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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朵

2022-04-29寇洵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兰草白河槐花

寇洵

兰草第一次看见放蜂人的那个午后,槐花开得正盛,整个双槐树街到处都飘散着浓郁的花香。那个午后,像往常一样,兰草挎着篮子出现在双槐树街的街头。那时候的双槐树街,正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兰草就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一步步朝双槐树街边走来。

午后的双槐树街静悄悄的。兰草走着,空气中到处都是流动的花香。兰草知道,那是槐花的香气。兰草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味道。兰草就是嗅着这种香气走到双槐树街边的。走到街边的时候,兰草就看到了那两棵大槐树。那是双槐树街最老的两棵树。双槐树街上有很多槐树,但无论哪一棵槐树,都没法和这两棵槐树相比。这两棵槐树的树干不知要比其他那些槐树粗壮多少倍,遒劲多少倍,苍老多少倍。兰草说不清它们的年龄,双槐树街也没有人能说清它们的年龄。兰草从记事的时候起,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兰草问过奶奶。奶奶也说,她从记事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奶奶是双槐树街上最老的几个老人之一。奶奶都说不清,兰草不知道,双槐树街上,还有什么人能说清。

每次走到双槐树街边的时候,兰草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那两棵大槐树。今天也不例外。今天走到街边的时候,兰草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那两棵大槐树。兰草看见,那两棵大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儿。一簇簇,一嘟嚕的。那槐花是那么白,白得就像天上的云朵。兰草看得久了,她恍惚觉得那槐花就是天上的云朵。兰草就继续看着那些云朵。兰草看着看着,觉得那些云朵好像要飘了起来。兰草就嗅了一下。兰草就有点醉。兰草醉的时候,刘能正像往常一样坐在双槐树街边的那两棵大槐树下。刘能闭着眼睛。刘能是瞎子,他也只能闭着眼睛。刘能可能正在养神。从兰草记事起,刘能就年复一年地坐在那两棵大槐树下。那两棵大槐树下有两块大石头,刘能就轮流坐在那两块大石头上。现在,那两块大石头被磨得光溜溜的。兰草知道,那都是刘能坐的。刘能年复一年坐在双槐树街头那两棵大槐树下,给双槐树街上的人算卦。双槐树街上的人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都会去问刘能。

兰草也知道刘能的事,但兰草从来没有去问过刘能。兰草没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以后会不会有,兰草不知道。兰草也不喜欢算卦,兰草不想知道自己的以后。以后什么样,兰草想,还是不知道的好。

兰草走过双槐树街的街边。兰草看见,刘能像是睡着了一样。兰草继续往前走,这时,一辆卡车忽然从后面开了过来。卡车开得很快,兰草全然没有发觉。等到兰草发觉的时候,卡车已经开到了兰草身后。兰草是被卡车的喇叭声叫醒的。卡车的喇叭声把兰草吓了一跳。兰草本能地躲了一下,兰草再躲一下,卡车就开过去了。兰草刚才差点被撞到。兰草有点惊魂未定。已经开过去的卡车,忽然又停了下来。卡车停下来的时候,兰草看见从卡车的副驾驶上探出一个脑袋,那是一个年轻的面孔。兰草看见他冲自己说了句什么。兰草没有听清。兰草正怪卡车呢。那人好像看到兰草没事,就把脑袋缩了回去。他把脑袋缩回去以后,卡车就开走了。要是再让我遇见你,看我不……兰草觉得怪委屈。

卡车已经开远了,兰草还在想着那个年轻的面孔。兰草感觉,那个面孔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那是一张在兰草看来挺白净的面孔。兰草不明白,那个看上去挺白净的人,怎么做起事来这么鲁莽。要不是兰草闪躲得快,指不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算了,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呢。兰草这是要去捋槐花的。

兰草就去捋槐花了。过了白河,不远就是南山。南山里多的是槐花。兰草就走到了白河桥。走到白河桥的时候,兰草又看到了那辆卡车。兰草看见,那辆卡车就在过了白河桥不远的南山脚下停着。南山脚下的坡根上到处都是槐树,到处都是开得正盛的槐花,到处都是白得像云朵一样的槐花。兰草就走到那里。走到那里的时候,兰草看见那辆卡车上的两个人正在从卡车上往下搬蜂箱。兰草这才想起来,他们是来放蜂的。兰草就又看见了那个年轻的面孔,那么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那人也正在看她。他正搬着蜂箱,一回头看到了兰草。他看到兰草的时候,就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兰草。兰草看见了。兰草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他怎么能这样看人。兰草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兰草本能地看看身上,她身上没什么能让他用这种眼神看她的。兰草觉得这人太过分了。兰草不想再搭理他。兰草一扭头就去捋槐花了。

