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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好吃” 到 “好想” :河南方城地区洋槐花的饮食人类学反思

2023-05-14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方城洋槐槐树

贺 源

(贵州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方城县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古称阳城、裕州,人口以汉族为主,长期以农耕为主要生计,乡土氛围浓厚, “民以食为天” 的观念至今仍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在方城饮食文化中,依循特定节令食用相应食物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洋槐花则是其中备受喜爱的一种食材。作为外来植物,洋槐树在当地获得了 “槐” 在民间传统文化中所承载的符号意义,并在方城人的餐桌上占据超然地位。引种仅百余年的洋槐树为何能够在方城乡土社会中获得特殊的符号意义,又为何能够对远在他乡的方城人产生持续的影响,则是需要从饮食人类学视角加以反思的问题。由此我们也可一窥中国某些乡土传统食俗的形成及其能够相对稳固地对文化持有者产生持续影响的深层原因。

一、国内外研究综述

饮食人类学围绕食物选择及其象征意义的论题发展出两种代表性观点,也即 “好吃” 与 “好想” 。前者以提倡文化唯物论的马文·哈里斯为代表,重点关注人类群体中食物选择所体现的生态适应及其物美价廉、易于获得的优势;①马文·哈里斯:《好吃:食物与文化之谜》,叶舒宪、户晓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第1-8页。后者则以开创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列维-斯特劳斯为代表,从食物的选择与状态转换、饮食禁忌与神话等文化现象关注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探究饮食行为在象征层面上对人的益处或威胁。②参见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生食和熟食》,周昌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90-502页。而食物选择与评价的社会性为研究者所肯定,③参见西敏司:《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5-20页。蕴于饮食中的族群认同问题也被重视。④Gabaccia,D.R,We Are What We Eat:Ethnic Food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s.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25-235.以糖为代表的食物消费研究则表明食物的全球化也是饮食人类学重要的研究论题,①参见西敏司:《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第209-210页。 参见吴英杰:《闽南牡蛎食俗的饮食人类学研究》,《文化遗产》2015年第3期。原本没有相关食用传统的食物通过地方化而获得新的文化归属,则反映出食物与群体历史记忆的关联。②Tracy M, “Multimodality,Transparency,and Food Safety in China,” Political and Legal Anthropology Review,vol.39,no.1(September 2016),pp.34-53.这些研究为我们关注洋槐花在方城的地方化与符号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参照。

