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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东渐”失灵了?

2023-05-30王秦怡余驰疆

环球人物 2023年1期
关键词:卡梅隆阿凡达科幻电影

王秦怡 余驰疆

《阿凡达:水之道》剧照

《流浪地球》劇照。

2022年12月12日,北京夜间的最低气温达到了零下5摄氏度。《环球人物》记者从中影国际影城党史馆影院走出,影院门口皆是等待出租车的人——这大概是整个12月份中,这一带最热闹的一天。

原因无他。当天,这里举办了电影《阿凡达:水之道》(以下简称《水之道》)的首映——众多北京电影圈的大腕都来到现场,即便是仍在准备《流浪地球2》的导演郭帆,也风尘仆仆地赶来。

在许多人眼中,等待13年之久的《水之道》已经超出了“期待卡梅隆”的范畴。某种程度上,它是2022年全球电影市场的期待,也是中国电影市场“春节档”的试金石之一。

12月16日,《水之道》正式上映。与第一部的盛况空前不同,第二部引发的是争论多于赞美——起码在中国市场,平台对其票房预估一度从30亿元人民币降至10亿元人民币,导致迪士尼的股价震荡不已。

绝对的技术优势,奇怪的叙事短板,成为许多中国观众对《水之道》的评价,甚至有媒体直接打出标题——《卡梅隆也老了》。

问题出在哪儿呢?当《环球人物》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几位专业人士,得到的答案总离不开一个观点:也许,不是卡梅隆变了,而是我们的观众不一样了。

从《阿凡达》到《水之道》的13年里,中国科幻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体》热销全球,刘慈欣拿下世界科幻最高奖;《流浪地球》票房超过46亿,开启了中国科幻大片的“元年”;《独行月球》将科幻与喜剧结合,票房口碑双丰收。中国科幻的强势崛起,不仅培养了大批科幻迷,更逐渐塑造了中国式科幻的雏形。

或许,当我们审视《水之道》时,不仅是在审视卡梅隆作为科幻电影大咖的能力,而且是在深层思考:今天的我们,为什么需要科幻?今天的我们,需要怎样的科幻?

纵观如今在线的好莱坞导演,卡梅隆是最获中国观众好感的人物之一。上世纪90年代,《泰坦尼克号》成为一代人的观影记忆;进入新世纪,《阿凡达》又以一己之力,拉动了中国电影市场3DIMAX的风潮。

人们钟爱卡梅隆,是因为他让世人看到了光影奇观,因为他用极具想象力的框架,讲述了普世的情感——谁能忘记《终结者2》中,T-800为拯救世界决定牺牲自己时的感动呢?

因此,人们也总爱从两个维度解读卡梅隆,以及以卡梅隆为代表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一是技术,二是情感。

从技术层面讲,《水之道》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13年前,《阿凡达》让3D摄影、CG特效制作、动作捕捉等高科技手段耳熟能详,这一次,故事场地由潘多拉星球的原始森林转移到临海部落,“《水之道》几乎所有镜头都是CG制作,这意味着观众其实在看一部超写实的动画片”。职业影评人张小北也认可《水之道》的CG制作很牛。“《阿凡达》中,水的镜头很少,而且都是一闪而过,《水之道》却至少有1000多个。水太日常了,人在水中湿了以后是什么样子?水怎么从头发上流下来?如果特效水平不够,做得不对劲,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样具有革命性意义的还有水下3D摄影、水下动作捕捉技术。此前,《海王》《黑豹2》等表现海洋背景的影片,大多是通过绿幕、吊威亚完成拍摄,主演甚至是“旱鸭子”,能够表演出水中动作就行。而卡梅隆的操作是:搭出一个巨大的水箱,大到足以模拟真实海平面的水流状态。一开始,工作人员要穿着水肺潜水服拍摄,水里会产生很多气泡,影响动作捕捉系统读取演员身上的光学标识点。于是,所有的水下工作人员和演员都必须接受专业的憋气训练。卡梅隆在幕后花絮里提到,团队为水下、水上分别做了一套动作捕捉系统,他的虚拟镜头是多么神奇,可以实时将两套系统的数据整合在一起,他在拍摄现场直接通过虚拟镜头看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潘多拉星球海洋世界。