坡上的槐树真多呀。槐花真稠真密呀。兰草站在满眼的槐树中间,微风吹来,一缕一缕的花香。兰草嗅着,她只觉得那股味道说不出的清香。那是一种可以让人迷醉的芳香。兰草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这种香气,她只是觉得她吸不够。兰草用力地吸了一口,她又吸了一口,她再吸一口。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兰草就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以后,恍惚感觉自己到了空中,自己身边就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兰草知道,那都是洁白的槐花。

好半天,兰草睁开眼睛。兰草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山坡下,那辆卡车还停在那里。她来的时候看见的两个男的,正把蜂箱往坡根的地方堆。那地方在一大片槐树林下面。那真是一个放蜂的好地方。兰草记得,往年的这个时候,也有放蜂人来过这个地方放蜂,好像就在那个地方。兰草看见,他们堆完了蜂箱,又开始搭帐篷。兰草知道,他们打算在此长住呢。他们至少要等槐花都谢了才会走。双槐树这地方因为槐花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外乡人过来放蜂。兰草已经见怪不怪了。

兰草不再想什么,安心地捋槐花。兰草把槐花捋到篮子里,篮子里的槐花就越积越多,就像堆积起来的白云。捋槐花的时候,兰草有时候也会觉得,把这么美的花捋下来可惜了。要是让它们一直长在树上就好了。但兰草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槐花早晚都要谢的。与其让它谢了,还不如把它捋了。

兰草就捋了满满一篮子的槐花。捋满一篮子槐花以后,兰草就从坡上下来了。从坡上下来的时候,兰草一直走到了白河边。白河是双槐树街边的一条河。白河不是很宽,水流也不是很大,但白河的水特别干净。白河的水喝起来就像甘泉一样。兰草觉得,没有哪里的水比白河的水更干净了。兰草就站在了白河边。兰草看见白河的水在无声地流淌。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白河的水泛着温柔的光。兰草把手放进水里。放进水里的那一瞬间,兰草想起了什么,又倏地把手收回。兰草刚才差点忘记了,捋了半天的槐花,兰草的手上全是花香。兰草有点舍不得把它洗掉。兰草想让这香气一直留着呢。兰草就把手凑到鼻前,细细地嗅。她果真又闻到了那股甜润润的清香。兰草觉得她说不出地喜欢这种味。

兰草在白河边又待了一会,她最后到底还是把手放到了水里。放到水里以后,她立马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感到凉,兰草才意识到,现在还是早春。即便是这样,兰草还是把一捧水掬到了脸上。兰草又掬了一捧水。兰草知道,整个双槐树街上的女儿,包括自己在内,之所以出落得这么水灵,跟白河的水有很大关系。整个双槐树街上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用白河的水洗脸。白河的水能让双槐树街上的女儿出落得像天仙一样,这也让外乡来的人羡慕不已。

兰草再掬起一捧水。兰草这捧水还没有放到脸上,她看见那个年轻而白净的放蜂人正朝河边走来。他是来提水的。兰草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铁皮桶。兰草就站了起来。兰草想着该离开了,但是她的脚没有挪动。她继续看着这个年轻人,蹽着两条长腿,很快地走到了白河边。

放蜂人走到白河边的时候,兰草才意识到什么。兰草赶紧把篮子挎起来。放蜂人隔着河说,今天路上,对不起哦。兰草知道,放蜂人是对自己说的。他早就认出了她。兰草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兰草又觉得,如果什么都不说,是不是不太好。所以,兰草就朝放蜂人点了一下头。点过头之后,兰草就后悔了。是他的不对,我干吗那么容易就原谅他。

兰草打算走了。放蜂人好像觉得有点尴尬,又没话找话地说,你们这里的槐花真好哩。兰草什么也没有说。兰草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兰草站起来就走了。这次是真的走。兰草能感到,那个放蜂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她,这让兰草觉得很不自然。所以,她走得很快。很快,兰草就把放蜂人远远地撇在了身后。