而中国作为传统的美食大国,饮食人类学研究成果丰富。研究者或关注相对宏观的具体民族或特定类别的饮食文化,或关注相对微观的具体饮食民俗及其文化意义,或从历史文献、文学作品入手关注不同历史时期的某些食俗,众多个案呈现出学界对特定文化背景下食物意义、功能的赋予与变迁的深度关照。其中,刘嘉颖对彝族饮食与游子乡愁、文化认同建构的研究再次肯定了 “我们是我们所吃的食物” 。③参见刘嘉颖:《流动的味觉观:迁居彝人的饮食通感、 “家乡” 体验与记忆认同》,《民族学刊》2021年第2期。周大鸣等学者对湘潭地区槟榔食俗起源的研究指出社会文化与经济因素以及特定食材本身的功能对外来食材融入本土文化的突出影响。④周大鸣、李静玮:《地方社会孕育的习俗传说——以明清湘潭食槟榔起源故事为例》,《民俗研究》2013 年第2期。石榴的引入⑤参见石云涛:《安石榴的引进与石榴文化探源》,《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2期。、栽培⑥参见李玉等:《中国石榴栽培史》,《中国农史》2014年第1期。及其艺术表征⑦参见郭茂全:《丝绸之路上的植物 “旅行” 及其艺术表征——以石榴为例》,《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也已有相关成果,可视为外来植物本土化意义获得的典型个案。而刘启振等研究者分析西瓜融入中国传统岁时民俗的动因也强调了外来食材融入本土文化受生物特性、成熟时间、生态特性与本土宗旨、诉求契合程度的影响。⑧参见刘启振、王思明:《西瓜与中国传统岁时节日民俗的融合及其动因》,《民俗研究》2017年第5期。这些研究指明了在中国特定文化背景下研究外来食材本土化应关注的内容。同时,农事节律⑨参见王加华、代建平:《农事节律与江南农村地区饮食习俗》,《民俗研究》2007年第2期。、岁时节日⑩参见韦玮、陈志明:《食物的节律与认同:基于贵州荔波布依族的饮食人类学考察》,《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年第3期。对中国传统饮食节律性的深刻影响也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在已有的研究中,少数民族饮食是重镇,而汉族饮食的关注程度有限。在研究视角上, “好想” 比重则明显大于 “好吃” ,相对缺乏双重视野的个案研究。其中,吴英杰对闽南牡蛎食俗的研究呈现出双重视野,对打破两极化的食物研究、全面深入理解饮食文化的重要性提供了新视角,这也是我们实践饮食人类学研究应当继续探索的新视角之一。⑪参见西敏司:《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第209-210页。 参见吴英杰:《闽南牡蛎食俗的饮食人类学研究》,《文化遗产》2015年第3期。而 “好吃” 与 “好想” 的关系也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与此同时,中国现有的槐树研究主要集中在民俗象征领域,⑫参见纪永贵:《槐树意象的民俗象征》,《民族艺术》2004年第1期。并常与 “大槐树” 移民历史记忆相联系,⑬参见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有关洋槐树与洋槐花的零星论述散见于这些研究之中。因此,这种食材及其食俗的研究仍有空间。本研究将在 “好吃” 与 “好想” 的双重视野下对方城地区的洋槐花进行分析,讨论其地方性符号意义的获得,并基于这一个案讨论 “好吃” 与 “好想” 是否存在内在的联系。

二、 “好吃” 的洋槐花

洋槐花能够成为方城地区饮食文化中的一种重要食材,离不开其生物特性所带来的普遍种植,也与方城地区的农业生计方式以及旧时方城人关于饥饿的切身体验密不可分。用材、用薪、绿化是洋槐树被引入中国的最初目的, “能吃” 而又易于获得则是其进入民众日常生活并被广泛接受的关键因素。

(一)方城地区洋槐的引入与种植

洋槐,学名刺槐,方城民间习称洋槐,与本土的国槐相区别。1920年前后洋槐被引入方城,逐渐成为当地薪炭林的主要树种,也是用材林的重要组成树种,全县单造林种植面积即达数万亩。①参见方城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方城县志》,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08-314页。方城乡村地区传统上使用灶火台,以各种木柴、作物秸秆等为燃料,灶灰则可用于堆肥、施肥。而洋槐树生命力顽强,根系发达,生长迅速,萌芽旺盛,砍伐后仍可迅速从根部萌蘖,其枝杈烧火旺,因此是非常好的烧柴用树。20 世纪80 年代以后,煤炭、液化气等燃料陆续普及,洋槐树的薪炭用途逐渐淡化。现在,用洋槐木材制作农具长柄、架子车框架也不多见了。而洋槐树春季丰花,且花、叶皆可食用,也可用于养鸡,其花又是优良的蜜源,洋槐树几无成本的附带价值备受民间重视,并在洋槐树薪炭、用材等角色淡化后进一步凸显和反超。而且,洋槐枝条生有长而硬的尖刺,以前农户也会因此将其种作篱笆。加之其供食功能,故而除去造林,乡村地区的人们也多在房前屋后种植,使得春季吃洋槐花成为方城人非常便利的饮食实践。

不仅如此,由于其生物特性,洋槐树自传入方城地区后便迅速成为当地分布广泛的树种之一,且常有从家养而逸为野生的现象,城市中将其作为道旁绿化用树,种植效果亦佳,其观赏价值也在旅游开发中得到重视。从2021年起,方城县拐河镇即依托一千余亩野生洋槐林资源,于洋槐花期举办槐花节,借此发展乡村旅游、促销槐花蜜和其他槐花美食,反映出广泛分布的洋槐被赋予的新功能。

