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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花”的文化位移图景
——粤剧江南、岭南之源流考

2023-05-15曾令霞

关键词:琼花粤剧会馆

曾令霞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以“花”冠名是中国文艺界的独特文化现象。当下艺术界诸多奖项及戏剧团体称谓都与“花”结缘:影视类的有“百花奖”“白玉兰奖”,戏剧类有“梅花奖”,舞蹈类有“荷花奖”,民间文艺有“山花奖”;戏剧团体有越剧团冠名的“小百花”。而粤剧被周恩来总理喻为“南国红豆”,其传统称谓为“琼花”。粤剧谓为“琼花”,涉及江南与岭南两个地域戏曲文化的源流问题。

一、“花”“雅”流变探“琼花”

传统戏曲发展到明代出现“花”“雅”之争。“雅”指成熟于江南、有“百戏圭臬”之称的“昆曲”,“花”即是昆曲之外的各派地方戏种。“昆曲起自明代,到清乾隆,渐衰落了。此下遂产生了各地的地方戏,或称‘土戏’,雅名称‘花部’。当时一位有名的经学家焦循里堂,特别欣赏这些地方戏,他写了一书,名《花部农谭》来做提倡。其实昆曲在先也是一种地方戏,但昆曲是雅的,那些‘花部’‘土戏’则是俗的,而焦氏能欣赏到那些‘土戏’,这真可称独具慧眼了。”[1]“从明中叶始,昆曲的存在与发展,其意义远远超出了音乐与戏剧的领域,而成为中华民族雅文化的象征。”[2]80“明清年间,从官方到民间,昆弋并称,一直到清末,宫廷里始终把‘昆弋’大戏视为‘正音’和‘雅乐’;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各地被视为民间俗曲的‘乱弹’,它们是不足以登大雅之堂却又深受普通民众欢迎的戏剧样式。”[2]128-129

在花部诸腔中,被喻为“琼花”的粤剧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从文献史料来看,粤剧最早的行会组织“琼花会馆”在佛山成立,确立了佛山为粤剧发源地的地位。“梨园歌舞赛繁华,一带红船泊晚沙,但到年年天贶节,万人围住看琼花。”在乾隆十七年(1752)刊刻的《佛山忠义乡志》里,有首竹枝词如此描写彼时佛山粤剧上演的盛况。此处的“琼花”,即是佛山最早的粤剧行业组织——琼花会馆,亦可指初期粤剧。地方戏理应以地方有代表性的植株花卉冠以芳名,粤剧为何不戴岭南名花“木棉”花冠、佛山市花“白玉兰”花冠,而是以江南奇葩“琼花”为最早的行会组织冠名?

“中国的政治轴心与文化轴心是首先沿着东西的轴线移动,然后又沿着南北的轴线变化。”[3]从戏曲史来看,明清以来,昆曲缘起于文化优渥的江南,昆曲以江南为原点突破东西、南北的轴线格局,以发散网状对各“花部”戏种产生深刻影响,包括江南以南的岭南地区。那么,从江南到岭南,从昆曲到粤剧,“以花为媒”,如何确认源流问题?一朵花的文化位移可否开启“花”“雅”流变研究的契入口?南橘北枳,是否“琼花”存活在岭南只是一个无法确证的文化符号?这些都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二、江南到岭南:“琼花”的文化位移图景

(一)“琼花”在江南:隋炀帝、扬州与“琼花”

相传隋炀帝春夜造梦,见一奇葩。一觉醒来,便叫画师将梦中花画出来,天下有人识得,此乃天下唯扬州有之琼花。帝王下令凿建运河,要赶在春日乘龙舟南下,为了一朵花奔赴江南。运河如期完工,隋炀帝沿水路抵达扬州,琼花却一夜之间零落,帝怒伐花。待大隋江山易主,李唐盛世来临,琼花悠然复生,重敷新芽。南宋时金人劫掠扬州,海陵王完颜亮将这世间唯一的一株琼花,掘回北方。然琼花未能续命,风雨飘摇的南宋如同琼花香销玉陨。北宋文士张躁有《琼花》诗云:“此花已去不须嗟,亡国亡家总为他。父老不知前日事,逢人口口道琼花。”琼花作为讽喻史政的符号,其所指功能洞穿了隋、宋两代的消亡史。实际上,正史并未提及隋炀帝与琼花之瓜葛,直到明清两代,《隋炀帝艳史》《说唐》等演义小说才把兴师动众看琼花,当作他的亡国罪状。炀帝下扬州是否真个为了赏花,如今不得而知。欧阳修为扬州太守时,专门为琼花修建了“无双亭”,以彰此花天下无双。南宋时《花经》之中,把琼花列为“二品八名”,可谓当世“花王”。琼花到底是何植物,古今众说纷纭。[4]

