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风云儿女》与巴金《雾》的空间叙事对比分析
2023-05-30刘书婷
一、引言
《风云儿女》是在1935年上映的电影,《雾》是在1931年出版的小说,二者都在当时充满激情的青年人心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田汉与巴金将“理想”和“爱情”两个因素结合起来,展现了知识分子在同时代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行为表现。从空间叙事的角度出发,田汉和巴金都不约而同地选定“旅馆”作为叙事空间。李芳民指出:“不论是故事情节的发生与展开,还是人物的各种活动,总是在一定的时空中进行的。时空包含时间与空间两个方面,而其中的空间场景,在阅读效果上给读者的印象往往超过了时间。空间场景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作为小说情节结构要素之必不可少,而且其本身往往也具有特殊的意味。”[1]电影《风云儿女》与小说《雾》的空间场景的塑造,不仅具有特殊的含义,也体现了两位作家迥然相异的创作气质。
二、楼层叙事与人物形象
无论是在电影《风云儿女》,还是小说《雾》中,其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一栋旅馆里。《风云儿女》里的诗人辛白华住在楼上,楼下是贫苦的少女阿凤;《雾》中的主人公周如水住在楼上,楼下是他思恋多年的张若兰小姐。田汉和巴金没有简单地将主人公的关系局限于爱情关系上,而是在这层关系的基础上增添了特殊的意味。人物之间已经不是单纯的爱情关系,更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拯救”的结果因空间位置的差异而截然相反。
从空间叙事的角度出发,《风云儿女》中的辛白华和梁质夫拯救阿凤母女是“楼上”拯救“楼下”。辛白华是一名诗人,可以写出许多优秀的、振奋人心、慷慨激昂的诗篇;好友梁质夫更是始终牢记“唤起青年人觉醒”的使命。他们对理想的热情不像周如水只停留在口头上,而是不断地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中,像阿凤母女正是他们所关心的对象。影片中,辛白华和梁质夫时常透过地板上的小洞关注着阿凤家的生活状况。通过这个“洞”,辛白华和梁质夫看到了房东到阿凤家中讨租,才产生替阿凤交房租的想法;也是透过这个“洞”,他们看到阿凤的母亲在床上奄奄一息,才拜托医院的朋友对其进行救治,并一直陪伴在阿凤身边……在交往的过程中,辛白华和阿凤更是产生了“风云变幻中的儿女常情”(许幸之语)。[2]可以说,这个“洞”已经超过其本身作为“洞”的存在,而具有了“连接”的本质,在整个电影的叙事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有了这个连接点,楼上的人与楼下的人之间的关系才得以成功搭建起来,也为“楼上”拯救“楼下”的叙事话语提供了可能性。在阿凤母亲去世后,阿凤没有地方住时,辛白华主动邀请阿凤和他们一起住,更拿出自己的稿费供阿凤上大学读书……正是在他和朋友梁质夫的拯救与帮助之下,阿凤实现了如《凤凰涅槃图》所象征的蜕变。
与《风云儿女》不同的是,《雾》中的“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居住位置是颠倒的。张若兰对周如水的拯救,是“楼下”对“楼上”的拯救,是“由下向上式”的,却比“自上而下式”的拯救面临着巨大的阻碍。周如水爱着张若兰,想向她表白,却因为自己的家庭迟迟不能说出口,以至于陷入痛苦之中。朋友陈真看不惯周如水的沉默萎靡,主动找到张若兰,请求她去“拯救”他。从这时起,小说中张若兰作为“拯救者”的角色才开始显现出来。她向周如水表白,同时,周如水的心中确实“充满了爱”“强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装完全解除了”。[3]然而,这种“拯救”是不彻底的。一方面,从拯救者角度来说,张若兰本身是犹豫的。在陈真提出希望她去拯救周如水时,张若兰没有立刻答应陈真,而是经过了一系列思想斗争之后才下定的决心。从被拯救者角度看,周如水无法改变优柔寡断的性格。每每在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之前,周如水总是思虑很多、顾虑很多,导致行动小心翼翼,无法果断地做出决定。在第一天到达旅馆和张若兰小姐交谈时,他想起了新近写成的一篇短文,却迟迟无法开口,认为“这些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说出来反会使她非笑他的浅薄”。[4]当他们在树林里偶遇一位老头,老头所说的话点破了他内心隐秘的情感时,周如水便觉得自己失去了秘密,认为张若兰会因此嘲笑他、看轻他、不再理他。之后在面对张若兰的“拯救”时,周如水又想起母亲憔悴的面孔,想起了妻子哀求的表情,顿觉良心不安,无法坦然地面对他与张若兰之间的感情,最终只能匆匆逃走。这场拯救也因此以失败告终。将旅馆分成“楼上”与“楼下”两部分来看时,《风云儿女》和《雾》中的拯救者与被拯救者分别居住于不同的楼层,拯救的结果呈现出了两极差异。而将旅馆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时,“旅馆”本身又具有特殊的空间内涵。