(二)方城地区洋槐花及叶的食用

方城地区的洋槐树于农历三月开花,花期十余天。每逢此时,洋槐花即成为乡间常见的优良食材。方城人以洋槐花将开未开为最佳,采摘后即可直接从花序上撸下微有甜味的花朵生食。更普遍的吃法则是将洋槐花洗净,控干水分,用干面粉拌匀,待水开后摊在蒸笼中的笼布上蒸制。十几分钟后掀开锅盖用筷子翻动检查,确定其中没有生面后即可出锅,盛入餐具拌上用油盐调味的蒜汁食用。蒸洋槐花是方城人喜食的蒸菜之一,还可搭配玉米糁粥、甜面片②方城方言, “甜” 字除甜味之义外,又指味道淡、未放盐,甜面片也即仅用清水煮熟的面片,带汤食用。、馒头等食用。尽管蒸洋槐花现在常被归为风味小吃、时令食品,但旧时多起到替代主食的作用,乃至今天仍有以蒸洋槐花当饭的现象。洋槐花一次可蒸出供数顿食用的量,这种无汁水、易存放的食物到下顿食用时上笼简单馏一下即可,还可直接作为凉菜食用,更显便捷。若采摘的洋槐花有富余,还可将洋槐花洗净焯水后晒干保存,吃时泡发后挤去水分,再以食用油搅拌,配上肉或者鸡蛋以及大葱和各种调料做馅儿包饺子、包子。旧时物质条件匮乏,难得吃到的饺子、包子等便被方城人视为改善生活的重要标志,而洋槐花也随之成为可以延长享用期限的美味食物之一。现在随着冰箱的普及,很多人家会将富余的洋槐花焯水后挤干水分冷冻保存,想吃时解冻即可,这种保存方法可保证洋槐花在当年冬天食用时仍新鲜。

此外,洋槐也是优良的蜜源树种,所产槐花蜜是当地名贵的药食同源之物。洋槐叶也可食用。方城人传统上以面食为主食,煮面条时喜放绿叶菜,称之为 “着锅菜” 。③方城方言, “着” 音zhàng,意为放, “着锅菜” 意即放在锅里同煮的蔬菜。旧时生活条件差,常有无菜下锅的情况,因此洋槐叶也是乡村地区人们用以 “着锅” 的食材之一。不过,随着改革开放后方城人物质生活条件的快速提升,洋槐叶已经退出了食材的范围。

(三)慌春与方城历史上的饥饿记忆

方城地区历史上长期以农业为主要生计,而 “十年九旱” 的气候特点以及历史上多发的旱灾、蝗灾使得旧时饥荒较为频繁。例如,据乾隆年间增修的《裕州志》记载,明代成化二年至清代乾隆四年不到三百年间,方城地区即发生了近二十次饥荒,多为蝗灾、水旱所导致,嘉靖七年、万历二十一年和四十五年的饥荒甚至出现了百姓吃草根树皮乃至父子相食、遗子遍野的惨状,而数次别处饥荒而裕州独得秋收的事件也被作为 “祥异” 记录在案;①乾隆《裕州志》卷1《地理志·祥异》,中国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83-96页。民国时期仍时常有受灾绝收而发生饥荒的情况。可以说,饥饿对旧时的方城人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和时常经历的体验。

