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拓荒者!》中的物性书写
2023-05-30陈叶红
陈叶红
【摘要】 小说《啊,拓荒者!》是美国著名地域作家薇拉·凯瑟的代表作之一,叙述了在传统农业文明遭受工商业文明冲击之时,主人公坚持带领家人留在西部拓荒的故事。从“物”的角度而言,小说借助文化的“物”——蒸汽脱粒机与收割台,批判了现代化生产机器所表征的工业文化;塑造了生命的“物”——土地,赋予土地主体地位与力量,以歌颂并维护传统的农业文明。
【关键词】薇拉·凯瑟;《啊,拓荒者!》;“物”性书写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6-003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6.012
基金项目:南京农业大学第三批“课程思政”示范课程(耕读教育专项)立项项目(项目编号:KCSZ2021061)。
普利策奖获奖作家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在美国文坛颇负盛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认为“20世纪鲜有小说家能与其匹敌”[1]。凯瑟常借作品抒发对现代社会尤其是工商业文明的失望之情,将其作为遁入传统世界的大门,长篇小说《啊,拓荒者!》(O Pioneers! 1913)便是这样一部典型之作。小说用第三人称视角,叙述了以亚历山德拉·伯格森一家为代表的欧洲移民在内布拉斯加州高原艰苦奋斗的故事。19世纪末美国工商业的迅猛发展致使农业遭受打击,众多拓荒者在经历干旱后离开西部,前往芝加哥等工商业发达的城市务工,而主人公亚历山德拉却留下带领家人继续拓荒。小说在歌颂传统农业文明批判工商业文明的过程中借助了“物”,一方面通过聚焦土地本身从荒芜到饶沃的转变,凸显土地自身的力量,呼吁人们相信土地的价值,另一方面利用现代化的农具收割台等批判工业化和机械化生产。
目前国内外学者对《啊,拓荒者!》的探究主要包含三个维度。一是生态批评,如陈妙玲聚焦生态伦理中的土地伦理,认为小说“是对人与土地关系的一次独到而深入的哲学审视与伦理思考”[2]126;二是性别研究,如丹尼尔·沃顿(Daniel Worden)从女性的男性气质入手,指出小说将男性气质赋予女性进而了瓦解父系社会的规约[3]。三是地域考察,如颜红菲分析了小说利用荒野和花园叙事展现西部特色,又通过地方故事讲述美国与人类历史[4]。上述研究尚未从“物”的角度探讨作者的文化批判。近年来西方文学批评发生了“物转向”,韩启群在总结时概括了三条研究路径:“物”与真实作者的研究,文本内“物”人关系的研究,“物”与历史及社会群体观念的历史文化研究;指出了三类研究范式:“物”的主体性、生成性和关联性研究[5]。尹晓霞和唐伟胜根据“物”的文化符号、主体性、实在性,提出“物”在叙事中有三种功能:“(1)作为文化符号,映射或影响人类文化;(2)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作用于人物的行动,并推动叙事进程;(3)作为本体存在,超越人类语言和文化的表征,显示‘本体的物性”[6]78。本文结合上述“物”的研究,探讨《啊,拓荒者!》如何通过文化的“物”与生命的“物”,批判传统工商业文明,歌颂传统的农业文明。
一、文化的“物”:蒸汽脱粒机、收割台与犁耙、刈刀
“‘物在叙事中可能成为一种符号,被用作文化、历史、社会的隐喻”[6]78。同时物件也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关联,“‘物转向批评话语还将视野扩大至物所处的关系网络,从琐碎物品之间的关联意义挖掘故事的前因后果,从被忽视的物中寻找能揭示文化信息的蛛丝马迹”[5]96。小说中脱粒机和收割台间接导致了阿梅代的死亡,但从文化符号层面而言,这两种机器指涉现代性的机械化大生产,作者将其展现的异化与犁耙和刈刀——象征传统农耕文明——营造的和谐进行对照。
小说第二部分开篇描绘了高原上繁忙的秋收犁地之景:“犁头到处,泥土发出轻柔的、幸福的叹息,乖乖滚到一旁,连型刀的光泽都丝毫无损。割麦子常常是日以继夜地进行……沉甸甸的麦穗把麦秆压弯,向刈刀倒去,割起来像丝绒一样”[7]64。作者对这一场景的描写突出了氛围的和谐。人们使用的依然是人力和传统农具,土地并未抗拒犁耙和刈刀,而是乖巧地臣服于他们,流露出丰收的幸福;虽然农事然繁忙,农民也无过度的紧迫感,而是享受着收割的愉悦。犁耙与刈刀折射了传统的农耕文化与拓荒精神,反映了简单淳朴的农耕生活,与后文阿梅代利用收割台和蒸汽脱粒机收割麦子形成鲜明对比:
脱粒机由一台固定式发动机带动,由收割台的贮存箱向它输送麦子。阿梅代不在机器旁,于是艾米继续骑到麦地里,在那儿,他认出他朋友的瘦小而结实的身子坐在收割台上……六匹高头大马拉着,或者不如说是推着收割台,并肩疾走,由于他们对这项工作还是生手,阿梅代需要花很大力气驾驭他们;特别是在拐角的地方,他们分成三匹一组,然后甩过来又走成一排,动作之复杂,简直像是炮车的轮子。[7]196-197
收割台与蒸汽脱粒机是现代工业化生产的产物,这些农耕机器的引入打破了先前利用传统农具收割时人与物的和谐与平衡。在这段文字构造的画面中,机器与人出现比例失調,阿梅代在人类自己制造的物——现代化农耕机器——面前显得渺小无力。耕作工具难以操作,农耕生活开始变得复杂。而阿梅代更是为了这些昂贵的新式机器,不顾病情坚持加快收割,“我没有时间生病。有价值三千块钱的新机器要管理……他怎么慢下来了?我猜大概是我们收割台的箱子不够,喂不饱那脱粒机” [7]198,最终错过治疗时间而离世。阿梅代是早期在西部使用机器化大生产的代表,他想利用机器加快收割,却被机器反噬,因此工业社会中的异化在小说中已初现端倪。受工业文明的影响,人类变得更为贪婪,那喂不饱的脱粒机就表征着无穷的贪欲。
“凯瑟对现代社会所有的便利和发明充满了根深蒂固的厌恶之情”[8]258。凯瑟对工商业文明的失望之情虽常被锁定在其中后期作品,但这其实早在《啊,拓荒者!》中便埋下了种子。通常意义上,阿梅代的死亡从情节上推动了艾米与所爱之人的会面,但根据“物”的视角,是映射现代化工业生产的机器间接导致了阿梅代的死亡,作者用该死亡事件表达了自己对现代工业社会与物质文化的否定,这种否定又在机器与象征传统农业文明的犁耙和刈刀的对比中加以放大。
二、生命的“物”:土地
“物”除了作为一种能指符号隐喻社会历史文化外,还具有主体性和施事能力,“宣扬‘物的力量、灵性和主体性是当代‘物转向的重要命题之一,它还原了‘物的主体地位,使之从人类的控制之中解放出来”[6]79。《啊,拓荒者!》虽以拓荒为标志,但并未详尽描述主人公与家人如何开垦荒野,而是将笔触聚焦土地本身,突显土地自己完成了从荒凉到富饶的蜕变。土地在小说中得到了突出,如韩松所言:“在《啊,拓荒者!》中,土地是绝对的主角,它被凯瑟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这种力量塑造着土地上的居民”[9]87。在工商业文化备受追捧,传统农业文明遭受冲击的背景下,这种对于土地力量的认可与强调,实则彰显了作者对农业文明的歌颂与信守。
首先,土地在小说中具有强大的主体力量,更被赋予了一种“灵性”,被直呼为“‘分界线之神”[7]38。土地在小说中“不仅仅是背景,它是小说中另一个具有独立身份的伟大玩家”[10]17。传统拓荒文本侧重于叙述荒野改造过程中人物如何行动,但小说并未浓墨重彩地描写具体拓荒活动,而是以土地本身为中心,通过土地在不同时期面貌的详细对比,直接呈现人类拓荒从失败到成功的过程。小说延续了凯瑟一贯的对照手法,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分别叙述了土地的贫瘠与丰沃。第一部分中,土地几乎是一片不毛之地,使人类难以展开耕作:“路不过是草丛中隐约可见的一条条小道,田地几乎不大看得出来。犁耙几乎没有在地上留下什么痕迹”[7]19。然而就是这样一片倔强着的荒凉之地,在第二部分开端便成了沃土,农耕活动也得以热火朝天地展开:“往往一块地的犁沟延伸好几英里……孕育着这样强大的生机和繁殖力的褐色土地,俯首听命于犁耙”[7]64。值得注意的是,从叙事的时间而言,这种转变涉及的故事时长长达十年左右,而文本长度却只有短短几页,因此小说通过概述的方式省略了许多人类拓荒细节,从很大程度上淡化了人的作用。同时小说也借拓荒者亚历山德拉之口,进一步将这种转变直接归功于土地本身:“这和我们谁也没有多大关系,卡尔。是土地自己做成的……它起初假装贫瘠……后来,忽然一下子,它自己工作起来了”[7]97!小说中土地自己完成了从荒芜到富饶的巨变,并带来了农耕活动的兴盛,从而显示出强大的主体力量。
