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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蜃楼志》的岭南文化书写

2023-05-15史小军

关键词:吉士岭南文化岭南

史小军,贺 琼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蜃楼志》也称《蜃楼志全传》,成书于清嘉庆初年。卷首有罗浮居士作序,题“庾岭劳人说,禺山老子编”,末卷署“虞山卫峻天刻”。小说卷首序中道:“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所撰《蜃楼志》一书,不过本地风光,绝非空中楼阁也。”[1]《蜃楼志》对清代中叶唯一的通商口岸——广州进行了细致而真实的描写,描绘出一幅真实而丰富的岭南社会生活画卷。作为这样一部专书岭南的作品,学界对其研究多涉及地域环境、人物形象、民俗信仰、中西文化交融等,未见关于《蜃楼志》所体现出的岭南文化的完整系统性论述,仅有少量论文对书中的广府风情作了简要整理。有鉴于此,本文以《蜃楼志》所涉岭南文化为主要研究内容,对其中岭南的城市生活、岭南人物和岭南民俗进行分类归纳,并具体探究小说岭南文化书写的特征及意义。

一、《蜃楼志》的岭南城市生活书写

(一)日常生活

饮食最能反映市井民众的生活状态和地域特色,《蜃楼志》中关于人物饮酒宴飨的书写不少,从中可以窥见当时岭南官员、洋商之豪奢。而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饮食,又能体现出鲜明的岭南特色。

清淡与新鲜是岭南饮食的最大特色,岭南人爱吃海鲜、河鲜、清淡的面食和水果。广东临海,河鲜海鲜相比中原地区更为普遍,不仅出现在居民日常餐桌上,也多用来待客办宴。苏吉士去竹家赴宴,酒筵上“无非是海味冰鲜、精洁果品”[1]168。第十七回卞家招待苏吉士便“杀鸡为黍”[1]199,鱼肉、龙虾则是客店中的常备菜品,白斩鸡、鸡丝汤面等也在小说中屡屡出现。云吞也是岭南美食之一,苏吉士与友人重阳登高行酒令之际,春才便道:“最爱闻:家人来请吃馄饨。”[1]44馄饨即岭南人爱吃的云吞。岭南四大佳果中荔枝、龙眼最受欢迎,小说中提到鲜荔枝、龙眼不止一处:“却说老赫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内吃烧酒、尝鲜荔枝。”[1]6《蜃楼志》第十六回中苏吉士生日,小霞做东,便准备了黄柑白橙及鲜荔枝、鲜龙眼等水果。

《蜃楼志》中的庭院描写也体现了岭南建筑文化特色。苏万魁在花田盖造的住宅就是从传统的广式三间两廊建筑扩建而来:“过了三间大厂厅,便是正厅。东西两座花厅,都是锦绣装成,十分华丽。……再后面便是上房,一并九间,三个院落:中间是他母亲的卧房,右边是他生母的,左边是姨娘的。再左边小楼三间,一个院子,是两位妹子的……笑官便转身来到花氏房内,天井旁边有座假山,钻山进去,一个小小圆门,却见花草缤纷,修竹疏雅。正南三间平屋,一转都是回廊,对面也是三间,却又一明两暗,窗寮精致,黝垩涂丹。”[1]38-39民居与庭园的融合是岭南建筑的一个重要特点,岭南地区的富户人家会在传统建筑格局的基础上加以扩建,在家中修建小型的庭园、花厅、池塘、假山、亭阁等,称为“宅园”,巧妙地将民居建筑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小说中数次提到的天井,也是岭南民居建筑中的一大特色。传统的三间两廊式民居,一般是一厅、二房、二廊、一天井的建筑格局,正面一列三间房屋,前带两廊和天井。由于岭南地区天气潮湿闷热,天井的建筑材料多用石材、砖瓦等,周边利用廊道、池塘、花坛等设计确保天井温度不会过高,于是居民可以在天井中乘凉集会。苏万魁移居新宅时,家中就是在天井中演戏庆贺。牛巡检的女儿向何武求情狡辩之际,也提及:“奴在天井里乘凉。”[1]121岭南地区海盗猖獗,沿海偏远地区常建有围屋、围楼等在中国古代民居中独树一帜的防御性建筑以防灾防盗,富户人家在保留岭南古建筑特色的同时吸收了围屋的建造经验,在房子四周造有砖墙以防备海盗匪寇侵袭。苏万魁在花田的房子就有这类防御措施:“绕基四周,都造着两丈高的砖城。这是富户人家防备海盗的。”[1]37从广东传统民居类型[2]274-277来看,苏万魁的房子类似于广府围院大屋与庭园民居的结合。小说中人物家中布置也颇有岭南特色。广东家具好用硬木,紫檀木、黄花梨、槟榔木等硬木是岭南家庭家具中的优选,而紫色代表的祥瑞和富贵之意则让人对紫檀更加青睐。小说第二回写到温商留苏万魁等人家中饮酒便写到:“摆上一张紫檀圆桌,宾主师弟依次坐下。”[1]18第三回写温商的园亭物件,硬木也是不可或缺的:“正中放着一张紫檀雕几、一张六角小桌、六把六角靠椅、六把六角马杌;两边靠椅各安着一张花梨木的榻床。”[1]25