因此,受限于旧时物质条件的不足,方城人积累了大量食用野菜的知识,并摸索出红薯叶、老豇豆等农作物副产品或过季品的食用方法,用以补充粮食不足,且长期将温饱视为人生理想。其中,春季的野菜数量最多。方城地区旧时称春季为 “慌春” ,此时正是当地粮食青黄不接容易闹饥荒的季节,人们每逢春季便为此发慌,故称 “慌春” 。乡间常见的榆钱、构棒槌和各类野菜也成为旧时人们充饥的必然选择。丰花的洋槐树传入方城之后,以其生命力强、适应性强而又抗旱等特质而迅速成为一种常见的乡土树种。又因其生长快、萌发力强、种植后无须人工照料而花叶皆可食用,对方城人来说具有更强的现实价值。洋槐花也即成为一种旧时慌春时节易于取得而又超低成本的糊口食物,花期内能供应数日饱食。而且,洋槐花的优势在于,生食固然无须粮食搭配,蒸食也仅需极少量的面粉,没有麦面还可用玉米面等粗粮面。加之洋槐花本身味道甘美而量大,蒸食可以暂代主食,恰恰是方城人旧时困苦生活中非常好的一种应季食材,吃洋槐花也即成为方城人适应本土物产的必然选择。也正因旧时充饥是第一要务,故而洋槐花炒鸡蛋等结合更珍贵食材的 “美味” 吃法,从一开始就未能成为方城人的饮食选择。方城人至今吃洋槐花仍是蒸食为主,辅以少量的包包子、包饺子吃法,则是这一食俗的惯性使然。

由此可知,洋槐花进入方城饮食文化, “好吃” 是首要因素,易获得、低成本的充饥之物是其关键角色,而对美味的追求、对身体的有益则属于充饥的额外价值。改革开放以后,温饱早已不是问题,而洋槐花作为一种超低成本的春日应季食物仍然备受方城人关注。已经搬入乡镇、县城的人们每到春季也仍会去周边采摘食用,一些人甚至还会特地将这种应季食材作为礼物赠送住城镇的亲友。此时对本地的方城人来说,洋槐花仍是容易吃到的一种春季美食。方城地区一些饭店还会将洋槐花烘干密封后作为特色食材出售,洋槐花与鸡蛋或羊肉做成馅包的饺子成了特色小吃,蒸洋槐花也已成为饭馆的时令菜品。至此,曾经与饥饿记忆紧密联系的洋槐花才完成了从慌春 “充饥之物” 到时令 “美味之物” 的角色转变。

三、 “好想” 的洋槐花

在温饱早已不再成其为问题的今天,方城人春季吃洋槐花显然与成本高低、易得与否关系不大。单纯因为 “好吃” ,洋槐树与洋槐花也难以在方城传统乡土文化土壤上获得突出、持续的符号意义。而 “好想” 正是其能够对方城人应季饮食习惯产生深远影响并唤起特定情感体验的根本所在。这种 “好想” 突出地呈现为洋槐树与 “槐树” 的符号融合,并与方城的地方性饮食习惯相关联,获得了 “好” 的评价。

(一) “蒸” 的烹饪意义

蒸作为一种传统烹饪方法,在方城地区主要用于主食制作,红薯、芋头、土豆、馍、花卷、面条、米饭等均可蒸制。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此类无汤水的蒸制食品备受重视。例如馍是方城劳力顶饥的重要食物,大年初一吃一种称为桩子的面袋形大馍,寓意新年干活有劲,即反映出蒸制食品在当地农事生产中的重要性。而白面作为旧时的珍贵食材被称为 “好面” ,能够无顾忌地吃好面馍便是旧时令方城人向往和满足的 “好日子” ,当时若能吃到油卷、糖包、包子等相对精细、美味的蒸制食品即为改善生活。

方城人传统上又非常爱吃应季蒸菜。所谓蒸菜,常以田间地头的野菜或老豇豆、红薯叶一类农作物副产品作为食材,洗净控干水后混合少量面粉蒸制,然后拌以蒜汁食用,做法简便、快捷。如前所述,此类蒸制食物虽以 “菜” 称之,实际上旧时多充当主食的角色,以挡饥为第一要务。所用食材本身味道相对寡淡、粗粝,蒸食却备受欢迎,首先即因 “蒸” 代表丰裕,食材充足方可做成方城人所说的 “干闷儿” ,也即不含汤水的熟食,其挡饥功能得到充分体现。因此,方城人喜食蒸菜,一定程度上仍是源自特定年代的饥饿记忆。

