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现象的 “西南联大热” 及其表征分析
2023-05-14吴月朦
吴月朦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1988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刊行了《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所收皆为师生回忆文章。原本不过是 “等因奉此” 的校庆纪念,因师生们的文章太过精彩,无意中开启了人们对于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 “西南联大” 或 “联大” )的想象,以及 “西南联大” 的叙事热潮。此后,大量联大史料被挖掘整理,回忆录、散文相继涌现,电影、电视剧、纪录片接连热播,研究著作及论文出版发表,西南联大不断 “被发现” 。
在这些 “发现” 中,我们似乎触摸到了真实的历史脉搏,时人开始借助这些数目繁多的 “联大书写” 慢慢进入西南联大的历史情境中,去了解这所高等学府的杰出人物、大学精神、大学制度、办学实践与人才培养等。 “西南联大热” 愈演愈烈, “先是老校友,后是教育史家,接下来变成一个全民参与的‘历史记忆’” ,①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0页。形成一种可观的 “热” 现象。从《东藏记》获 “茅奖” 到《西南联大通识课》的畅销,从《西南联大》的收视神话到《无问西东》的票房奇迹,对西南联大的追忆和怀念,在西南联大八十周年(2018)纪念活动中达到高峰,热度至今并未消退。作为一个实体存续仅八年的高校,为何引得人们不断地叙述? “西南联大热” 是如何生成的?哪些人热衷联大叙事? “西南联大热” 的表征是什么?为什么会引发这种 “热” 现象? “西南联大热” 带来了什么影响?将是本文讨论的内容。
一、为何是西南联大
抗战爆发后,中国的高教事业遭遇了空前的劫难与损害。为了保存教育资源,赓续中华文脉,东部沿海地区绝大多数专科以上的学校相继加入流亡搬迁的队伍。有关学者统计,抗战期间内迁的高校累计达一百余所,搬迁校次近二百余次。其中,同西南联合大学一样,在西迁过程中进行改组、合并或联合的高等机构,累计总数不下于20所。②余子侠:《抗战时期高校内迁及其历史意义》,《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6期。在抗日战争的颠沛流离中弦歌不辍的不仅是西南联大,为什么只有西南联大被不断书写、成为文化现象呢?
(一)西南联大自身的独特性
第一,名声最大。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当时中国最著名的三所大学(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合并而成。北京大学有着辉煌的历史,其前身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国立大学,北大又是近代学生运动的策源地;清华原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带有鲜明的美国印记,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理工科教研机构;南开以其特有的学术机构商学院闻名于世。三校合一后,西南联大拥有一支博古通今、贯通中西的师资梯队,汇集了众多名师专家及跻身国际学术前沿的青年才俊。可以说,西南联大是当年中国最好的大学。
第二,成就最高。西南联大不只是形式上的弦歌不辍,尽管处于外敌入侵、社会动荡的环境之中,它仍以坚毅刚卓的精神,为国家培育了大批业务和政治骨干,以及推动中国科研事业与国际先进水平接轨的杰出科学家。校史记载,1955 年至1997 年间,联大教师被评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有72 人;学生被评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有78 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有12人;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23人中有8人是西南联大的师生。杨振宁、李政道获得195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黄昆、刘东生、叶笃正先后获得2001、2003、2005 年度国家最高科学奖。①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3页。此外,联大还培养出汪曾祺、吴讷孙、许渊冲、赵瑞蕻、王浩、何炳棣等著名的人文学者。
