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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迁徙书写研究

2023-05-14杨骁勰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原乡哈尼族少数民族

杨骁勰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人口迁徙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事件之一。迁徙即由于群体内部成员意愿或外界环境影响自愿或被迫离开自己的原居住地,寻找新的栖息之地的一种集体现象。由于在迁徙过程中,生活空间与文化模式随着地理位置变化而不断发生转变,所以,迁徙群体成员的思想观念也会随之丰富。迁出地作为成员们的精神原乡与其文化记忆紧密连接,而迁入地作为现实的故乡是成员们身份重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即群体共同历史的建构与记忆场所。

西南地区是我国少数民族人口分布最多的地区。我国有55 个少数民族在西南地区有常住统计,其中符合常住人口数大于5000 人和独有世居民族两项标准的民族有32 个,例如彝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怒族和土家族等。而这32 个民族中有20 多个民族都曾有过大规模迁徙的历史,按历史源流可划分为:氐羌族群系统、百濮族群系统、百越族群系统和苗瑶族群系统。可以说西南地区各少数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迁徙的历史,在各民族的文化记忆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与迁徙相关的片段。此外,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经济的发展,当代以来西南地区出现了新的人口迁移浪潮,特别是城乡人口流动及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交往和交融,促成了新一代少数民族青年们迁移记忆的构成;历史与当下两次不同的人口迁移活动,也在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中直观地反映出来。

一、迁徙记忆:文学的叙事书写

目前,少数民族文学领域对各民族迁徙记忆与迁徙书写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间口承文学的民族迁徙历史呈现及叙事模式,还有现当代作家文学中的迁徙叙事两个方面。王清华在《哈尼族的迁徙与社会发展——哈尼族迁徙史诗研究》中,通过对哈尼族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文本的研究,认为作为长期迁徙的民族,哈尼族的社会发展与迁徙活动密切相关。①参见王清华:《哈尼族的迁徙与社会发展——哈尼族迁徙史诗研究》,《云南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在《西南少数民族迁徙史诗述略》中,朱飞镝认为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迁徙史诗能从多侧面和多维度反映一个民族的一段历史。①参见朱飞镝:《西南少数民族迁徙史诗述略》,《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王淑英在《云南少数民族迁徙史诗的叙事程式》里,通过对云南迁徙史诗群的形态分析,分析各民族迁徙史诗的程式化特性及交流网络。②参见王淑英:《云南少数民族迁徙史诗的叙事程式》,《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在《云南哈尼族迁徙史诗中的契约叙事》中,王淑英、和丽君将哈尼族史诗契约叙事的基本结构分为两个类型。③参见王淑英、和丽君:《云南哈尼族迁徙史诗中的 “契约叙事” 》,《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在《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迁徙记忆与历史书写》中,马欣认为柯尔克孜族的祖先迁徙历史正在通过更加多元的手段记忆与传播。④参见马欣:《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迁徙记忆与历史书写》,《黑龙江民族丛刊》2021年第3期。相比民间文学研究,对作家文学的相关研究成果还较少。钟进文的《在 “失忆” 与 “记忆” 之间——中国人口较少民族文学 “跨境叙事” 研究》,详细分析了人口较少民族书面文学创作从 “失忆” 到 “记忆” ,再从 “记忆” 到 “失忆” 书写模式的形成逻辑及其文学意义。⑤参见钟进文:《在 “失忆” 与 “记忆” 之间——中国人口较少民族文学 “跨境叙事” 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5期。在《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历史叙事的方式及其问题——以藏彝走廊作家为中心的讨论》中,刘大先认为少数民族作家们重述被遮蔽的历史,其中包含着多个对立面的统一。⑥参见刘大先:《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历史叙事的方式及其问题——以藏彝走廊作家为中心的讨论》,《中国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综上所述,目前在民间口承文学方面,有关迁徙记忆与迁徙书写的研究已经取得丰富的成果,但是关于少数民族作家与迁徙记忆的研究,还有拓展与延伸的空间。