《阿凡达》中,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打动了很多人的心。

《阿凡达:水之道》的故事背景由原始森林转移到临海部落。

“这是典型卡梅隆的尝试。”张小北认为,卡梅隆是好莱坞体系里少见的作者型导演。《阿凡达》的投资方福克斯高管曾建议卡梅隆删减片长,卡梅隆回复:“你们盖楼的5亿美元是我拍《泰坦尼克号》赚的,所以《阿凡达》必须按我说的做。”

然而,今天的观众已经不仅仅满足于奇观,对故事的共情早已成为欣赏标准之一。这也导致《水之道》成为近期评价最两极的电影,喜欢它的人恨不得二刷、三刷,不喜欢的人看完后大为失望:“技术很强,故事很弱。”

就连卡梅隆自己也早早意识到技术与叙事之间的矛盾。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我的大脑的确生来就有一块属于工程师的区域。而另一块区域是生来就要讲故事的,关于人、情感、爱等主题的故事,我努力让两个区域实现平衡。”

从讲述海底救援偶遇智慧生命的《深渊》到《泰坦尼克号》,卡梅隆对水有很深的情结。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潜水,2012年曾独自乘坐“深海挑战号”潜水器,抵达万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成为全球第三位抵达最深海底的潜水者,甚至据此拍出了纪录片《深海挑战》。我们很难说清,这是否造成他无意识的偏爱,让他即使在《阿凡达2》这部商业片中,也把故事当成了展现海底世界的花边素材。观众不得不质疑:卡梅隆是在拍海底风光纪录片,还是故事片?他有没有考虑反派角色的行动逻辑?反派那么大张旗鼓地寻找主角一家,目的到底是什么?海洋部落声势浩大如救世主般出现,最后又悄无声息地下线了?以及,卡梅隆讲述“家庭与亲情”的俗套叙事就像嚼过了的口香糖,更何况这种亲情建立在强烈的“白人至上”思想之上?

潘多拉星球的海洋奇观成为《阿凡达:水之道》的呈现重点。

對中国观众而言,当《阿凡达》凭借同样的创作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大开眼界”,但13年过去了,《水之道》登陆国内院线时,中国市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阿凡达》在国内首映时,全北京只有3块IMAX银幕,为了获得最好的观看效果,张小北跑到了当时还是“荒郊野外”的电影博物馆。此前,IMAX银幕在他的认知中是“放科教片的”,是《阿凡达》让他震撼,“IMAX银幕成了一个窗口,窗口这边是地球,那边是潘多拉星球,即使窗口关了,我仍感觉那个世界在按照自己的逻辑运行着”。但到了2021年,中国IMAX银幕达到783块,居世界第一。当《水之道》中女主角的名字成了“萨莉夫人”,当潘多拉星球越来越像地球文明,卡梅隆用技术精心打造的海底奇观成了琐碎无聊的日常,那个神奇的异世界终于也失去了它的独特与动人之处。

“或许可以说,并不是他的故事套路出了问题,是价值观有了分歧,中国观众不再喜欢好莱坞过去那一套超级英雄的叙事了。”张小北说。创建了未来事务管理局并力图打造中国科幻创作社群的科幻迷姬少亭也发现,3D电影刚开始在国内兴起时,不管故事讲成什么样,票房都不会差,但从前几年开始,很多观众更关注国外大片的故事和价值观,“中国观众已经成长到下一个阶段了”。

不仅仅是卡梅隆,整个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也在经历着一场明显的转向。张小北是个深度科幻迷,进入编剧行业已有十多年,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好莱坞的科幻电影,“过去是外向型、探索型的,近些年来,慢慢开始内缩”。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冷战的阴云在头顶挥之不去,好莱坞科幻电影把对冷战、核威胁、太空战的恐惧,投射到了宇宙空间的不明飞行物和不明生物上。在《怪形》《抢躯者的进攻》那些科幻电影中,外星生物都是侵略者,常常以血为食,有的是一团肉球,有的是黏糊糊的一坨固液混合体,不但形象令人作呕,甚至会直接侵入人的大脑,剥夺意识。到了70年代左右,随着冷战氛围表面上有所缓和,广袤的宇宙突然向地球人敞开了怀抱,星际旅行、星际大战、太空探险、时间旅行等成为科幻电影的热门主题。属于美国科幻电影的黄金时代也正式开启了。