上述内容涉及两个关键词:琼花与运河,一虚一实。中国大运河隋唐时期的地理分布以洛阳为中心,南至余杭,北至涿郡,建成后的古运河成为中国交通运输大动脉,与后续的京杭大运河、浙东运河布成水运交通网络,“它们连接中国沿海与腹地,连接燕赵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江南文化等文化区域”[5]167,从物质文化资源、社会文化资源、审美文化资源三个方面构成运河流域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运河的修凿历史见证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西向东、从北至南的倾斜、转移过程,隋炀帝透支国力建运河通渠江南是这一过程上的节点。与其说他直奔江南核心场域扬州是为了一树子虚乌有的琼花,不如说是对以“琼花”为符号的江南政治、经济、文化的权利的野心扩张。运河经济促使扬州盐业、造船业、文化产业(包括戏曲、演艺业的水路传播)的繁荣,“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实指审美文化背后的“温柔富贵之乡”。以扬州、苏州、镇江、嘉兴、杭州为代表的运河中心城市为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衣冠南渡做好了接应准备。一枝琼花从西北帝王梦里出发,顺水而下直抵江南,集皇家渊源、文人气息、民间传说于一体,花影绰绰、烟雾婆娑、虚实相生,其成为中国运河历史文化书写的契子与侧影。

(二)“琼花”在岭南:李文茂、佛山与“琼花会馆”

琼花非江南不生,若抵达岭南,那是作为江南符号的文化位移。琼花与岭南结缘的是戏曲,其与岭南戏曲场域形成偏正结构:琼花会馆。琼花作为会馆的修饰与点缀极易引人“忆江南”,溯源寻求相对应的江南戏曲源流。琼花会馆最早出现在岭南腹地佛山方志《佛山忠义乡志》(乾隆版)中的“佛山总图”中,其次是以文字记录的方式出现在道光版《佛山忠义乡志》众多商业行会会馆中,但并未指明其行业名目。从咸丰年间以李文茂为首的粤剧艺人起义,遭朝廷镇压火烧琼花会馆的结局来看,其乃岭南戏曲行会无疑。

李文茂,广东鹤山县人,清道光末年至咸丰初年粤剧凤凰仪班著名“打武家”,出身梨园世家。李文茂继承父业,成为粤班著名的“二花面”(武净),以演《芦花荡》中的张飞、《彦章撑渡》中的王彦章和《挡谅》中的陈友谅著称,他也是天地会有名的拳师。咸丰四年(1854),粤剧伶人李文茂会合佛山陈开起兵,响应太平天国起义反抗清朝。李文茂穿粤剧戏服中的蟒袍甲胄,亲任三军统帅。参加起义的粤剧伶人认为反清复明首先要恢复明朝衣冠,所以他们都穿上和明朝服装相似的粤剧戏服。戏班的“北派”人马作为起义军骨干,被李文茂编为三军:小武及武生编成文虎军,二花面及六分等编成猛虎军,五军虎及打武家编成飞虎军。李文茂率部沿两广西江进攻,在广西浔州(今桂平)建大成国称王,1858 年春,在湘军的强势进攻下李文茂诸根据地相继尽失,于1861 年呕血病死。李文茂既死,红船弟子进退失据,被杀于大摊,残部及梨园弟子星散。李文茂起义被镇压后,清朝总督叶名琛在广东进行残暴屠杀,株连丧命的近百万,大量伶工被杀。李文茂率戏子起义称王导致政府查封戏班、禁演粤剧,甚至捣毁了“琼花会馆”,使粤剧面临灭顶之灾,被禁演了几十年。