本文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选取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文学中羌族、彝族、傣族、佤族、拉祜族、哈尼族和傈僳族等的代表性作家,尝试分析、探讨历史与当下两次人口流动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与意义。第一次迁徙记忆建构在各民族的迁徙历史之上,关联着精神原乡与现实故乡两个文化空间;第二次迁徙记忆源于当代西南地区城乡人口迁移,关联着现实故乡与城市新乡两个文化空间。而上述三个不同的文化空间,正好与德国学者扬·阿斯曼提出的文化记忆、集体记忆及交往记忆三种记忆模式相互对应,且直接关联着作家文化身份认同的转变。当遥远的 “故乡” 成为现实的 “他乡” ,过去的 “他乡” 成为当下的 “故乡” ,群体记忆的纽带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断裂之后的重新接洽。

二、文化记忆:遥远的精神原乡

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与政治身份》一书中提出了文化记忆概念,并认为文化记忆的主要功能是为了进行身份定位,即保存代代相传的集体知识并确定文化的连续性。文化记忆最有效的保存手段是语言与仪式,且相较于仪式而言,文本作为被传播的对象在文化记忆传承过程中有着重要意义。对于有着迁徙经历的民族而言,迁徙事件已成为其群体内部共同完成并创造的集体记忆事件,是 “大多都带着自己民族精神的胎记,并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源头,然而,最终能够与那一大光阴互相照亮的,只是那个宿命的血缘约定者” 。⑦马丁:《家园的颂辞与挽歌》,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页。因此,作家在其文学创作中对于遥远精神原乡的书写,是一种自觉缔结集体记忆、完成群体自我确认的方式。

迁徙历史不断演述与传承是群体尝试寻找 “我是谁” 的答案的过程,其不仅能帮助群体中的成员完成自我身份定位,还能通过讲述群体内部的共享事件来传播身份认同的相关知识,深化内部成员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例如部落起源、民族迁徙和英雄事迹等。少数民族作家作为本民族的一员,从幼年时起就通过民俗仪式、民间口承文学等方式,了解到本民族的迁徙历史,而这些经历也影响着他们成年之后的创作。有迁徙相关文化记忆的少数民族作家,通常会在作品中表现出对于迁出地的眷恋及惋惜之情,例如拉祜族作家娜朵在小说《猎虎人》中通过山寨头人之口,讲述了拉祜族从青海流域一带南迁至云南的故事: “头人看着那只木虎叹气,他又想起北方的家园。那是多美的地方哟,地肥水美,每天都能猎到很多野味。那里是拉祜祖先居住的地方,可是因为一场战争,拉祜人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女人们哭了,男人咬紧了嘴唇。拉祜人拖儿带女地跟着头人走了” 。①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拉祜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41-42页。书中作者对于拉祜族迁徙历史的描写可以理解为一种再记忆,即对民族历史地的再寻根。虽然她笔下的北方 “故乡” 已不再有具体的指向,但北方已成为拉祜族人封存在集体记忆中的精神原乡,所谓 “北方是拉祜人心中的圣地,那里是祖先的生息地” 。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拉祜族卷)》,第29页。

与拉祜族作家娜朵相似,迁徙也是哈尼族作家存文学创作的关键词之一。在小说《兽之谷》中,他以茶王的口吻讲述了哈尼族从青藏高原南迁的历史: “我从林子里飘来的歌声听出,你们是快把这段历史遗忘了。知道么,上千年前,在雾之谷住着你们的老祖宗,是他们从遥远的‘奴美阿玛’把我带到这里” 。③存文学:《兽之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1991年,第78页。茶王在故事里,像一个历史见证者,其存在意义和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最后一位鄂温克族酋长 “我” 相似,都是 “记忆老人” 类型角色。存文学在创作前期书写了许多与哈尼族的北方迁出地及漫长迁徙路相关的故事,也通过迁徙故事表现出对过往历史在新文化背景之下逐渐被遗忘与遮蔽的复杂情绪,以及渴望遥远精神原乡能以集体记忆的方式不断被再回忆、再确认的期盼。