兰草回来,把捋来的槐花拌了面,放在笼里蒸了以后,给奶奶盛了一碗。奶奶说,今年的槐花香哩。兰草说,香了,奶奶就多吃点。奶奶说,兰草你怎么不吃?兰草你也吃呀。兰草说,奶奶我不急,你先吃。奶奶说,我们兰草懂得疼人了。顿了一下,奶奶又说,我都忘了,我们兰草大了。过了今年春上,兰草都二十了。奶奶说,我们兰草都二十了。奶奶又说,要是你妈不走就好了。奶奶又想起了什么。兰草看见,奶奶有点昏花的眼睛忽然有泪水涌出来。兰草说,奶奶。兰草把头靠在奶奶怀里。兰草说,奶奶。我们不说了,我们吃槐花。奶奶,我去给你盛槐花。兰草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去,兰草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出来。

兰草妈是在兰草六岁的时候走的。那也是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那也是一个午后,兰草妈哄兰草睡下之后,说是要出去捋槐花,回来给兰草蒸槐花。兰草妈走了。据双槐树街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说,兰草妈那天是哭着走的。兰草妈实在是受不了兰草爸才走的。兰草爸的脾气大,双槐树街上的人都知道。双槐树街上的人也都知道,兰草爸动不动就打兰草妈。双槐树街上的人还知道,兰草妈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双槐树街上的人都知道,那是兰草爸干的。双槐树街人也有人劝过兰草爸,但兰草爸说了,这是他的家务事,与外人无干,还把劝说的人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这以后,就再没有人敢劝了。但双槐树街上的人背后都在议论,都在说兰草爸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兰草妈会走的。

兰草妈到底还是走了。而且,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双槐树街上那时候都在议论,说是兰草妈回了娘家。兰草的奶奶一直在撺掇兰草爸去把兰草妈接回来,但无论她怎么劝,兰草爸都不为所动。兰草爸不知道怎么了,他铁了心了。兰草妈等了一年多,兰草爸还没有来接她。兰草妈也就死心了。听说,兰草妈后来嫁到了外乡。那是一个在年幼的兰草看来,很遥远的地方。

兰草从此就没有了妈。兰草一开始哭过闹过,但慢慢地也接受了。兰草后来就跟着奶奶,奶奶就成了兰草的妈。奶奶后来不止一次说,兰草妈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兰草爸太不争气了。兰草一直想知道爸爸为什么不争气,又为什么经常打妈妈,只可惜从来也没有人告诉她。在兰草心里,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兰草再去捋槐花的时候,那个跟她碰过几面的放蜂人正在那里放蜂。那时候是下午,兰草看见,放蜂人的蜂箱在地上排成了几长排,成群的蜜蜂盘旋在蜂箱的周围,嗡嗡的,还不时有一些蜜蜂飞去飞来。它们显得异常忙碌。放蜂人也很忙碌,他在那些蜂箱中间穿梭,不少蜜蜂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兰草知道,蜜蜂蜇人很痛。但兰草一直想不通,那些放蜂人为什么不怕被蜂蜇。

兰草不是没有被蜜蜂蜇过,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兰草知道蜜蜂的厉害,见了蜜蜂,兰草只好躲着走。放蜂人见兰草过来,又见兰草急匆匆的脚步,就明白了几分。兰草听见放蜂人对自己说,没事,你不惹它,它就不会蜇你。除非你惹着了它。兰草想说,谁会去惹它呀。但是兰草没有说,兰草去捋槐花了。

