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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坪村的平凡记事

2023-04-29石一鸣

天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沙坝兰草花果

茅坪,贵州松桃八十坡山脉深处的这个村庄,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乡土人情可以说是绝对的陌生,因为它作为一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实在是太平凡不过了,那里永远处在世界的边缘、新闻的盲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生命从不被注意,他们像草木一样见证四季,似屋檐飘雨,小径风霜,自然生长。然而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舍弃固有的识见去重新审视它,重新在空白的思想匣子装下那里的陌生和新鲜,重新去认识那块土地默默无闻的人们的生命以及动植物的历史。

茅坪山水

在我走过的地方中,八十坡作为松桃最大的林场,是保持得比较完好的一块未受污染的生态和文化净土。茅坪村处在八十坡的西南端,一条清澈明净的人字形小河从村里缓缓向沙坝河流去。这其实是两条溪流,一条从北面而来,一条从东面而来,在茅坪村的一个叫做新寨的地方汇聚。从北面而来的溪流两岸的山沟里,分布着茅坪村的各个自然寨。我没有到过所有的寨子,也无法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只在以前曾到过其中两个最大的苗寨——茅坪和炮楼山。茅坪苗寨和炮楼山苗寨都建在半山腰上,房子阶梯状向山顶延伸。这里都是一层层的梯田,依着山势,从河谷走向山顶,从低处走往高处。一溜溜,一线线,一沟沟,一坡坡,弧的线,弯的勾,挺的脊,直的梁,一笔一画。还有那几十栋小木屋,参差错落在一台台梯土上,而隐蔽在山林深处的寨子,只能听见鸡鸣声、狗吠声,清澈透明的溪水在山沟沟中流动的声音,显得更加神秘和寂静。

我的故乡在八十坡以南,和茅坪共饮着八十坡的水。我的故乡那边,把沙坝河乡的苗族村寨都统称为“安花”。而茅坪,是最“典型”的安花。我们那边的人去茅坪,都是说去安花,从来不说去沙坝,因为沙坝只指乡政府所在地。我记得熟悉的苗歌中有这样一句:“石岘安花十八堡。”我想,茅坪村肯定是其中一堡。要说安花,听沙坝的人说,以前叫做“安化”。

重新走进茅坪的自然苗寨,我们不难发现,村民或许是为了躲避战乱和镇压才来到这里,否则,谁愿意走进这么一个前后都是“开门见山”的地方。幸好这里河水清澈,土质良好,村民们在一座座陡坡上砍木伐林,放火烧荒,起造房子,开凿田地,定居下来。经过了几百年的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的村寨规模(茅坪村是沙坝河乡最大的一个村,有九溪十六寨,全村几百户人家,二三千人口,其中以吴姓居多)。虽然这里群山环绕,交通闭塞,但是却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如有客人走进寨子,真会有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述那样的际遇:“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酒至半酣,则以苗歌与客人对唱,可谓尽情尽兴。每每夜幕降临,家家炊烟袅袅,伴随着归家的农夫,邻里阡陌,鸡犬相闻,真是一幅优美的乡村画卷。

茅坪山羊

茅坪的山羊,剽悍、肥壮,在原始林间饮食天然的花草雨露,偌大的高山和数不清的深沟就是这些山羊的天然牧场。

茅坪的山羊,总是与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关系。有一天,朋友冰雪和我说,你去采访一个人,沙坝茅坪的,他的故事值得写。其实,没有见到吴政望之前,我心里总有一种猜想,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和吴政望见面是在沙坝街上。我们从河边的街道转了一圈,在正街的岔道口和他相遇。冰雪还没有介绍,他就主动上来和我握手。吴政望40多岁,人高马大,精神抖擞,热情好客。一阵寒暄之后,我们上了他外甥的面包车。茅坪村我去过几次,知道路况不好。面包车在一个陡峭的山坡费劲地向上爬,又七弯八拐地下坡,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茅坪村。从茅坪村的第一个自然寨云坳到茅坪苗寨,走路起码要四十多分钟;即使坐车,也要二十多分钟。吴政望家就在云坳上面半里的地方,叫做新寨,茅坪村的两条小溪就是在这里汇聚的。