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进行科学研究,同样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丰硕的研究成果就是最有力的证明:陈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隋唐制度渊源略稿》,冯友兰的 “贞观六书” ,闻一多的《楚辞校补》,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和《中国语法理论》,金岳霖的《论道》等均在联大期间完成。钱穆的《国史大纲》、吴宓的《世界文学史纲》和吴达元的《法国文学史》均是经过多年教学实践不断增进补充之力作。罗常培专研少数民族语言,写出了《贡山俅语初探》等著作。自然科学方面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如华罗庚的关于堆垒素数论的研究、周培源关于湍流理论的研究、孙云铸的《中国古生代地层之划分》、冯景兰的《川康滇铜矿纪要》、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等,其中有些成果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这使得人们不断瞩目这所高校。
第三,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陈岱孙说: “我们联大师生是否常有这种遗憾:西南联大只有八年,可惜,联大的实体已不复存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②陈岱孙:《肯定历史 放眼未来》,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笳吹弦诵情弥切》,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2页。作为中国教育在战乱时期的权宜之计,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三校复员北返,西南联合大学胜利完成了历史使命,至1946 年7 月31 日宣告结束,存在仅九年,确实令人感到遗憾。但也许正因联大早已结束,才更值得后人追怀。如果西南联大延续至今,它的魅力将会大大降低。 “只有消失在历史深处的西南联大,冰清玉洁、白璧无瑕,我们都只记得其风姿绰约,热心谈论其如何‘回眸一笑百媚生’,而很少追究其存在的缺陷。”③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第165页。
西南联大的空前绝后还在于它是一所团结到底的大学。 “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④冯友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文》,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笳吹弦诵情弥切》,第2页。西南联大的故事太过完美, “早先是‘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后来又‘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⑤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第166页。国立西北联合大学与西南联大性质颇为相似,也是抗战时期设立的一所临时大学,由国立北平大学、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国立北洋工学院组建而成,先迁西安,后移固城,存续时间不足一年。这也显示出西南联大在内迁高校中的独特性。
(二)得益于文字的力量
“讲述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事后回忆与学者发掘固然重要,但我更看重当事人当年的文字。”①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第26页。西南联大存续时间虽不长,却留下了大量 “当事人当年的文字” ,这些珍贵资料为事后的学者发掘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如著名的 “湘黔滇旅行团” ,团队指定丁则良三人对旅行团活动进行全程记录,整理成约20 万字的文本,邮寄到中国香港出版,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而不幸散佚。即便是这样,仍有学生林蒲《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1938)、向长清《横过湘黔滇的旅行》(1938)、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1939)及助教吴征镒《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1946)等记录文章刊行。