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黄花”如何才能“分外香”
——晋剧《战地黄花》观后
2023-05-25王春平
王春平 张 芸
作为一场战争,它已远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它则历久弥新。
一直以来,抗战题材都是文学艺术创作中最钟爱的题材之一,表现战争特别是战争中的女性也常常是文学艺术领域愿意反复叙写的内容。“表里山河”的山西曾经是晋察冀、晋冀鲁豫、晋绥三大根据地的腹心之地,无数中华儿女浴血牺牲,书写了中华民族悲歌慷慨、英勇不屈的史诗。这一切无疑为文学艺术创作开辟了更为辽阔的场域。那些被成功塑造的女性形象不仅仅使抗战作品鲜明地呈现着与战争相关联的艺术表达审美特质,也使民族精神、民族情怀从独特的层面获得了更为生动而丰富的体现。
有一个现象显而易见,这就是:我省剧作家对地域文化历史资源特别是红色文化资源保持着持久的热情。在进入这一烙印着创作主体个性的题材领域时,有的剧作家选择从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入手,有的更喜欢从历史人物切入,藉以完成抗战题材“钢化”和“诗化”的艺术表达。
晋剧《战地黄花》事件大而视角小。它以根据地发生的一段真实历史事件为基础而创作,剧中的主人公大多也有当时真实人物作原型。这就给编剧提出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面对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大历史,如何撷取题材巧妙剪裁?当我们的笔触对准那些投身民族抗战滚滚洪流而血洒疆场的英雄或战士,我们又该如何提炼萃取,塑造出有血有肉的“这一个”?
《战地黄花》的题材肯定是独特的。一是它的表现对象具有行业特色。它反映1942 年《新华日报》(华北版)新闻工作者在烽火硝烟中不畏艰苦、不惧牺牲,克服重重困难办报、宣传抗战动员抗战的感人事迹,因而题材具有时代历史特色。二是这段历史发生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因之仍然是地域历史文化资源的发掘、阐释和活化利用。三是较之以往山西戏剧惯常选取的表现题材与人物而言,该剧人物性格及经历都具有创作张力与鲜明个性。
《新华日报》(华北版)是中共中央北方局的机关报,也是我党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创办的第一张铅印版大型日报,1939 年1 月1 日于太行区创刊。毛泽东同志曾赞扬《新华日报》如同八路军、新四军一样,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军。朱德总司令对报社工作予以高度重视,说它是千万发射向敌人的炮弹,发行量由创刊之初的2 万份一度达到5 万份,创造了中国近现代新闻史上的奇迹。1942 年5 月始,日军纠集3 万精锐对我根据地进行残酷扫荡围剿,太行八路军总部及报社遭铁壁合围,46 名同志英勇牺牲,何云社长等饮弹殉国血洒太行,黄君珏等纵身跳下万丈悬崖,书写了中国新闻史上堪称悲壮的一页,晋剧《战地黄花》即以此为基础结构并展开全剧。
《战地黄花》节点分明、情节线清晰。它以抗战转入相持的困难阶段为主要叙事背景,再现了我新闻战士在战斗极端残酷、物质极度匮乏的条件下,与敌周旋,游击中办报、马背上办报、战斗间隙办报,火线编辑、采写、刻印、发行,英勇战斗、喋血牺牲的慷慨悲歌的历史。《新华日报》(华北版)是我党和华北抗日军民的喉舌,吹响了千千万万华北军民同仇敌忾、坚持抗战的战斗号角,充分展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太行儿女不屈不挠的太行精神。
战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成为凝聚民族气质、传达深沉之美、人性人情之美的寓指与代言。主人公黄君珏原名黄惟祐,1912年出生于湖南一个官宦之家。其父亲是参加辛亥革命的国民党元老,历任国民政府财政部机要秘书等职。母亲家世显赫,舅公叔伯等多在国民政府部门任要职,黄君珏从小家境优渥。但她15 岁即参加革命,并利用身份之便印发张贴传单、收集传送情报。考入复旦大学经济系学习后,经常组织参加街头游行及请愿等对敌斗争。之后,秘密加入党组织,受命担任共产党远东情报局工作人员,为掩护战友不幸被捕入狱。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经党组织营救出狱,由山东辗转抵达太行根据地,加入成立不久的新华社华北分社,担任分社总会计师兼经理部主任。她利用父亲等家庭关系积极筹措经费,和何云社长组织同志们用破布自制纸张,土法制造小型脚踏机、轧墨机、浇版机,并发挥专业优势,积极探讨制定根据地货币政策。1940 年,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多年的黄君珏重新入党。1942 年5 月19 日,黄君珏随部突围转移,投入激烈战斗。6 月2 日,她30 岁生日这一天,在庄子岭道士帽山峰崖被日伪包围,仅有的3 发子弹打光后壮烈牺牲。