是故, “蒸” 作为一种烹饪方法对方城人具有特殊意义,它代表食物足以管饱的 “量” ,与当地人对温饱的渴望直接关联,这种意义关联在饥饿年代尤为突出。以至于方城当地传统中至今仍存的过年蒸馍和桩子、以馍和枣山祭祖敬神、婚礼上的礼物篮子须有发面用的酵子都是发家、兴旺的民俗象征,其中也寄寓了方城人对富足生活的向往。因此,当方城人发现洋槐花可供食用后, “蒸” 作为充饥之物的洋槐花即相当于在慌春时节一家人有了数顿饱餐,洋槐花也即借助 “蒸” 而与此刻的满足感相联系,而干制后的洋槐花在过季后用于饺子、包子的制作,更是被视为与改善生活的幸福感直接挂钩。实际上,这种情感体验也正是洋槐花在方城地区从 “好吃” 走向 “好想” 的关键点。当物质条件改善,温饱不再成其为问题的时候,蒸洋槐花的甘美风味又得到了凸显,吃蒸洋槐花对体验过慌春的老一辈方城人而言,即成为对昔日所向往的美好生活的当下确证,而对未有相关经历的年轻人来说,则是品尝应季美食的幸福体验。

(二) “一年东西” 中的天人合一

应季食材历来受方城人重视。方城人所说的 “一年东西” 即指一年中过季即无、能吃必吃的食材,首要讲究是 “吃个新鲜” 。这是方城人在长期的饮食文化演化中结合物候节律而成的一种特殊标准,各类时令瓜果即为代表。实际上,其选择又有微妙的弹性,这种弹性表现在,被列为 “一年东西” 的食材多为人工种植的传统农林作物,如樱桃、杏、毛豆、嫩玉米等,但荠菜等野菜和榆钱、构棒棒、洋槐花等人工种植而近乎野生的食材也列位其中,其他方城人喜爱的野菜则似乎被 “一年东西” 所忽视。而随着现在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农林生产技术和果蔬保鲜技术的飞速发展,反季节的蔬菜、水果越来越多,方城人所重视的 “一年东西” 也随之减少,但洋槐花、构棒棒等仍以其季节性强的特点稳列其中。

不仅如此, “一年东西” 必定是方城人公认的好食材。 “好” 是方城人传统上进行价值评判的最高标准,其意涵包括了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益处。①贺源:《饮食人类学视野下的蛋俗文化——基于方城地区的个案研究》,《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具体到 “一年东西” 而言,物质层面的 “好” 是这些食材的美味、营养甚至药效。随着食用经验的积累,方城人逐渐发现美味、能够充饥的洋槐花有降火、安神、助眠等药用作用,以至于洋槐花现在也是方城地区药膳饭馆中的时令佳品。这些特性也是洋槐花稳居 “一年东西” 的重要影响因素,绿色无公害这一现代观念的传播则促成其角色的稳固。精神层面的 “好” 反映的是 “一年东西” 每年的食用期短,且大多是生活非必需品,甚至是 “稀罕物” ,因此食用这些食物便实现了对人本身的特别供养。方城人传统上对吃要求不高,因此这类超出生活必需品的食材有亦可、无亦可,但应季吃了便表示这一年中基于饮食而获得了额外的满足感,乃至在旧时还一定程度上带有增加食用者社会声望的功能。洋槐花本身是慌春充饥的重要食材,花期限制了其食用时段。而现在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城镇化的推进,生活节奏的加快与物质生活的丰盛也使得洋槐花不再是充饥的必需物,因此增添了 “稀罕物” 的性质,转而日益成为方城人应季尝鲜的对象,这也是洋槐花成为饭馆时令菜的原因之一。而更深层次的 “好” 则源自农业文化对自然物侯的体认,人与自然物候的和谐被认为是身体康健的重要影响因素,因此不仅是岁时节日要吃特定的应节食物,不同季节也应吃当季食物以期借助供养人本身的 “吃” 来获得双重的 “好” ,从而抵御季节、时令的转换对人潜在的象征性威胁。春天传统认为是万物萌发、百花盛开的季节,花作为食材也即在方城节令饮食架构中占据一席之地。当洋槐花在方城人那里不再局限于充饥的基本功能之后,洋槐花与春天的象征联系也逐渐凸显,每逢暮春即想到洋槐花以及相应的饮食体验,而洋槐花的美味在家人分享时也更强调了精神的愉悦。当方城人远离乡土外出学习、工作,这种应季食俗和 “一年东西” 所代表的地方性知识又与乡土情怀相关联,由食物的 “好” 而念及家乡的 “好” ,成为个人身体实践与记忆的投射物,进而衍生出更多层面的 “好” ,反过来也进一步强化了洋槐花的符号意义。

