俩惊喜了一番,来之前,他们俩煞费苦心想好的那些劝说母亲进城的话,这会儿全作废了。
王婶的儿子大坤,比柳明小六七岁,柳明大学毕业工作后,他高中毕业就参军去了山东,后来考上军校,当了军官,前几年转业到城里工作。这么多年间,柳明每次回老家,偶尔会听到母亲提起他,但来去匆匆,彼此一直未见过面,他少年时的模样,柳明多多少少还有些印象,但如今,人近中年,怕是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了。
柳明和薛燕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就开始帮母亲收拾行装,准备次日一早返城,他们如此这般,并非有要紧的事必须办,而是担心母亲反悔。
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柳明他们三人,头中午就回到了城里的新家。母亲一进门,顾不上歇会儿,便从新房的客厅开始,而后卧室、阳台、厨房、卫生间、门厅,一间不落地看了个遍,返回身,又看一遍。像早先在老家查看家里种的那片菜地,从地东头走到地西头,再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一块地方也不会落下。她在看新房的过程中,手也不着闲,推推窗户,拉拉柜门,拧拧水龙头,再摸摸洁白的墙面、光滑的瓷砖,仿佛是走进了自家的菜地,随意观赏、摆弄自己亲手栽种、养育成熟的各种绿油油、鲜嫩的蔬菜。嘴,笑得合不拢,还不停地念叨:“这房子敞亮、住着舒心!”柳明和薛燕左右陪伴,感受着母亲的快乐。
第二天晚饭后,薛燕仍在厨房忙着为婆婆准备明天的饭菜。柳明坐在母亲身旁,说:“妈,明天我们俩上班,午饭搁在冰箱里了,您吃的时候,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母亲点点头。薛燕走进客厅,问:“妈,我做的饭菜您吃得惯吗?”
母亲心里觉得温暖,笑着说:“饭菜可香呢。”顿了顿,又说:“瞧把你们俩忙的,妈还动弹得了,以后午饭我自己做。”柳明说:“您不是刚来,还不熟悉呢。”薛燕坐到婆婆身旁,嘱咐道:“妈,您一个人在家,有陌生人敲门,千万别开,安全最重要。”母亲说:“我来时见咱这大院里的铁栅栏围了一圈,大门有穿制服的小伙子站岗,咋还不安全?”柳明笑着说:“小区有护栏,门口有保安,但也保不齐有生人进来。”母亲边听边疑惑地望着柳明,不再言语。
这几天,母亲一个人在家,吃过早饭,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擦擦这儿,抹抹那儿,城里,倒是干净,擦抹了半天,毛巾也没脏。她又用地拖擦地,擦了几下,发现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便蹲下身,伸手去摸,再举到眼前看,手指肚儿连个黑印也没有。她放下地拖,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觉得没事可干。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看到面前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便拿起来,看了一眼客厅对面的电视机,想起昨晚柳明对她说过,遥控器要对准电视机上的那个方盒子,说是机顶盒。还手把手教她,先按哪个钮,后按哪个钮,现在手里握着遥控器,她想看电视,却记不清该按哪个钮儿才能打开,急得她坐在那儿直拍脑门子。正愁呢,“砰砰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以为柳明回来了,放下遥控器,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赶紧起身往门口走。她转动门把手,拉开房门,见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母亲一愣,猛然想起儿媳妇嘱咐过的话:“别给陌生人开门!”可门已经开了,总不能再关上吧,人家会笑话咱乡下人不懂理。正犹豫着,小伙子从布袋里取出一本小册子,说:“老奶奶,我是咱们物业公司的楼管员。”“你是管楼的?”母亲望着楼管员,一脸的疑惑。楼管员说:“我给业主送《安全手册》来了。”说着,他把那本小册子递给了母亲。母亲这才松了口气,接过《安全手册》,招呼小伙子进屋坐。小伙子说:“不了,还没忙完呢。”说着便往回走。刚走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说:“老奶奶,把门锁好,咱这小区,刚开始入住,生人多,您别给陌生人开门啊!”