我们下了车,直奔吴政望的羊圈去。这时,有些山羊已经出来了。我们站在路边,拿着相机给正在上山的羊群拍照。这山羊的队伍不算太大,吴政望告诉我们,现在只有100多只了,年初的时候死了180多只。当我想询问原因的时候,吴政望说,先到屋里面去坐,吃过了早饭再告诉你们。

吴政望1991年外出打工,到过深圳、厦门、泉州等地,一直在鞋厂埋头苦干。1997年因父亲病逝,他不得不留下守家。1999年到2001年当选为村委会主任。其间,正值农网新电改造,他带领着乡亲们抬电杆、牵线、架线,让电灯亮在了茅坪苗家的每家每户。2001年,他辞去村主任一职,又到福建泉州的一个花岗岩厂打工。积累了一定的资金后,2008年底,吴政望回家创业。

看着家乡成千上万亩的森林和草地,他想,何不利用起来开展养殖业?说干就干,2009年初,吴政望修羊圈、盖羊房,并在6月份正式从外地购买了63只山羊,开始了创业的第一步。由于这些山羊是东买一群,西凑一伙,有些买来便生着病,后来又在羊群里传染开来,山羊一下子锐减到19只。吴政望当时真是有苦说不出。为了找出病因,他每天都待在羊圈里,羊不睡,他不回家。他每天观察着山羊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并对照书本和资料寻找病因,村里人都戏称他为“羊疯子”。

后来他又买了30多只羊。因为妻子要带两个小孩,没有帮手,他就一个人忙碌着,白天放羊、给水、扫栏、观察、喂药,晚上就看书学知识、学技术。日复一日,到2012年,羊群发展到了260多只。这期间,他一共卖了80多只羊,收获了养殖的第一桶金,投资修建了两个羊圈,准备开始大规模养殖。

然而,创业多艰,他再次遭受了一次更大的打击。2013年正月,羊群感染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病毒,他急忙给乡长打电话,乡长又向县畜牧局专家求助,专家当天赶到,经过诊断,认为是羊痘病毒,但当时松桃畜牧局还没有治羊痘的药。吴政望难受了,但他没有绝望放弃。他把羊分散在三个相距较远的羊圈,能保住一些是一些,同时到处打听哪里能买到药。可最后,羊还是死了180多只。

这样的打击并没有击垮他,毕竟还是有些山羊存活了下来。随着养殖技术的进步和他自己不断摸索经验,现在,他的山羊正在健康地成长。

茅坪山林

2002年,我还在师范读书时,曾有一次从家乡团寨,沿着八十坡山脉下的溪流,穿越茅坪的山林,到沙坝我二哥工作的地方玩。十几年前的那次穿越,特别是穿越猫儿岩到茅坪新寨的那段路程,我曾经这样记录:

我从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环境,一条不宽的小河,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间,一条小路,挟着小河而下。我把鞋子脱下,赤脚而行。路时而在水中央,时而在水边,弯弯曲曲,大概有十多里。我走得疲惫不堪,但是两岸葱郁的树林,顽强地生活在悬崖绝壁上的植物,是那样生机勃勃、坚韧不拔,好似也为我注入了生命力。为了解闷,我放开嗓子,高声大唱。一曲既罢,心情激荡,不知不觉又走了许多山路。山路十八弯,沟沟坎坎,让人心焦,却不免要产生一种惊叹:人在画中走。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树有林,有鸟有虫……而唯一缺少的是人迹。寂静无边,就是这里的特点。我带着一种对自然的景仰,慢悠悠地逶迤在这条小河里。我想,如果可以,我宁愿在这儿过着清闲、野逸的生活。只可惜,我接受了文明的熏陶,我只能去追求现代生活的“约束”。

十多年后的2014年,当我和冰雪、吴政望重新走上这段路时,心里产生了别样的感触。小溪依旧在,可是两边大片的杉树和枞树被砍了,只见光秃秃的大山被树木滚过的痕迹,偶尔见一些杂木依然在抗争着生长。

我们在路上准备寻找吴政望的山羊拍照,一路上,他跟我们讲,最近几年,一些外地人进入沙坝河乡收购兰草,一场兰草收购风在沙坝河乡刮起来,村民们都上山挖兰草,现在好的兰草都被挖完了。吴政望带我们走进一处山林,告诉我们兰草的生长环境、兰草的种类等等。我们在山林深处见到了几种兰草,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然后他又告诉我们,这地方有几根榉木和楠木,都是珍贵的树种。在这里,我是第一次认识榉木和楠木的。

