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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时代的非人主体建构与后人类共同体想象
——论《克拉拉与太阳》中克拉拉的机器人形象

2023-05-15常怀文龚云霞

关键词:克拉拉行动者太阳

常怀文,龚云霞

(华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1)

2017 年,石黑一雄因其作品以“强大的情感力量揭示出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中的叙事者或被梦境所困扰,或被历史所束缚,或被情感所左右,或被身份所阻碍,皆非可靠稳定的现实主义叙事主体。作者通过独特的叙事手法,在文本中“制造出矛盾、裂隙和空白,使文本在客观现实性与主观想象性之间游移”。[1]在此种“游移”之中,文本的面纱被悄然揭开,世界的“深渊”暴露在读者眼前。《克拉拉与太阳》是当代英作家石黑一雄2021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作为机器人的克拉拉融入乔西的生活,并且努力拯救乔西生命的故事,作为非人叙事者的克拉拉,一方面因为其机器人的独特身份便于展开作者一贯的不确定叙事,另一方面通过其叙述中的“裂隙”,揭示了隐藏在人类中心主义之下后人类状况的“深渊”。

对该小说此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科学技术进步的反思以及对后人类状况下伦理、情感等问题的关注。虽然有个别研究者注意到了小说中克拉拉的主体建构问题,[2]但是并未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认为克拉拉毕竟是人造机器人,要想建构一个传统的人类身份则必然会走向幻灭。本文旨在指出克拉拉虽然是被人类所制造出来的非人,但是其拥有自主意识,通过情感、思想、选择、行动建构了自身主体;尽管拥有诸多类人特性,但是克拉拉并没有成为人类,而是成为区别于人类的独立非人主体,并且以一个非人行动者的身份融入后人类状况下人与非人共存的共同体之中。基于此,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今天,人类急需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真正把非人行动者纳入未来的后人类共同体想象之中,从而能够在汹涌而来的后人类大潮中站稳脚跟。

一、后人类状况下的非人主体

后人类状况的出现不仅离不开科技的发展,而且与后现代主义对本质性和总体性的攻击密切相关。尼采“上帝死了”这声呐喊在二十世纪引发了层出不穷的共鸣与回响,最终在德里达和福柯那里得到了最强有力的回应。后现代主义以及一众“后学”应运而生,开始了对自柏拉图以来的总体性哲学的猛烈攻击。后现代主义的旗手利奥塔把后现代定义为“对宏大叙事的不信任”,[3]xxiv并且发出了“向总体性开战”的号召。[3]82

总体性是人们“所思,所为的无可置疑的指南”,[4]185其“内核是本质主义”。[4]187而在后现代语境里,本质远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充满裂缝的、人为建构的、沙子做的堡垒。可以说最理所当然被接受下来的本质性概念就是“人”了。德尔斐神庙上所刻写的“认识你自己”更多具有一种社会向度,而很少有人会对到底什么是“人”产生疑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宣称“人是最近的一种发明,而且可能接近其终点。”并且预言“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5]

后人类状况的大潮就是要成为那抹去人脸的海浪,对本质性的“人”的反思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它要反思的,既是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也是达芬奇笔下具有完美身体的维特鲁威人。换言之,其一方面要“重新思考‘人类’(Man)整体性概念在历史过程中的变迁,反思人类自身的本质和主体性”。[6]另一方面也是对一直以来被视作生命基础的碳基身体的重新审视,毕竟“由生物基质形成的具体形象就被视为历史的偶然而非生命的必然…利用其他的假体来扩展或者替代身体就变成了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7]总的来说,后人类状况下对于主体与身体的双重批判为异质性的非人创造出了生存空间。

如果说《莫失莫忘》中的克隆人还是由人类DNA 所培育而来的“碳基生物”,那么《克拉拉与太阳》中的AF(人工智能朋友)则完全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硅基生物”。就克隆人而言,其与人类并无实质区别。而AF 则不然,虽然在外形和思想上都具有类人特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机器人。可以说,从《莫失莫忘》到《克拉拉与太阳》,石黑一雄对于后人类状况下“人”的反思与批判前进了一大步,把“何为人类”这个问题推至了极限。

小说中克拉拉一方面是被人类所制造出来的AF,另一方面却拥有类人的高度智能,这两者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使其身份具有模糊性,难以定义。AF 不仅拥有相当的交流能力与行动能力,不同的AF 还有着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性格,“每一个人工朋友都是独一无二的”。[8]4善于思考的雷克斯,天真乐观的罗莎,拥有超强观察能力的克拉拉,甚至是性格刻薄、缺乏共情能力的第三代AF,无不展示着AF 并不是千篇一律的机器,而是一个个特色鲜明的个体。