除小说外,迁徙历史和精神原乡作为文化记忆符号,还多见于少数民族作家的诗歌创作中。羌族诗人何健的诗歌《羌民》就讲述了从原乡迁徙至新地的故事:

你——尔玛人的后裔

何时从黄河之源游牧到岷江两岸

银色盘舞的江水

栓住粗矿豪放的性格

一尾神翎响箭

钉稳游荡的脚跟

丢掉羊鞭围猎刀耕

……

一切都在迁徙的旅程上

……

我不老的民族

不屈的先民

苍鹰也嫉妒你坦荡的胸怀

从不叹息疲惫叹息命运

一切……都融在古朴的肝声里了

让永恒的自然静静地静静地

去理解

这原始而深沉的感情④欧阳梅主编:《羌族文学作品选》,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10年,第4-5页。

从诗歌中可以看出,作者对精神原乡的深深眷恋之情及对羌族迁徙历史的文化记忆。羌族人一代代铭记着那远去的土地和离开的家园,并在艰难的迁徙道路上形成了坚韧不拔、安静沉着的民族性格。

与之相似,哈尼族诗人李克山在其组诗《生活在故乡》中也表达出对于过去的北方故园无尽的怀念与向往之情。诗人将祖先比作河流,河流汇流而成是哈尼族千百年来维系情感的精神血脉,他们朝着北方原乡的方向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又顺着北方原乡的方向将亡魂送归故里:

在这块沉沉如睡的黑土地

我们总是怀念祖先

怀念他们篝火闪现的灵魂他们是一些星星

游弋成我们的天空

……

他们是一条河流

流成我们黑色的血液

黑色的血液啊 汹涌着

从遥远的北方奔来

经过南方一千次葬礼的洗礼

又回到遥远的北方家园①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哈尼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296页。

在世代与北方原乡的神交中,迁徙的文化记忆被一次又一次深化。哈尼族诗人井力的诗歌《消失》也是一首写给民族迁徙的抒情诗:

迁徙的往事

似乎已经久远,

南行的足迹是否已经消逝?

总有后生者向北走,

又走回,

用自己的双脚感受前辈艰难的跋涉;

用自己的心地踩踏先辈来时的路。

先辈来时的足印啊,

深刻在一代代哈尼人的心脾。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哈尼族卷)》,第302页。

迁徙记忆已经成为整个哈尼族共同的文化记忆,构成其文化延续和发展的内核。作家们在作品中对于本民族精神原乡及迁徙创伤记忆的书写,一方面是文化记忆对作家幼年时期的影响在成年之后以文字形式自觉建构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是作家自我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表现。由此,迁徙文化记忆的书写成为有迁徙历史的作家的创作特色与标志。

当一个群体从历史的迁出地进入现实的迁入地时,除了以文化记忆的方式保持对迁出地的怀念与想象之外,随着时间推移,群体的新成员们在迁入地出生、成长,迁出地已成为他们记忆中的精神原乡,主要作为构建共同文化记忆的基础与完成自我文化身份确认的标志;而迁入地又成为他们现实的故乡,作为哺育民族繁荣发展的土地和新家园意识的承载场所。当代西南少数民族作家们作为在迁入地成长起来的新生代,现实中的故乡是他们创作的灵感源泉,是他们作品中的重要文化空间,在此地的生活也是他们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多元化发展的重要契机。

三、集体记忆:生长的现实故乡

扬·阿斯曼将群体共同的记忆范畴分为黏结记忆与集体记忆两种类型。黏结记忆与集体记忆都属于具有社会强制力量的记忆,黏结记忆多用于个体,而集体记忆则是一种集体认同的传播。对于记忆的发生,这位德国学者继承了尼采认为记忆的本质是被制造出来的观点。除了描写遥远的精神原乡外,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们还对目前的居住地即迁徙的迁入地着以大量笔墨,当精神原乡已经成为不可返的精神标志后,作家们将其情感寄托于扎根的新家园之上,在这片曾经的 “他乡” 萌生出新的家园意识。