清代广州经济之繁华自不必多说。而与洋人的商业往来,也改变了广州市民的日常生活。《蜃楼志》中对岭南商人生活的书写,难以绕开“花边钱”和“舶来品”。清朝通行的货币一般为纸币、银元、纹银、铜币等,但《蜃楼志》中所数次提到的通行货币,却是“花边钱”。所谓的“花边钱”是明清之际流入中国的外国银元的一种,早期指墨西哥铸造的“双柱洋”,中国过去的钱币边缘大多光滑,而“双柱洋”边缘有花纹,故称“花边钱”。《清朝文献通考·钱币考四》乾隆十年条下云:“至于福建、广东近海之地,又多行使洋钱。其银皆范为钱式,来自西南二洋,约有数等,大者曰马钱,为海马形,次曰花边线,又次曰十字钱。花边钱有大中小三等,大者重七钱有奇,中者重三钱有奇,小者重一钱有奇。又有刻为人面或作全身,其背为宫室器皿禽兽花草之类,环以番字,亦有两面皆为人形者。闽粤之人称为番钱,或称为花边钱。”[3]98小说一开篇描述洋商苏万魁的富有时,便写到他“家中花边番钱整屋堆砌,取用时都以箩装袋捆”[1]1。第一回中写府厅州县的官员收受贿赂时,也是用的“花边钱”:“府厅州县看花边钱面上,都十分礼貌。”[1]2此时苏万魁被拘留于班房,就赶忙叫叶兴“在关部衙门前铺中借金花边五十圆应用”[1]4。这五十圆金花边,之后果然进了杜宠的钱袋子。从市民日常取用、富商家中堆砌到官差收受贿赂,都是花边钱流通,可见这一货币流通之广。

“舶来品”即通过航船从外国进口来的物品,在清代广州市民的生活中时时出现。第一回中就写到苏万魁将洋表奉送杜宠,并细细描绘了洋表样式:“形如鹅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时节气。白玉边细巧镶成,黄金链玲珑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伙垂涎。”[1]4任鼎在被赫广大“舞弄”后自行清洗,也是拿的洋攒镀金铜盆和西洋布手巾。又说温商的园亭摆设:“两边靠壁,各安着一张花梨木的榻床,洋罽炕单,洋藤炕席,龙须草的炕垫炕枕,槟榔木炕几,一边放着一口翠玉小磬,一边放着一口自鸣钟;东边上首挂着‘望洋惊叹’的横披,西边上首挂着‘吴刚斫桂’的单条;三面都是长窗,正面是嵌玻璃的,两旁是雨过天青蝉翼纱糊就。”[1]25-26只一个小小折桂轩,其中物件就有不少西洋之物:洋罽炕单、洋藤炕席、自鸣钟、玻璃窗……这些都是日常使用的物件,可见舶来品在清代广州之寻常。苏万魁给申公送谢礼,申公“单收了洋酒点心、贺兰羽毛布十匹,其余礼物一并赵璧”[1]19——只收了洋物件。苏万魁过意不去,又特地造了一张玻璃暖床、一顶大轿,在其再三恳求下,“申公勉强受了”[1]19。小说中还写唱戏时的洋琴、城楼上的玻璃灯……许多的琐碎小事,构成了被西洋之风吹拂的清代广州生活。

