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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生涯二三事

2023-04-29刘益善

天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王敦首诗湖北省

1973年,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湖北文艺》(1978年5月恢复原刊名《长江文艺》)做编辑;2012年退休,即被刘醒龙聘到《芳草》做特邀编审至今,前后刚好有50年。回想编辑往事,恍如昨日,可记可述的事有许多,这里选二三事以记之。

先说我自己。如果没有一个叫程光桃的农村妇女,也可能就没有我编辑与文学的人生。那是1970年,我在农村已经当了三年的回乡知识青年。这年年底,一些大学开始在工厂、农村、军队招收學生,由基层单位推荐,不用考试,叫工农兵学员。我当时在做民办教师,所在的大队和公社推荐我去上大学。1971年春节一过,我们武昌县(现武汉市江夏区)各公社推荐上大学的学员有二三十人,大家带着行李在县城纸坊集中,学习几天后就到武汉的各个学校报到。

我被推荐去的学校是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专业是生物系。我自小受乡村说书人的影响,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上小学六年级时,语文老师罗万象订了一本《作品》杂志,那时是32开本,每期的《作品》罗老师都给我看。我被《作品》上的文章迷住了,想象着将来,我也要编杂志当作家。1971年有机会上大学,我希望上中文系,毕业后能当个编辑或作家。我向招生的老师说了我的想法,招生老师一句话打发了我:服从分配,不能挑挑拣拣。

那时我不敢再说什么了,准备到华师读好生物,将来当个中学生物老师。就在我失望之际,一个机遇到来了——武昌县新屋公社有个妇女叫程光桃,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农妇,程光桃的经历和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非常悲惨,我采访了这个人并写成了文章。招生的老师看了我的文章后,说这孩子不上中文系可惜。于是就在入校前的一夜,招生老师把我由华师生物系改到华师中文系。

我在华师中文系学习非常努力,在学校时就在《湖北日报》《长江日报》发表文章。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湖北文艺》做编辑,一直做到社长、主编,做了一辈子。我常想,假如武昌县没有农妇程光桃,就没有人要去写文章,我不写文章就上不了中文系,我上不了中文系,就没有我做编辑与作家的人生。

在我做编辑的几十年里,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热爱文学的作者,还有许多的作家,我与他们中的好多人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他们有时说起,因为写作成就了他们的人生,有的还把我也带上。我说,因为有幸编发了他们的作品,我的人生也有了意义。这里,我选择两个人说说。

第一个人便是获得了1979—1980年首届全国中青年优秀新诗奖的熊召政。那时,我23岁,被分配到《湖北文艺》当诗歌编辑。当时文联、作协都没有恢复,一批从五七干校回省的文艺干部,办了一本双月刊的文艺杂志,叫《湖北文艺》。《湖北文艺》的牌子挂在武昌紫阳路(现为张子洞路)215号,办公地点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属湖北省文艺创作室管,湖北省文艺创作室又属湖北省文化局管。

我分去的时候,《湖北文艺》出版了3期。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办公桌边读这3期杂志,我学做编辑就此开始。我读到了9月出版的第3期《湖北文艺》,上面有一首长诗《献给祖国的歌》,作者熊召政是湖北省英山县下乡知识青年。

《献给祖国的歌》,洋洋洒洒四百余行,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阶梯体。刚从学校出来的我,把这首诗读了两遍,对作者的才华很是佩服。熊召政当时还只有20岁,随家人一起下乡到农村,喜欢读书学习。他是在英山四顾墩大队里写成的这首长诗。

我很快地记住了熊召政这个名字,并从此开始了我们长达半个世纪的交往。

《湖北文艺》有一个“广阔天地出诗篇”的栏目,1974年第2期,在这个栏目里我们发表了熊召政的《犁沟春早》。我发现熊召政不但政治抒情诗写得好,一些生活短诗也写得好。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逝世后,举国哀悼,1977年第1期的《湖北文艺》发表了熊召政的长诗《深切地怀念》,这首诗再次展现了他的诗才和激情。

1979年6月,已恢复刊名的《长江文艺》在武昌首义路湖北省委第二招待所举办了一次笔会。从湖北全省请来了三十多个工农兵业余作者,有叶梅、熊召政、映泉、叶明山、王维洲、董宏猷、胡发云、盛茂柏等一批后来在全国、全省都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这个当时叫“工农兵创作学习班”的笔会办了将近一个月,我在笔会上负责诗歌组的联络和看稿。

在这次笔会上,我与熊召政正式确立了一种既是编辑作者又是朋友的关系。熊召政在笔会上读书、写诗,而更多的时候是思索、构思。我们常在一起聊天,他向我说得很多的是英山老百姓的生活。英山是老苏区,英山人民当年为了支持革命,作出了巨大牺牲。他要写,他要写关于老区人民的诗。我当时就感觉到他已有了准备要写一个重要作品的打算。

武昌笔会后,熊召政回了英山,而我在武汉静静地等待着,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他的一个重要作品。1979年9月初,我收到了从英山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厚厚的一叠。熊召政的稿子来了,我心中一喜,急急拆开信封,我看到一摞稿纸上那熟悉的字体。诗的题目是《致老苏区人民》,熊召政写政治抒情诗惯用的阶梯式。

1979年9月,武汉很热,武昌紫阳路上一个院落里,一个年轻的小小的编辑心里也很热。他在想,熊召政的这首长诗如果发表出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想了两天,决定还是送审。我按程序把诗稿送到了我的编辑师父、时任诗歌组长欣秋手上。欣秋是南下干部,我参加工作后,就在他手下当编辑,他是很仗义的东北人。欣秋按程序很快把稿子送给了刊物负责人王淑耘,王淑耘把稿子带回家,让老诗人骆文看。骆文、王淑耘夫妇都是从延安出来的老干部,聆听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骆文主持湖北省文联、作协工作多年。骆文读了熊召政的诗稿后,亲自把诗的题目改成《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把原来的诗题“致老苏区人民”作为副标题。

