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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吴梯和李黼平对杜诗的解读及其影响

2023-05-15刘晓亮

关键词:杜诗文选笔记

刘晓亮

(广东开放大学 文化传播与设计学院,广东 广州 510091)

长久以来,杜诗学研究者将杜诗以及历史上产生的杜诗注解本作为“研究对象”来展开相关的诗学研究、历史研究,乃至思想研究。其实除了这些著作以外,还有一些较为零散的读杜笔记,也值得研究。清代中期岭南人吴梯(1775—1857)和李黼平(1770—1833)各自阅读杜诗,写下了一系列“笔记”。关于李黼平的读杜笔记研究,目前有福建师范大学梁伟荀以李黼平的《读杜韩笔记》作为硕士学位论文选题开展了相关研究,研究内容主要包括李黼平的生平事迹、《读杜韩笔记》的成书时间、版本、体例以及对杜诗、韩诗的阐释方法等。吴梯的读杜笔记主要见于他的《巾箱拾羽》一书中,目前尚无人注意到。本文首先梳理吴梯和李黼平各自解读杜诗的情况,然后对二人解读杜诗的差异进行比较,最后再分析二人解读杜诗产生的影响,以期为杜诗学研究寻求新的视角。

一、吴梯和李黼平对杜诗解读的概况

吴梯字秋航,广东顺德人。清嘉庆六年(1801)广东乡试解元,但此后却“累赴礼闱不第”,后“以内廷校录报满,议叙出为山东蒙阴令”[1]。后一直在山东诸州县任职,晚年告病回归乡里。吴梯曾花费数十年心血对杜诗全集进行校勘、注释和解析,撰成《读杜姑妄》一书。该书是吴梯“阅读”杜诗的成果,有严谨的体例[2],对杜诗的阐释也多有新见[3]。我们这里讨论的吴梯杜诗阅读的文本,是他所撰写的另一部笔记《巾箱拾羽》。吴梯晚年“自济州(现山东济宁市)引病归里,杜门却扫,惟与卷籍为缘。老景颓唐,只图遮眼,每有会意,辄笔录之”[4]l,日积月累,便撰写了这部笔记。其中,涉及杜诗解读的共有75 条。据吴梯为该书所写的自序交代,其体例为“录时以原书全段居前,而另圈;今按列后,具微旨焉”,也就是先录原文,然后在原文后加“按语”。

李黼平是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梅江区)人,字绣子,又字贞甫。乾隆五十七年(1792)广东乡试解元,嘉庆十年(1805)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因病离京返粤,受两广总督吴熊光之请,担任越华书院讲席。嘉庆十三年(1808),李黼平辞去书院讲席赴京参加翰林院“散馆”考核,可惜未能通过考核,遂被外派到了江苏昭文县(今江苏常熟县)做县令。晚年返粤,主讲学海堂,后担任东莞保安书院山长,直至去世。[5]1

李黼平的杜诗解读,除了现存于《读杜韩笔记》中关于“读杜”的笔记外,未见有其他材料。《读杜韩笔记》分上、下两卷,上卷为“读杜”笔记,共计65 条。李黼平未对该卷体例进行明示,但细考每条,其体例其实较为统一,即先列杜诗原文,然后引述前人注解,最后加上李黼平的“按语”。从65 条笔记的排列次序来看,李黼平的阅读只是随心的,没有什么计划,读到哪首诗,就围绕发现的问题进行一番考证、驳斥或解析。梁伟荀分析认为,李黼平的这些笔记很可能是给学生讲解的内容。[6]从笔记的实际内容来看,也的确像是在回答学生的问题。

二、吴梯与李黼平对杜诗解读的相似性与差异性

吴梯和李黼平二人的杜诗解读,在创作时间、动机、体例和内容上都体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吴梯的解读视野要比李黼平的宽广,内容上也比李黼平的解读丰富很多。

(一)二人解杜的相似性

1.写作时间与动机的相似

吴梯和李黼平都是清代中期的岭南人,又都在异地做官(吴梯在山东,李黼平在江苏),且官职平级,都是县令。两人又都是“岭南诗歌”创作的代表,吴梯名列“粤东七子”,李黼平位列“客人三先生”之首(另两位是宋湘、黄遵宪),被曾钊、陈澧等称为“粤诗冠冕”。这些经历为二人研读杜诗奠定了基础。更为巧合的是,二人写作这些笔记的时间均发生于晚年,且都回到了岭南(故乡)。吴梯的“自序”明确交代,《巾箱拾羽》是他晚年自济宁回到顺德之后所作,自序提到创作时间为其“七十五岁”(道光二十九年,1849)时,其目的是为了“遮眼”,也就是打发闲暇时间,但“自序”中还交代了撰写此书的其他“四个”动机:

素苦健忘,原文手录一过,于记忆不无小补,一也;垂之家乘子若孙,未必尽见原书,得此开卷了然,二也;且示以读之之法,先将原文看过,掩卷细思,有何见地,然后乃看按语,亦可少启性灵,三也;古书虽多,代远渐佚,后之视今,犹今视昔,将来旧帙或亡,转赖吾编得见一二,而吾编亦可借此以传,四也。[4]l

上面四点目的其一所谓“垂之子孙”,就是为了给子孙示范读书之法。《巾箱拾羽》中所涉阅读书目较杂,关于杜诗的条目也并非仅见于某一卷,所以可以想象,吴梯当日的阅读并没有什么计划,是随读随抄随记。

据梁伟荀的考证,李黼平的读杜笔记应创作于入主宝安书院之后,即道光四年(1824)以后。至于写作动机,梁伟荀认为是为了给子孙、学生示以读诗作诗之法。[6]这一点与吴梯的杜诗阅读笔记创作动机是一致的。笔者认同梁伟荀的这一推断。从笔记的内容来看,也非常符合“授课”的特点。李黼平的这些笔记与吴梯的一样,也没有什么顺序可言。

2.写作体例上的相似

从体例上也可见出二者的相似性。首先是文本性质上,两人的笔记都应该视为“学术随笔”。吴梯的《巾箱拾羽》在《广州大典》中被归入子部杂家类,进一步细分,应该归入子部杂考类,与赵与时的《宾退录》、洪迈的《容斋随笔》等一致。总之,可以说是一种“学术随笔”。李黼平的《读杜笔记》之前一直被当作“诗话”处理,如张忠纲先生在评价清代嘉庆以后的“注杜”情况时曾总结道:“嘉庆以后,注杜之风少衰,纵有注本,亦多删削前人著作为之,鲜有善者。遂转而作诗话、笔记,如刘凤诰《杜诗话》、潘德舆《李杜诗话》、李黼平《读杜韩笔记》等即是。”[7]张寅彭先生主编《清诗话三编》,亦收录李黼平《读杜韩笔记》。[8]同梁伟荀一样,笔者也认为李黼平的这卷笔记更适合以“学术随笔”视之。

其次是二人在写作这些笔记时,主要都是与前人的观点进行“商榷”,甚至是推翻前人成说,体现出自己读杜诗的“独特心得”。比如《巾箱拾羽》卷三载张戒《岁寒堂诗话》对杜甫《可叹》诗的解读:

观子美此篇,古今诗人焉得不伏下风乎?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其词气能如此。恨世无孔子,不列于《国风》《雅》《颂》尔。“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案:此诗刊本“如白”或作“似白”。)此其怀抱抑扬顿挫,固已杰出古今矣。河东女儿,不知以何事而抉眼去其夫,岂秋胡妇不忍视其夫之不义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动引经”,伟哉王季友之为人也。“群书万卷常暗诵”,而《孝经》一通,独把玩在手,非深于经术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诗人岂知此也。[4]446

对于张戒的解读,吴梯加按语予以辩驳:

“近者抉眼去其夫,河东女儿身姓柳。丈夫正色动引经,酆城客子王季友。”四句相承,则“河东女儿”当即王季友之妻,因丈夫贫穷,而动辄“正色引经”,遂“抉眼”而“去”,此与朱买臣妻去夫无异。事本不情,故有起四句“白衣苍狗”“事无不有”之叹。季友抱负非常,而所遭如此,杜为不平,故题云“可叹”也。今乃以河东女儿非季友之妻,另一人一事;季友非柳氏之夫,又另一人一事,则老杜此诗何为?扯入抉眼去夫之妇,与季友何涉?下文又绝无照应,有此章法乎?[4]446-447

至于吴梯的解读是否符合杜诗原意,此处不展开分析,这里只是指出吴梯的解读是带有“研究”性质的。其他如《巾箱拾羽》卷五驳陆游解“欲往城南望城北”、卷六驳翁方纲解“归客千里至”“笋根稚子无人见”等,都是这种体例,此不赘述。

李黼平的读杜笔记也有很多条目类似于这种“商榷”。比如第一条载:

杜少陵《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注家谓:“‘叫虞舜’,喻太宗也。‘瑶池’二句,喻玄宗与贵妃也。”此说非是。愚按:《离骚》曰“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又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杜盖用屈子语意,承“皇州”句说下,欲去京师也,故接“黄鹄去不息”云云。所谓“臣将去君,为黄鹄举”者矣,本《韩非子》语。[5]435

