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的云雾

从柴埠溪的峰顶上下来，中途茶歇。茶室临着峡谷，居高望远，眼看着一阵阵浓雾漫涌上来，茶客们仿佛马上要腾云驾雾位列仙班。人生碌碌，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好时辰须对如此美景，才能品味悠闲之中的宁静旷远。在五峰的柴埠溪大峡谷，我体验到新冠三年以来第一次蓦然而来的身心大放松。松风、市声已关在门外，眼前有茶舍主人特意安排的民族歌舞，俊男靓女鲜服劲舞，在我眼睛里已失焦虚化，我只想静静体味这一刻，让它无限延续……

湖北省宜昌市五峰土家族自治县，一个在历史书上、新闻报刊上、旅游手册上都非常冷僻的地理名词，我却在三十八年前就记住了它。彼时我刚进大学读书，中文系发了一份油印材料，让我们学习刚毕业一年的师兄，自愿赴西藏工作，此前他还有两个学年的课余时间到中央民族学院旁听学习藏语。在少年新生的概念里，西藏太遥远，遥远得无法想象，只有珠穆朗玛峰和八千八百四十八这个数字似曾相识。而远在湖北的五峰县，看名字，想来是山区，或许因有五座山峰而得名吧；还有土家这个民族，对于在平原地区长大、读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苏州市境的我，也不啻于天涯海角。看油印材料介绍，五峰是个落后贫困地区，农家的生活有些艰难。如今已无法追忆当时我的内心，是否生出些许感慨，庆幸自己出生成长于相对富足、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

三十八年后才第一次来到闻名已久的五丰，深感行万里路亲眼见证才是获得正确认识的不二法门。五峰物产之丰富，非平原地区可比。或许这些年来五峰已经大大改变了模样，更合理的解释是我当年主观臆断产生了错误的印象，以为五峰山寒水瘦土地贫瘠。

茶桌上此刻眼前的这杯绿茶，茶汤有明丽的淡绿色，慢饮入口清气之中微觉甘甜。此前从未关注到五峰茶。但试想一下天下那么多名茶，都冠以云雾之名，高山云雾出佳茗，台湾乌龙茶则以冻顶名世。如此说来，山峰林立、云雾缭绕的五峰县出产好茶，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茶室里每人还有一杯红茶，是东道主特意安排品尝的。以前略知宜昌有著名的宜红茶，却不知五峰是宜红的发源地和核心产区。上等鲜嫩茶芽经过全发酵烘制，五峰绿茶变成了香气馥郁、汤色金黄的宜红茶。

深山多宝藏，长江流域山区的湿润气候、肥沃土壤也适合中草药生长。五峰有规模甚大的中药药材种植基地，玄参、当归、川牛膝、独活、百步、云木香、黄精、石菖蒲、鱼腥草、贝母……药典上这些耀眼的名词都能生长在五峰的土地上。在旅游品商店，还能见到中药材做成的零食，天麻片、黄精片与雪片糕、红薯条在一起售卖。

最令我大开眼界的是这里大规模种植的一种叫五倍子的中药材，并且就在产地进行精深加工。起初以为五倍子是五味子的别名，或者主人写错了名词，其实两者科属、样貌、功效大相径庭，完全是两种药材。五倍子别名文蛤、百虫仓、木附子、旱倍子、乌盐泡、漆倍子、红叶桃等，除了治泻痢、治自汗盗汗、治鼻出血、治疮口不收这些中药功效，更神奇的是它派生出来的功用。利用现代生物化学技术可以对五倍子进行深加工、精加工，提取加工成工业单宁酸、染料单宁酸、药用单宁酸、食用单宁酸、三甲氧基苯甲酸、三甲氧基苯甲酯、没食子酸、焦性没食子酸、没食子酸甲酯。高纯度丹宁酸系列产品，主要应用于制造墨水、印染工艺、医药制品、食品加工、化学试剂和酒类酿造；没食子酯正辛酯是一种新型抗氧化剂，主要应用于食品的保鲜和防腐，纯天然绿色、无毒无害，此外还有多种药效，具有开发药物的前景；没食子酸丙酯是一种安全而性能优良的抗氧化剂，广泛应用于油脂、肉类、药类、海产、禽类等多种食品，还可以用于化妆品制造，比如保湿面膜；没食子酸是化工产品和医药产品的根本原料，广泛应用于医药、化工、印染、食品等领域。多种用途，绿色产品。五倍子不只产于五峰，但如此规模的种植和精深加工开发，在国内绝无仅有。百年关村林药蜂（五倍子）繁育基地，排立着数十个介绍五倍子种植技术、加工技术、多功用的宣传牌，游人一路观赏一路赞叹。对于多数游人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知识盲区。