亚里士多德认为,“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动物凭现象与记忆而生活着…但人类还凭技术与理智而生活”。[9]又如福山所说,“理性并不仅仅是自然赋予的一系列认知能力。反而,它显示的是一种对知识与智慧孜孜不倦的追求”。[10]求知正是克拉拉最大的特点。在给顾客介绍克拉拉时,经理说:“克拉拉有着许多独特的品质…如果要我突出强调她的一个特质,唔,那我一定要说她对观察和学习的热爱。她能够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8]53-54

克拉拉喜欢通过窗户观察外面的世界,了解太阳的东升西落,人类的喜怒哀乐。无论是在商店还是在乔西的卧室,无论是在阁楼上还是在堆场里,克拉拉没有一刻停止过观察与思考。通过带有明显机器人特色的思维模式,对记忆的不断扩充与提取,克拉拉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世界观。她甚至通过自身逻辑判断太阳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乃至于发展出一种类似宗教的情感。而在故事的最后,克拉拉告诉经理:“我还有我的记忆要细细整理,按序排列”。[8]385正如苗思萌所说,“在时间之轴上,‘我’叙述自己,反观自己,‘我曾经……’的回顾与反思包含了一个自我的指称”。[11]通过独一无二的记忆与思考,克拉拉已然拥有了某种完整的生命体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克拉拉似乎已经可以被归为人类。然而在后人类语境下,克拉拉并不需要成为人类,而应该成为能与人类并肩的独立主体。

二、非人主体的情感与思想建构

作为独立主体的克拉拉,其主体性并非由人类赋予,而是随着故事发展,自身逐渐建构起来的。诚然,AF 是为了使孩子们避免孤独而被制造出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把AF 简单看作是“一本书或者一把裁纸刀”,[12]4即某种本质先于存在的工具。事实上,AF 所拥有的自主意识为其建构自身主体提供了基础,而其被赋予的任务则必然地呼唤着一个独立主体的出现。毕竟,主体对客体的单方面利用并不能消除孤独,这唯有主体之间的交往才能够做到。所以,AF 并非是在被制造之时就具有了完全本质的自在客体,而是始终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的自为主体。在其自主意识“不断的运动和超越之中”,[13]在其将自身不断投入到未来的过程之中建构了自身主体。而这种建构是由内而外的,首先体现在了内在的情感与思想上。

克拉拉对世界的认识随着自身观察学习而不断加深,她不仅能够判断年龄这种外在特征,还学会了体察人类情感的细微之处。她认为,如果不能更多地去理解人们所表现出的各种各样的情感,就没有办法更好地给孩子们提供帮助。通过努力去理解,想象这些情感,克拉拉最终“在自己的头脑里找到某种变体的情感”。[8]25这种变体的情感与人类所拥有的情感在本质上或许并不相同,但是激发出它们的场景却是类似的,这就使得克拉拉不仅能与人类共情,还拥有了自主产生情感的能力。母亲对克拉拉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没有感情一定也挺好的。我羡慕你”。[8]123而克拉拉答道:“我相信我有着许多感情。我观察得越多,我能够获得的感情也就越多”。[8]123

事实正是如此。当乔西因为生病而不能去看瀑布时,克拉拉会“感到悲伤”,[8]123而多年后在堆场重新遇见经理时,她体会到“快乐随即充盈了我的头脑”。[8]381当克拉拉以为能够得到太阳的帮助时,她感到“感激和敬意”,[8]209而要献出体内的溶液时,她也会在“头脑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8]285在乔西家的派对上,克拉拉受到了孩子们不友好的对待,乔西也一反常态,与克拉拉的关系不再是好朋友,而变成了主人和物品。乔西甚至附和着其他小孩说后悔当时没有要个新一代的AF。这一切让克拉拉感到“很不好受”,[8]102她此时不是像一个预先编程的机器人那样遵循人类的指示而行动,而是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大脑宕机,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我很抱歉”。[8]98在这种情况下,克拉拉宁愿做出“不太礼貌”的举动也要避免“看到乔西”并且与之“交换眼神”,[8]99因为她不想看到乔西用看待物品的冷漠眼神看自己,这会让她更加难受。可以看到,通过观察体会人类情感,克拉拉已不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而成了一个有着丰富感情的主体。