(二)娱乐活动

在描写日常生活琐事的同时,《蜃楼志》中写了大量的娱乐活动,如登山、喝酒行令、论诗、听戏等等。小说第四回即写重阳登高:“日月如梭,转瞬重阳已到……于是师弟五人,带了馆僮,缓步出门。到了龙宫前,少歇片时,然后登山流览。”[1]40第十五回,吉士、中黄、光郎三人轮流把盏,中黄让吉士赏令,“吉士看见旁边小桌上一个色盆四颗骰子,便拿过来说道:‘我们将四颗色子随手掷下,有红的不须吃酒,不论诗词歌赋,捡着有‘红’字的说一句就是了;没有红的,吃酒一杯,说笑话一个;说不出‘红’字,说不出笑话,俱敬酒一杯。’”[1]168酒令信手拈来。苏吉士与二妹及妹婿践行时摆酒,女厅中蕙若与小霞、小乔也陪阿美行令催枚。酒宴中也不止行令作乐,论诗也是一件乐事。第十六回苏吉士生日,众人都聚于西院,“小霞道:‘今日碰着了穷主人,没有下酒菜,须得二位姑娘与姐姐多做几首好诗,席间庶不寂寞。’”[1]178听戏也是岭南市民的日常娱乐。时邦臣宴请苏吉士、施延年、乌岱云等人时,便叫玉儿、阿巧唱戏作陪。第十八回众人至潘大人署中赴宴,也叫了戏子听戏娱乐:“戏子参了场,递了手本,袁侍郎点了半本《满床笏》。”[1]209

《蜃楼志》中还写了大量赌博和嫖妓活动,这是岭南市民娱乐生活的真实写照。经济发达,城市文化繁盛,导致广东赌博盛行,其中又以广州等地赌风最炽。徐珂《清稗类钞》中就有记载:“粤人好赌,出于天性,始则闱姓、白鸽票、继则番摊、山票,几于终日沉酣,不知世事。而下流社会中人,嗜之尤甚。此外又有诗票、铺票者。诗票则用五言八韵诗一首,铺票则用店铺名号一百二十名,限猜几字,其分簿开彩等,与闱姓、白鸽票大同小异。”[4]4879小说第二回苏吉士去温家,问小姐在否,丫头回答:“大小姐在楼下,二小姐在三姨房内打牌。”[1]13后文素馨问话,又道众人都在姨娘房里看斗牌。苏吉士与素馨走进姨娘房里时,牌局正是热闹非凡,不说打牌者,观牌者亦沉迷其中。作者在小说中感慨:“赌博赌博,盛于闺阁。饱食暖衣,身无着落。男女杂坐,何恶不作?不论尊卑,暗中摸索。任他贞洁,钗横履错。戒之戒之,恐羞惟薄。”[1]16第十五回写到曲光郎赌博输得身无分文,想设计图谋苏吉士银钱:“从前日输了五百文钱,一连两日,身无半文,实在过不去。我打听得时啸斋借到了苏家银子,正要去寻他。”[1]166后文理黄妻子茹氏也道:“男人向来在外赌钱,不在家里的。”[1]171从闺阁写到市井男性,无一不图赌博之乐,沉迷赌博而不顾其他。与赌相关联的则是嫖,风月场所人气旺盛。小说第四回写花田:“原来花田是粤省有名胜境。春三士女,攘往熙来,高尚的载酒联吟,豪华的寻芳挟妓。”[1]38妓院行业快速繁盛,到后来已经到了需要官府出面管理的地步,《蜃楼志》第五回中便写到,乌必元“得授番禺县河泊所官,管着河下几十花艇,收他花粉之税。”[1]54