兰草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兰草很认真地在捋槐花。有些槐树长得有些高。兰草就撇一个带弯钩的树枝,把它钩下来。钩下来还够不着,兰草只好踮着脚。这样,兰草的一截细腰就露了出来,白白的,兰草觉得了,兰草就放下了。兰草有点泄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蜂人也上到山坡上。放蜂人看见了刚才兰草的窘态。放蜂人大着胆子说,我来帮你捋吧。兰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放蜂人就过来了,扯着一根树枝,一够再一够,把一个槐树的顶梢弯了下来。那是多好的一嘟噜槐花呀,新鲜得让人无法形容。放蜂人捋了几捧槐花,要往兰草的篮子里放,兰草躲了一下。兰草说,谁要你献殷勤。放蜂人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放蜂人说,人家不是看你够不着吗?不知道为什么,放蜂人刚才这一笑,让兰草一下子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感觉两个人好像近了。其实,兰草心想,他的笑容还是蛮干净的,也温暖。可能是因为这个,放蜂人再捋槐花要往兰草篮子里放的时候,兰草没有拒绝。放蜂人捋了一会,忽然问兰草,你叫什么名字?兰草说,兰草。放蜂人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兰草说,说了,我叫兰草。放蜂人这次大笑。兰草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放蜂人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我就是觉得这名字起得好。你看这兰草多好哇。兰草没有接他的话。放蜂人也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他说,我叫官坡。这次轮到槐花笑了,你这什么名字呀。放蜂人说,我妈说我是在官坡生的。兰草不说话了。兰草想起了什么。

累了,兰草就坐下了。她想休息一會。放蜂人也坐了下来。坐下来以后,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去看那一大片接一大片的槐树林,看那些洁白的像云朵一样的槐花,看它们一直连到山坡顶上,再往上,像是要连到天上。他们就那样一直看着。看了一会,兰草感觉很不自在。兰草说,我要走了。兰草一说完就站起来走了,剩下官坡在后面呆呆地看着她。兰草走到坡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站在坡上的放蜂人说,再见,官坡。官坡说,兰草,我想吃你蒸的槐花呢。兰草没有说话,官坡说,你蒸的槐花一定很好吃。

兰草再来的时候,果然给官坡带了一碗槐花。兰草站在官坡的帐篷外面。兰草把碗递给官坡,官坡的手里还端着碗,他碗里的饭还没有吃完。官坡用另一只手接了兰草递过来的碗。官坡说,我还以为……兰草没有说话。官坡有点喜出望外,他飞快地跑进帐篷。官坡再走出来的时候,兰草还站在外面。官坡说,你蒸的槐花真好吃。兰草说,我的碗呢?官坡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慌乱地搓着手,你看我,差点忘了。要不,你进来坐会吧?兰草站着没有动。官坡说,没事,你进来吧。

兰草就进了帐篷。进了帐篷以后,兰草看见里面摆得满当当的。官坡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太乱了,让你笑话。兰草没有说什么。官坡说,你坐吧。兰草就在床边坐下了,帐篷里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坐。坐下来,兰草又感觉不合适,她再次站起来。官坡说,坐吧。

对了,你的同伴呢?兰草想起了什么。你说他呀,是送我来的司机,这边一忙完,他就走了。兰草哦了一声。怪不得这一段她没有见过他呢。你自己做饭?兰草看到地上堆的锅碗瓢盆。我们呀,干这一行都是走到哪里,锅就背到哪里。兰草扑哧一下笑了。你这个人说话,真有意思。你知道我们这边说背锅是啥意思?官坡说,啥意思?兰草说,就是驼子。官坡不笑了。你看我像驼子吗?兰草说,我看你就是驼子。官坡说,好呀,你敢说我是驼子。你就是驼子,驼子!我就说你怎么了。好好,算我服了你。没有看出来,你挺厉害的。官坡说。那是,你要敢惹我,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官坡说,我什么时候惹你了?兰草说,你还说没有惹我,那天。官坡想起来了。官坡说,那天又不是我开的车。兰草说,你还说不是你开的车,明明就是你,差点撞了我。官坡说,好吧,我不跟你计较了。就算是我,你打算怎么办?兰草说,那得让我好好想想。兰草果真开始想了。只过了一会,兰草说,有了,你帮我捋槐花。捋一次不够,要天天捋。

兰草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空碗。官坡送兰草走,走着走着,官坡忽然想起了什么。官坡说,你把碗给我。兰草说,干什么。官坡说,你给我一下。兰草说,你不说清干啥,我不给。官坡忽然一把把碗夺了过去。兰草看见,官坡拿着碗又飞快地跑回了帐篷。

官坡再回来的时候,拿的还是兰草的那个碗,只不过碗里是满满一碗蜂蜜。官坡说,给你,你尝尝,可甜了。兰草还有点不好意思。官坡说,尝尝。兰草就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嘴边,轻轻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官坡已经等不及了,怎么样?兰草说,甜,真甜。官坡说,你喜欢就好。兰草说,喜欢。官坡说,你要是想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弄。兰草没有说话,她看到官坡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兰草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抬起头,正好又碰到官坡的目光,两个人都有点躲闪。