湘黔滇旅行团不仅有连篇累牍的记录,还有大量动人的细节,这些细节使旅行团的故事显得如此丰满且神采奕奕。师生们将这次步行当成一次来之不易的社会调查,他们深入少数民族聚居的村落,开展采风活动,留下了《西南采风录》等珍贵作品。另外,闻一多、曾昭抡等的沿途趣事,师生们拍摄的照片,这一切都是旅行团永垂青史的重要原因。其他大学也有类似的举措,但对此事件,要么含糊其词;要么是半个世纪后的个人追忆;要么是简单的两句话,留下的文字资料远不及湘黔滇旅行团丰富翔实。②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第125页。联大师生留下了大量记录联大生活的诗歌、散文、小说,这些 “当事人当时的文字” 成为后人了解西南联大历史的第一手原始资料。
(三)社会团体的组织和官方的大力策应
1983 年5 月纪念五四运动的时候, “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 正式成立。王力写下了一首《缅怀西南联合大学》表示祝贺。尾联 “此是光辉史一页,应教青史有专篇”③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编:《笳吹弦诵在春城》,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 “前言” 第2页。表露出盼望有一部联大校史出版的心愿。北京校友会成立后,便把校史的编写工作列入主要工作日程,次年创办《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简讯》,对于凝聚校友组织活动起了很大的作用。为了掌握大量翔实可靠的资料,校友会广泛发动海内外校友积极撰写回忆联大的文章,作为编写校史的必要依据。这些回忆性的文章或是校友在百忙之中专门撰写,或是各个时期的校友们为怀念母校而发表的作品,从各个不同的侧面记述了作者自身对母校感受最深的人和事,唤起更多校友对青年峥嵘岁月的亲切回忆。校友会先后编辑《笳吹弦诵在春城》(1986)、《笳吹弦诵情迷切》(1988)两部西南联大回忆录,收录一百余篇联大校友的回忆文章,开启了追忆西南联大的热潮。至于校友会主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1996),对研究者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对西南联大的关注也离不开云南当地政府的策应,1982年,经中共云南省委批准,在相关部门的支持下,正式建成 “一二·一” 运动陈列室;1985 年,扩建并更名为 “一二·一” 运动纪念馆;2004年,附设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馆” 。西南联大纪念馆对于守护联大文化遗产,挖掘联大历史资源,传承弘扬联大精神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 “西南联大热” 的生成与表征
自西南联大建校以来,对西南联大的书写就一直进行着。但联大师生有意识地书写西南联大,并使其成为社会热点,则是在20 世纪80 年代以后。西南联大结束时,《除夕副刊》主编的《联大八年》是最早书写西南联大的作品。之后的四十年里,基本上没有动静。其间只有两部长篇小说:鹿桥的《未央歌》(1959)和王蓝的《长夜》(1959),但也只是在中国香港及中国台湾流行。一直到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联大老学生相继离休,加上社会环境的改变,西南联大书写才重新焕发生机。
198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和北京大学出版社合作出版了《笳吹弦诵在春城——回忆西南联大》,收录了师生的回忆性散文。两年后,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了《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体例与前者相似,影响却大许多。除了官方编辑的刊物,个人回忆性的文章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最出名的要数小说家汪曾祺的系列散文。1980年,汪曾祺写下散文《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论述沈从文小说的艺术成就。此后又陆续写下《我的老师沈从文》(1981)、《翠湖心影》(1984)、《泡茶馆》(1984)、《跑警报》(1984)、《西南联大中文系》(1988)等作品,其中既有对联大师友的怀念、对西南联大生活的追忆,也有对昆明风物与民俗风情的诗意建构。系列散文旁征博引、挥洒自如,成为其晚年最重要的散文作品。同是小说家的宗璞在云南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期,其散文《小东城角的井》(1988)、《梦回蒙自》(1994)、《祈祷和平》(1995)记叙了昆明、蒙自等地的生活。