这,就是《战地黄花》一剧所要诗意呈现的真实历史。大凡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始终必须面对多个向度的问题,如怎样认识历史并努力还原历史;如何深入发掘历史,打捞历史细节,用心触摸历史肌理;怎样完成历史的诗意表现和艺术转化。或许囿于编剧预设的地域限定,《战地黄花》选取的只是主人公进入太行山新华社华北分社这一段特定生活与战斗经历;也是囿于编剧预设的题材或新闻战士这一特定群体表现对象限定,以及对于根据地“新闻”行业的狭窄化理解,《战地黄花》截取的只是主人公报社生活的横断面,选取的只是与“新闻”有关的部分经历,能充分体现人物鲜明个性或成长过程的其他经历略而不述或简要暗场处理,因而,人物的塑造有意无意间“窄化”“提纯”甚至客观上“矮化”了。我想,这应该不是编剧的初衷。
在战争题材创作中,创作者常常设置“家庭关系”,如夫妻恋人关系、父子(女)母子(女)关系来结构人物关系、折射战争进程、叙写人物命运、体现人伦情感。呈现在艺术舞台上,这些战争中的女性形象让观众在直面激烈搏杀、感受战争残酷的同时,也真切地体味人间美好情感的珍贵与温暖。大幕开启,主人公即以一个成熟的革命者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剧情开始,编剧首先从理念上给主人公设置了一个矛盾,即女性与战士的矛盾,并将这对矛盾贯穿部分场次。黄君珏当然首先是一名战士,在编剧笔下,更突出的是以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即将初为母亲的女性双重身份出现在舞台上,并围绕“情”,对剧情叙事推动形成特殊的动力结构。但是,剧作对“女性”这一角色的强化与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之情的情感重度渲染,事实上并没有如编剧所愿完美构成具有实质意义上“两难”抉择中的矛盾冲突,反而因剧情处理的粗放与失重,从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人物作为“战士”的性格行为。而在接下来主人公处理民兵三喜和杏花被民兵队长曹六陷害这一地方事件一节中,虽然有此前其爱人忆及往昔革命斗争时对黄君珏经历的叙述,但因缺乏生动场景呈现或铺垫失之简略,也因之,编剧意欲表现其不怕危险敢于担承的性格行为,就显得失去了本应具有的沉甸甸分量和坚实的性格逻辑支撑。当然,这一情节的巧妙之处在于,它结构了黄君珏与三喜、三喜娘的人物关系,为之后托付他们抚育保护幼子、牺牲等主体情节线打好伏笔,奠定了充分而必要的基础。此后,作者以极多的笔墨着力叙写了黄君珏面对刚刚出生的孩子与日报社经费紧缺难以为继的窘境,其心理的矛盾,以及主人公不顾出生仅仅三天、嗷嗷待哺的婴儿毅然决然远赴南京筹款的勇毅行为与坚强意志。编剧根据其曾经重新入党的经历,虚构了新华社华北分社译电员王倩误遭怀疑而蒙受不白之冤,黄君珏据理力争、勇敢斗争等的故事情节,表现了主人公坚定的信念信仰,坚强的革命意志,并依托日军重重围困、转移战斗等一系列情节设置,完成了主人公生死关头挺身而出、以身殉国的英雄性格与党的新闻战士形象塑造。
如果说,《战地黄花》表现的是新华社华北分社新闻战士英雄群体浴血奋战的战斗精神,那么,整剧对新闻战士生活的呈现还不够丰富、不够典型;如果说,《战地黄花》着力塑造的是以黄君珏为代表的新闻战士的形象,那么,在塑造这一形象的过程中,取舍什么、呈现什么,编剧似乎还能进一步最大限度优化。而在舞台调度、舞台呈现中,一些场面和人物脸谱化处理,或多或少影响了整剧的质量与观赏效果。《战地黄花》以它所有的成功与问题至少提醒我们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在英雄人物塑造中,固然可以聚焦人性开掘,叙写英雄的私人情感、英雄的身心之痛,表现其寻常人的感受和隐密的情感,从而激发观众的同理心和代入感,使人物塑造更真实更丰满,但如何处理“平凡”与“伟大”的关系,这个尺度把握显然需要编剧具备相当功力。二是如何处理演员与剧本的关系,在发挥演员优势、为演员创造更多表演空间的同时,如何更好地结构剧情、完成剧本的文学呈现。毕竟,剧本乃一剧之本,剧本实质上始终是决定整部剧成功与否的重要一环。三是如何处理“识”与“技”的关系。《原诗》把才、胆、识、力定义为决定艺术创作的四个重要元素,并强调要“以识为先”“识明而胆张”,识是根基,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这“识”是一种对事物、对生活、对艺术表现对象的认识与把握,是基于“识见”“学识”而获得的对题材内容的熟谙与取舍驾驭能力。本埠的剧作家们普遍熟稔于起承转合各种技巧,善于设置悬念冲突,对动静结合、冷热调剂等戏剧手法了然于胸,但在对所表现对象的艺术呈现上往往失之粗糙。一定意义上说,这正是“识”见不足,认识生活能力孱弱的必然结果。也是在这些方面,山西戏剧与“高峰”作品拉开了距离。
清晰地了解历史、更好地认识历史,才能准确地表达历史,而历史或现实生活远比戏剧更丰富、更曲折、更有魅力。那么,当跌宕起伏、动人心魄的历史进入戏剧的视野,戏剧又该如何表现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