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两个母亲

钱七虎　冯群星　刘舒扬

1984年，錢七虎和母亲陆素瑾、妻子袁晖以及一双儿女的合影。

只有在谈起母亲陆素瑾时，一向刚毅的钱七虎才流露出少见的柔情。

童年时期，母亲要为全家人的生计忙碌，钱七虎难得有承欢膝下的机会。后来，他因求学和工作一路远行，从家乡走向上海、哈尔滨、莫斯科、北京、西安、南京……思念只能化作一枚枚邮票、一个个电话，钱七虎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一直到母亲80岁时，他们才得以共同生活。但相聚不过6年，母亲便去世了。这几年，钱七虎经常因此夜不能寐，“想着她怎样爱护我”。对于母亲，他有深深的不舍，也遗憾自己未能尽孝。

忠孝不能两全。生于民族危亡之际、学成于国家百废待兴之时，钱七虎像时代洪流中的无数志士一样，选择“移孝作忠”。他几乎把全部的光和热献给了生命里另一个“母亲”，那就是祖国。

以下为钱七虎的口述。

我7岁那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遇到这样的变故，一般人恐怕会以泪洗面，但我几乎没有看到过母亲流泪。她要强啊！我们兄弟姐妹都没有成年，都要依赖她，所以她哪怕心里再难受也不能倒下。

因为长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母亲一直很瘦。她个子也不高。也许是心理原因，我小时候总觉得母亲是很高大的，等我成年后才发现，她其实只有我肩膀那么高。

就是在这样瘦小的身体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在旧社会，女性的地位是很低的，但母亲有很强的自信心。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一个“女强人”。父亲去世后，母亲开起了鱼摊，她据理力争，从叔伯那里争取到一部分经营权。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她要照顾鱼摊，要养鱼、卖鱼，又要种地、养猪。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她已经在忙里忙外了。夜里我们睡觉时，她也总是还在忙。

我们老家有个词叫“会做”，形容人能干。母亲是出了名的“会做”，街坊邻居没有不夸她的。我们兄弟姐妹的衣服、鞋子，都是她自己做。家里虽然孩子多，但母亲从来不会忽视我们的需求，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到。我的脚经常出汗，可冬天早上醒来，鞋垫总是干的。你说她的心思多细腻、多爱我们啊！

对子女的教育，母亲也很有远见。她认为上海的教育更好，我读完五年级上半学期，她就把我送到上海读书。以我们家当时的条件，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很需要勇气的。到了上海，学费、生活费都是很大的开销啊！镇上很多男孩像我那么大时已经不读书了。母亲也可以送我去当学徒，让我早些挣钱补贴家用，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道我喜欢念书，就尽她所能地为我提供更好的条件。

在我心里，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伟大的女性。现在年轻人里有个词叫“躺平”，对吧？母亲一生中从来没有“躺平”休息过。我现在的很多品质，都离不开她潜移默化的影响。用“伟大”这个形容词，你们会不会觉得太大了？但我觉得母亲是伟大的。她经常讲一句话：“人不能光想着自己好，还要想到别人。”在生活中她也是这样做的，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那时候我们家里那么困难，她看到贫困、孤寡老人也还是要帮一帮，给人家一些钱。

因为工作原因，我和爱人结婚后两地分居了16年。我到南京后，可以跟组织申请把爱人也调来。但我岳母当时卧病在床、岳父在外地不能回家，所以母亲跟我说，最好先让我爱人留在北京照顾岳母。我岳父得知后非常感动。

母亲就是这样，总是优先想到别人。其实那时候她自己年纪也很大了，也需要人照顾，但是她从来没有让我把她接到身边。她一个人在乡下住了几十年啊！有了小病小痛都是自己默默扛过去。我一直忙于学习和工作，回去探望她的次数也不多。现在回想起来，我每次去看她，她的白发都多了一些，身形也更佝偻了一些。以前那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渐渐地做什么都慢下来了。