(三)十三行

十三行也称“公行”“洋行”,是洋货行的统称。乾隆年间,朝廷实行海禁,只保留粤海关的对外贸易职能。广州成为西方国家进入中国的唯一通道和贸易场所。外商不能直接与中国商人接触,需要中介商人——即洋行来维持对外贸易。十三行是广州经商贸易的中心,垄断了广州的对外贸易。《蜃楼志》作者所处的嘉庆年间,正是十三行兴旺之际,小说如实刻画了十三行的盛况:“广东洋行生理,在太平门外。一切货物,都是鬼子船载来,听凭行家报税发卖。三江两湖及各省客商,是粤中绝大的生意。”[1]1又写第四回登山时看海上贸易盛景:“依窗望去,万家烟火,六市嚣尘,真是人工难绘。又见那洋面上缯船米艇,梭织云飞。”[1]40-41十三行之繁华可见一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行商登上广州的经济舞台,并占据主要地位。苏万魁作为洋行商总,口齿便利、人才出众,成了“绝顶的富翁”,家中的花边钱整屋堆砌,取用时都用箩袋来装捆。苏吉士年底算账时,他人的账单欠款便有几十万银,可见十三行洋商之富贵。

二、《蜃楼志》的岭南人物及民俗书写

(一)岭南人物书写

1.务实之洋商

在传统观念中,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划分贯穿始终,商人居于社会底层,这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长期实行“重农抑商”政策影响的结果。但在清代岭南地区,尤其在作为通商口岸最为开放的广州,商人地位并不低下,岭南市民并不一味追求传统的士、农、工、商社会阶层划分,而更多地以贫富来区分贵贱,《蜃楼志》小说如实反映了这一变化,如一开篇便写道:“这洋商都是有体面人。”[1]2当地官员对这些富贵洋商,不仅不是轻视低贱,在着紧处“还要要留茶赏饭,府厅州县看花边钱面上,都十分礼貌”[1]2。普通民众与富商也有着身份地位上的区别,第六回苏万魁欲与李匠山结亲之际,李匠山以家贫婉拒,后文评论此事道:“这富翁与贫士结亲,旁人未免笑话,万魁转觉欣然,实是难得。”[1]62虽然李匠山是读书人,但由于家贫,自觉是配不上富商做亲家的。后文卞明推脱苏吉士结亲之意时也说:“大爷此话折杀小人。小人是个村民,怎敢仰扳豪贵?大爷万万不可提起,恐惹人耻笑,坏了大爷的名头。”[1]200可见在当时的岭南人心目中,商人这一职业是体面的,而富商更是普通贫民高攀不起的存在。

岭南文化的总体特征“表现为商贸文化基础之上的世俗主义、功利主义、实用主义;其文化性格表现为具有较强的开拓性、开放性、包容性、创新性、变通性、务实性、适应性。其中最基本的特性是务实性,这是岭南文化中难能可贵的价值理性。”[5]7在岭南地区以贫富作为社会地位划分的情况下,加上岭南文化性格中开放性、务实性的影响,岭南洋商并不一味追求富有后利用钱财加官进爵、以此为傲,而是更具务实精神,经商赚钱、生活幸福、亲友和乐才是岭南商人更加倾向的追求。第三回苏吉士在与温素馨的调笑的无心吐露中,明确表达:“我也不想中,不想做官,只要守着姐姐过日子。”[1]27苏万魁与友人谈及在受尽官差勒索、打算急流勇退花钱捐官之事时,吐露真心:“那个真去做官,不过借此躲避耳。”[1]18他想要的生活是:“不但不为商,不做官,要在乡间择一清净地方,归于农圃,以了此生。”[1]19另一富商温仲翁之子温春才在苏万魁欲辞商加捐时也插口:“苏伯伯不要做官。”[1]18这些洋商及洋商子弟对做官的欲望并不强烈,反而带有抗拒感,在他们看来,做官受到种种限制、处处看人脸色、需要承担风险,相比做官他们更加注重实际,想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洋商的亲友也更重视家庭团圆而非加官进爵,苏吉士母亲毛氏则明明白白不指望家中小辈谋求功名:“做了官有什么好处?你看屈大人做到巡抚,还被强盗拿去受罪哩。”[1]249