由于受到迁徙历史的文化记忆影响比较大,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在对现实故乡进行描写时采取了两种不同的书写策略。

其一,在故事开篇有意识地穿插一段与迁徙历史相关的书写及新家园由来的介绍。如佤族作家董秀英的小说《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在开篇描写到: “阿佤人的祖先,一个赤裸着全身,腰前吊块兽皮、脸上刻满皱纹、头发白花花的男人,双手捧着燃烧的柴皮,领着十来个同样赤裸的同族人,走上了小路。小路铺满老野牛的脚印,细细长长的这是野牛的路。走了三天三夜,来到有条小溪、长满野果的山梁。他们把这个地方叫班老” 。③董秀英:《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6页。作者在此对故事中的文化空间班老的由来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虽然这里出现的时间 “三天三夜” 、人物 “十来个同样赤裸的同族人” 等有夸张和想象的成分,但简单的故事是佤族漫漫迁徙之路的缩影。傣族作家郎志刚的小说《亮山的马吃谷地》,对澜沧江边马吃谷地的由来进行了介绍: “马吃谷地原先不叫马吃谷地,它什么名字也没有。起先,它只不过是赶马人走的一条赶马路,后来老昆、大八金、田寿三家人家的祖先来到这里并且看中了这里,然后就安了家。他们在路边的荒山坡上开出一丘丘的台地,撒下谷子……天长日久,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寨子的名字” 。①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佤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文中对马吃谷地由来的介绍也能看出民族迁徙历史的影子。

与上述例子相似,傈僳族诗人摩鲁的组诗《暗处的花朵》,也有关于傈僳族祖先选择迁徙到怒江上帕的描写: “随畜而迁、顺江而徙的傈僳人/像原野之上的星光/散落三江。祖先要寻找居住地/面对公鸡祈誓:到地心位置时/鸣三次;面对土锅/祈誓:到地心位置时/ 一碗米煮成满锅饭。之后/大地上的傈僳人/至上帕,至怒江西岸。/半夜公鸡叫三遍;一碗米/煮成满满锅。坶昵玛,/地之心,在上帕” 。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傈僳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350-351页。诗歌对傈僳族祖先迁徙和选择新栖息地的历史进行了描述,诗人的笔墨之间一方面表现出对于迁徙历史地的再记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新家园怒江峡谷的无限热爱。在世代傈僳儿女的心里,上帕是大地的心脏,是傈僳族祖先为后代子孙们寻找到的美丽新家园。