李黼平对前人解“回首叫虞舜”和“惜哉瑶池饮”两句予以了否定,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3.写作内容上的相似

吴梯和李黼平所撰写的读杜笔记,内容上也有很多相似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二人都对个别杜诗的版本进行了考证。如《巾箱拾羽》卷一摘录《容斋四笔》载朱熹改杜诗“风吹沧江树”之“树”字,吴梯加以驳斥。[4]403再如《巾箱拾羽》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张戒解杜甫《晴》诗,吴梯指出杜甫此诗中的“下食造泥去”应为“下食知造泥”。[4]446李黼平也认为“风吹沧江树”之“树”字正确,是“原本”,“有景象”,反对朱熹改“树”为“去”。[5]443

(2)二人皆注目于杜诗的句法。如《巾箱拾羽》卷二摘录《瓮牖闲评》载东坡诗“关右玉酥黄似酒”,吴梯认为其中“玉酥”有误,应为“土酥”,因为杜诗有“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苏轼之诗不仅“用杜字,而并仿其句法”[4]413。再如《巾箱拾羽》卷四摘录《岁寒堂诗话》解杜甫《山寺》“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四句,吴梯指出这四句“自来注家俱欠分晓,乃倒装句法”[4]449。李黼平对《李尊师松树障子歌》的起句一联颇为欣赏,批驳前人所谓“率笔,不可效”之论,他认为这一联“是最用意处,不可轻议”[5]452。

(二)二人解杜的差异性

二人对杜诗的解读尽管体现出如上相似性,但也有差异性,这主要体现在解读视野上。李黼平的杜诗解读,可以说未超出“杜诗阐释史”的视野,但吴梯的解读,向上梳理了杜诗与《文选》、陶渊明等的关系,辨析了杜诗对“诗歌传统”的继承关系;向下梳理了杜诗对于后人如李商隐、黄庭坚、苏轼等诗人的影响,揭示了杜诗的“流播”问题。

1.辨析杜诗对前代诗歌传统的继承关系

杜甫的诗歌创作受到《文选》的影响,这一点已经有很多研究杜诗的学者进行过论证,如清末民初的李详专门写过《杜诗证选》,现代杜诗学研究著作如吕正惠先生的《杜甫与六朝诗人》、吴怀东教授的《杜甫与六朝诗歌关系研究》等,也都对杜诗与《文选》的关系进行了重点论述,但吴梯却有自己的看法。《巾箱拾羽》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

杜子美云“续儿诵《文选》”,又云“熟精《文选》理”,然则子美教子以《文选》欤?近时士大夫以苏子瞻讥《文选》去取之谬,遂不复留意,殊不知《文选》虽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汉、魏、晋,奇丽之文尽在,所失虽多,所得不少。作诗、赋、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从《战国策》、陆宣公奏议中来,长于议论,而欠宏丽,故虽扬雄亦薄之,云:“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雄之说浅易则有矣,其文词安可以为艰深而非之也?韩退之文章岂减子瞻,而独推扬雄云:“雄死后作者不复生。”雄文章岂可非哉?《文选》中求议论则无,求奇丽之文则多矣。子美不独教子,其作诗乃自《文选》中来,大抵宏丽语也。[4]448

张戒认为杜甫除了教儿子学《文选》之外,自己作诗也受到《文选》的影响,是取其“宏丽”,对此,吴梯加按语云:

老杜熟《文选》则有之,谓其诗自《文选》中来则非。大抵老杜少时熟读《文选》,故其诗间有学《文选》体者,然俱是早年时诗,亦不过千百中之一二。后来陶熔百氏,自成一家,遂造绝顶地位,集诗人之大成,安可尚谓自《文选》中来耶?或谓“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老杜自言如此,然不又曰“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乎?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老杜渊源也。至其教子以《文选》,盖即以己少时所学传之,此亦人家教子一定之法,若学与年进,则俟其自化耳。因其教子而推及本身,亦拟于不伦①矣。[4]448

吴梯认为杜甫读《文选》是其少时,集中学《文选》作的诗,也都是早年所作,且数量不大。至于教其儿子读《文选》,这并非杜甫的“特例”,而是与其他人一样的做法。所以,不能因为杜甫教孩子读《文选》,就推断杜甫的诗歌创作受《文选》的影响。