1982年，我把母亲接到南京一起生活，当时她已经80岁了。那时候我刚担任学院领导工作，还要兼顾科研，只想兢兢业业把工作干好，就没有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尽孝。母亲在南京人生地不熟，我应该多花时间陪陪她，但我没有。她知道我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来没提过想去哪里玩，或是吃点什么好吃的，每天就默默地待在家里。

夫子庙是南京很有名的景点。有一次，我趁着星期天有空，带母亲去夫子庙吃小吃。大家建议我借用学院的车，让母亲出行时能舒服一点，但我觉得公家的车不能乱用，最后是我儿子骑自行车带她去的公交车站。逛街的人很多，中午吃饭时饭馆没位子，我们就站在别的客人桌边等，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吃上饭。到我们吃饭时，也有人在旁边等位，母亲不想让别人等太久，所以那顿饭吃得匆匆忙忙的。

两岁时的钱七虎（右）和二姐被母亲陆素瑾抱在怀中。

后来每次想起这次出行，我都觉得很愧疚——好不容易带母亲出去玩一趟，结果好多事情没安排好，玩得一点也不舒心。可即便是这样，母亲回来后还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不满的意思。

母亲到南京后，只跟我共同生活了6年。从我去上海读书开始算，我们母子俩足足有30多年的时间聚少离多。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相聚的时间太短暂了啊！她走后，我才深深理解了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一辈子没为自己提过要求，临终前依然如此，什么话也没说。

这两年，我经常晚上睡不着思念母亲。好像我们还一起住在家乡的老街，我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母亲则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依然那么勤劳、能干。等我晚上睡着了，她给我烘干鞋垫，还充满爱意地抚摸我的头。哎呀，有时候我想她想得睡不着觉，想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们今天来采访我，我提前有心理准备，所以还能控制住情绪，不然真的绷不住。我这一辈子，最愧对的人就是母亲。中国人老说“忠孝不能两全”，古人如此，我也不过如此。

钱七虎在校期间成绩优异，这是1956年哈军工给陆素瑾寄去的喜报。

20世纪60年代，钱七虎和妻子袁晖在北京天安门广场。

我的童年是在战火中度过的。抗日战争对你们年轻人而言是历史书上的内容，对我来讲就是身边活生生的现实。我亲眼见过日本侵略者在农村抢“军粮”，到处烧杀劫掠，所以从小就梦想着要保家卫国。

中学时代，我就读于上海中学，这是当时上海最好的中学之一。上中不是死读书的学校，它通过很多活动让学生树立崇高的人生目标，对我影响很深。

我在上中时读了一些优秀的课外读物，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回顾一生的时候，不要为自己碌碌无为而羞耻，为虚度年华而悔恨。”这本书让我感到热血沸腾，立志为中国和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也就是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上中还请了很多名人来给我们作报告，例如李白烈士的夫人裘慧英、苏联英雄卓娅和舒拉的母亲等。有一位电影演员叫黄宗英，随团去苏联访问过。她说“苏联的今天就是祖国的明天”，这让我很向往去苏联学习，回来后做一名工程师，为祖国建设水电站。

毕业时，学校要选送我到苏联留学。要实现梦想了，我很高兴。可这时，学校传来一个消息：新成立不久的哈军工派人到上中选拔优秀毕业生，我被选上了。

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读军校？面临抉择，我意识到，祖国更需要我，军队更需要我。国家成立哈军工，原因之一是我们在抗美援朝中打得很苦。美国的装备先进，我们花了大力气才打赢他们。多少战士倒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啊！他们没比我大几岁！这让我深深感到，要保家卫国，必须掌握先进的军事科学技术。

坦白讲，去不了苏联，心里起初还是有一点遗憾。但我们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青年有一个光荣的传统：服从组织分配。党的需要，就是我个人的需要，党分配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去。我记得当时录取通知书上是这样写的：哈军工是我国培养军事工程师的最高学府，录取你为哈军工的学员，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这句话把我没有去留蘇的遗憾冲得一干二净，我光荣地走进了哈军工。