其二,少数民族作家们在创作中对迁入地即现实的故乡,也表现出深深的热爱之情,主要是通过文学来强调交往记忆在各民族中的重要性。颠沛流离的民族在新的故乡安居乐业,逐渐发展壮大,使得他们将对遥远 “故乡” 的感情逐步投射到扎根的 “他乡” 之上,由此萌生出新的家园意识。并且在与新文化空间的碰撞之中,作家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变得逐渐多元化和丰富化。例如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在诗歌《土地》中从历史与当下两个维度,表达了对于故乡土地的感情: “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不只因为我们在这土地生/不只因为我们在这土地死/不只因为有那么多古老的家谱/我们见过面和没有见过面的亲人/都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又一个的逝去……还因为它本身就是那样的平平常常/无论我怎样地含着泪对它歌唱/它都沉默得像一块岩石一声不响/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时候/当我在这土地的某一个地方躺着/我就会感到土地——这是彝人的父亲/在把一个沉重的摇篮轻轻地摇晃”③吉狄马加:《一个彝人的梦想》,北京: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64-65页。此处可以感受到诗人对于今日之故乡的深深眷恋和热爱,这不仅是因为彝族人的祖先选择了这片土地,更是因为这片土地养育了一代代的彝族儿女,已成为彝族集体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傣族作家波香乐在散文《童年·袈裟》中,表达了傣家儿女们对于故乡西双版纳的情愫: “也许是上天的旨意,让我出生在这美丽而又神奇的地方,成为西双版纳水一般温柔善良的傣家人中的一员,又让我的心里增添了一份荣耀和自豪” 。④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傣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324页。西双版纳作为迁入地及傣族人民新的家园,是 “今日民族的降生之地,在群体集体记忆或早期文人创作书写中刻意强调,并突出其特色,其目的是强化家园意识,树立美好的理想” 。⑤钟进文:《在 “失忆” 与 “记忆” 之间——中国人口较少民族文学 “跨境叙事” 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5期。波香乐的创作可以看成其在记录当下生活家园集体记忆的同时,也自觉地进行着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构。当遥远的精神原乡成为符号,扎根的现实故乡成为新的创作源泉,新家乡赋予了作家新的文化身份想象空间,对与精神原乡截然不同文化结构的现实故乡的认同,使具有民族迁徙历史的作家形成双重文化的身份认同。例如氐羌族群系统的作家,既能认同祖先及迁徙地的游牧文化,又能热爱自己亲身经历的狩猎习俗与农耕文化,他们在文化身份的选择与认同上表现出更加包容和开放的态度。

在有关新家园集体记忆的书写中,傈僳族作家们的感情最为直白和炙热。例如傈僳族诗人乔国新在诗歌《大怒江之冬》中关于怒江与 “我” 关系的书写:

啊!大怒江

我愿意是一滴水

晨曦时落入你怀中,从此

感受你的博大

领略你的永恒①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傈僳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286页。

诗人在诗歌中表达出对于迁入地怒江的热爱之情,这是一种情感的转化,也是一种书写方式的调整,主要来源于在现实故乡出生和成长的经历。现实故乡给了作家们无尽的创作灵感,相比于怀念遥远的精神原乡,赞美和歌颂现实中的故乡是作家们的创作策略之一。由于新家园的接纳使得漂泊的群体繁衍、成长,新的家园已成为其群体交往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组诗《滇西断章》中,傈僳族诗人李贵明写道:

怒江,我的出生地,

我的故乡我的族谱,我的脸

我命运的护身符,我生命的经幡

你是我体内流动的血和眼眶里的泪水

你是维系我全部尊严的生命之河

你是我自己渐渐遗忘的乳名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傈僳族卷)》,第361页。

怒江大峡谷、高丽贡山和碧罗雪山,这三处地点是傈僳族紧密关联的三个空间,也是作家们经常使用的元素和关键词。地点是构成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与地点之间情感联系的建立需要一定的集体记忆事件作为基础,现实故乡为迁徙群体提供了安宁稳定的生活空间,且为他们提供繁衍生息的机会,在世世代代居民与迁出地的互通之中,已经建立起互相依存的紧密关系。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集体记忆的生活经验及其与扎根的 “他乡” 之间亲密的情感往往会通过作品直接展现出来。上述两类不同的现实故乡书写策略,正好体现出了作家作为群体的一员,对于群体过往历史及当下集体记忆的自觉记录意识以及自我文化身份的多元认同。

四、交往记忆:扎根的城市新乡

交往记忆即随着不断向前的当下人们同时进行的记忆,是一种随时在变化的记忆模式。 “伴随着我们的过去的记忆,因为它属于我们,而且因为有一种鲜活的交际的需要,这一需要存活在当下;记忆支撑着我们,并被我们所支撑,我们记住它是因为我们需要它” 。③扬·阿斯曼:《宗教与文化记忆》,黄亚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9页。在城乡关系互动日益频繁的当下,城乡人口结构与20世纪对比发生了很大变化。从21 世纪前十年看,乡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是发展的大趋势,越来越多的乡村人口迁移进入城市,为城市注入新的活力。从近十年看,城市人口迁移的浪潮已经基本形成,且出现了人口从城市到乡村的回流。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也成为新迁移人群中的一员,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交往和交融建构起新的交往记忆。而交往记忆又塑造了新的文化空间,丰富了少数民族作家们的身份认同意识,使他们成为融入小城镇和都市中的新成员。