杜甫与《文选》的关系暂且不展开分析,但杜甫与六朝诗人的渊源却是不容置疑的,其中,吴梯明确提及了杜诗出自陶诗。《巾箱拾羽》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陶渊明“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吴梯认为“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这联诗“颇费解”,于是将“间”“闻”二字互换,变成“世闻有乔松,于今定何间”就容易理解了。而杜诗“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一联“语意乃从陶出”(意思是在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上受了陶渊明这句诗的影响),因此推测杜甫所见陶集版本应该是“于今定何间”,而非“于今定何闻”[4]447。

2.梳理杜诗对后人的影响问题

杜诗之伟大,除了“集大成”,还在于为后来的诗人提供了学习的范本,所以,自中唐开始,便逐渐有人学习杜诗,至宋代学习杜诗的风气更盛。吴梯《巾箱拾羽》论及杜诗对后人的影响时,着重提到李商隐,针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李义山诗集提要》对义山诗、义山学杜等问题的评价,吴梯评论:“谓义山诗‘感时伤事,颇得风人之旨’,及‘无题诸作,各各不同’,所论皆是。惟谓注家‘刻意推求,务为深解’,则知其然,而尚未及其所以然。老杜忠君爱国,每饭不忘,注杜诗者遂刻意求深,穿凿附会,一字一句皆有为而然,遂至杜诗全集比兴多而赋绝少。其于老杜见解如是,即又以其见解施于学杜之人。学杜之人,唐人惟义山颇学老杜,故以解老杜者解义山。一误而再误,流弊至于如此,盖同一鼻孔出气也。”[4]770

宋代是学习和阐释杜诗的重要时期,宋代的大诗人苏轼、黄庭坚、陆游等,无不学杜,这已成为诗学界的共识,但吴梯却有很多自己的认识。《巾箱拾羽》卷一摘录《步里客谈提要》载宋人陈长方认为陈师道“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和黄庭坚“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皆学杜甫《缚鸡行》,但吴梯指出:“师道句盖用韩诗‘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谦言己诗不过如候虫时鸣,自鸣自已,正与上句‘李杜齐名吾岂敢’紧相承注,何得硬派其学杜‘注目寒江倚山阁’,而讥其不类耶!”[4]393洪迈《容斋三笔》记杜甫《缚鸡行》,洪迈对此诗结尾一段评价甚高,认为此诗得到宋人模仿,洪迈举其好友李德远所作《东西船行》为例。但吴梯认为《缚鸡行》诗的结句“不过一时兴到妙得,离字诀耳,宋人转相仿效,诧为高不可攀,见之诗话者,陈陈相因矣,其实并非杜集绝唱。”[4]399《瓮牖闲评》载苏轼诗“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瓮牖闲评》的作者袁文认为苏轼这两句诗是学王维,因为王维有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吴梯却认为苏轼称人为画师,是受杜甫“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4]417这句诗的影响。

宋人学习杜甫,最“像”的应该是黄庭坚,但吴梯却屡屡指出黄庭坚“虚云学杜”“未得神髓”。吴梯认为《赤霄行》在杜甫集中,“不过游戏之作,聊以遣怀而已”,但黄庭坚“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则暗用杜意,以牛比人”,“山谷学杜,并此等亦学之,正复可笑”[4]445。《瓮牖闲评》载黄庭坚《谢送宣城笔》诗,指出此诗乃“辘轳格”,吴梯认为:“虽有此格,却近取巧,不可为训。当是为韵所窘,不得已而偶为之耳。杜全集无此体,学杜者尤为非宜。山谷为杜学者,何乃自乱其例也?即此,足见山谷本非学杜。”[4]414

吴梯的这一认识的确很有见地,因为山谷学杜这一定评早已写进了诗歌史、文学史。不过吴梯的观点不是信口说出,是基于他对杜诗、韩诗精深研究之后的“心得”。在《巾箱拾羽》卷六摘录的《石洲诗话》中,翁方纲梳理了王渔洋《论诗绝句》和元好问《论诗绝句》中关于黄庭坚、江西诗派、杜甫的论述,并加以解释,吴梯驳斥了翁方纲的解释,并加按语,再次重申山谷学杜实“与杜背驰”,他说:“山谷自诡学杜,欲以虚声压倒东坡耳。其实一味僻涩,刻意求新,本非学杜,而且与杜背驰,古今多被瞒过。”[4]498

其他如论杜甫的乐府诗创作方法[4]547、驳王渔洋论杜甫《八哀诗》[4]512-516、论咏物诗的写法[4]555等,这些都是李黼平的解读所不具备的。基于解读视野的不同,吴梯读出了更多的内容,这也显得他的笔记价值更大一些,尽管有些见解值得商榷。