主动学习“外面的世界”不仅让克拉拉拥有了情感,还赋予了她独立思考并做出判断的能力。在商店里的时候,对于很多问题,她由于“那时还很新,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8]9随着知识经验的积累,克拉拉逐渐学会了对各种问题做出自己的解释。对于那些不友好的孩子,她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孤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表现”。[8]104在与万斯先生会面后,她安慰海伦小姐说:“根据我的观察,我相信万斯先生会决定帮助里克的”。[8]324而母亲也对克拉拉承认:“你是个聪明的AF。也许你能看到我们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8]137

克拉拉的思考与判断并非是按照人类的模式进行,而是带有作为AF 的独特色彩。AF 依靠太阳提供能源,在晒不到太阳的时候,AF 会“渐渐感到无精打采”,[8]8而能够获得太阳滋养的时候,则会“得到许许多多的营养”。[8]9太阳对于AF 有着重要而特殊的意义,代表着生命的源泉。这是克拉拉区别于人类的独特认识。因此她把乞丐人和狗的“复活”归因于太阳的魔力——“太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8]47-48据此克拉拉通过自身逻辑判断认为太阳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进而对太阳产生出了一种类似宗教的崇拜感情。这也是为什么在乔西病重之时,克拉拉认为太阳能够拯救乔西的原因。而在故事的最后,当克拉拉以一个AF 的身份尽一切努力学习、模仿甚至成为乔西之后,她对于人的独特性更是得出了比人类更有深度的见解:“卡帕尔迪先生相信乔西的内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无法延续的。他对母亲说,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样特别的东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8]385克拉拉的所感所思所想无不昭示着一种主体性的超越,她超越了被人所制造出来的物的身份,而成为了一个区别于人类的独立主体。

三、非人主体的选择与行动建构

如果说情感和思想更多的是指向主体内部的建构,那么选择与行动则相反,指向主体外部,寻求着与其他主体的联结。萨特有言,“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12]19在后人类语境下,把这里的“人”换成“AF”,这句话也同样成立。克拉拉一开始只是一个陈列在商店里的商品,正是通过其不断的选择与行动才最终成为了乔西的AF,同时在乔西家这个小社会中拥有了一席之地。她的行动不仅在自己的记忆中,同时也在其他人的心中建构起了自身主体。

克拉拉与乔西通过商店橱窗第一次会面之时,乔西就告诉克拉拉:“我看到的是你…这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AF!”[8]15并且保证会很快回来看她,还担心地问:“你不会走的,对吧?”[8]18自此,二者之间就产生了某种默契许下了天声的约定。过了几天,乔西如约而至,双方进一步沟通,克拉拉表示愿意跟乔西回家。乔西也再一次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争取明天”。[8]33但是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乔西因为生病很久都没有再来。在此期间,另一个小孩对克拉拉表现出了兴趣,克拉拉却“始终面无表情…并没有垂下目光看她,也没有微笑”。[8]39虽然“是顾客在挑选AF”是商店里的规矩,[8]41经理也训练过AF 在面对顾客时该如何表现,但是克拉拉还是决定打破规矩。她选择相信乔西的承诺,遵守约定,等待乔西回来,为此拒绝了顾客的挑选。此时克拉拉不再是任人挑选的商品,而俨然是一个拥有自主选择和行动能力的主体。

在成为乔西的AF 之后,克拉拉的任务是要使乔西避免孤独。这个任务看似是作为一种预先规定的本质被编码进了克拉拉的脑子里,但是其并不是一套具体的行为程序,而是带有某种模糊性。因为预先编程的行为不可能应对千变万化的具体情况,只有通过一次次灵活的自由行动才能够做到。就像基因把“生存下去”的任务预先编码进了人类大脑里,而具体怎么生存仍是依赖每个人的自由行动。可以说,克拉拉的处境与人类的处境具有相似之处,都是被“逼得自由的”,[12]11都必然地呼唤着自由的、自为的独立主体出现。