三、“空间诗学”与青年梦想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5]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进一步补充道:“‘房间是‘家宅的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如果没有了‘房间,‘家宅也就不成其为‘家宅了。”[6]每个小房间都带有家宅的属性,是一个个充满梦想的住处。电影《风云儿女》一开始是史夫人坐在一架华丽的钢琴前面弹奏的画面,其房间富丽堂皇。接着,镜头由史夫人的视角切换至辛白华与梁质夫的房间:梁质夫在写字桌上奋笔疾书,手边皆是成卷的纸张和书籍,辛白华前后踱步,为斟酌诗句绞尽脑汁。镜头的转换使两个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史夫人的房间具有雍容华贵的情调,而辛白华与梁质夫的房间则带有知识分子共有的书卷气息。但是,他们又不同于一般的知识分子,影片中的一个细节镜头将几行诗句呈现给了观众,即是在告诉观众辛白华与梁质夫是以笔为器的战士,具有崇高的理想。无论是辛白华还是梁质夫,他们都在房间里发出过梦想的呼声。辛白华的诗歌有着充沛的感情,他用诗歌寄托梦想。在《空间的诗学》中,巴什拉也提及了诗歌的作用,“家宅、卧室及阁楼,那些我們曾经独处的地方,提供了进行无尽梦想的背景,诗歌可以单凭一首作品来完成它,成就这个梦想”。[7]辛白华的诗就具有这样的特性,他将梦想寄托在诗歌中,紧密地配合着当时的形势,借诗歌发出时代的呼声,表达人民的诉求,点燃了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的爱国之情。梁质夫也是一位拥有伟大梦想的青年人,其激情要比辛白华更浓、更强烈,他将“唤起一般人的觉醒”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认为“青年人应该把自己的责任看得更重大一些”。当辛白华陶醉于史夫人的人格魅力时,梁质夫对他说:“我不希望我们的诗人只看到那窗子里的美人,我希望你是为大众而光明的诗人”。当他在前线时,他曾托人给辛白华捎过一封信,并在信中对他的友人说道:“希望不要因为一个人而放弃万里长城”。梁质夫的话语始终激励、鼓舞着辛白华,震动着辛白华的心弦,最后更是在他的点醒之下,辛白华毅然做出决定,离开史夫人、离开享乐的生活,一扫迷茫彷徨的情绪而投身于战场,将“家宅”所庇佑的梦想付诸实践,将在诗歌中寄托的激情转化成实际的行动。
然而,在《雾》中却看不到旅馆作为家宅属性的存在。《雾》中是这样描写周如水的房间的:“他又埋下头往四周看,觉得自己的房间布置得没有她的那样好,虽然她的房里并不比自己的多些什么东西。这样想着,他又嫌自己的房间太冷清了,太寂寞了。她的房里是那么温暖。”[8]冷清、寂寞又空虚的房间像水又像冰,总是使梦想的微光在燃起之时迅速熄灭。这样的房间不具有家宅所谓的“使人在安详中做梦”的特性。上一秒,周如水明明还在幻想着与张小姐恋爱的快乐,下一秒却又立刻跌进痛苦的深渊,其性格呈现出了鲜明的动荡性和两极性,无法在冷清又寂寞的房间中获得自我安慰,难以“体验着安定感,幸福的安定感”。[9]在全书中,周如水一共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有关爱情的:和心爱的张若兰小姐在一起。第一天来到海滨旅馆与张若兰畅聊一番后,他便回到房间热情地幻想着第二天怎样与张小姐见面、怎样和张小姐谈话、怎样与她的关系更加亲密等各种各样的事情。然而,他想得越多、越深入,就越感到懊悔,他后悔浪费了相处的好机会,害怕给张小姐留下不好的印象,担心张小姐会嘲笑他是一个书呆子……他本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思考得越多,只会使他越理越乱,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之中,结果是勇气渐渐消失,最终一事无成。在国外,他几次想写信给张小姐,却始终没有写好过一封;在小树林里,他本可以有机会拥抱张小姐,向她告白,但他却不能够。周如水的另一个梦想是有关事业的:到乡间去践行“土还主义”。在旅馆里,他曾向吴仁民和陈真讲述了他的基本规划:“回到自己比较熟悉的乡间去,去办一些改良的事业,先从一个小的乡村做起,然后再扩充到几个乡村。办农场,办学校,办合作社,办民团,因为那些乡里常常有土匪,民团也是需要的……”[10]然而,当他一想到逼他做官的父亲、母亲憔悴的面孔、不爱的妻子时,周如水顿觉良心不安,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在两难的处境中挣扎。周如水的房间冷清又孤寂,没有温暖,没有爱,不能够给予其精神上、心灵上的抚慰。不同于《风云儿女》中热情似火的房间,冷若冰霜的房间不能够让人在其中安详做梦,而是像周如水一样陷在痛苦的泥沼中无法自救。