此外,回忆西南联大的散文集还有许渊冲的《追忆逝水年华》(1996)、赵瑞蕻的《离乱弦歌忆旧游》(2000)等。这一时期,联大教师的自述相继出版,影响较大的有冯友兰著《三松堂自序》(1984)、钱穆著《师友杂忆》(1983)、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1995)等等。联大老学生也不断加入书写队伍:何兆武《上学记》(2006)讲述了自己近三十年的求学经历,被称为 “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任继愈《念旧企新:任继愈自述》(2011)、《自由与包容:西南联大人和事》(2017)表达了对师长的怀念和对高等教育的反思。此外,杨振宁的《读书教学四十年》(1985)、刘绪贻的《箫声剑影:刘绪贻口述自传》(2010)、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2012)等也是书写西南联大的重要作品。诗歌方面,作品有杜运燮《西南联大赞》(1998)和郑敏、赵瑞蕻同题诗歌《西南联大颂》,均为联大学子对母校的礼赞;海男的长篇组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2015)展示了因缘际会到西南联大的师生们的人生体验与生命感悟。本时期小说方面最重要的收获是宗璞 “野葫芦引” 系列长篇小说,系列小说全景式再现了联大师生从南渡到北归的全过程,代表了西南联大文学书写的最高成就。此外,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小说作品还有董易的长篇小说《流星群》(2006)及海男的长篇小说《梦书西南联大》(2017)。《流星群》描写了抗日战争时期活跃在西南联大的一群青年大学生和地下党员的真实故事;《梦书西南联大》叙述了湘黔滇旅行团、蒙自碧色寨之行、缅北战场的医疗救助等从西南联大历史中衍生出来的故事,中间穿插三对年轻人的爱情与磨难。
本时期重要的史料有: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1996),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云南师范大学合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资料》(1998),以及易社强著的《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2012)等。
20 世纪90 年代,各领域的专家学者也开始从学术角度观照西南联大,关于西南联大的研究著作数量繁多,名目不一,从研究角度和侧重点的不同来归纳,大致可分为教育教学、思想文化、文学活动、知识分子题材四类。重要的作品有:杨立德《西南联大教育史》(1995)、封海清《西南联大的文化选择与文化精神》(2006)、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景中的文学活动》(2000)、谢泳《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1998)等。
进入21 世纪以后,西南联大的故事被写成歌曲,搬上话剧的舞台,甚至被拍成影视作品。西南联大为各种艺术形式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多样的艺术形式又让更多人了解西南联大的精神,进一步推动了 “西南联大书写” 的发展。1988年,中国台湾歌手黄舒骏根据鹿桥小说《未央歌》创作了同名歌曲,将小说人物姓名直接嵌入歌词,风靡海峡两岸。2008年,西南联大建校70 周年之际,杨立新执导的话剧《我的西南联大》先后在昆明、北京、天津上演,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一群知识分子在昆明的故事,还原了西南联大师生弦歌不断、艰苦治学的精神风貌。十年后,舞台剧《到大西南去——我的青春在西南联大》在北京、昆明上演,再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坚毅刚卓精神。纪录片中影响最大的当属2018 年徐蓓执导的《西南联大》(共5 集),纪录片全景式再现了西南联大从筹建、搬迁、择址、建成,到师生生活、教研的全过程。此外,西南联大纪录片还有张曼菱执导的《西南联大启示录》(2003)、中央电视台拍摄的《西南联大八年记》(2008)以及凤凰卫视拍摄的《满江红:西南联大75 周年再回眸》(2012)等。电影方面,2018年1月,李芳芳执导的电影《无问西东》在中国内地上映,影片中的沈光耀片段是根据清华才子、空军英雄沈崇海的故事改编,真实再现了西南联大简陋至极的课堂和校舍, “静坐听雨” “跑警报” “煮糖莲子” 等情节体现联大师生坦然乐观的生活态度,沈光耀 “投笔从戎” 更让我们看到了那一代人的责任与担当。