我当时很觉得可惜,茅坪人应该通过广开思路,走出一条既保护山林环境的同时,又可以发家致富的路子,也许几年之后,茅坪的幽兰之谷、山羊之乡会在自然环境的优美中更显现出她的无限魅力。

茅坪山果

深秋十月,收获的声音已随枯黄的落叶而渐渐远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柔黄的阳光抚摸着的空旷和高远,不管是大地还是天空,都以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牵引着我们去体验,去感受,去游历,并在它金黄的怀抱中去深思。再次走进茅坪,我眷恋原始森林中生长的一种野果。这种野果在深秋十月才会成熟,为了赶上时节,我终于在一个周末摆脱了电脑的束缚,踏上了茅坪的土地。在这个时节出行,我是幸运的,因为我遇到了眼睛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果实,我怕用陈词滥调去描述它,自己的有限辞藻会被原始的森林吞噬掉。

这种果实没有通用的名字,样貌和常见的八月瓜相同,不同的是它的颜色和成熟的方式。它成熟时满身铜黄,且不像八月瓜那样在成熟时开裂。你必须用手去抚摸感受,绵软的触觉说明果实已经成熟。由于我只在茅坪见过这种果子,姑且用“安花果”来称谓它吧。“安花果”是藤科植物,喜好生在砂地悬崖上。它把根深深扎进难以积水的砂岩中,而藤随着所攀附的植物生长。如果攀附在树上,树有多高,它就有多长;如果是攀附在荆棘蓬草上,荆蓬有多大,它就有多大。如果按八月瓜开花的时期来推算,我估计它开花的时间也是在农历的四五月份,而它成熟却在十月份,这说明果实生长时间很长。或许只有经过漫长的生长过程,吸收了天地中阳光雨露的精华,才会有成熟时的那种香甜。

在茅坪,有一溪谷,有人把溪称为“桃花溪”,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名不符实的,因这里一株桃花都没有。我宁愿把这溪谷称为“野羊谷”。这名字是有根据来源的,因为它处在荒山野林中,并且那里养羊的人家,把羊赶往这里,可以一整天不用看管,野生放牧,晚上等羊吃饱了,就到路边去等。在“野羊谷”溪流两岸的原始森林中,“安花果”就生长在里面。沿溪行,不用走到幽深的丛林中,随处可以见到、摘到“安花果”。当然,如果在当地人的带领下,不用吹灰之力,花一会儿工夫,摘个几十斤是不成问题的。摘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地想和它来一次亲密接触,掰开果子,里面的金色瓜瓤散发出扑鼻的香味,这种香味有点像柿子,但比柿子味更淡;把它放入口中,甜滋滋的,那美妙的味道只有亲自品尝才能体会,就像两个相爱的人初吻一样甜蜜。在野羊谷,不光有“安花果”,偶尔还会摘到血蓬子、猕猴桃、野枣子等。把摘得的果子装进肚里,走得累了,便坐在溪边休息。看着滋养满山遍野果实的溪水那样清澈明净,也会忍不住想接触一下天地灵气,于是脱下衣物,躺入纯洁的溪水,洗去满身的汗臭味和铜臭味,无数的小鱼儿在周身游来游去,身心整个地放松,那时真想让自己也变成一颗“安花果。”

住在茅坪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一个人走过溪边,走在刚修好的乡村山路上,去听美妙的流水和鸟鸣的声音,看晨雾中乡村的美丽画卷,每一幢农舍、每一扇栅栏的影子都朦朦胧胧的,远处传来清脆的摩托车的声音,让这里的美景更显得纯净安宁。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和潮湿的露水一起跳跃,和溪边寻找贝壳的白鹤比赛。那时,让我深深挂念的并非黑夜隐退、白昼初来的新生喜悦,而是生长在大山丛林中的“安花果”,它们就像茅坪的人那样坚强柔韧,在深秋十月里静谧地散发着生命的香气。太阳出来了,茅坪的山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我抬眼望去,只见巍巍的大山和天地连接在一起,晨光温和,金阳普照。

石一鸣,80后,苗族,贵州松桃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培训班学员。诗作散见《海燕》《诗潮》《散文诗》《散文诗世界》《贵州作家》等刊物,出有诗集《我把柴火还给如来》、长诗《圣地寨英》(合著)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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