因此,方城人之所以重视 “一年东西” ,实际上源自农业文化饮食的节律性,人随着节令变迁食用应季食物,也即遵循自然规律而爱护身体、涵养精神。这种深层的农业文化基因透过洋槐花等代表性的 “一年东西” ,将天人合一的象征思维加以现实呈现并代代相传。而伴随着相对稳定的地域性饮食习惯,对 “一年东西” 的重视也即内化为方城人的文化本能,即便身在异乡,也与乡愁相联系,成为一种每逢其季便自然而生的取食冲动。

(三)洋槐花与方城人的乡土记忆

受限于旧时的生活条件,饥饿与疾病是人们健康的两大威胁。因此,作为传统农业文化区的方城人也积累了丰富的物候知识与地方性医药知识,乃至一些土方、偏方非常流行。究其原因,即在于过去生活艰苦的年代,疾病能够预防或者自行解决是最经济的方案,其中有相当多的内容涉及药食同源的观念。例如, “三月三” 采摘荠菜煮鸡蛋吃,以期强身补亏、治疗头晕;以驱疫辟毒为主题的端午节则吃新上市的蒸大蒜以期败毒。洋槐树的花期以及洋槐花的食用方法、营养功效也是方城人普及的地方性知识。这些地方性知识的传承以女性为主角,也正因其传承自女性长辈,特定食材如洋槐花的食用又能令方城人获得特殊的情感体验。

如前所述,方城地区乡村房前屋后的洋槐树多有明确的归属,但民间大多并不忌讳别家采摘食用。当地人认为洋槐树的特性是越折越旺,也即今年多折花折枝,来年发枝会更多更旺,而且并非家家都种有洋槐树,这样也可保证想吃的乡亲都能吃得上。直到20 世纪90 年代末,方城地区乡镇居民仍有将自家做的 “改样饭” 与邻里分享的习惯。所谓改样饭也即与日常简单饮食有所区别的食物,蒸洋槐花便是其中一种。这反映出方城地区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后,洋槐花已经退出了慌春充饥的行列,但仍是颇受欢迎的 “一年东西” ,而 “改样饭” 的分享仍带有乡土社会守望相助的色彩。

同时,传统农业文化安土重迁,明清的多次移民使得民间历史记忆将 “大槐树” 塑造为遥远的故土,槐树也即成为家园的象征,寄寓移民群体的乡愁,种植槐树则成为塑造新家园的一种积极表达。当洋槐树传入并快速成为方城乡土树种以后,原本归属于国槐的民俗象征与历史记忆逐渐在代际传承间与洋槐发生重合,其符号指向也不再局限于相对遥远的 “大槐树” ,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方城。也正因方城人对洋槐花的喜爱和一致的蒸食方法,使得当地的人们在遵循相应饮食习惯的同时,能够通过蒸洋槐花而对 “方城人” 的身份进行潜在的确认和强化, “老家的吃法” 则更进一步强化了洋槐花与家乡方城的符号关联。于是,当方城人远离家乡求学、工作时,这种后起的 “槐树” 意象也即具有了乡愁的意义。对方城人来说,此时摘取道路旁、山野间的洋槐花并作为应季美食食用,自然也就有了抚慰乡愁的象征功能,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精神性的 “还乡” 实践。