2010 年以后, “西南联大热” 开始向通俗读物以及通识课本领域蔓延。2011年,岳南出版了《南渡北归》系列丛书,丛书全景式展现了抗战期间中国知识分子多样的人生际遇与学术追求,其中多处涉及联大师生。此外,刘宜庆《西南联大三部曲》(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 年)、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也是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通俗读物。通俗课本中最出名的当属天地出版社出版的《西南联大通识课》(2011),丛书包括文学、国史、哲学、诗词、文化、古文、国学七册,收录15位西南联大著名教授的作品及讲义,再现西南联大的通识教育。相似体例的还有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南联大通识课》(2022)、中译出版社出版的《西南联大英文课》(2021)以及团结出版社出版的《西南联大国文课》(2020)等。
20世纪90年代以来, “西南联大热” 的创作主体由西南联大的师生扩展到教育史家、专业学者及艺术工作者,他们对西南联大的书写也由小说、诗歌、散文扩展到历史史料、学术著作、歌曲话剧、影视作品、通俗读物与通识课本等新领域,形式更为丰富,内容更加宏大。 “西南联大热” 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 “西南联大热” 的追捧者已形成一个数量较大的群体。根据新浪微博话题搜索,西南联大的话题有近九百万阅读量,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电影《无问西东》话题阅读量更是超过8 亿。追捧者既有知识分子,他们认为西南联大时期是 “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 ,知识分子受到应有的尊重,个人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也有普通大众,他们有的被大师们的逸闻趣事所吸引,有的被西南联大的精神所感动,也加入了追捧的队伍。
第二,西南联大的杰出人物和大学精神是追捧的热点。①伊继东、冯用军:《中国西南联大研究三十年(1978-2008)——一种词频计量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西南联大热” 追捧对象涉及多个方面,如联大的大学制度、联大的办学实践和联大的人才培养等,尤其是以下两方面成为追捧热点:一是杰出人物。西南联大大师云集,人才辈出,均有 “独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 。陈寅恪、刘文典、吴宓、金岳霖、冯友兰、沈从文等学者的趣闻轶事被广泛传播。二是大学精神。联大坚持刚毅坚卓的精神,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弦歌不辍,赓续了中华文脉。他们把西南联大时期的中国教育当成 “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 ,甚至顶礼膜拜。
第三,出版物、影视剧、互联网成为主要传播渠道。20 世纪80-90 年代, “西南联大热” 主要传播阵地在文化出版领域,汪曾祺的散文、宗璞的小说受到读者热捧。进入21 世纪后,除出版物外,还出现了一批以西南联大为题材的电影、电视剧、纪录片,多部影视作品热播,一些教授的人生际遇被多次演绎。这些文字或视频片段被网友转载到互联网上,互联网平台成为 “西南联大热” 传播的主要阵地。微博、微信、抖音上充斥着大量以西南联大为名的社区、群组、论坛,各种各样与西南联大相关的新史料,甚至民国知识分子的趣闻逸事都被挖掘出来,在网络上疯狂传播。
三、书写热潮的原因分析
“西南联大书写” 既有建构在史实基础上的诗歌、散文、纪录片,也有根据历史虚构的小说、影视作品,均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我们不仅要了解 “热” 现象的产生过程及外部表现,还需追本溯源,考察其背后的社会因素。
(一)怀旧与反思
从社会心理角度看, “西南联大热” 迎合了大众天然的怀旧情绪。怀旧不同于单纯的溯源与回忆,是一种积极的情感呈现。怀旧者通过对历史记忆的重构,将过去理想化,以此达到新的目的。①参见祝鹏程:《怀旧、反思与消费: “民国热” 与当代民国名人轶事的制造》,《谣言研究》2017年第5期。因此, “西南联大热” 所怀念的西南联大并不是历史上的真实存在,更多出于后人的想象与重构。西南联大固然培育了众多学界翘楚和科技精英,也取得相对丰硕的学术成果。但这些学术成果远非传闻中那么高,学者葛剑雄在《被高估的民国学术》中写到, “除了个别杰出人物外,民国学术总体上远没有超越清朝。而今天的总体学术水平,已经大大超越了民国时期。”②葛剑雄:《被高估的民国学术》,《决策探索》2014年第10期。且这些大师大部分集中在传统的学问及相近的人文学科领域,如史学、训诂、文献学、古典文学等,自然科学领域很少。