(三)异曲同工:江南“琼花”南迁岭南的历史际遇

琼花的面世虽与帝、王相关,弹指挥间,带末路之气,但无论江南虚实难辨的意象还是岭南的戏曲文化符号,都对后世的影响深远悠长。从江南到岭南,琼花如何被引渡?从地域文化类同的角度来看,明清时期的江南与岭南颇多相似之处。第一,经济环境。明清时期,在内河与外洋双重地理优势的促进下,江南经济与岭南经济都在飞速发展。明代以降,佛山成为全国著名铸造、陶瓷、纺织中心,商贸繁盛、富甲一方,其与汉口、景德镇、朱仙镇并称“天下四大镇”,与苏州、汉口、北京共享“天下四大聚”的美誉。雄厚的经济基础为文化的发展与交流提供了有力的平台,经济的繁荣为戏曲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对以戏曲文化为代表的精神给养与娱乐消费提出更高要求。粤剧在外江班与本地班的合力作用下应运而生。第二、水域环境。江南的运河流域与岭南的珠江水系都由水与城交织建构。司徒尚纪在《珠江传》一书中阐述岭南一带多水,“利于舟楫,以水为媒”,[6]佛山水道西起潭洲水道上的沙口,经佛山城区(此段河道称汾江),东至广州丫髻沙,全长33 公里。汾江流域水上商贸往来频繁,商船、红船、疍家人等聚集于此,在汾江河正埠码头(佛山古八景之一“汾流古渡”)一带形成良好的演剧、观剧基础。红船戏班驻扎附近大基尾琼花会馆,出入有专用码头:琼花水埠,粉墨观演,热闹非凡。“珠江流域河网密布,早期粤剧班几乎都靠红船生存,红船班是广东梨园最具特色的戏班。”[7]佛山北溯浈水,“可抵神京,通陕洛以及荆吴诸省。”[8]另一方面,“万历年间,苏州昆曲的影响已通过水路从吴中扩展到江浙各地,由于运河的便利,这原本是苏州一带地方艺术的曲种,沿运河进入北京,沿长江走向全国并且成为当时影响最大的剧种,还形成了各种地域性的风格,如川昆、浙昆、苏昆、北昆和沪昆等。因戏班人员衣箱众多,基本上要靠水路运输,大运河就是最便捷的航路。”[5]181昆曲以大运河与长江形成的纵横水域进行传播,江南与岭南戏班之勾连主要通过水路,“明代前期,伴随官商活动南来北往,外省戏曲也经水陆路进入广东,进而到达广州邻近地区,中国大型戏曲的主要声腔弋阳腔、昆山腔、梆子腔和皮黄等,就在这时传入广东。”[9]9江南琼花南迁岭南可谓顺水推舟,是一个水世界对另一水世界的寻找,无排异性。昆曲等乐音迅速在珠江水系传播、延化,散作漫天星河。商贾、军旅、艺人的流动、交往促进了地域之间的文化流通。可以说,“琼花”这一符号让昆曲文化从江南出发,在逐步向南的过程中发现了岭南。

三、“琼花”引发的戏曲论争

琼花南迁,落地琼花会馆。究竟“琼花会馆”隶属何业、何人营建?从历史文献来看,多数学者认为是祖师“张五”,他从戏曲形制、行会组织两个层面奠定了粤剧发展的根基,“雍正为时甚暂,戏剧潮流无大变易。时北京名伶张五号摊手五,因愤清廷专制,每登台辄发挥革命论调,以舒其抑塞之气,清嫉之,将置之于法;五遂易服化装,逃亡来粤,寄居于佛山镇大基尾。时广东戏剧,未形发达,内容外表,具体而微;摊手五乃以京戏昆曲授诸红船弟子,变其组织,张其规模。创立琼花会馆。”[10]15佛山本地学者认为:“清乾隆年间,琼花会馆在佛山建立,本地班开始有了相对完善的组织和规模,本地班的建制促进了佛山民间戏曲的大发展,同时也使广府戏曲进入‘红船时代’。”[9]11关于琼花会馆的建立时间,已成学界的公案,故此本文不作论辩,且以“琼花”线索,把重心放在江南昆剧与岭南粤剧源与流关系的探讨上。“张五”师傅作为外江班的一员,将昆曲带至岭南,建琼花会馆,这“琼花”是作为江南昆曲文化符号还是与早期岭南民间戏曲、宗教相关?