(四)槐树情结与洋槐树的象征缔结

前人研究指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槐树具有特殊的符号意义。例如, “三槐” 是三公宰辅的象征,而槐树的用材、药用等功能与民众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又衍生出神怪传说、民间故事等所赋予的符号意义,加之明初洪武、永乐年间的大规模移民所形成的 “大槐树” 意象,槐树更是成为家园象征符号。①参见关传友:《论中国的槐树崇拜文化》,《农业考古》2004年第1期。方城县潘河源头黑龙潭边的黑龙庙、博望镇老街等地都保留有据称已有千年的老槐树,黑龙庙老槐树2012年还被善信立碑供奉,博望老街的老槐树则流传着被雷公一劈为二的传说,反映出槐树在当地民俗文化中的神秘属性。同时,河南方城也是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的流入地之一,老一辈至今还常以儿童小脚指甲一大一小的生理特征讲述 “大槐树” 的民间故事。正因如此,槐树也标识着移民对故乡的怀念之情,成为与特定历史记忆相关联的符号。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处所说的槐树均指国槐,而非洋槐。洋槐也即刺槐,原产于北美洲,17 世纪传入欧洲,19 世纪末才作为用材和绿化树种从德国引入山东青岛,此后迅速成为中国一种分布广泛的乡土树种。①参见杨敏生、谷俊涛、王进茂:《刺槐资源评价与引种研究》,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17年,第2页。国槐与洋槐外形近似,但叶型、花期、果实、用途等诸多方面存在显著差异。国槐多做药用,古时种植较为普遍,在传统文化中拥有多重意涵。而洋槐传入后,由于其生命力旺盛、用途多样等特性而成为新的乡土树种,方城地区农村尤为多见,反而是国槐的种植趋于减少,以至于现在很多方城人自幼所见、所知的槐树均为洋槐,想象中的 “大槐树” 也是洋槐树。这种现象在北方地区并非孤立,甚至个别研究者在分析槐树民俗时也出现了将国槐、洋槐混为一谈的现象,即可知洋槐树在北方的普遍程度。正因为人们认知上的偏移,为洋槐融入中国传统民俗、融入方城人的饮食文化提供了便利:历史记忆、故土情怀需要 “槐树” 这一符号实证,而随处可见的洋槐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很多人认知中的 “槐树” 。更进一步地,相当程度上取代了国槐在方城民间认知中具有特殊角色的洋槐,其代表性物象洋槐花则由此获得了与移民记忆、故土情怀更为深层的关联。

四、 “好吃” 与 “好想” :洋槐花在方城地区的意义赋予

前人研究已经关注到了中国饮食与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现实化的紧密联系,②参见林少雄:《中国饮食文化与美学》,《文艺研究》1996年第1期。并通过与西方饮食习惯的对比指出中国饮食的 “乐感” 主题,以饮食为人生之乐而融感性、自然生命和实用理性为一体,由此使得众多食物成为文化符号。③参见张明娟:《饮食文化中的罪感与乐感:中西食物象征比较》,《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这些研究实际上已经暗含了中国饮食文化中 “好吃” 与 “好想” 的合一关系。洋槐花在方城饮食文化中的本土化便是 “好吃” 与 “好想” 共同作用的结果:作为薪材用树引种的洋槐树因其抗性强、生长快、花量大等生物特性而迅速成为方城一大新兴乡土树种。在旧时饥饿体验的影响下,洋槐花慌春充饥食物的角色成为洋槐树被当地人接受和喜爱的关键因素,而普及的洋槐树种植也使得花期食用洋槐花便利性强、成本极低的特点被进一步放大。洋槐花的烹饪方式及其被纳入当地饮食节律和 “一年东西” 则是洋槐花 “好吃” 进而 “好想” 的直接动因,乡土社会的守望相助、地方性知识则是其催化剂。邻里互助、家人共食是洋槐花食俗中所呈现的社会交往功能,也必然带来不同层面、不同程度的情感投射,从而让洋槐花获得超出食物本身的文化意义。而以 “一年东西” 为代表的评判标准则体现出方城饮食文化里对自然物侯的地方性认知,借助 “吃” 促成人与自然节律的协调,进而获得超出生活必需的圆满感。洋槐花作为春季的代表性应季食材也逐渐被农业文化 “天人合一” 的深层思维所吸纳,并以当地人普遍偏爱的吃法潜在地反映出地域文化特征,成为一种寄寓群体实践和共同记忆的符号,并通过与 “乡愁” 的紧密联系强化这种符号性质。而洋槐的意义赋予使得花、叶主要供药用的国槐在当地民间原有的符号关联产生松动,原本隶属于国槐的家园记忆、移民情结也随之在逐渐向洋槐偏移,进一步强化了洋槐花 “好想” 的性质。