笔者认为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成长路径主要有: “乡村——教育、工作——都市” “乡村——教育、工作——小城镇” “都市、小城镇——教育、工作——都市、小城镇” 三种路径。第一种路径的代表作家有彝族作家阿库乌雾、佤族作家董秀英、拉祜族作家娜朵、哈尼族作家存文学等。第二种路径的代表作家有佤族作家依蒙红木、哈尼族作家艾扎、傈僳族作家密英文等。第三种路径的代表作家有羌族作家叶星光、傈僳族作家李贵明、佤族作家布饶依露等。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经历可见,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的成长是多元文化混杂的产物,幼年和童年时期是他们文化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生成期,而青年时期是他们交往记忆的生成期。随着文化空间的不断变化,作家们的心态也在逐渐发生转变,且直接反映在创作中。因此,除了描写遥远的精神原乡和生长的现实故乡外,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作家将描写的笔触延伸到小城镇和都市。当现代气息浓郁的城市成为作家们扎根的新乡后,他们也完成了精神上的再次迁徙。作为城市的 “外来人” ,少数民族作家在面对新文化空间时,一方面带着文化身份再次塑造的焦虑感;另一方面又展现出积极融入新乡的身份自觉。

第一种书写策略是少数民族作家们在进入城市生活之后,对于崭新的城市文化空间产生了焦虑的情绪,于是,他们笔下出现了一群从山村进入到城市的小人物,并给小人物们安排了不同的结局。例如哈尼族作家存文学的小说《望天树》中的飘红,他本来是山村里朴实的爱伲小伙,一次因哑巴的好意提示,通过听地预测到地震的到来而避免了山寨的灾难得到意外升迁。生活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飘红的欲望也逐渐膨胀,他不仅抛弃了自己的发妻麦娅,还玷污了傣族女孩;甚至为了得到青睐,偷走父亲留下的兽药,失手毒杀了玉光的未婚妻雅格。可雅格的死并没有唤醒飘红的良知,他为了在事业上有更好的发展,进入更发达的城市生活,靠勐巴纳西迷人庄老板林云海的金钱铺路,最终事情暴露,断送了自己的前程。飘红在成长的道路上,由于意外升迁进入小城工作是其性格前后转变的分水岭。后期的飘红为了地位与利益迷失了自己的初心,曾经善良、朴实的他变得面目可憎,甚至屡次越过道德的红线。过去他想着如何让家乡的村庄变得美丽富饶,后来则为了彰显自己所谓的 “大公无私” ,不为自己出生成长的山村修一条路,使小村庄进入了更可怕的贫困中。与飘红相反,存文学另一部小说《碧罗雪山》中的迪阿鲁父子,则是积极融入现代城市的代表。迪阿鲁的父亲是封闭村庄里较少有机会到过省城的人,却因第一次接触现代都市制造出许多离谱的闹剧。受到的讽刺和嘲笑使迪父下定决心带领全村人搬迁,他的精神也影响了儿子迪阿鲁。成年后的迪阿鲁为实现父亲的愿望和让村庄里的孩子接受现代教育而努力奋斗,虽然故事最终以悲剧结尾,但作家在字里行间表现出对迪阿鲁父子的同情及肯定。存文学出生于云南省普洱市宁洱哈尼族彝族自治县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山村,毕业于云南大学文学院,后在普洱市、昆明市两地工作和生活。他的创作中融入了许多迁徙入城的 “新人” 对于城市新文化空间与原有民族文化空间碰撞的思考和感悟,其中有融合也有碰撞,但都表现出了融入城市新乡的热情和对自己新文化身份的认可。