关于粤剧行会组织为何称“琼花”,以往学者的研究形成如下几派观点:

(1)行业同神说。传统社会,各行各业都有神祇崇拜。“越人尚鬼,佛山为甚。”[11]常言道水火不容,佛山镇却水火相融。佛山地处珠江三角洲腹地,河网密布,为保舟船平安,民众供奉施水神“北帝”;烧陶业则供奉火神“祝融”;冶铁、铸造业则拜火神“华光”。“早期粤剧行会称为琼花会馆,此因粤剧艺人拜火神华光为保护神,华光庙也叫琼花庙、琼花宫,故行会也叫琼花会馆。”[12]在未有固定戏台之前,游走于珠江流域的红船戏班靠搭台唱戏,戏台多以竹子、木材为材料,防火成为头等大事,戏曲行业亦拜琼花宫火神华光,祈求护佑。这就存在二业同神的可能性,“广西粤剧研究家何国佳先生指出:‘琼花会馆并非戏行会馆,而是五金炉冶的专业行会’,从事冶炼行业工人数万,信奉火神,因而建立会馆有一定的可信性。”[13]207至于后续冶炼行业的琼花会馆如何成为粤剧行业的会馆,没有学者推断、考证。“琼花会馆”是因供奉华光大帝的“琼花宫”转制,还是宗教场域的行业交叉?信仰的复杂实难实证。但是,作为物理空间,“琼花会馆”一定是人建而非神造。道光版(1831 年)《佛山忠义乡志·卷五·乡俗》罗列了包括“琼花会馆”在内的众多会馆,并未指明其为“戏帮”。罗一星在专著《明清佛山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一书中专章研究了明清时期佛山的行会组织。他根据道光、民国时期《佛山忠义乡志》《佛山街略》《佛山碑刻》等史料,对佛山清代手工业与商业行会进行了列表统计,资料与数据显示,清代佛山与铸造业相关的炒铁行、铸造行、新钉行、熟铁行、铁镬行、铁线行、铜铁行、杂铁行等均有自己的行业会馆;戏帮亦有自己的行业会馆:琼花会馆,创立年代为道光十年,归属商业行会。[14]334-338这一材料证明“琼花会馆”并非“五金炉冶的专业行会”。

从行业神来看,“戏班行业神有不少”,“这些戏神有华光大帝、田窦二师、张骞先师、谭公爷及林大姑等。”粤剧的多神祇信仰与行业安全意识、从业技艺溯源相关,“在高度流动演出、赴各乡临时搭建的戏棚演出的背景下,艺人既担当以戏剧扮神拜神的角色,又肩负娱神娱人的重任,而且在传统社会中艺人地位较低,他们容易形成一种不安全感,需要依靠宗教信仰获得安全。”[9]77且因佛山自古以来制造业、商贸业发达,清雍正以来行业、商业会馆林立,包括行业会馆琼花会馆、颜料行会馆、华光新庙、同乡会馆山陕会馆、江西会馆等。为酬谢神佑以及以戏交际之目的,诸多行会乃至寺庙都会建固定戏楼舞台。在“越人尚鬼,佛山为甚”的年代,行业神信仰催生的神功戏是粤剧的一大特色。“清代以来,佛山镇内的固定戏台多建于庙宇内,据20 世纪80 年代佛山文物普查统计,固定戏台超过30 座。”[9]60从戏台设置和酬神演剧来看,华光庙与琼花会馆各自有戏台,是分而治之的。戏行与铸造业共拜琼花庙华光,因而被称为“琼花”之说,没有可靠的理由与依据。

(2)广、佛赛花说。关于粤剧的发源地,一衣带水的广、佛二地争执不休。焦点之一是作为粤剧成熟标志的行会组织——琼花会馆不只是佛山才有。粤剧研究学者龚伯洪在《琼花会馆在西关》一文中指出:广州也有琼花会馆。确证是李文茂率粤制艺人于清咸丰年间举行反清起义后,清官府禁演粤剧,并没收琼花会馆的财物,留下《逆产罚款实存银数清折》的档案。我国著名戏剧研究家欧阳予倩在民国时发表的《一得余抄·谈粤剧》已谈及广州也有琼花会馆,但他所根据的只是民国初年出版的黄佛颐(1886-1946)编著的《广州城坊志》。龚伯洪还指出:不仅广州有琼花会馆,还有一条街名为“琼花直街”:佛山的琼花会馆在琼花宫,广州的琼花会馆在琼花庙,此因戏曲艺人行会组织与神庙结合古已有之,全国皆然。[12]