值得注意的是,洋槐花在方城的意义赋予尚处于进行时,其符号意义仍有一定程度的含混性,而含混性的存在恰恰是进行地方性文化构建的有利抓手。在乡村振兴的新背景下,槐花节、槐乡等文化品牌的塑造,槐花蜜、槐花茶等特色产品的开发,以及旅游开发的推进,洋槐花的文化属性正在进一步丰满。随着越来越多的方城人到外地学习、工作,稳固的地方性饮食习惯为洋槐花预留了符号位置,饮食节律、家园记忆则成为 “一年东西” 洋槐花所能带来的 “乡愁” 与 “圆满” 交织的情感体验,从而为洋槐花在方城饮食文化中的符号性质提供稳固和加强的着力点。

由此我们能确认一个事实:在中国悠久、丰富而圆融的饮食文化中,食物的选择和食用固然不会完全脱离生计模式与生态环境,因此 “好吃” 是不可忽视的必然考虑;而文化的整合性则使得食物的选择和食用不是单纯的生理需求满足,为事物赋予意义的文化本能决定了人们天然地需要将生理需求的满足提升到文化层面,食物因此被赋予审美、道德、情感等不同层面的意义,食物的选择与食用由此被纳入一个稳固而精细的 “意义之网” ,其符号属性获得也成为必然趋势;而且,即便获得了特定意义的食物因各种因素而对特定群体不再 “好吃” 时,其 “好想” 的性质往往能继续维持;同时,食物积极文化意义的生成常会促成人们有意识地增加 “好想” 之物的生产或运输,从而满足消费需求,这也正是某些食物突破地域、阶层等限制因素而更 “好吃” 的重要途径,相对稳固的传统食俗和特定食材的特殊意义在消费社会背景下即为因 “好想” 而 “好吃” 的例证。因此, “好吃” 必将走向 “好想” , “好想” 则可以促成 “好吃” 衍生出多层次的象征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对 “好吃” 之物变得更 “好吃” 起到积极影响。

五、结语

方城人对洋槐花的喜爱不单纯是其作为食材的易于取得和成本低廉,而是与地方性知识、历史记忆和情感投射密不可分,由此借助特定季节的 “吃” 而内化为方城人文化偏好的一部分,在物质层面的益处之外衍生出精神层面的内涵。加之与作为家园象征的国槐和 “大槐树” 的符号融合与认知偏移, “好吃” 的洋槐花进一步凸显了 “好想” 的属性, “好想” 则反过来让洋槐花更加 “好吃” 。又因为洋槐花的本土化符号构建仍在进行中,将其作为外来食材本土化的典型个案进行关照才更有其必要性。由此可见,饮食人类学研究不应拘泥于单一的理论视角,结合 “好吃” 与 “好想” 更能凸显出文化作为超有机体的适应性和自洽性,是形成更为全面、深入的饮食文化研究的必然要求。同时,我们也应反思 “好吃” 与 “好想” 在具体而微的个案中呈现的逻辑关系,尤其是在中国饮食文化背景下二者关系的特殊性。这种 “好吃” 与 “好想” 的合一应该是饮食人类学理论中国化的一种应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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