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说与感兴论的比较研究
2023-05-30高鹏
高鹏
【摘要】 迷狂说是源于柏拉图理念论的一种审美观念,所指的是先验主体对理念的审美直观,体现了理念与物质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思维模式。感兴论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理论基础,重视审美活动中主客体融合,蕴含着老庄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这两个概念在内涵上的差别归根结底是哲学思维以及中西方文化背景不同造成的。本文通过对中西方美学基本理论追根溯源的探究,发现不同文化中蕴含的共同审美规律和各自独特的审美价值,在对比中促进中西方文艺理论相互借鉴,在理论互补中更加科学地认识各自美学理论的特点。
【关键词】迷狂说;感兴论;理念;二元对立
【中图分类号】J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6-002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6.007
柏拉图在著作《斐德罗篇》中,分析了下列四种类型的迷狂:预言的迷狂、经由宗教仪式而净化的迷狂、诗神凭附的迷狂、恋爱的迷狂。诗神凭附和爱情的迷狂与审美活动直接相关。
感兴论体现了中国古代民众了解世界,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方式。古代先民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形成了“感兴”式的思维模式,“感兴”进入审美领域转变为审美感兴论,就此成为我国传统艺术的重要理论基石。
这两个范畴的差别体现了中西方深层的心理结构差异,中西在艺术创作和欣赏的分歧也由此而来。“迷狂说”和“感兴论”这两个概念的产生都有其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和哲学背景。
一、文化背景
古希腊以巴尔干半岛,爱情海诸岛和小亚细亚沿岸为中心,包括到北非、西亚和意大利半岛南部和西西里岛的整个地中海地区。希腊半岛多山,地势崎岖,没有大面积的平原,特有的地中海气候不适宜种植。希腊人发展了海上贸易,这里孕育了最早的航海文明。
而中国有着适宜农作物生长的丰厚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人和家族紧紧地依附在土地上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代中国形成了传统的农耕文明。人民期盼着风调雨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共生,体现了人与自然紧密而深刻的联系。
二、哲学背景
钱穆先生指出:“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穷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之区别,而影响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 ①希腊人海洋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离不开冒险精神,他们在这种生活方式下形成了征服自然、勇于开拓的性格特点。在这样的生活体验下,人的主体性得以确立,人处在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观照宇宙万物。巴蒙尼德将事物分为存在与非存在,“他以为感官是骗人的,并且把大量的可感事物都斥之为单纯的幻觉,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一”②,继而又提出了“真理之道”和“意見之道”。他将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割裂,这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
柏拉图继承了巴蒙尼德的存在论,继而提出了理念论。在他看来,理念与客观世界或者说是感官世界完全分离,世界分为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理想国》中关于美的历程的描述,作灵魂马车的隐喻,讲到物质世界在地面,而理念高悬于天外。理念似乎独立于物体而存在,形而上的意味非常浓厚。至此,在古希腊哲学的宇宙观中,世界呈现为理念与物质的二元对立。在这个模式下,双方的地位也并不平等的。在他看来,灵魂高于肉体,理念高于物质,绝对的美理念是高于其他一切杂多的美。“从这个基本立场出发,柏拉图鄙视理式世界以下的感性世界……” ③
而在古代中国,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农耕文明下人类独立于自然的意识不像西方那样突出。这样的生活体验经过漫长的历史而内化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
儒家强调人和,在审美方面认为自然美是与道德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比德,自然山水体现着人的精神品质,将自然人化。
老庄强调天和。道家认为万物是由气构成的,空间充斥着气,这个气贯通于人和宇宙之中,往复流动,互相感应,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老庄追求物我两忘,主客同体,从人与天地万物统一中求得超凡的自由精神境界,人又在审美观照中将自身物化。
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他们的世界观里,只有一个世界,即天人合一的世界,人的自我存在和事物的真实存在或者说感性存在密不可分,也就并不存在此岸和彼岸。由此可以看出,不同于西方,中国人宇宙观的建立与具体感性事物密不可分。