乾隆、道光版《佛山忠义乡志》所插佛山地图明确了汾江之滨大基铺境内“琼花会馆”的位置。以“琼花会馆”为中心,乾隆版地图周边有武帝庙、观音庙、天后庙,道光版地图会馆周边有天后庙、帅府庙、大王庙,庙宇密集。根据乾隆版《佛山忠义乡志》卷三《乡事志》统计,“乾隆初年,佛山镇共有神庙26 座,分布在全镇15 个铺区,大基铺则一个也没有。”[15]254-255这说明大基铺作为乾隆初年佛山新开发商铺,处在商业拓展期,还未及寺庙营建阶段。《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二《祀典》)、《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八《祠祀二》)指出:佛山华光庙从道光年间的7 座发展到民国年间的11 座,这些神庙有多少是铸造业建、有多少是戏行所建很难区分。从乾隆版《佛山忠义乡志》来看,大基铺只标了“琼花会馆”而无华光庙。会馆如是姑苏同乡会则与华光崇拜无多大关系,如若发展为戏帮行会,华光应该是建馆后专事供奉。佛山崇神尚鬼,如果“琼花会馆”僭越华光大帝,将供奉其的“琼花宫”挪用并更名为“琼花会馆”恐怕难服信众。可靠的解释应该是:因临汾水,“琼花水埗”的设立便于红船出入、停靠,琼花会馆实乃戏曲行业或同乡会馆。龚伯洪先生的观点适合论述早期依附民间宗教场域生长的粤剧。如前所述,从戏台设置与酬神演剧的场地来看,清代的琼花宫与琼花会馆是分而置之的,不适合做笼统的论断。

长篇历史小说《西江英雄传》卷二第四十九回回目为“琼花直街”。小说在“外江班”占领广州戏曲市场,佛山“本地班”被官府驱赶的背景下,以佛山琼花会馆为叙事起点,辐射省城广州的琼花直街,落脚点在“琼花庙”。小说叙述粤剧史发展到“本地班”倒逼“外江班”,佛山琼花会馆打算在广州琼花直街的琼花庙建立分馆的时期。小说认为“琼花庙”是“本地班”的根,“本地班”必须想方设法把它拿回来,把祖师爷的牌位立在广州。言下之意,认为琼花会馆缘起佛山,是佛山“本地班”一家的事。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龚伯洪的观点,但是二者论述的应该是早期粤剧(戏曲与宗教共生阶段)的生存状态,没有从粤剧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讨论问题。小说汲取了丰厚的史料资源,也兼及了学界的论争焦点,但因缺乏共时性在场体察,也无法将“文本的历史”还原成“历史的文本”。

(3)戏曲位移说。昆曲被称为“百戏之母”,对各大地方戏都有滋养与影响。“乾隆以后,扬州因为盐商的原因,戏班呈畸形繁盛外,江南戏班随着昆曲传奇时代的式微走向了没落。”[5]251昆曲在江南的饱和与式微,促使其向外流布、传播。经由地方化的改造、社会化的演出,改变了昆曲的精英“雅”化特质,进而走向民间。“有清一代,各地方声腔蓬勃兴起,很快就对只崇尚昆曲传奇的主流文化趣味形成强有力的挑战。”离苏州很近的扬州,当时的官设盐务机构同时设“花”“雅”二部,同时还有秦腔、罗罗腔、弋阳腔、梆子等演出,“可见昆曲在众多地方声腔中逐步失却光芒的过程。”[2]139失却光芒的昆曲,在以江南为原点往别处辐射的路上继续搬演、传播。“昆曲在艺术上获得极大声誉和巨大成功后,必然会扩张势力,向各地蔓延发展,以巩固自身已经取得的艺术地位”,“当昆曲优秀的文学创作不胫而走的时候,职业班社也得以游行四方,昆曲在广大地域的流布也就成了必然的事情。”[16]23“昆曲究竟对今天的戏曲产生过怎样的积极影响和推动作用呢?让我们以苏州为中心,简约描绘一下昆曲的流布图。由苏州南下,昆曲明代后期流入浙江,形成浙昆,对当地多个剧种产生影响;雍正、乾隆年间随徽班进入福建,逐渐形成闽西汉剧,还影响福州地区的儒林戏的形成;明末清初进入广州,乾隆五十年时,广州至少有十三个昆曲职业班社,粤剧、潮剧大受影响。”[16]215广州与佛山同处珠江三角洲腹地,珠水相通,外江班所及之处佛山亦不例外也。