2.谋干之官员

小说中写官差,数次提及一个“谋干”词。书中借苏万魁之口说粤海关监督赫广大:“闻得关差此缺,系谋干来的。”[1]3又说清江县书办乌必元:“本无经纪,冒充牙行,恃着自己的狡猾,欺压平民,把持商贾,挣下一股家私,遂充了清江县的书办,缘吏员进京谋干,荣授未入流之职,分发广东。又使了几百元花边,得授番禺县河泊所官,管着河下几十花艇,收他花粉之税。”[1]54再有油尾口书办董材:“这口书办向例一年一会,都要用银子谋干的。油尾的缺,向来是三千花边钱一年,包进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夺去。”[1]78可见,小说中所说的“谋干”,其实就是花钱买官,且买官有的还要连年“竞价”,一个官职可以卖得不少银子。正因官职是“谋干”得来,想要收回买官“成本”,官差胃口愈发加大,如赫广大强拘勒索洋商时,洋商们心里也明白“数万金恐不足以了事”[1]3。清朝实行“捐纳”制度,买官卖官风气盛行,虽然许多具有务实精神的岭南洋商不屑做官,但想要谋得官差获得权力者大有人在。尤其粤东地区,这种现象表现得更为突出,在中原的一些贫困地区,即使谋得了官职,但也仅是获得了名声与权力,能否捞到“油水”尚未可知,而岭南地区商贸繁荣,官差所能捞到的“油水”自然也丰厚,买官所付出的成本能很快通过勒索搜刮洋商等人收回,倒也怪不得赫广大“因慕粤东富艳,讨差监税,挈眷南来”[1]3。有的奸恶之人“谋干”甚至不止付出钱财,乌必元为讨好赫广大、谋求官职,将自己的女儿当作货物一样送出,并沾沾自喜能够兼属盈库事务。从小说中的书写可以看出,岭南地区上至粤海关监督,下至小小书办,买官卖官、欺压民众,已经是司空见惯之事。

(二)《蜃楼志》的岭南民俗书写

1.岁时节令

就中国古代传统的节令来看,《蜃楼志》所描写的岭南节日习俗与其他地区差别不大,元宵看灯、中秋赏月、重阳登高等等,其中一个节日在岭南地区尤为重视,便是端午。端午节又称端阳节,后人将端午节作为纪念屈原的节日,每至农历五月初五,家家户户插艾叶、挂灵符、包粽子、喝雄黄酒,共赏佳节。划龙舟是中国传统端阳佳节的一项重要活动,然而,由于条件限制,龙舟比赛一般在南方地区进行,也并不是南方各个地区都会举行赛龙舟活动。岭南地区对龙舟竞渡这一习俗一直相当热衷,如唐代李贞《峡山观竞渡》一诗就描绘了东莞峡山的激烈竞渡场景,明代魏浚的《峤南琐记》对龙舟竞渡更有着详细记录。即使不真正参与龙舟竞渡,多数岭南人也会临江观看。这一习俗在《蜃楼志》中也有体现,第二十回苏吉士在家中过端午节,“与姊妹妻妾们预赏端阳,在后园漾渌池中造了两只小小龙舟,一家子凭栏观看”[1]229,直到晚上天上涌起乌云,看上去将要下雨,才吩咐将龙舟收了。这是有钱人家的乐趣,即使端午节并未像普通市民一样临江观龙舟,也能在家中造起小小龙舟观看。又说次日正式过端午,苏吉士“着人到温家、乌家、施家,请那些太太奶奶们到来,同玩龙舟并看女戏”[1]230。端午节别的传统习俗不少,吃粽子、薰艾叶、系五色绳等都由来已久,而书中只写了赏玩龙舟,算是凸显了端午习俗的岭南文化特征。

2.鬼神崇拜

广东民间尤重鬼神文化,这是自然环境、丧葬风俗和宗教信仰共同作用的结果。岭南地区气候湿热,山区瘴气弥漫,容易滋生各种奇症难症,药石不能见效,于是人们寄希望于神灵的庇护。第十一回冯刚、何武等人设盟誓时,便特地排起香案,一同拜告。“那何武已预备了三牲礼物、纸马香烛之类,韩普写了疏头。……众人依次拜毕,焚了疏头,各刺臂血和热酒分饮一杯,然后入席饮酒。”[1]124疏头即旧时向鬼神祈福所写的祝文。在岭南的民俗信仰中希望受到鬼神的庇佑,因此排起香案,备好供品,在鬼神的见证下一同拜告。温素馨在被乌岱云殴打羞辱后归家,苏吉士去看望她时,便“听得木鱼声响,素馨喃喃呐呐的在那里念经,见史氏与吉士进来,慢慢的掩了经卷,起身迎接”[1]191。她求神拜佛以求心安,希望“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灾”[1]191。