如果从抽象的概念层面上找到一个与“理念”大致相当的最高范畴,那就是“道”。理念在中国人看来是与物融为一体的。老子说,“道在屎溺”,即便最低贱和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有道。再如庄子《齐物论》:“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所谓道的直接显露的天籁,实际即是‘自己‘自取的地籁人籁。并非另有一物,可称为天籁。”④庄子认为抽象的道是通过技的进阶来体悟,这样的哲学精神来自技艺,即悟道并不是通过玄想,而是与生活、艺术密不可分。所以古代中国人不排斥感性体验,抽象的理念脱离物质世界并没有存在的意义。
三、概念内涵
预言的迷狂和宗教净化的迷狂涉及原始巫术,与本文所讨论的内容无关,不做过多分析。诗神凭附的迷狂指文艺创作心理的非理性因素。
关于文艺创作的论述在《申辩篇》中就出现了:“于是我知道了诗人写诗并不是凭智慧,而是凭一种天才和灵感;他们就像那种占卦或卜课的人似的,说了许多很好的东西,但并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诗人,在我看来,情形也就很相像。”⑤这里指出诗人创作不是凭借智慧,也就是知识或技艺,而是凭灵感进行创作。
《伊安篇》则进一步认为伊安善于解说荷马,是因为诗神凭附而来的灵感:“有一种神力驱使着你,像欧里庇得斯所说的磁石……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借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⑥在诗的创作和鉴赏方面提出的灵感说就是上述第三种迷狂,即诗神凭附的迷狂。苏格拉底说是一种沉溺于激情的似醉了如痴的情感心理状态。蒋孔阳、朱丽元主编的《西方美学通史》一书认为这并不是反理性的神秘活动,而是强调创作中的非理性因素。
如果说这一类迷狂还是摆脱不了神秘的特点,那么柏拉图在《斐德罗》篇称赞的哲学的迷狂,其实就是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的过程,是用理性来统一对感性的杂多,是对绝对美的理念的观照把握。
柏拉图认为:“在这四类迷狂中,爱情要算首屈一指。”⑦爱情的迷狂其实是指哲学的迷狂,是哲学家或审美主体在某一正确的引导下追求真理的过程。《会饮篇》中讲到,从人世间个别的美的事物开始,逐渐上升到最高的美,并且对审美主体厄罗斯在对美理念的追求做出了理性的解释:“先升梯,逐步上进,从一个美形体到两个美形体……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一直到只以美自身為对象的那种学问,认识美的本真的存在。” ⑧
笔者认为这两类迷狂,都是在先验主体对理念直观的框架下发生的。苏格拉底将获得灵感描述为一种似醉如痴的状态。“醉”包含一种对外物的隔绝或者说超然外物的体验,人在醉的状态下凝神观照,往往会忽视具体个别事物的感性体验,类似理念直观时所处的心理状态。而哲学的迷狂是要求回忆,把杂多的个别的“多”统一为绝对的“一”。哲学的迷狂其实就是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的过程,透过表象直达理念本身。柏拉图在此做出的解释虽无法完全摆脱神秘色彩,他的本意是先有一个理念,然后回忆,但是这样的回忆具有理性推理过程的特点。因其受古希腊灵魂不朽传统观念的影响,而带有了反理性的色彩。总之,迷狂说是在自苏格拉底开启的理性主义美学体系中,在理念与物质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下,进行审美直观时人所处的状态。在这里,感性体验的真实性与理念的真理性割裂,这也是以先验理念为核心的本体论所必然导致的。
“感兴”这个审美范畴滥觞于“诗六义”中“赋、比、兴”的“兴”。在人们对“兴”的训释中, 已经包蕴了感兴作为中国古典美学范畴的基本内涵。⑨感兴论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理论基础,重视物感,孔颖达认“兴”就是“起”的意思,兴就是对审美情感的唤起。刘勰说的“起情故兴体以立” ⑩,朱熹认为兴是“先言他物以起所咏之词也” ?,都是在审美活动中强调感性体验的重要性。
不同于西方,这里人与客体不是截然分开,而是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的主体性并没有像西方那样突出,是一种主体间性。人并不是高于万物,以一种先验的主体意识介入自然,而是完全地融入。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正是这样一种审美意识的体现。在审美实践中就是主张人与自然融合,追求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中国古典诗歌中有大量此类体验式的佳句,山水田园诗、边塞诗、自然景物的描写不是纯粹的客观写照,而是融入了作者的情思。主体与客体通过审美意象中介——“兴”,主客一体,人与自然合二为一。不同于迷狂中的审美意象形成,这里不是对理念的凝神观照,而是审美主体由外物对情感的唤起,然后把由外物兴起的个人的情趣投入到审美意象的建构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有深刻的哲学来源。在审美主体看来,这些物是宇宙万物生命力的表征。
“从总体倾向上说,中国哲学可以说是一种生命哲学,以生命为宇宙的最高真实……中国人以生命概括天地的本性,天地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生命,都具有生命形态,而且具有活力。” ?由此看来,古代中国的审美特征就是在人的存在层面上与宇宙融合。
四、对文艺创作的影响
如上所述的两类范畴的不同内涵,感兴和迷狂体现了人与世界不同的连接方式,感兴是具体事物在人内心的感性积淀,是人与物情感层面的交接。“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霰雪无垠,矜肃之滤深。” ?人在外物美景的感召下,心灵如何能安然不动?