作为“外江班”,昆曲班社抵达岭南后,必然与本地艺人发生人际交往与技艺切磋,此外还有可能共用排演场地。粤剧研究专家吴炯坚在与《佛山日报》记者交流中谈道:“那么琼花会馆是做什么的?供奉着戏行祖师‘华光’,琼花会馆是本地戏班与‘外江班’”(即外地戏班)的艺伶排练、教习、切磋艺术之地,也是当时戏班管理的机构。”[17]吴先生的观点指认了琼花会馆的用途,没有论证它的出处,但是提出了江南昆曲与岭南粤剧的交融与技艺传授的问题。

粤剧历史小说《大江红船》有一个观点:岭南粤剧的形成离不开江南昆曲文化及艺人的影响。粤剧的开台例戏是《六国封相》,“剧目根据昆腔《金印记》改编,曲牌也是昆腔,昆腔就是后来的昆剧,广东人把昆腔叫做大腔。”[18]107受昆曲的影响,红船艺人云婉仪用扬州腔唱《赵氏孤儿复仇记》。[18]62除此以外,从江南迁徙至岭南营生的歌女舞姬也是昆曲传播的主要媒介,“可以说,没有外江帮歌妓带来的北音,就不会有广东梆黄。可那些梆黄戏大佬倌,数典忘祖,瞧不起他们的祖师爷歌妓。”[18]78小说依据史实进行二度创作,就外江歌伎与粤剧优伶的关系,从史料来看,众多研究粤剧的学者都引证康熙年间诗人徐振的《珠江竹枝词》:“歌伎盈盈半女郎,怪他装束类吴娘;琼华馆口船无数,一路风飘水粉香。”(《广州城坊志》卷五“琼花直街”条)诗中“吴娘”乃指江南歌伎,“类吴娘”则是本地歌女仿效吴中江南歌女之风;“琼华馆”则是本地、外江歌女们的职场,有同业、同乡会馆的特征。“琼华庙”,那里是卖唱的歌女们停泊舟船的“梨园之薮”。[19]当然也有相反的观点:“琼花大街是指歌妓聚处而言,非指戏班而言。”[20]自古“倡优一家”,《大江红船》叙述的就是倡优二家合力变草根粤剧为殿堂艺术的过程,同时以江南昆曲为师法对象,既有江南文化的底蕴也有岭南文化的本色。明清时期,姑苏昆曲艺人与本地倡优以混班制流行广府,“琼花会馆”之名来源于江南的“花”还是来源于岭南的“庙”?前者倾向于将“琼花会馆”看作同乡会馆,后者则将其当作同业会馆。