加之时逢乱世,战争频仍,运动频繁,政府财政能力很低,教学经费、研究经费自然也跟不上,当时教授的生活及研究条件都很艰苦,不能一概而论说西南联大是中国高等教育的奇迹或神话。人们将西南联大塑造成一个充满人文精神和创造力的传奇,在相当程度上带有对历史的演绎与美化成分。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具有双层结构,结构之间形成微妙的关联。如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中写道: “联大教授讲课从来无人干涉,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怎么讲就怎么讲。”③季红真主编:《汪曾祺全集·散文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13页。闻一多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刘文典讲了一学期《文选》,只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唐兰讲《花间词》,只用无锡腔调念一遍就算讲过了。可见,当时西南联大的学术氛围是自由的,宽松的大环境对学术的发展是有利的,在这种环境下,知识分子才能坚持 “独立之个性,自由之理念” 。当今学术研究存在着较大局限性,研究空间明显不足。这个故事表层是说西南联大自由的学术风气,深层却隐含着对当前学术环境的不满。再如宗璞的《南渡记》开头提到南渡前孟家的生活,他们住在宽敞明亮的中式住宅,家里有车夫、女佣、厨师兼园丁。教授的社会地位高,一出场便谈到受邀参加庐山谈话会;教授夫人出身诗礼簪缨之家,端庄典雅、知书达礼;还有一双粉雕玉琢的小儿女,全家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宗璞在采访中谈道: “那个时候,人的心很崇敬知识,很敬重有知识的人……不像现在什么都无所谓。”④卫建民:《风庐茶话》,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年,第356页。当时知识分子是高层精英、精神上的贵族,社会对于他们很尊重,他们的地位也很高。现在的知识分子渐次脱离社会政治、经济中心,走向边缘。故事表层是讲述教授优越的社会地位,深层则隐含着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从这个意义上说, “西南联大叙事” 不仅仅是为了重构历史,其背后隐含着 “现实的潜流” ,投射了知识分子对当下学术环境的不满,体现出一种反思精神。
(二)消费主义与大众传媒的合谋
近年来,怀旧消费逐渐演化成一股强大的消费动力, “西南联大热” 的持续升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们消费历史的热情。学术大师的生活趣事极大满足了消费主义时代民众的好奇心;而央视、凤凰卫视等高端媒体的介入更为怀旧提供了展示和传播的平台,无论是吴讷孙、汪曾祺、宗璞等 “联大神话” 的打造,还是《未央歌》《野葫芦引》等怀旧作品的流传,都离不开传媒的宣传造势。至于相对低端的推动者,诸如微博、微信公众号、各大网站聘用的网络写手,他们追求的是流量,经常根据观众喜好定制文本。打开任意一个搜索引擎,输入 “西南联大” ,你会看到这样的词条: “民国爱情也有he!一句我爱你,便是60 年坚定不移的相守”①网友 “半知名观众花花” :《民国爱情也有he!一句我爱你,便是60 年坚定不移的相守》,2022 年12 月3 日,https://www.douyin.com/video/7172826699720084766,2023年3月20日。“身为清华大学校长,他的妻子竟然去摆地摊卖糕?”②网友 “阿东只会讲历史” :《身为清华大学校长,他的妻子竟然去摆地摊卖糕?》,2021年12月19日,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videoshare?nid=sv_17860292512249249667&source=search&tpl=search,2023年3月20日。“这位西南联大教授,一言不合就一脚踢向蒋介石,真的吗?”③网友 “上观新闻” :《这位西南联大教授,一言不合就一脚踢向蒋介石,真的吗?》,2021年3月9日,https://export.shobserver.com/baijiahao/html/348352.html?sdkver=44e1e982,2023年3月20日。岁月赋予西南联大美感与传奇性,大众传媒则为西南联大提供了广阔的演绎平台和放飞想象的空间。消费主义与大众媒体的合谋,让 “西南联大热” 如虎添翼,放大了影响,也增加了娱乐性与消费性。
四、认知与思考