从文学语言的修辞层面看,“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比如《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面紧接一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里一般认为是拿鲜艳的桃花比喻少女的美丽,笔者认为用比喻还是太狭隘了,“少女”和“桃花”在本质上并无相似性,修辞背后隐含着感兴式的思维模式。诗人感受到少女青春美好的生命力就像鲜艳盛开的桃花一样,前一句中的“桃花”唤起诗人内心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喜悦之情,同样的情绪在下一句依然延续着:美丽的姑娘今朝出嫁,把欢乐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带到婆家。文学创作中,“兴”的审美意象的形成,来自情感的唤醒和传递,不是以抽象的概念,而是以实在可感的具体事物为媒介。
中国古人构思运文,从来不是灵虚蹈空式的冥思苦想。《文心雕龙》创作论首篇《神思》,对文学创作时的心理活动做了生动的描述,“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认为想象活动以现实为依据,具有形象思维的特点。《文心雕龙·物色》最后说:“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与自然以深情而往,必然会有灵感来应答。
苏格拉底提出诗神凭附的迷狂,他认为艺术作品的创作和欣赏是受灵感支配,强调了非理性因素对创作的激发。叔本华和尼采对非理性因素进一步发挥。尼采在肯定非理性中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的激情,情绪的放纵。他超人哲学中蕴含的酒神精神,以此来对抗充满苦难和虚无的世界。叔本华认为,天才与常人之间的根本差异就是,普通人绝不能够持续地进行完全毫无利害的欣赏,其实这就是审美直观。也正因如此,天才远与常人、与大众的日常生活差异显著。同时他还认为天才与疯狂具有相似性。不难看出,陷入迷狂中的人往往表现出疯癫的一面来。由此说来,陷入迷狂而癫狂其实就是沉浸在自我主观意志里,这样一种强力的意志外在表现为癫狂。
其实在西方文学中,疯癫从来不都负面的形象,比如《堂吉诃德》,主角堂·吉诃德沉迷于骑士小说,幻想自己是中世纪骑士,他那荒唐的行为遭人冷落和嘲笑。这种与现实环境不相容的举动背后是他本人的理想在支撑和推动。他有自己的道德,同情人民,痛恨残暴专制,所有的行为都是他生命意志的显现。看似荒诞行为的背后其实是他强力的意志在推动着。忘掉世俗中一切无关的束缚,为理想可以奋不顾身的癫狂形象,就好像巫师祭酒神狂舞时的迷狂,是对生命本质中不遏制的生存欲的解放。
五、结语
从柏拉图理念论开始,迷狂说中主客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一直统治西方两千多年。经验论和唯理论哲学不管是关于美在客体还是美在心灵的讨论,或者介于两者之间(客体的某些形式符合人某些心理机制),都体现了从主体出发来观照外物的认识方式。随着神权的衰落和人文主义的兴起,理念更偏向于先验主体一方,即人本身,而转向主观唯心主义。康德认为美的标准就是“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满的感性形象显现”。?叔本华认为世界都是意志的表象,要求摆脱欲望和根据律的束缚,审美直观。胡塞尔认为世界是先验主体向外投射的意向性客体。以上这些都是在强调审美认识活动中的主体性。显然,自柏拉图理念论提出,直到语言学转向以前,西方的认知模式都是建立在理念与物质世界对立的认识框架中。
中国以感兴论为基础的古典美学,具有一种主体间性,人的认识活动与天地时空内的事物发生着密切联系,主客体从来没有完全分离。中国古人善于从大自然获得美的体验,风景画模山范水,古典诗歌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在崇尚自然,亲近自然的审美理念引导下,最终发展为“意境”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无我之境”,人的身心与周围环境完全融合。这样的审美体验中,人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他认为“无我”显然高于“有我”。“以物观物”就是否定预先设立一个观察的主体,忘掉“我”,从事物的本身观察
总之,“感兴”和“迷狂”都是中西方在追寻美的过程中总结的一般美学规律。抽离于自然界的先验主体进入迷狂得以直观理念,感受最真实的存在,即美的本真的存在,可称为理性美学。而审美感兴论中,美的体验离不开主客浑然一体,可称为感性美学。两者所呈现的差异是由于其中蕴含的不同哲学思维造成的,而哲学思维的差别归根结底是中西文化差异,在认识论中对主客体关系界定的不同造成的。
注释:
①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河南人民出版2017年版,第2页。
②(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1页。
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40页。
④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8页。
⑤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申辩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⑥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伊安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⑦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斐德罗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⑧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会饮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⑨张晶:《审美感兴伦》,《学术月刊》1997年第10期。
⑩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朱熹:《诗集传·卷一》,中华书局2011年版。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14頁。
参考文献:
[1]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范明生著.西方美学通史第1卷·古希腊罗马美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古希腊)柏拉图著,(德)爱克曼辑录.中国翻译家译丛·朱光潜译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
[5]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
[6]张晶.审美感兴论[J].学术月刊,1997,(10).
[7]杨春时.中华美学的古典主体间性[J].社会科学战线,2004,(01).
[8]陈凝.试析尼采“酒神精神”的伦理学意蕴[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