兰草回来以后,有两天,经常对着那个盛了蜂蜜的碗发呆。奶奶就发现了。奶奶说,兰草你怎么了?兰草说,奶奶我没事。兰草又说,奶奶你说,这蜂蜜为啥这么甜呀。奶奶说,傻闺女,蜂蜜不甜啥甜呀。

到了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兰草睡不着了。以前,兰草不是这样的。兰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奶奶说,兰草,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是不睡。兰草半天不吭声。奶奶说,这闺女,咋魔怔了。

不是奶奶说,兰草最近一段还真有点魔怔。她自己也感觉到了。白天,她心神不宁,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到了晚上,干脆连觉也睡不着了。一睡不着,她就好胡思乱想。一会儿是满树的槐花,洁白的槐花,像云朵一样的槐花;一会儿又是放蜂人的蜂箱,成群飞舞的蜜蜂,嗡嗡叫的蜜蜂,一起扑向槐树林的蜜蜂;再过一会,是放蜂人的帐篷,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简陋的帐篷;然后是放蜂人那张脸,年轻的白白净净的脸,干净的笑容。兰草一想到这些,就更睡不着了。

有一天晚上,兰草好不容易睡着了。 睡着了以后,竟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兰草看见她正在山坡上捋槐花。忽然,一大群蜜蜂向她扑来。顷刻间,她的身上头上脸上腿上手上,全是蜜蜂。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兰草一下子被吓醒了。

再见到官坡的时候,兰草故意问他,你说蜜蜂不蜇人吗?官坡说,你不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蜇人。兰草说,你骗人。官坡说,真的,我不骗你。兰草说,你就是骗人。官坡说,我骗你我是小狗。兰草说,那你去站在蜂群里,让我看看。兰草原本只是说说,官坡却果真去站在了蜂群里。兰草一扭头走了。官坡在后面喊了几声,兰草都没有听见。

兰草又来捋槐花的时候,看见官坡低着头就过去了。官坡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兰草。兰草在捋槐花,官坡就远远地看着她。官坡看的时间久了,就硬着头皮走到了兰草面前。兰草今天捋槐花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就讓槐树上的刺把手给扎了一下,血就冒了出来。官坡顾不得多想,上去抓住兰草的手,放在嘴里就吸了一下。兰草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官坡说,止血呀。兰草一想也时,兰草也确实见过这样止血的,但兰草说不出这中间的门道。

兰草受了伤,官坡替她拿着篮子,他们一起走下山坡,走到官坡的帐篷里。官坡找了一截白布要给兰草包扎,兰草开始不让。官坡坚持要给她包扎,兰草没有办法,就让他包了。官坡小心翼翼地给兰草把伤口包上,又用线绳扎好。线绳有点长,官坡直接用牙就咬断了。官坡说,还疼吗?兰草说,不疼了。

伤处包好了,两个人干坐着。官坡说,你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兰草说,我不喝。但官坡还是起来倒了一杯水。官坡怕开水烫,又找了一个杯子,两个倒换着,想让开水凉下来。好了,他把水端给兰草。兰草觉得不好意思,就喝了一口。她又喝了一口。

对了,我这儿还有蜂蜜,一会你走的时候,再带点。官坡说。兰草说,上次你给我的还没有吃完呢。兰草又说,这蜂蜜很贵吧?官坡说,不贵。官坡忽然转身出去,兰草不知道他要干吗。过了一会,他走进来说,给你这个。兰草看到,官坡给她拿了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兰草说,这是啥?官坡说,蜂胶。兰草之前也听说过蜂胶,听说这东西很好也很贵,但一直没有见过。兰草说,我听过这个,我不要,你留着吧。官坡说,给你的。兰草继续推让。官坡忽然抓住了兰草的手。兰草吓了一跳。官坡说,兰草,我喜欢你。