《2001:太空漫游》让人类的脚步迈向太空。

《E.T.外星人》中的外星人形象。

《星球大战》中的机器人R2-D2。

比如,1968年上映的《2001:太空漫游》一度被调侃为“电子幻药”,影片结尾,主人公降落到木星上,突然穿过一条五彩斑斓的隧道,发现自己迅速老去又重获新生,凝视着浩瀚的宇宙。这样奇幻的情节导致《2001:太空漫游》票房的惨败,但毫不影响它在科幻影史上的地位。卡梅隆曾说,自己少年时期在电影院里看了18遍《2001:太空漫游》,仿佛坠入星际之门和那条通往无限的通道。

紧接着,1977年,乔治·卢卡斯导演的《星球大战》上映,在美国重新掀起科幻电影的高潮。电影里,天外来客第一次被刻画为友好的、甚至是可爱的生命。比如,圆滚滚的机器人,长着巨大盘羊角的毛茸茸的宇宙坐骑,还有那类似鼻涕虫的犯罪团伙首脑,长相与其身份形成幽默的反差。人们站在宇宙大门前的那种恐怖感,转变为对外星世界的一种探索和好奇。

卡梅隆这样形容《星球大战》的横空出世:“科幻电影这才进入好莱坞高层人物的心中。在这之前,科幻电影一直是一种很偏门的电影类型,是商业电影中的‘后娘养的熊孩子’——低预算的B级片,就是直奔着汽车影院去拍的。”

紧随《星球大战》之后,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第三类接触》第一次将外星人构想成几近孩童的形象,天真无邪。这一形象发展到1982年上映的《E.T.外星人》中更为明显,制作师们告诉斯皮尔伯格,最可爱的面孔是孩子式的面孔,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额头。最终,海报上那个外星人的形象来源于一张婴儿的面庞,加上了海明威的前额、爱因斯坦的鼻子和美国著名诗人卡尔·森德伯格的眼睛。

“那一时期的很多电影是勇敢无畏地去探索未知世界,向外求索。”张小北说,这类电影还包括《人猿星球》《第五惑星》,以及“星际旅行”“星际迷航”系列影片等。

这种叙事上的野心也催化了技术的进步。为了筹备《星球大战》,卢卡斯组建了一支特效团队,命名为“工业光魔”。尽管在《星球大战》里,璀璨的流星雨还是场马铃薯投掷战,宇宙坐骑是大象穿着道具,但已经初步显现出科幻大片的大手笔,孩子们可以看到银河系里不同星球的不同风光,沙漠、冰川、森林、极具未来感的城市……其后,工业光魔还成立了CG部门,用CG技术制作出影史上第一个CG角色,没有任何表情的彩色玻璃骑士。尤其是进入90年代,随着电脑制作技术的升级,科幻大片越来越为导演们驾轻就熟。

由此看来,科幻电影的演变,往往来自现实的变迁。在张小北看来:“科幻其实是在争夺对未来世界的话语权。过去,好莱坞描述未来世界时,带着非常笃定的所谓‘人类文明以西方模式为终结’的自信感,觉得自己就是山巅之城、世界灯塔。但‘9·11’事件之后,尤其是近十年,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里出现一种浓烈的迷茫感,未来世界再次变得不可知,越来越多的好莱坞科幻电影本质上又回到了宗教领域。《水之道》也不可避免地倒映出西方文化自信的下降和对未来世界的茫然。”

最明显的特征,是近些年好莱坞科幻电影的主题变化。“到了近些年,真正进入大众流行文化的科幻电影很少,《沙丘》和《銀翼杀手2049》都是上世纪成功前作的续作,其实还是依托于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创作。”张小北举例,无论是导演维纶瓦纽对《沙丘》《银翼杀手2049》的改编,还是他的另一部电影《降临》,“开始更关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的自我认知、社会话题等,更向人的心灵深处去探索”。

在《沙丘》《银翼杀手2049》和《降临》中,梦都是无法忽视的元素,最终将人物命运导向一种宿命般的感召。《沙丘》的叙事内核与《出埃及记》如出一辙,讲述了一个王子背负杀父大仇,被迫前往外星球开始复仇的故事。电影将中世纪的皇室故事、古埃及建筑、沙漠、东方的香料等进行拼贴,进一步放大了原小说中关于宗教的哲学思辨。同时,导演安排男主角一次次地预见未来,将神秘主义推向极致。