1980年第1期《长江文艺》以头条的位置,用4个版面发表了熊召政的三百余行长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并配了题图,那时刊物不像现在署责任编辑名字,这首诗的责任编辑是我。

《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发表后,不啻在诗歌的河流里,丢下了一块大石头,在读者中和文坛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作者熊召政和《长江文艺》编辑部收到了数百封读者的来信。也很快收到不少评论这首长诗的文章。

很快,湖北省文联组织了有关《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一诗的讨论。《长江文艺》1980年第2、4、11、12期,1981年第2期和第3期,先后发表了姜弘的《读了致老苏区人民的诗》、王介贤的《心声·心律》、饶学刚的《呐喊·同情·进奋》、张道清的《发自心灵的呼唤》、杨匡汉的《诗,也是真实的领地》、袁修轮的《也谈〈制止〉这首诗》、朱益新的《人民的心声》、谢冕《和人民站在一起》、李元洛《可贵的艺术探索》、肖云儒《深刻地反映社会主义现实》等等一批文章,还用6个页码篇幅,以“信稿摘登”的形式,选摘了上海余之、北京何立智、湖北张啸虎等28位作家和读者的信、稿片段。《文艺报》《中国青年报》等等一批报刊也发表了刘湛秋等人对《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的评论文章。

1980年春天,我受编辑部委派,到南宁参加全国诗歌研讨会。这是一次全国诗人和诗歌理论家聚集的大会,大家纷纷向我打听熊召政和《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的事情,十分关心。在大会上,组委会让我作了大会发言,我给大家讲了这首诗的发表经过和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获得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

我发言后,时任《文艺报》的记者高洪波找我做了一次采访,也是让我讲讲发表《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这首诗的经过。我给洪波详细说了,洪波回京后,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一首引起强烈反响的诗》。

后来,熊召政《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获得了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优秀新诗奖。

《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是熊召政当初走上文坛的一首热血诗和成名作。熊召政后来还写了许多收进《瘠地上的樱桃》等诗集里的小抒情诗,很美。因为他写出了这首长诗,后来调到省里当专业作家,他后来写的长篇小说《张居正》获茅盾文学奖后,更确立了他在文学上的地位。熊召政曾经担任过湖北省文联主席,应该说是从《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这首诗起步的。当然,我也为编了这首诗感到光荣。

我再说一个曾经给《长江文艺》投稿的作者的故事,这个投稿人是千千万万给《长江文艺》投稿人中的一个,他后来成了我的文坛朋友,他的故事有点特别。我与他因为作者和编辑的往来,而对他的家庭、孩子和他后来走上文学道路都产生了一定影响。这个结果是我想象不到的,在我的编辑生涯中是值得一记的事情。

那是在全国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我碰见了四川代表团的代表王敦贤。我们紧紧握手,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我这人有个“形象记忆”能力,第一次看见的人或物,只要是有独特的个性特点,就记得特别牢。看到王敦贤,我立马回忆起武昌紫阳路215号那个小院,我初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是1980年底的一天,忘了是什么原因,武昌紫阳路215号那个小院的二楼,《长江文艺》编辑部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或许是个星期天我因家里房子小,跑到办公室里来看书吧。是上午,我听到木楼梯在响,有人上楼来了。来人在二楼各办公室看了看,都关着,就转到我们诗歌组办公室。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模样的人,衣服很旧,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的,如果不是眼睛里的光亮闪闪,那脸就是尖嘴猴腮了。这是个业余作者,我站起来接待他。他说他叫王敦贤,是四川达县人,这次到武汉,特地找到编辑部来看看,顺便投一下稿。他说他的运气不错,能见到我,是缘分呢!因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村和基层的作者特别客气,他们热爱文学是要克服许多困难的。我和王敦贤聊了半天,走的时候,他把一叠稿子交给我,说是他写的散文诗,给《长江文艺》投稿。

王敦贤和我握手告别,他要赶船回四川。王敦贤走后,过了几天,我读了他留下的一组散文诗,觉得不错,就选出来发表在《长江文艺》1981年第2期上,题目叫《星光集》。这事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作为编辑做这事是天经地义的,值不得写。我要写的是这组散文诗发表后所起的没有想到的作用,这都是王敦贤事后给我讲的,而且他还写进文章和一本书中去了。在王敦贤的《国之痛——贫困山区教育现状扫描》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尚未提出义务教育的1981年,笔者在当时的达县,如今的达州工作。秋季入学报名了,三个孩子,两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我与妻子正为学费发愁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长江文艺》的一笔稿费——24元,这笔钱交了三个孩子的学杂费、课本费之后,还剩了一元多。”王敦贤说,那时他们两口子养三个孩子,在达县大山区,收入低,生活过得十分困难,以致孩子要报名上学了,手上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办?正在他们急得不得了的时候,《长江文艺》的24元稿费到了,这笔稿费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他的三个孩子都顺利上了学。

王敦贤从此创作更加勤奋,写出了不少作品,后来调到四川省作家协会工作,担任作协秘书长、党组成员、副主席。写王敦贤投稿的故事,不是说我自己有什么功劳,是说编辑编稿,稿件发出了,对于作者,有时是会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我们编辑一定要善待我们见到的每一份来稿和每一位作者,这是对一个编辑起码的职业要求。

文学期刊编辑,我热爱这个职业,一辈子做编辑,我有三爱——爱职业,爱作者,爱稿件。

刘益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任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武汉东湖学院驻校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六百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三十余部。获诸多奖项。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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