四、“琼花”里的江南余脉与岭南镜像

(一)会馆:江南属性与岭南属性

“乾嘉道之间,佛山会馆林立,比比相望。”[14]333道光版《佛山忠义乡志》卷五《乡俗》附记会馆如下:当行会馆在祖庙大街、莲峰会馆在汾水长兴街、福建长汀纸行建、山陕会馆在升平街、楚南会馆在升平街、源流会馆在祖庙大街、琼花会馆在大基尾、山陕福地在西边头……其中同乡会馆、商业会馆、手工业会馆杂陈排列,“琼花会馆”夹杂在众多同乡类会馆当中,应该是同类相属。“从会馆的性质和功能来看,会馆,本质上是异域同乡的寓居馆舍,一般说来,本地人是不会、也没有必要在本地建立会馆。”“广东不产‘琼花’,即使明代真正有‘粤剧戏班行会组织’的‘会馆’,也未必会以‘琼花’命名。如果明代‘琼花会馆’的存在是事实,也极有可能是来自江苏的昆曲艺人的馆舍,而不是本地艺人的行帮会。”[21]甚至有学者直接指认“琼花”来自扬州,香港粤剧研究者胡振先生云:“‘琼花会馆’是扬州商人所建。”[13]208-209这是粤剧“琼花”江南说最大胆的推断。从会馆史来看,会馆的出现是地域间经济、文化交往不断增强的结果,会馆为往来乡党提供了地缘性交际网络与民间组织保障。明代万历以后,岭南与江南在经济、文化的地理迁徙与交流中互建同乡会馆成为常态。“来往于江南的各地商人商帮所建立的会馆,是一种地域性的工商会馆,客籍商人凭借会馆的维系,通过祀神祇、行善举等活动,以达到敦睦相宜、团结互助的目的,并借以谋求经营活动的发展。江南著名的会馆有万历年间建于苏州的岭南会馆、三山会馆,天启年间建于苏州的东官会馆,晚明建于南京的潮州会馆等。”[22]岭南会馆在江南与岭南的文化双向传播过程中充当了优质媒介。会馆的多功能性包括“祀神祇”,酬神唱戏促进了会馆戏台建设与戏曲传播,“琼花会馆”内就建有戏台,同乡会馆的戏台经过本土文化、风俗、娱乐方式的浸染与同化,以及本地艺人的加盟,就有将其逐步演变为以本地班为主的戏帮行业会馆的可能性。戏台乃载体,也是促进外江班与本地班艺术交流、承传的媒介。从文化输出来看,“琼花会馆”内昆曲大行其道,在江南的岭南会馆里唱粤剧的时机却还不成熟。乾隆年间,昆曲在江南式微进而转向各地求生存,“琼花会馆”落户佛山城北汾水之滨的新开发区“大基铺”,二者之间有一定的逻辑关系。“佛山工商业会馆的兴建,要远远晚于同乡会馆。”[15]256从粤剧发展史来看,乾隆时期,虽佛山工商行会发展迅猛,依靠市场经济生长的本地戏行远未发展、成熟到成立行会组织的阶段。早期“琼花会馆”应该是江南昆曲艺人的同乡会馆,遂逐渐发展成本地、外江混班,最后演变为本地班,本地班逐渐将琼花会馆发展成为行业会馆。

(二)“花”腔

另外,从戏曲声腔的角度来看,“昆腔随着官吏商人的迁移传播各地。在广东各地的文献中也记录了不少昆曲在明末乃至清代盛行的情况。姑苏戏班大都唱昆腔,昆腔属于雅部,在明末已经成为广东官场和士大夫阶层所喜爱的文戏。”[9]19昆曲对后来形成的粤剧的影响很大。粤剧例戏《六国封相》《天姬送子》《玉皇登殿》等所用的曲牌均来自昆曲。[10]34还有一些粤剧常用的音乐牌子,如“哭相思”“点绛唇”“叹颜回”“困谷”等,都是来自昆曲。而粤剧一些剧目,也与昆曲名称相对,如《浣纱计》的对应昆曲是《浣纱记》,《花木兰》的对应昆曲是《雌木兰》,《红拂女记》对应昆曲为《红拂记》,传统粤剧《狮吼记》《一捧雪》《紫钗记》《牡丹亭》《燕子笺》《昭君出塞》《小青吊影》等也是来自昆曲。[23]就连粤剧中的一些术语如“科诨”“哭相思”“介”“出”“网巾”等,角色名称如“花面”“梅香”“夫旦”等均源自昆曲。[9]20随着梆黄逐渐取代昆腔、粤语成为梆黄戏的语言方式,昆曲在粤剧中的影响逐步收缩。声腔从江南到岭南的传播与传承虽如强弩之末,但在成型后的粤剧中依然残留着江南的余响。在岭南,粤剧的传统源流与精神谱系中一直刻录着江南“琼花”花开的声音。

五、结语

从史学研究来讲,法国年鉴学派的治学观点是“从阁楼到地窖”,要求研究者视线下移,注重以地下文物实证地上文献。胡适认为实证需要两个步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目前来看,论争“琼花会馆”归属的学者在“大胆假设”这个层面走得较远,而“小心求证”这方面则缺乏有力有据的戏曲文物与文献支撑,得出多半是非客观定性的结论。历史存在两种特质:已然性与或然性。已然性是尘封历史的本质镜像,究竟如何状摹,是历史自身的问题。或然性是他者对历史多棱镜似的观照,可以有多种认知通道与阐释空间,或然性的迷人之处恰恰在这里。关于粤剧“琼花”之称谓来历,其阐释史中囊括了神话原型、宗教信仰、行业会馆史、小说书写、跨地域文化溯源、艺术迁徙、文化位移、方志地理、风俗民情等多种元素,这些内容共同积淀、建构了岭南粤剧的精神遗产。多向度包裹历史内核,兴许是还原历史的最好方法,虽然本文认定了“琼花”作为昆曲文化的符号,连通了戏曲江南——岭南的源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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