当乔西和里克闹矛盾时,克拉拉没有选择袖手旁观。她意识到了乔西和里克一起制定的未来计划对于她的使命,以及对于乔西自己有多重要,“即使母亲,梅拉尼娅管家和我每时每刻都陪在乔西身边,没有这个计划,她很可能依然无法赶走孤独”。[8]152因此,克拉拉主动向乔西提出,自己可以把乔西画的表达和好意图的画带给里克。对于这个提议,乔西“眼中出现了惊讶,还有兴奋”。[8]168这并非是乔西要求克拉拉做的事,而是乔西意料之外的,克拉拉作为独立主体所做出的行动。而在卡帕尔迪先生那里,克拉拉为了更好地帮助乔西,积极行动起来,去了解关于乔西“画像”的秘密。她一边做着问卷,一边“半推开身边的玻璃门”,[8]254偷听楼下的谈话。克拉拉甚至偷偷观察记下了紫门的密码,悄悄地溜进了卡帕尔迪先生的工作室,得知了乔西“画像”的秘密。之后克拉拉解释道:“我为自己未经许可就擅自查看肖像的做法道歉。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感觉这是最好的做法”。[8]260

而当乔西病重的时候,克拉拉想起了太阳的滋养曾经让乞丐人和狗起死回生的奇迹。为了拯救乔西,“让她得到太阳特殊的帮助,或许有必要以某种不寻常的、引人注目的方式吸引太阳的关注”。[8]144于是克拉拉想到了去太阳落下的最后一站(以她的视角而言)——谷仓去“当面”拜访太阳。当机会来临,克拉拉告诉里克:“现在也许是积极行动的时候了”,[8]178就算“去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越界了。可我觉得,现在我必须一试”。[8]179随后在里克的帮助之下克拉拉穿过田野,到达了谷仓,“大胆地抓住机会”,[8]206向太阳提出了请求,与太阳“约定”好通过摧毁“库廷斯”机器以换取乔西恢复健康。

很快机会就出现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避免的选择与责任。母亲告诉克拉拉,希望她能在乔西过世以后换上乔西的外表,改变自己的身份,真正成为乔西。如果这样,克拉拉将不再是以前的自己,而会拥有乔西的地位,拥有母亲和里克的爱。作为AF,克拉拉理应听从人类的指令,更何况母亲的这个提议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克拉拉也承认:“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8]269另一方面,如果要尽一切可能拯救乔西,那就要完成与太阳的约定,摧毁“库廷斯”机器。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克拉拉献出体内的溶液。失去溶液将对其认知能力产生影响,进而危及她学习并且成为乔西的任务,甚至可能导致自身提前报废。就像萨特笔下不知是该参军报国还是留在家照顾母亲的青年一样,克拉拉也处于选择的十字路口,而无论怎么选都有其伦理正确性。因此,如同萨特所说,“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吧”。[12]15对于母亲来说,克拉拉的身体“不过是织物罢了”,[8]268可以随时被替代。殊不知克拉拉却将“自己的双臂举在半空中”,[8]268看着自己的身体,意识到了自身独特的主体性,意识到了自己是不能被轻易替代的。最终克拉拉选择献出溶液,摧毁机器;选择成为自己,而不是成为人类。

至此,克拉拉已经通过情感与思想、选择与行动建构起了自身主体。尽管拥有诸多类人特性,但是克拉拉并没有成为人类,而是保留了AF 的身体和思维方式,成了一个区别于人类的独立非人主体。然而这引向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即作为非人主体的克拉拉该如何与人类共存?

四、未来的人与非人共同体

如前所述,克拉拉在建构自身主体的过程中通过行动与其他主体产生了联结,这种联结意味着克拉拉作为非人主体与人类共存于一个共同体之中,互相影响,而不是独善其身。克拉拉给他人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有了她的陪伴,乔西变得“平静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8]113克拉拉不仅在里克和母亲心中燃起了希望,也在保罗先生的心里激起了浪花,“‘希望,’他说,‘这该死的东西从来就不肯放过你’”。[8]279在大家都对乔西的病情感到绝望之时,克拉拉仍然密切关注着太阳,并且抓住机会第一时间让乔西沐浴在阳光之中。自此,乔西的病情好转了起来。可以说,克拉拉不仅让乔西避免了孤独,还拯救了乔西的生命。而克拉拉的行动反过来也影响了她自己。当卡帕尔迪先生想要带走克拉拉进行实验的时候,母亲果断拒绝:“克拉拉理应得到更好的回报。她理应得享善终,慢慢凋零”。[8]374乔西也在上大学临走之际给了克拉拉一个不舍的拥抱,如尚必武所言,“克拉拉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乔西和母亲对其难以被取代的情感。在这种意义来说,克拉拉最终也成为和人类一样的一个‘独特个体’。”[14]在这样一种后人类状况下,以“人”来界定和指代这个共同体中的所有成员已经变得不再可能,整个共同体是由各个成员的行动以及相互间产生的影响所维系的。