广东民间还祭祀水神,信奉龙王,广东多地建有龙王庙。小说第二十回,广东四月遭遇旱灾,民生疾苦,从苏吉士与其母毛氏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窥得广东民间龙王崇拜的影子:“也亏这位大老爷志诚祈雨,所以天降甘霖。”[1]229“我前日在楼上,望见龙宫前拥挤热闹,那仆妇们说:‘府大老爷天天步行上山求雨,一早起身,至午时才回,都在这太阳中走来走去,并不打伞的。’……果然是诚可通天,佛菩萨有灵有感!”[1]229由此可知,四月旱灾之时,为祈求降雨,广州知府不惧烈日、亲往龙宫向龙王祈雨,而后雨水果来,旱灾得到缓解,人们认为是“心诚则灵”,知府的至诚之心感动了龙王,于是上天才得以降雨。苏吉士母亲毛氏因感知府志诚能让上天显灵,告诫蕙若等人要念佛持斋、礼敬菩萨,才可修得来世男身,蕙若等都答应了。人们对祈福求雨和来世的认可,正说明了岭南民俗中鬼神崇拜之盛。

小说中还数次提及天妃庙、天妃宫。庙宇宫殿的建筑可见岭南人民对天妃之信仰崇拜。天妃即岭南民间传说的妈祖、天后,妈祖天妃封号由来已久,元代宋渤《顺济庙记》便有记载“至元十八年,诏海外诸番宣慰使、福建道市舶提举蒲师文册命为护国明著天妃。”[6]9永乐七年郑和下西洋归来,以得妈祖庇佑为由为其请封,妈祖被封为弘仁普济天妃,各地遂建庙祭祀。丘浚《天妃庙碑》更明确说明:“天妃宫,江淮间滨海多有之。其神为女子三。……盖所祀者海神也。元用海运,故其祀为重。”[7]444妈祖在传说中掌管海上航运,庇佑海上从业者,岭南地区多行商捕鱼之从业者,因此对天妃的信仰崇拜便也形成了地域特色。

3.风水占卜

风水、占卜活动在岭南颇为盛行,他们迷信风水,认为卜卦、看相一类的活动可以预知吉凶,预测未来。也正是因此,岭南人民在遇到重要活动时都须先看风水,选吉日,择良辰,方才行事。小说写到白希邵的三次占卜活动:“他于三年前曾占一卦,预知沿海一带有几年兵燹之灾,到后来以盗攻盗,可仍为国家梁栋,自已亦在数内。”[1]140“‘我姑占一卦以卜行藏。’因焚香布蓍,占了一卦,得师之九二。大喜道:‘九二在下为群阴所归,上应于五而为所宠任,将来王三锡命,正合着从前之数。他那知天壤间有我,我须自去寻他。’”[1]140-141“邵夜占一卦,知明公鹏方展翅,莺已迁乔。”[1]240占卜本是迷信活动,但在书中白希邵的三次占卜结果都一一对应,预测精准。正因为有白希邵作为岭南人民对卜卦结果的相信和这三次占卜活动的一一应验,白希邵才决定出山辅助姚霍武,极大推动了小说后续情节的发展。第二十三回雷铁嘴为苏吉士等人的看相也是一种预测命运的活动。纵观全书,可以看出雷铁嘴对于苏吉士、施延年、卞如玉三人过去的经历所言准确,而对三人未来命运的言论也一一应验。在岭南人的生活中,迎娶、搬家都是生活中的大事,须得择定日子方能进行。小说中乌必元与温素馨的婚期便是早早定下,于三月三日这一吉日迎娶媳妇。苏吉士于温蕙若的婚礼也是待“腊尽春回,吉期已到”[1]91,一切置办妥当方才进行。再说苏万魁在花田的房子盖好后搬家,也是等内外一切装修都完成后,选定八月十八这一吉日移居新宅。

