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无喧
2023-05-30张海蕴
张海蕴
最近看了几篇张大春的散文,其中有提到春联的篇什,使我不由得想起故乡以及与过年相关的种种事情来。
那时候年味颇浓,进入腊月二十,街上便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响。那一定是卖鞭炮的在显摆自家的鞭炮又靓又响,就像卖瓜的随手切几块瓜给围观者尝尝。那时候鞭炮的种类挺多,有一种我们当地人叫做“气火”的,也叫“两响”。顾名思义,就是点火后,“嗖”的一下飞起来,像鼓足了风的风筝,然后接连能听到两下爆炸的声音,又刺激又期待。还有摔炮、砸炮、滴滴机,诸如此类,都是给小孩子玩的。还有一种俗称“地鼠溜子”,点火后就像蟑螂一样在地上乱窜。调皮捣蛋的孩子喜欢把它扔到人群里,不明所以的人们猛一下子会被吓得乱蹦乱跳,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就偷偷地在旁边捂嘴大笑。除了鞭炮,各种卖年货的除了赶集的时候聚在集上,平时也会走街串巷,下到村里去揽生意,还有个专门的词叫“游乡”。卖啥的都有,针头线脑老鼠药,咸菜辣片炸油条,大白馒头绿豆芽,牛羊下水豆腐泡,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有兜售锅碗瓢盆的,整车整车的大苹果、小土豆,不要钱,用粮食换。农村没啥闲钱,但家家户户最多的就是粮食,于是乎,一大车出一个村便卖掉一半有余。于是乎,街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过年最开心的莫过于小孩子,不用上学,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大人也不像平时那么严厉。当然小孩子除了成群结队地去疯,也得在家里帮忙做事,比如烧火、抬水、帮忙做饺子馅料。我们那里的过年饺子大都是白萝卜炒肉,也有白菜炒肉的,就是略有苦味,不如萝卜的受欢迎。在这点上,我就挺羡慕南方,北方到了冬季,地里除了麦苗就是荒草。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吃的蔬菜不是萝卜就是白菜,全都埋进土里防冻,而南方竟然还能吃到新鲜蔬菜。
再比如贴对联,“二十八,贴花花”,农历二十八傍晚时分,煮好浆糊,开工。正大门贴最大的,内容基本上多为“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堂屋是正房,横批基本上是“普天同庆”,对联是“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东屋、西屋、厨房都各有各的讲究。院子里,找一棵树贴上“满院春光”,农用拖拉机贴上“车流滚滚”,水井贴上“清水长流”,大门口贴上“开门见喜”,都是应景的吉利话。当然也有别出心裁的春联,村中有位老学究,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还写的别具一格的好春联:“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横批“车马无喧”。这简直是羊群里跑出一匹马驹子,你可以不懂啥意思,但也能感受到这扑面而来势不可挡的清新脱俗的气息。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要起五更下饺子。我原本以为只有我的老家还保留着这种古老的风俗,后來听一位山东东营的同学说东营也是如此,甚至都会过六月初一这种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摸不着头脑的节日。起五更的缘起早已无从考察,老辈人也甚少说起,更无好事者去细究,也不过是如同过中秋过端午般照例行事而已。除夕夜,大约五更天的时候,天还黑黢黢的,村里人便早早起床,烧一大锅滚烫的开水,把头天晚上包好的饺子下锅。还要在下锅的那一刻放一挂鞭炮,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饺子在沸水中翻滚。五更天的第一碗饺子要送到家庙里供奉祖先,然后一家人才开始烤着炭火吃饺子。五更天的饺子最让人期待,是因为大人们会把硬币包进饺子里,谁能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谁就能在新的一年里好运连连。小孩们都渴望得到这种好运,一边吃一边期待着那硌牙的惊喜。吃到硬币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一律欢欢喜喜地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把硬币粘贴在灶神画上。吃完饺子就要去磕头,大人带着孩子,一家子浩浩荡荡,先到家庙里给祖先磕头,以示慎终追远之意,再到各家各户给他们的长辈磕头。五更天里,家家户户都会备好糖果、花生、瓜子等零食,招待到家里来磕头的人。所以,半截村子磕下来,孩子们的口袋都塞满了各种零食,个个欢天喜地。但对于起五更,即便在老家我也是多年不曾力行,北地春迟,严寒难耐,加上毅力有限等等。但却无法酣睡,五更天开始,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此起彼伏,一直要持续到日上三竿才能气势稍歇。于是慵懒地翻身又沉沉地睡去,一任时光凝固,又如蜡烛般融化、河水般流淌。多少年过去了,起五更的情形依稀会在睡梦中闪现,而个中情味却早已不复当年那般,想来大概只有小时候才是真正对过年、对起五更无限期待无限欢喜,只是为那簇新的衣衫和当时看来不啻一笔巨款的压岁钱,单纯的期待,单纯的欢喜。
当然,春节最少不了的活动就是走亲访友。那年初三,北风呼啸,雪花飞舞,一位本村的堂叔裹挟着一身寒气掀开我家厚厚的门帘。“大冷天的,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家里的大人问。“刚从白罡回来,一大早的,不叫人睡个好觉,硬是被捉起来,一伙子人,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跑到白罡集上,一人一碗羊肉汤……”
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能记忆犹新,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时不时在眼前摇曳。那个堂叔在乡政府里有个差事,这在农村也算是个拥有一定话语权的人,村里人也高看一眼。这也是家长们对孩子的期望,既能脱离农村,又能照顾家里,很有面子。那时候,村里没有考上过大学的,最厉害的就是中专,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叔,不仅被曾经教过他后来又教我们的初中老师夸了好多年,每逢过年亲戚朋友团聚聊天的时候还被拿来教育我们这些小辈。后来,村里渐渐出了几个大学生,我也忝列其中。终于逃离乡村走入大城市。可是,城市的生活也让人腻烦,尤其是过年,没有一点年味。渐渐地开始怀念农村,皑皑白雪覆盖下的麦田,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整齐一如战阵的玉米棒子棵,锄地,薅草,远距离观照下产生的田园诗意彻底掩盖掉劳作的艰辛。鸡鸣狗吠,墟里炊烟,水田漠漠,夏木阴阴,原隰郁茂,叶嫩花初,乡村的生活在书卷里风情万种。看作家张二冬的《借山而居》,里面说,一开门,看到的是鸡鸭鹅,猫也来了,狗也来了,挺好。树树秋色,山山落晖,鸡栖于埘,牛羊下括,挺好。只是每年也只有过年才能回一趟故乡,贴一贴春联,听一听故乡的鞭炮声声……
当然过年的节目还有很多很多,只是花落水流红,时过境迁,心境也不复当年。只是偶尔在记忆里摸索一点往事,反复摩挲似乎还带着余温的岁月。曾经以为不可捉摸的大人的世界也在时光的碾压下成为爬上眼角的鱼尾纹,哪怕心心念念的还是那车马无喧的意境,可放眼繁华,也只得默默地从众,愿有余膏润春寒!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市华侨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