两个旅馆,一个充满着昂扬向上的精神气,一个却散发着消沉低落的阴郁气。两个旅馆性质的差异,与两位作家的自身气质有很大关系。《风云儿女》创作于1934年,此时的田汉入党已有两年之多,在党的领导和影响下,对人民疾苦和民族命运不断关心。[11]作为一名电影工作者,田汉具有高度的自觉性,一直以来都以高昂的激情创作出一部又一部作品。他的作品紧密地贴合着时代,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通过对现实生活细致地刻画表现人物的生存环境。当主人公面临困境时,观众会从时代出发,与主人公一起寻求解决困难的方法,在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的过程中,观众的爱国热忱也随之不断高涨。《风云儿女》中的阿凤受过房东欺压、经历了至亲离世,而在辛白华和梁质夫的帮助下,阿凤逐渐振作了起来,参加歌舞团,用歌声传遞能量,逐步实现“凤凰涅槃”,获得新生,成长为一只“新凤”。与田汉的作品相比,巴金的文学作品却多少带有些阴郁气。在巴金小说中的众多人物身上,都可见这种“阴郁气”的存在,无论是《雾》中的周如水,《雨》中的吴仁民,还是《寒夜》中的汪文宣,甚或是《家》中大胆出走的觉慧……巴金曾在给友人的答信中说道:“我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差不多毁坏了我一生的幸福。”[12]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混乱复杂的环境、生命和爱被摧残、许多改造社会的愿景落空等,都触动着巴金敏感的心,使得他要拿起笔为自己喷薄而出的感情找到一个归属地。《雾》即是因巴金无法忍受一个友人的性格而创作出来的。巴金在《爱情的三部曲》序里回忆道:“我想写这小说来劝他,来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朋友,但我却不能够宽恕他那性格。”[13]可是在写作时,巴金的内心又是极其痛苦的,他在《写作生活底回顾》中写道:“想到那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我想到那过去的一切,我底心就像被刀割着痛。”[14]憎恨使他烦恼,痛苦使他悲伤,这些情感都构成了巴金小说“阴郁气”的来源。
四、结语
《风云儿女》和《雾》不仅记录了相同的年代,还塑造了相似的叙事空间——一所旅馆。将“旅馆”拆分成两部分来看,《风云儿女》中的辛白华与梁质夫对阿凤的拯救是“楼上”对“楼下”的拯救,其结果是成功的。而《雾》中的张若兰试图拯救周如水,是“楼下”对“楼上”拯救的尝试,面临着重重阻碍,最终以失败告终。两部作品因空间位置的差异,“拯救”的性质和结果截然不同。将“旅馆”作为整体来看,《风云儿女》中的房间具有“家宅”的属性,使人能够在其中安详地做梦;《雾》中周如水的房间却散发着冷清和寂寞的气息,没有家宅所具有的温暖与安慰心灵的特性,使周如水一再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两个“旅馆”气质的差异,又鲜明地体现出了作家气质的差异。田汉在创作时,感情始终是激昂的,而巴金敏感的心使其自身难以摆脱“阴郁气”。
参考文献:
[1]李芳民.唐五代佛寺辑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396.
[2][11]何寅泰,李达三.田汉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116;92.
[3][4][8][10]巴金.雾[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158;67;70;108.
[5][7][9][法]加斯东·巴什拉,著.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5;17;4.
[6]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267.
[12][13][14]巴金.巴金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168;160;113.
(作者简介:刘书婷,女,本科在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