现在看来，我17岁时的选择，是正确的、无悔的！从此我和防护工程结下了不解之缘。人生有很多岔路口、很多选择，重要的是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人民的需要相结合。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感悟。

1961年，我作为全年级唯一的全优生，被保送至苏联莫斯科古比雪夫军事工程学院留学深造。当时，国内的三年困难时期尚未过去。出国前，工程兵政治部副主任李大同少将对我说：“你们的学习机会是用人民的口粮换来的。”一想到这话，我就感到肩上仿佛有千斤的重担。不好好学习，怎么对得起祖国和人民？那段日子，我最大的爱好就是逛书店。我带的钱，除了必须的生活费，其他全部用来买书，每收获一本好书，我都会欣喜若狂、如痴如醉。通过不懈努力，最终我获得工学副博士学位。

回国后，我被分配在北京的工程兵国防工程设计研究院。我爱人袁晖也在北京，这下我们可以在北京结婚安家了！但没多久，组织让我去新成立的哈军工分院，也就是位于西安的工程兵工程学院。

钻地弹击穿墙面的瞬间。

2019年1月8日，钱七虎、刘永坦（前右）在2018年度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

去西安，意味着我跟袁晖要长年分居。怎么办？我的回答只有一个，服从分配！我的学习机会是国家给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能为国做贡献是很难得、很幸福的事，两地分居又算什么呢？袁晖也是党员，她没有给我阻力，所以我就愉快地去工作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国面临严峻的核威胁。从那时起，为祖国铸就“地下钢铁长城”，就成了我毕生的追求。坚不可摧的国防工程、完善发达的防护系统是重要的军事威慑力量，可以让潜在的敌人知道：一旦侵略中国，必然付出沉重代价！

后来，世界军事强国开始研究钻地弹。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中有数据，钻地弹能钻到地下6米多，一般的防护工程就防不住了。作为有责任感的科研工作者，国家碰到了这些问题，你不想解决它、不想研究它？所以我又开始研究深地下工程。我们把防护工程盖到地下几百米的位置，不怕你钻地弹！

2019年1月8日，在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习总书记亲自为我颁发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章和证书。我深知，这份荣誉和褒奖不属于我个人，它归功于党和国家对我们科技人员的热忱关心，归功于社会各界对科技创新的充分尊重，归功于军队各级领导和同志们的支持帮助。如果没有组织的培养，我不可能获得今天这些成就。

我得了最高科技奖之后，把800万元奖金捐到了瑾晖基金，主要用于资助边远、贫困地区的学生。瑾晖基金是2013年成立的，从母亲陆素瑾和妻子袁晖的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我想用这种方式，感谢她们对我的深情支持。

资助这个事情其实从上个世纪就开始做了。我的工资不是有剩余吗？就拿出来资助贵州、青海、北京郊区、山东的青年学生。我的老家淀山湖镇，我每年也会拿出2万元资助学生、1万元资助困难老人。

我做这些只有一个目的——报答培养我的国家和人民。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当年的学习是许多中国农民用辛勤劳动供养的。现在国家的经济发展还不平衡，很多边远地区的青年因为贫困走不出大山，我要帮助他们成才。

我有一个生活的准则，就是知足常乐、助人为乐。我一路走来，看到过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深知现在的幸福生活都是由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换来的。他们把生命都献给了党和国家，我还有什么不能贡献的呢？我能尽我的一份力量，为党分忧、为民解难，是非常有意义而又幸福的事。

我常常在梦里还会梦见母亲。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取得了一些成就、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帮助了一些需要帮助的人特别是困难老人，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和高兴吧。

家国天下事，社稷一戎衣。战争形势一直在发展，现在有卫星侦察监视技术、钻地弹、精确制导武器出现，它们的命中率高了，破坏力更大了。当今国际局势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这对国防提出了新的要求。科学家要有胸怀、有担当，国家的需要在哪里，科研工作者的关注点就要瞄向哪里。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继续盯着进攻武器的发展，不断提高我们的抗力，为铸就我国坚不可摧的“地下长城”继续不懈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