这种力量似乎与土地的“灵性”也有关系。在“物转向”中,史蒂文·夏维尔(Steven Shaviro)支持泛心论(panpsychism),指出“从最广泛的意义而言,泛心论认为,心灵或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拉克所说的,是‘一种普遍分布的品质”[11]19,而“每一个体都有自己独特的需求与欲望”[11]23。小说一方面将土地人类化,把人的品质决心投射到土地身上:“你可以从大气中感受到和土层里同样的那种滋补的、茁壮的气质,同样的力量和决心”[7]64,展现出土地和人类一样也拥有试图改变的强大欲望。另一方面土地在文中被称为神,能根据人类对它的态度改变自己。亚历山德拉的父亲只承认土地有功用价值,从未用正面词汇形容土地,视土地为“一匹狂奔的野马,把一切都踢碎,没人知道怎么能驯服它,给它套上缰绳”[7]20-21。从其视角来看,土地永远是与人类对立的、需要被征服的“他者”,在这种不受尊重的情况下,土地表现出不合作的姿态,“以压倒之势制服着那正在阴暗的荒原上挣扎起步的小小的人类社会”[7]15。亚历山德拉则不同,即使土地尚未改变,她也认为土地是美丽的,“她觉得这土地太美了,富饶、茁壮、光辉灿烂”[7]57,这是“自从这块土地从地质纪元前的洪水中涌现出来以来,也许是第一次有一张人脸带着爱和渴求面向着它”[7]57。土地感受到人类态度的变化,“于是,‘分界线之神——那弥漫其中的伟大、自由的神灵——大约也从来没有这样向人的意志低过头”[7]57。正是在人类真正关心土地后,土地焕然一新,它积极合作,“俯首听命于犁耙”[7]63,“毫无怨色,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那变化多端的四季”[7]64。
其次,土地在塑造人物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物转向批评话语更注重研究物如何凭借‘物性向主体施魅,帮助稳定、建构主体身份”[5]95。小说中亚历山德拉与土地形成了最紧密的人地关系,她热爱土地,为其投入全部时间与精力,而土地也在这一过程中塑造了亚历山德拉的身份。土地代表了亚历山德拉,就像小说所说的“亚历山德拉真正的住宅是那辽阔的旷野,只有在土地里她才最能充分表现自己”[7]71。亚历山德拉从土地中汲取力量,通过观察欣赏土地获得拓荒的信心,在和土地的交流中不断成长。她已深深扎根土地,与土地融为一体,感觉到“好像那土壤中的活泼生机融入了自己的身体”[7]167。相反,那些选择离开土地前往工商业城市的人,不但失去了土地的支持,也没有获得牢固的城市身份,而是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卡尔就向亚历山德拉坦白:“在那些城市里有着千千万万像我这样到处滚动的石头”[7]103。
最后,土地的主体性除了从上述内容层面得到肯定之外,还在形式层面上得到了呼应,参与了情节的建构和叙事空间的转换。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土地尚是荒芜状态,荒野叙事就此展开,敘事空间相应多设定在户外,以展现高原恶劣的气候和严峻的地理环境。小说开篇便以全知叙事者的视角叙述了冬日高原上狂风怒号、大雪纷飞、日照不足之景,将文学镜头拉远,从外部描绘建筑的分布与构造:房屋稀疏零落,多为小土房。人物活动也偏向在荒凉的户外展开,比如在大街上捉猫咪,在路上赶车等;有时即使人物身处室内,叙事空间也通过窗户和回忆重新转向室外。但在第二部分土地已变肥沃,荒野叙事也便由此转向花园叙事,叙事空间相应多设定在屋内。叙事镜头不再一扫而过,而是近距离展现建筑内部家具的陈列与人物的日常生活, 例如小说详细介绍了亚历山德拉住宅的各个房间:
有一间屋子墙上糊好纸,地上铺着地毯,家具挤得特别满……最惬意的屋子是厨房——亚历山德拉雇的三个瑞典姑娘在里面聊天、做饭,整个夏天都在里面腌瓜果、做果醬。还有就是起居室,亚历山德拉把柏格森家老木屋里的简朴的旧家具、家庭画像以及她母亲从瑞典带来的几样东西都放在这里面。[7]70-71
正是土地的肥沃带来了生活的富足安定,家具渐渐增多,人也无须如先前再在路上奔波。所以之后的故事多围绕亚历山德拉与周围人物的交往及其弟弟的悲剧展开,故事场景也常常设置在家宅和教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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