张小北认为,好莱坞科幻电影的转向,反映的是以好莱坞为首的西方文化自信力在下降。而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科幻来到了破土而生的时刻。

姬少亭至今仍记得3年前《流浪地球》上映时,未来事务管理局组织北京航天城放映场的画面。那一天,许多中国航天工程师前来观看,郭帆在映后上台发言说:“谢谢你们,正是因为你们的努力,让中国人拯救地球这件事情,变得非常可信。”

那一刻,姬少亭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一位老导演的对话。当时,科幻在中国仍然算是小众文化,这位老导演提到中国科幻电影时说:“中国人坐宇宙飞船拯救人类,这样的故事就是不可信的。”

《银翼杀手2049》创造了一个女性复制人的角色。

姬少亭说:“但是今天来看,这一切都成立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科幻文学里,很多科学家的名字是外国人,到了90年代末期,中国科幻“四大天王”(即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崛起,外国人名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科学家的故事。“在这些中国科学家身上,我们看到许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看到中国科技的发展,也看到了中国科学家身上的韧劲和情怀。”

科幻作家潘海天讲过一句极富争议的话:火星上没有琉璃瓦。很多人当年的解读是“中国科幻无法实现民族化”,而在今天看来,这句话有了另一层解释:当中国科技发展到真正自信的阶段,我们便不再需要刻意强调中国特色。

中国制造、中国技术影响下的中国科幻,就是中国特色。当天宫空间站与国际空间站共同闪耀星空时,不再有人质疑《流浪地球》中“中国方案”的可能性;当“嫦娥一号”卫星首次绕月探测成功时,《独行月球》中的宇宙之旅也显得理所当然;当“天问一号”开启火星探测进程时,《疯狂外星人》里外星人的中国故事有了大众认知的基础……

《流浪地球》被认为是中国科幻电影的开山之作。

《独行月球》以人类登月、拯救地球为故事背景。

可以说,中国科技的发展,是中国科幻的土壤。1902年,29岁的梁启超 “不务正业”地写了中国最早的科幻小说,名叫《新中国未来记》,书中他最遥远的设想,是中国走向共和;1904年,清末重要文学杂志《绣像小说》以连载的方式,刊载了“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讲的是被官府捉拿的侠义之士逃上月球的故事。百年以后,《流浪地球》里,中國成为世界科技最重要的力量,肩负起守护人类火种的命运。

国家实力的发展,拓宽了国人丈量未来的视野。

另一方面,科幻也反哺着科技的进步。过去6年间,姬少亭和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了大大小小的科幻文学培训,将上百名科幻作家推向文学期刊、影视领域。她最鲜明的感受,是科幻对于今天的中国人,已经不在只是“爱好”的范畴,而是渗透进各行各业的创作理念中:小至网络小说中的穿越、空间情节,大至电影里太空、时间旅行的设定。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不仅吸引着读者,也受到了科学家的关注。

姬少亭的合作对象中,有一位特殊的作家——吴季。他是中国科学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研究员、“双星计划”应用系统总指挥兼总师,同时也是一位沉迷科幻的作家。他在协助学生领导的团队研制干涉成像卫星载荷和地面大科学装置的同时,还创作了两本科幻小说《月球旅店》和《月球峰会》,以及中国第一部关于太空旅游的科普著作。

“虽然我平时的主要工作是科研而非写作,但是在做科研时,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正在做的工作对人类的未来有什么影响。等这些问题思考得差不多了,我就想用一种形式表达出来,希望以此来推动人类探索太空、走出地球摇篮的事业。科幻小说这种形式更容易引起关注,我就尝试着写了。”吴季说。

在他看来,科幻不仅给人类塑造了美好而遥远的未来,更是打开了世人看科学、看宇宙的窗口。曾经《海底两万里》中的许多情节和设备,在今天得以实现,想象力也在潜移默化地推动科学的发展——不难想象,《流浪地球》《独行月球》中的许多技术,也会出现在未来的中国。

最后,我们将视线聚焦回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水之道》没能横扫中国市场?或许,今天的中国观众,已经对科幻有了全新期待,这个期待不一定建立在技术之上,也肯定不建立在传统好莱坞的叙事之上,而是建立在中国人自有的审美上。

这种审美,来自于我们对中国科技的自信,更来自于我们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中国人与宇宙,来到了史上极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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