三、吴梯与李黼平解读杜诗产生的影响

吴梯和李黼平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多年阅读杜诗的经验,创作出了“读杜笔记”,不仅与前人对杜诗的解读进行了“商榷”,加深了我们对杜诗的理解;同时吴梯和李黼平也传播了人所公认的经典杜诗,并凭借他们的慧眼挖掘出了部分“经典”杜诗。

1.吴、李二人与前人解读杜诗的“商榷”

杜诗自中唐开始受人关注之后,逐渐成了诗人、学者共同研读的“范本”。每一个读杜之人,也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读出自己的“心得”,而不是人云亦云。所以他们或者开拓阅读视野,或者变换阅读方法,以实现自己和前人的“商榷”。尤其对于一些杜诗阅读史、传播史上“共同的话题”,他们更愿意加入到与前人对话的行列中。

研究杜诗的学者都喜欢挖掘杜诗的比兴意义,揭示杜诗背后的历史事实,但李黼平却反对前人的这种读法。如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中有云:“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前人将“叫虞舜”,解释为“喻太宗”;将“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二句,解释为“喻玄宗与贵妃”。李黼平认为这种解释是不对的。[5]435同样,吴梯也认为这几句并没有隐藏什么“讥讽微旨”,指出张戒“作骑墙之见”,“泥于明皇贵妃不能摆脱”[4]406。

宋人注杜,喜持“无一字无来处”之原则,但这种做法,已遭到宋人的批评,比如陆游《老学庵笔记》载:

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4]471

对此,吴梯加按语云:“破尽俗学宿见,始可与读杜诗已矣。更愿移此以读韩文,俗人亦谓韩文无一字无来处也。”[4]471

历来研究杜诗之人,也喜欢“挖掘”杜诗本不具备的含义,喜欢标新立异,吴梯认为这种解读杜诗的方法是“求深反浅”,不可取。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释德洪把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的“更”读为平声,陆游认为这是“妄云”,吴梯也同意陆游的意见,并指出“后人解杜诗,多求深反浅”[4]468。

2.对“经典”杜诗的传承与挖掘

杜诗在杜甫身后成了诗歌典范,甚至上升到“经”的地位,这应该是杜甫生前未曾料到的。但我们应该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杜甫流传下来的1 455 首诗歌,并非篇篇都是“经典”。有些公认的“经典”,吴梯和李黼平也都通过解读和阐释,印证了其经典性,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八哀诗》《秋兴八首》《戏为六绝句》等;还有一些公认的“经典”,如上文提到的《缚鸡行》得到宋人的追模,但吴梯却认为这首诗并非“杜集绝唱”。

吴梯和李黼平的解读及阐释,又使得某些原本并非“经典”的杜诗被人熟知,比如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李黼平的解读就非常细致、深刻:

《燕子来舟中作》:“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曾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点水益沾巾。”五、六承“看人”句,曲体物情,如周公鸱鸮托言、贾傅服鸟鸟臆对之意,如戏如惜,感喟无穷。“穿花点水益沾巾”,燕来可感,去益堪伤,《诗·燕燕》篇所谓“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矣。杜牧《咏雁》云:“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郑谷《咏鹧鸪》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崔珏《咏鸳鸯》云:“暂分烟岛犹回首,空渡寒塘亦并飞。”咏物而不离乎物,诗之中无人在也。读少陵此作,便如见孤篷对影、絮语呢喃光景,所谓大家。然不先从《鹧鸪》等篇入手,亦何能寻味及此?[5]459

李黼平对这首律诗的结构进行了剖析,尤其指出其咏物写法上的技巧,揭示出杜甫之所以被称为“大家”的原因,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这首诗的“经典性”。

吴梯对杜甫《巳上人茅斋》“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一联精妙的解释,不仅让我们看到了杜甫对“炼字”的追求,也让我们体会到杜诗何以成为经典。《巾箱拾羽》卷四引《岁寒堂诗话》载:

杜《巳上人茅斋》诗,余尝闻刘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为然。郑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与‘迟’两字,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岂不快哉!”[4]451对张戒的“不以为然”,吴梯辩驳云:

“枕簟入林,茶瓜留客”,寻常语耳,下一“僻”字,不独“入林”,而入至林之僻处,正得“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之趣。“留客”若趋走将事,则仍拘于礼数,便觉热气逼人,下一“迟”字,正得主客相忘,礼不为我辈设之趣。乃反以为不然,何也?[4]451

杜诗作为经典,已经流传了千年之久,但直到今天,它仍然吸引着我们通过研读来“走近”杜甫这个“伟大的灵魂”[9]。对历史上人们研读杜诗的经验加以分析,也许能给今人读杜提供一些借鉴意义。

注释:

①原文为“拟不于伦”,疑为刊刻错误,故改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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