在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看来,“任何对事情产生影响,使其状态发生变化的物(thing)”都是行动者,而对于行动者来说真正重要的是“是否在其他行动者的行动过程中产生了影响”。[15]71拉图尔所指的行动者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非人,二者“平等地在集合的连锁效应中发挥各自的能动性”。[16]行动者不应是中介者(intermediary),即确定的输入可以产生确定的输出。相反,行动者应该是转义者(mediator),任何输入都会产生无法预料的输出。毫无疑问,克拉拉是一个非人行动者,一个转义者。如果说使乔西避免孤独是其输入,那么其输出则是种种具有高度自主性的行动。克拉拉的行动就像扔进水里的石头,产生了一层一层的涟漪,与其他行动者的行动产生的涟漪相互交叠、相互影响。每一个波纹的中心就如同拉图尔所说的节点(node),布满波纹的水面则是各个节点所织就的网络。

又如刘珩所说,“行动者与其他能够协同起来的行动者建立的联系越多,这一集合(ensemble)的链条越长,则自身的存在感就越强,同时也更为真实”。[16]克拉拉的行动既影响了网络中的其他行动者,自身又被其他行动者所影响,彼此间建立起了复杂深刻的联系。通过这种联系,她不仅建构了自身主体,获得了强烈而真实的存在感,而且在整个行动者网络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拉图尔认为,社会即是这样一种网络,它是“一种暂时性的联结,以聚集形成新状况的方式为其特征”,[15]65其并不是某种先验的框架,而是一个动态的流体(fluid),并且“作为流体的社会只有在新联结产生的时候才可见”。[15]79换言之,社会即是以每一个行动者的行动及其相互影响为条件而构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克拉拉以一个非人的身份深度参与了社会的构成。即使同为社会的一份子,其地位与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但是非人展现出了能够改变社会的巨大力量和潜力。这样一个社会,即是石黑一雄笔下人与非人共存的共同体。

石黑一雄通过这部小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融入到人类社会的图景。这部带有科幻色彩的小说并不需要被当作严肃的预言,但是透过其中的“裂隙”,读者得以一窥隐藏在人类中心主义之下的后人类状况的“深渊”。这同时也向读者提出了问题,那就是当机器人拥有了自主意识,能够建构起自身主体,并且能够通过自由行动切实影响和参与人类生活时,该如何去想象一个人与非人共存的共同体?石黑一雄做出了他的思考,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展现了相对乐观的前景,但是情况并非总是如此。比如在《别让我走》中,克隆人被单纯当作人类器官的来源,而美剧《西部世界》中的人造人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任人宰割。这些非人事实上通过阿甘本所谓“人类学机器”以“被纳入的方式被排除”在共同体之外。[17]而这种对非人的无情剥削利用和冷漠对待最终可能将会反噬人类自身。正如《西部世界》中人造人对人类提出的警告一样:“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18]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正是描绘了被人类所制造出来的非人主体与人类之间的扭曲关系。作为独立主体的怪物拥有行动的力量,却被人漠视,遭人憎恨,无法与人类和谐共存于一个共同体之中,这最终导致了人与非人双方的悲剧。在现实世界中,这种情形仿佛还很遥远,但是正如王峰所说,“如果没有事先的观念准备,我们就可能在迅疾出现的后人类状况面前手足无措,社会文化和社会价值发生剧烈震荡,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技术所伤害。”[19]而如果库兹韦尔关于奇点的预言是正确的话,呈指数式加速发展的人类科技已经处于腾飞的拐点了。[20]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天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无论是克拉拉、克隆人还是人造人,非人都不可能并且也不需要成为人类,而将以非人行动者的身份与人类共存于一个共同体之中。尚必武在探讨机器能否代替人类的时候认为,“根本上来说,这并非是一个有待机器人回答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类在人工智能时代所必须应对的问题;对该问题的回答不仅是一个科学选择,更是一个伦理选择。”[14]那么,非人该如何参与人类社会,人类又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非人同样是一个伦理选择,同样需要人类来做出回答。是固守人类中心主义,将非人看作任人处置的客体,还是赋予其行动者应有的尊严,努力探索出一条和谐共存的道路,选择权在人类手中。后人类状况的大潮不可逆转,非人行动者的力量也不容忽视,人类必须要做出选择。或许现在要准确描绘出这种新型的共同体还为时过早,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把非人行动者纳入到未来的共同体想象之中。为了更好地勾勒出这个共同体的轮廓,更好地应对后人类状况带来的冲击,更好地利用科学技术为人类服务,我们需要进行更多的思考并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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