关于 “西南联大热” 现象的影响,应该说积极的、益世的一面是占主导的,这股热潮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在一些人看来,西南联大作为抗战烽火与弦歌不辍并存的教育奇迹,具有别样的精神魅力。从对西南联大的怀旧中,人们能够获得美的享受和熏陶,从而抵抗现实的不安与焦虑,起到补偿作用。再如,近年来,论文抄袭、项目造假等学术腐败现象不同程度地存在,大学行政化日益明显,知识分子的风骨荡然无存。建构联大神话,对促进高校改革及重塑知识分子的风骨应该有一定的作用。当然,这种 “热” 现象的影响也存在消极的一面,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通过肯定历史上的西南联大,质疑当代大学及其改革的合理性。无论是大学精神的塑造,还是文人风骨的褒扬,最终指向的都是对历史上西南联大的肯定,联大不再被视为战乱时代的权宜之计,而是继承了优良传统,讲究 “忠孝礼仪” ,同时具备国际视野与现代精神的高等学府。部分别有用心者借西南联大的完美形象肆意丑化、抹黑中国当代高等教育,典型的表现是:以西南联大民主、自由的学术空气,攻击当下学术环境的 “不自由” ;以西南联大名师的 “独立之精神” ,攻击当下知识分子日益 “犬儒化” 的现象。其本质是打着怀念的旗号,将西南联大书写作为肆意攻击现实社会及当代大学制度的工具。
其次,在大众消费历史的需求下, “西南联大热” 越来越娱乐化。部分作家毫无保留地拥抱消费主义,历史反思成为消费主义的奴隶,不仅没有达到反思与批判的功效,反而被消费主义所裹挟。所以,我们今天也不难发现一些西南联大为消费主义牵引的例证,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网络上疯传的 “赵忠尧带镭事件” 。网传 “七七事变” 后,科学家赵忠尧把卢瑟福博士赠予他的50 毫克镭装进泡菜坛,从北平沿路乞讨至长沙,交到梅贻琦校长手中。这个故事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铺天盖地。抖音上名为 “科技公元” 的网友发布一条文案为 “他才是不该被遗忘的‘两弹一星’元勋,铭记,致敬!” 的视频,提及此事,获网友两百多万点赞;热播剧《凭栏一片风云起》更以故事中赵忠尧教授为原型设计曾教授一角,令无数网友感动;岳南的畅销书《南渡北归》也有这段 “历史” 的描述。事实上,无论是卢瑟福博士赠予赵忠尧的50 毫克镭,还是梁思成掩护赵忠尧把镭运出清华园,亦或是赵忠尧伪装成乞丐运镭至长沙,都是人们的演绎和想象。经张从等研究者考证,卢沟桥事变后,清华大学的镭源是由物理系实验员阎裕昌在工人任寿春的配合下从清华园取出,然后送到天津交予叶企孙,再由叶企孙委托美国教授华敦德带到南方交给梅贻琦。这50 毫克的镭也非卢瑟福博士赠予,而是叶企孙委托其学生施士元从居里夫人处购得。④张从、周广业等:《1937年清华运镭者并非赵忠尧》,《世纪》2022年第6期。这类谣言无论是戏说的文笔,还是戏剧化的情节,都是为了迎合市场,而煽情的手法是其获得流量的不二法门,这样做的代价是牺牲历史的真实性。
“西南联大热” 可能成为部分别有用心者挑战唯物史观和教育制度的文化武器,也可能在消费主义的推动下日益娱乐化、庸俗化。对于这种 “热” 现象,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对于西南联大,我们首先要研究其思想、事功,在此基础上,采取扬弃的态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汲其所长,为我所用。西南联大确有许多值得我们继承借鉴的文化遗产,如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通才教育的理念等等,也应该看到当时动荡的社会环境,艰苦的教研条件。我们不应该不加辨析,只选取光鲜处一味称赞,并将其神圣化。
其次,要对中国高教事业的发展充满信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年来,我国的高教制度几经调整:配合国家 “一五” 计划,1952年进行院系大调整,为国家建设输送了一大批急需的专门人才;1977年恢复高考,改变了无数读书人的命运;1998年高校扩招,高等教育向普及化阶段迈进; “211” 和 “985” 工程,推动我国高等教育向世界一流挺进;党的十八大以来,考试招生制度改革、 “双一流” 、振兴本科教育等一批创造性、引领性的改革举措成效凸显。现如今,我国已建成世界最大规模的高等教育体系,一批大学和学科已跻身世界前列。不论是发展水平、参与人员还是对社会的贡献都远超西南联大时期。因此,我们怀念西大联大是可以的,但没有必要因此就认为今日的高等教育一无是处。面向未来,我们应该有所期待。如陈岱孙在《肯定历史 放眼未来》中所说: “社会是发展的,不断进步的,我们的国家、中国的教育事业也是发展的、不断进步的。” “祖国的教育事业是与日俱增的。联大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做出了成绩,我们更希望联大以后的学校不断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①陈岱孙:《肯定历史 放眼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