母亲答应着,把他送到电梯间,看他进了电梯才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想:这城里人就是懂理,一口一个奶奶,叫的你心里喜滋滋的,可惜啊,我那孙子小雷这些天不在身边,要不,天天有人叫我奶奶……这小伙子,也说别给陌生人开门,住城里,咋都不让开门呢?正琢磨呢,突然吹来一股“过堂风”,只听“砰”的一声,防盗门反锁了,她心里一惊,慌忙走到门前,攥紧门把手,用力拉了几下,却怎么也拉不开,心里立刻就像有鼓槌在敲,“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出来时,咋没想着带房门钥匙呢?在老家可没这习惯。儿子儿媳要晚上下班才能回来,电话号码也记不清,就是记得请,也不知该去哪里打电话,这可咋办?她急得在走廊里直跺脚,又来回走了一阵儿,实在是累了,便倚着房门坐到地上,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喊:“大妈,大妈。”睁开眼,见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手扶门框,慌忙站起身,望着面前的女人,两只手下意识地抻了抻衣襟,神情羞怯地说:“门锁啦。”年轻女人说:“您忘带钥匙了吧?别着急,先到我家坐会儿吧。”说着,她用手指着对面的房门。母亲突然紧张起来,一只手握紧自家的门把手,一只手不停地摆着,嘴里连声说道:“不了,不了。”年轻女人见状,笑了,说:“您别见外,咱们住对门,是邻居。”母亲嘴里仍喃喃地说着什么,并不停地摇着头。年轻女人不知说什么好了,便掏出手机,给物业客服部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刚才给业主送《安全手册》的那个楼管员来了,他说:“老奶奶,我给您儿子打过电话了,他正往回赶呢,您别着急啊。”说完,物业小伙子便搀着母亲去了物业办公室。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柳明打车回到小区,从物业办公室将母亲接回了家。进了门,柳明对母亲说:“不是跟您说过吗?别给陌生人开门。不开门,不就没这事了。”母亲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忘了,我咋就忘了呢。”柳明见母亲一脸愧疚,忙又安慰道:“好了,下次记住,别给陌生人开门。”话音未落,母亲突然抬起头,盯住柳明说:“他们咋是陌生人?那小伙子,看着比咱家小雷大不了几岁,一口一个‘奶奶,叫得那个亲。那个年轻女人,就住咱家对门。”柳明惊愕地望着母亲,一时无语。
晚上,薛燕到家,听说此事后,心里又急又气又怕,她把柳明叫进卧室,关上门,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妈就是记不住,这是咱们物业的人来敲门,要是陌生人怎么办?现在小区里装修的、推销的、租房的,生人多,入室盗窃、诈骗,专找空巢老人,你得跟妈交代清楚,不能再给陌生人开门了!万一……”柳明说:“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把咱们嘱咐的话忘了。在老家,院门从来不锁,来人了,老远地就迎出去,这习惯,一时难改,你就别埋怨了。”薛燕提高了嗓门:“我这是埋怨吗?我是为咱家好,妈这样,咱能放心吗?”柳明连忙摆手,示意她小点声。随后说:“不会再有事了,你没见妈懊悔得饭都没吃两口吗?”薛燕说:“妈要是还那样,可没法长住!”柳明一听这话,急了,盯着薛燕说:“妈刚来,你就嫌弃了!”薛燕沉下脸,没好气地说:“谁嫌弃了?”柳明站起身,欲言又止,他不想让母亲听到他们的吵架声,便推门走出了卧室。
母亲呆坐在客厅沙发上,见柳明来了,便问:“和媳妇吵架了?”柳明咧嘴一笑,说:“没有。”“还瞒我,你脸上都写着呢。”柳明尴尬地说:“她担心您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就这?”母亲双眼盯住儿子,随后说:“妈不让你作难,往后谁敲门,我都不开了。”
这些日子,小区的大多数业主已入住,装修也基本结束了,楼里清静了不少,没人再来敲门。白天,柳明、薛燕上班,儿子小雷上学,只有母亲一人待在家里,一整天,家里没有需要她做的事,闷得慌,她就在客厅里来回走,权当在老家院子里溜达了。吃过午饭,到床上躺一会儿,下午,就倚在阳台敞开的窗户旁,看楼外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那么陌生,久了,依旧觉得憋闷。还是老家好,凉爽,看哪都眼熟、都踏实,闲了,串个门,和老姐妹们聊聊天,日子过得舒心。