兰草从官坡帐篷里出来的时候,脸还是红扑扑的。官坡还想说什么,兰草不等他说完,就走开了。她走得很快,一会就消失在官坡的视野里。

兰草好像消失了,有一段时间连影子也不见,这可把官坡急疯了。他像只无头苍蝇,急得团团转。他也无心放蜂了。官坡做好了饭,可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官坡站在白河桥上。那时候是黄昏,官坡在那时候看见,太阳正衔着远山,一点点沉没下去。他站着,风就起来了。空中就有了槐花的香气。官坡往远处看,远处是南山。他知道在那里有大片的槐树林,大片的槐花。官坡久久地站着,看着兰草走来的那条路。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看到兰草,可是他没有看到。他继续站着,暮色慢慢地升了起来。最后,他整个人成了一个黑影。

官坡决定到双槐树街去,他希望能在那里碰到兰草。官坡果真去了双槐树街,他在那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刘能。刘能还像往常一样坐在双槐树街的大槐树下。官坡看了一会,看到有两个男人朝刘能走来。他们一直走到刘能身边停下来。他们好像是来找刘能算卦的。官坡不关心这个,他走到双槐树街上。这时候,双槐树街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路过一家杂货店,官坡进去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买就出来了。他继续沿着街往前走,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路过十字街口的时候,官坡竟然真在人群里看到了兰草。兰草是出来买菜的,她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菜。兰草看见官坡,低了头,就过去了。这让官坡百思不得其解。官坡傻傻地站着,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官坡回来以后,整个人像病了一样,显得无精打采。他天天都在盼着,希望有一天兰草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为此,他每天都要到兰草来的路上去。他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他从午后坐到黄昏,坐到太阳慢慢落下山去。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还终于被官坡等到了。有一天中午,官坡照例来到白河桥边。白河桥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桥下是白河。白河在无声地流淌。官坡看到,灿烂的阳光把漫山遍野的槐树林裹照得一片白亮。官坡久久地看着那片白色的树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坡好像睡着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官坡。官坡就醒了。官坡就看见了兰草。

在官坡的帳篷里,官坡疯狂地吻着兰草,兰草被他吻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后来,兰草使劲推开了官坡。兰草说,官坡,你不能这样。官坡说,你为什么不理我呢,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兰草说,我也想你,可是我爸说了,你是外乡人。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外乡人怎么了?官坡说。兰草说,官坡,你不懂的。官坡说,我怎么就不懂了。兰草说,你知道槐花早晚都要谢的。官坡说,我知道。槐花谢了,你就会走的。官坡说,我会带你一起走的。兰草说,我不会离开双槐树街的。官坡说,你会的,为了我你会的,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兰草忽然就哭了。官坡说,兰草你怎么哭了?兰草说,你知道吗,我妈已经去了外乡,我不能再撇下我奶奶和我爸。我已经想好了,我死也要留在他们身边。

官坡是在半个月后的一天走的。官坡走的那天,兰草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她跟奶奶说,她今天要再去捋一次槐花。如果再不捋,槐花就谢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这日子过得真快,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奶奶这么说,兰草才想起,春天是快过去了。

依然是那条长街,兰草已经不记得她在那条街上走了多久。她记得六岁那年,她曾在这条街上哭着喊着要妈妈,是奶奶死死地把她抱住。她记得有一次,她哭着喊着叫爸爸找回妈妈,爸爸被惹恼了,狠狠地打了她。她从家里跑出来,在黑夜里跑了不知道多久,后来是爸爸把她找了回去。爸爸抱着她。第一次,她发现爸爸哭了,泪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打湿了她的小脸。她不能再想了,为了他们,她也要留在这条街上。

兰草走着,就走到双槐树街边。兰草看到,刘能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兰草从他身边绕过去,一直朝前边走去。她过了白河,继续往前走,她上到坡上。在这里,兰草可以清楚地看到官坡的帐篷,还有他放的那些蜂。兰草在那时看见,一辆卡车停在那里,官坡和那个司机正在往车上搬着蜂箱。他们又开始动手拆帐篷。兰草一直看着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搬到卡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卡车以后,兰草看见官坡站在卡车前,朝她这里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最后再看一眼。兰草看见,官坡上了卡车,还坐在她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坐的位置。兰草最后看见,卡车一路驶过白河桥,驶过那两棵大槐树,驶过双槐树街,越驶越远,远得兰草再也看不见。兰草把目光收回来。兰草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她看见槐树上的槐花正在无声地往下飘落,一片片,一瓣瓣,洁白得就像天上的云朵。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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