三、《蜃楼志》岭南文化书写的特征及意义

《蜃楼志》小说的岭南文化书写,首先是对岭南风情做出了真实的反映。《蜃楼志》小说作者生长于粤东,岭南风情俗事自然牢记于心。从岭南城市生活的饮食、娱乐到官场、民风民俗的书写,无不与真实的清代岭南社会生活史料记载一一对应。真实性是作家作为岭南人士书写岭南人事这一“本地风光”的导向结果,因此《蜃楼志》岭南文化书写的细密入实,可以作为了解清代岭南文化的一个例证。与真实的岭南文化书写同时存在的,是作者在小说中岭南人物、岭南风俗的描绘中流露出的个人期望。《蜃楼志》像一面镜子,真实的岭南文化倒映在小说中,作者期望也经过小说作者的处理加以文学性的改编融入小说,整体来说,小说的岭南文化书写具有“镜像”的特质。

一是现实世界岭南风情民俗的“镜像”。《蜃楼志》对岭南文化的书写刻画细致多样,鸡鸭海鲜、荔枝龙眼等多种美食,登山望远、饮酒行令、论诗听戏、赌博嫖妓等各项娱乐,再加上岭南官商人物与端午节令、鬼神崇拜、风水占卜等多种民风民俗,构成了小说世界中围绕洋商海关展开的岭南风情民俗书写,真实的岭南民众生活与地域风俗被作者用一面“镜子”照进小说,构成了现实世界岭南风情民俗的“镜像”。

二是官场黑暗的社会环境的“镜像”。小说中对岭南某些黑恶官员、官风的书写,可谓是近代岭南社会、官场的一个现实“镜像”,也是现实中官商矛盾冲突的一个“镜像”。“贪”是古代官场的一个普遍现象,有学者所说:“岭南历代官吏的贪风冠于全国,清代官吏对行商的剥夺尤为残酷。”[8]111岭南地区,尤其广州作为贸易重心,油水颇多,东晋时便有“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9]1498的说法。到清朝设立粤海关作为四大海关之一,对于清代粤海关监督,梁嘉彬如此评价:“粤海关监督之地位,在对外贸易上占最重要地位,而历任监督倶采威压政策。”[10]363这是粤海关监督与十三行商之间关系的普遍概况,粤海关监督把持对外贸易大权,利益的驱使使得威压政策成为对十三行行商的基本政策。由于权力之大、油水之多,再加上“谋干”所付出的“做官成本”急切需要收回,历任粤海关官员、甚至包括地方小官,不贪者为少数。小说中对岭南官场黑暗的描述,体现在买官卖官已不足为奇的歪风邪气和粤海关监督赫广大的恶劣行径中。赫广大对行商的威逼、对百姓的压迫、对金钱的贪婪、对女色的淫欲……,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清代岭南丑恶官员的极贪极腐,成为现实中黑暗官场在小说中的镜像映射。

三是作者内心的“镜像”。小说中的洋商,大都有着岭南文化性格中开放性、务实性的特质,苏吉士、苏万魁、温仲翁等一众费笔书写的洋商都不愿做官,更加向往亲友和睦、家庭团聚式幸福,也不以贫富权势作为与人交往的标准,按照人品与人交往结亲,这不仅是岭南文化性格影响,也是作者内心的“镜像表达”。小说首尾两回带有自述性质的《鹧鸪天》、《西江月》俚词中有这样几句:“傲骨尚能强健在,弱翎应是倦飞还”[1]1“凭将落魄生花笔,触破人间名利关”[1]1“心事一生谁诉?功名半点无缘”[1]264“妆点今来古往,驱除利锁名牵”[1]264。简单几句中可以看出作者仕途困顿的人生境况,他追求功名失败后看破功名利禄,但仍有一身傲骨,将自己的心境融于小说中。洋商们对功名的不懈、对实际幸福生活的把握与追求,也有着作者现实境遇和内心境况的影响。小说主角苏吉士作为一名洋商,更像是一位儒商,不求名利,用书中话所说,他是“嗜酒而不乱,好色而不淫,多财而不聚,说他不使气,却又能驰骋于干戈荆棘之中”[1]271,他已经一半脱离了传统意义上的商人形象,更具有多样化的岭南文化性格特质,成为具有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按照其价值体系和审美意象塑造出来的“当代英雄”[11]73。虽然小说对“谋干”、威压的不正官风多有揭露,但对清正廉洁的庆喜、申晋、上官益元、李薇省等一系列好官,作者也不吝赞美,将美好品质与实干事迹都结合于其身,这不仅是小说中清正勤慎的好官,也是作者心目中对现实中官员的理想与期待。苏吉士这一理想型人物的塑造,是作者内心理想人格和所望官场官风的“镜像”。