来到五峰之前，我对它的了解，只比一无所知多知道一个地理名词。认识一个人需要与之靠近、与之深谈，认识一个地方则需要走近它、凝视它。小时候作文，说伟大祖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只是人云亦云的空洞赞美。白居易《长恨歌》有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有与没有是一回事，识与不识是另一回事。按照唯心主义的极端观点，没有意识到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无疑这是错误的观点，但也有片面的深刻：客观事物只有进入了意识，才能充分显示它的存在。一九九三年底我从北京坐火车去昆明，第一次行经大西南，望着窗外的苍山绿树、烟火人家，浮想联翩。前不久在电视上见证了中国申办二〇〇〇年奥运会功亏一篑，此刻我不禁感慨：全世界都错过了一次机会，将目光凝视中华大地，领略这块古老土地上的无限丰富和美丽。当然这也是古老中国的遗憾，它一直存在，但无法让全世界充分意识到它的存在。

以前我们出门太难，视野狭窄，现在我们走得太快，见识浮浅。大地上的每一处奇异风景，都需要我们像摄影像头一样驻足凝视，让熟悉的风景陌生化，从而有新鲜的发现，让初见的风景因凝视而贴近、悦纳。我看央视与BBC联合拍摄的六集纪录片《美丽中国》，忍不住击节赞叹：中国的美丽，期待着有心人用专业的眼光去寻找、发现。

五峰也需要有心人来专注地凝视它。因为国土面积大——比起俄罗斯，中国算不得辽阔；因为历史悠久——这是真的，中华文明是世界文明中唯一的延续至今的古老文明，所以，我们的目光总是在少数几座山、几条河，少量名胜古迹上。像五峰这样的冷僻县治，永远是陌生者，即使生在此地，它也是熟悉的陌生者。日本国人多地少，但凡有一点能被说道的地方，都被发掘出来，被充分聚焦。中国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昔日殖民地海岛人口暴增，寸土寸金，农业不得不精耕细作。同时也涌进了大量文化人，发掘一切本土文化，景观，海岛的人文、自然，台湾昔日的美丽与哀愁，藏在深闺人未识，由此得以被关注、被记录。看过一个台湾文艺界人士精心打造的纪录片《看见台湾》，齐柏林执导，侯孝贤监制，吴念真担任旁白，台湾阿布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出品。三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被空中俯视、陆地平视，被特写镜头凝视，台湾终于被“看见”，被正视。

我出生在江南，自小熟悉春秋冬三季潮湿天气里浓烈的大雾，那种因冷热气流交锋在空中凝结成细细水滴的浓烈大雾，浓到极致时万物遮隐伸手不见五指。客居北京三十余年，这般雨雾难得一见，近二十年倒是常见因空气污染而凝结的雾霾。在五峰的群山之中，看着浓雾从山谷之中袅袅娜娜飘至脚下，清新的空气中带来久违的亲切感，这是南方的气息。

晚上住宿在云顶酒店，每个房間都是处险要之势居高临下，雾气飘至屋内，栖居于此真如云顶酒店的仙人。相比山外温度骤降，虽是夏末季节，屋内也准备了电热器取暖。云中一晚，酣睡至天明。遥想三四十年前，五峰百姓温饱还成难题的时候，烟霞露水都只是物理现象，谁能领会其中的唯美与深情？有赖改革开放，我们得以越走越远，视野日渐开阔，攀得更高一览众山小，才能俯视过往回首来时路。国境内的每一寸土地，即使荒漠戈壁，都获得注视，显示其存在。五峰于我也是如此，亲临此地，它才从一个地理名词变成一片风景，一座宝藏。

云山雾罩，远观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走进了五峰的云雾，却因而见识它的真容、了解它的内在，此行不虚，足以成为平生珍贵的记忆。

（责任编辑：李娟）

顾建平《小说选刊》副主编、编审。著有评论集《无尽藏》，散文集《冬天我到南方》，曾获首届黄宾虹美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