第二种书写策略是少数民族作家们表现出积极融入城市新乡的身份自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佤族作家布饶依露。她的父亲是一名出生于湖南省的佤族机械工程师,而母亲是临沧南腊的普通佤族妇女,布饶依露出生于临沧,在昆明市长大,之后又到北京工作。在《 “内部视角” 看变迁——对话佤族作家布饶依露》的访谈录中,主持人问: “我觉得你的佤族作家身份意识的觉醒,与北京这个文化空间有些关系,它促使了你的成功,而写作的成功,又鼓励和强化了你的此类写作。有一点特别要提,云南少数民族中,佤族的文化特征鲜明,这或许是你的重要助力。”①龙成鹏:《 “内部视角” 看变迁——对话佤族作家布饶依露》,《今日民族》2019第6期。布饶依露回答: “很多年后,我慢慢意识到:我在北京的写作和生活,可以说是亲身实践一个课题:‘少数民族文化怎样与中原文化共存发展’。我的写作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得到了社会广泛的称赞和关注,说明这两种文化可以很好地共存发展。我甚至还发现,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少数民族文化反而很被重视,被认为‘应该受到保护’了” 。②龙成鹏:《 “内部视角” 看变迁——对话佤族作家布饶依露》,《今日民族》2019第6期。布饶依露在创作中也表现出了对于城市新乡的身份自觉。在散文《路旁树》中,作者发现昆明市街道上的许多树木长得歪歪扭扭,很是奇怪,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发现树木的歪斜与人为拴铁丝来晾衣服、晒被子有关,因此,以昆明市市民的身份,批评了此类社会不良现象。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布饶依露对城市新乡已经萌生出新的 “家园意识” ,她以城市市民的身份自觉进行写作,完成了新身份的确认。与此相似,傈僳族作家杨泽文在散文《城市的边缘》中写道: “毕竟我既离不开纯美无言的自然景色,同时也离不开现代文明的不断洗礼。”③杨泽文:《卑微者最先醒来》,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55页。杨泽文出生于云南大理,先后在大理大学、云南大学求学,目前在大理生活。城市生活的经历给作家带来思想上的转变,山村与都市都成了他离不开的文化空间。这种在山村与都市之间寻找平衡的过程,也是作家的文化身份认同发生转变的契机,两种文化的碰撞使作家的文化身份更加多元和丰富。

无论作家采取何种策略书写扎根的城市新乡,都是他们文化身份通过精神迁徙的再确认。首先,与没有迁徙历史的民族相比,有迁徙记忆的少数民族作家的群体文化身份和自我文化身份确认的过程更为复杂且多变,地理空间的移动往往伴随着群体内部成员观念的变化,因此,他们在看待现实故乡与城市新乡的时候,态度都是乐观、积极和主动的。其次,从迁徙记忆的现实意义来看,不论对于作家本人的成长和本民族的发展还是与其他各民族之间的交融,它都起着重要的推进作用。外部文化空间与内部精神世界的迁徙,使得民族内部成员之间的凝聚力与信任感相互建立,有助于维持内部的团结。同时,由于独特的迁徙集体记忆,有迁徙历史的民族与其他民族之间形成了开放交流并互帮互助的关系。作家对于城市新乡的书写是文化认同感与精神归属感的体现,他们在努力与其他民族一起共同为建设扎根的城市新乡而奋斗。

总之,西南地区的迁徙民族从不同地域迁到西南后,与当地的民族杂居生活。在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过程中,遥远的原乡已经逐渐模糊成为精神归属的象征,而现实的故乡成了哺育今日民族成长的土地。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作家在进入城市生活以后,以新的 “家园意识” 融入其中。他们从民族文化与民间口承文学里的迁徙文化记忆熏陶中成长起来,又将现代性目光投射到本民族的生存现状及未来发展,开始将自己对于迁徙的思考与感悟融入作品中,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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