头伏那天下午,母亲正在屋里歇着,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一惊,好久没听到敲门声了,会是谁呢?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连续不断。停了一会儿,母亲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奶奶,她家没人吧?”“再敲两下,使点劲儿,兴许没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像鼓点,急促而又响亮。母亲踮着脚,眼睛贴近门上的猫眼,朝外观望着。见敲门的是个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眼痴痴地望着防盗门。对面的房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一位年龄与自己接近的老奶奶,走廊里有些灰暗,看不清面目。她还记得,上次打电话叫来物业楼管员的那个年轻女人就住对门,母亲想到这儿,心里便踏实了不少,刚要开门,突然又想起儿媳妇反复说过的话:“别给陌生人开门。”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砰——砰——”敲门声再次响起,声音却没刚才那么急促响亮了。母亲看到小姑娘扭过头,冲着站在对门的奶奶说:“这家老奶奶不开门,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啊?”说着,便满脸沮丧地转身往回走,边走还边回头观望。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她握着门把儿的那只手不由得向下扭动着,“咔嚓”一声,门锁开了,她推开房门,喊了一声:“孙女。”而后,便走了出去。小姑娘停住脚步,回过头惊讶地盯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对门小姑娘的奶奶也走了出来,她刚走了两步,便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了,盯住母亲,随后惊喜地叫道:“老姐姐,怎么是您啊!”母亲先是一愣,随后惊讶地说:“她王婶,你也住这儿啊?”“是呀,是呀。前一段日子,我就听儿媳妇说,对门刚来了一位大妈,说以后有空带我认识一下,没想到是您啊,这回咱们真成邻居了。”老姐妹俩相视而笑,手拉着手,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王婶说:“真没想到,坤子和柳明这哥俩都在这儿买了新房,咋这么巧呢,只可惜,他们哥俩多年不见,又都是起早贪黑地忙工作,住对门也难碰上面,唉,这住楼房就这点不好,不像咱乡下,出来进去,天天能见面,多亏今天来敲门,要不然……”“要不然还不知道咱老姐俩又做邻居了呢。”母亲接过话茬,笑着说道。王婶说:“我原想,今天是头伏,就包了饺子,知道您一个人不出门,就让孙女给您送一碗尝尝,借这机会,咱不就认识了。要等孩子们有空给介绍,还不得驴年马月去,我这些日子,就想找个伴儿,一块聊聊天、出去遛遛弯,心里憋闷啊,可没想到,这一敲门,竟敲出个老姐姐来。刚才,孙女还怨您不开门呢。”母亲转过身,望着身旁的小姑娘,说:“瞧这孙女,多懂事,多漂亮啊,脸盘儿像坤子。”王婶说:“快叫奶奶。”小姑娘脆生生地叫了声奶奶。母亲望着小姑娘,眼角突然就涌出了泪珠,她用手背抹了抹,弯下腰,双手搭在小姑娘的肩头上,声音颤颤地说:“好孙女,别怪奶奶啊,他们都跟我说别给陌生人开门,我要是没看到你住对门,还真不敢开门呢。”小姑娘的脸忽地红了,冲母亲说:“奶奶,回屋吃饺子吧。”
晚上,柳明和薛燕回到家,見茶几上放着一碗饺子,柳明惊喜地问:“妈,您包饺子了?”话音未落,指间已捏起一个,送入口中,柳明大口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好香,好香啊!”母亲坐在茶几旁,两眼盯着那碗饺子:“是对门送来的。”“对门?”柳明惊讶地张大嘴巴,望着母亲。而薛燕的表情远比柳明复杂得多,她惊讶、疑惑、不安、担忧,甚至还有几分愤怒。她说:“妈,您又给陌生人开门了?”母亲没有吱声,脸上写满惆怅。柳明连忙凑到母亲身旁,想安慰她几句,话未出口,母亲突然说:“坤子家就住对门,我下午见到你王婶了,是你王婶让孙女给我送来的饺子,她不知道咱家也住这儿,但她没把咱当陌生人。”
母亲的话,柳明和薛燕听后,面面相觑,脸一下子就红了。
当晚,柳明和坤子两家人一起到饭店又吃了一顿头伏饺子,那饺子吃着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简介:林万华,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