岭南文化的书写,虽是“镜像”,但又不止于此,还有着“镜像”外的“折射”。小说中所写的虽只是行商与粤海关的矛盾,描绘的只是清代岭南的黑暗官场,但它可以扩展到整个清代的官场、社会,对行商的压迫可以变成对百姓的压迫,行商与粤海关的矛盾可以变成百姓与朝廷的矛盾,这一矛盾也正如官商矛盾一般。而作者的内心渴望,又不止于岭南粤海关的官场,可以延伸到整个清代,他对清官的克己奉公、实干精神的极尽赞美与渴求,又何尝不是整个清朝百姓对清正的官场的渴望呢?

总的来说,《蜃楼志》是“中国小说史上仅有的一部描写早期洋商和海关官吏的作品,对于认识中国近代史序幕拉开前的社会状况,有着不可多得的价值”[12]253。岭南市民城市生活、洋商官员、民俗民风等多个方面贯穿全书,对小说自身创作及史实管窥都具有着重要意义。小说不仅是清代岭南风情画的单一展现,同时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与史料价值,更好展现了清代岭南的地域文化与官商社会。

《蜃楼志》向后人展示清代岭南社会的真实生活,让后人更详细更真实地见到清代中叶时期广州洋商的社会生活,清代岭南人的日常习俗有的流传至今日仍未改变,而有的早已消失在人们日常生活的视野,对当时行商工作生活中的种种细节描绘,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小说同时展现了真实的清代十三行与粤海关,《蜃楼志》成书后不过半个世纪,清朝开始走向被帝国主义压迫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广州十三行从极盛逐步走向衰落,直到1856 年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商馆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从此退出历史舞台,粤海关随着十三行的衰落和通商重心的北移逐渐失去其原有地位,直至1859 年行政区被洋税务司所夺,而作于半个世纪前十三行繁盛时的《蜃楼志》则为清代十三行和粤海关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郑振铎评价《蜃楼志》:“无意于讽刺,而官场之鬼蜮毕现;无心于谩骂,而世人之情伪皆显。”[13]1294《蜃楼志》所叙之事多为现实中岭南官场真实事件与矛盾所化,而更显情真意切,官场之黑暗腐败也随着渐渐暴露的官商、官民矛盾而显露无遗,清代之官商文化也得以从《蜃楼志》小说中得一管窥。

戴不凡评《蜃楼志》:“就我所看过的小说来说,自乾隆后期历嘉、道、咸、同以至于光绪中叶这一百多年间,的确没有一部能超过他的。如以‘九品’评之,在小说中这该是一部‘中上’甚或‘上下’之作。”[14]277到嘉庆年间,清朝由盛转衰,百姓生活艰难、官场吏治腐败、统治危机四伏,《蜃楼志》正成书于此间,正如林岗在《广东文学通史》总序中说:“广东文学多焕发于国家危难、兵凶战危之世,而少彪炳于太平安逸歌舞升平之时。”[15]77《蜃楼志》虽因大量风流韵事的描写和情节的摹仿等存在着一定瑕疵,但对岭南社会历史现实的真实反映,无不体现着作者的忧国情怀,渗透着“岭南大义”[15]77-78的根本气质。

在岭南文学史上,小说、戏曲的发展较为迟缓,直至明清时期才逐渐显示出活力,《蜃楼志》作为现今留存的早期岭南长篇小说,首先将目光投向了清代岭南通商口岸的海关与洋商,为清代岭南地区的经济贸易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小说所反映的岭南官场之黑暗状况,继承了《金瓶梅》《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的批判写实传统,开启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近代谴责小说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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