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巷记略
2023-04-29叶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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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在天水的报馆做编辑,因为每周要推出一期天水历史文化的版面,所以平时碰上相关的书籍会搜集一些。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了一本明代胡缵宗的诗集《鸟鼠山人胡缵宗诗选》。胡缵宗是天水秦安人,字孝思,号可泉,亦号鸟鼠山人,曾主政安庆、南京、苏州、山东等地。在这本诗集里,还收录了文徵明、唐寅、王鏊等苏州文艺界、政界名人与他的酬唱之诗。其中有一首,王鏊是这样写的:
退傅闲居正稳眠,忽闻优诏下林泉。
纹熏束帛皇恩重,劝止马施太守谍。
三代引年闻有礼,闲身报国愧无缘。
独怜蔡地心犹在。愿得回光遍海城。
这首题为《胡太守冬季存问谢之》的律诗,跟他的《胡太守孝思奉诏存问过太湖作次其韵》《胡太守再次前韵复答之》一样,都是王鏊这位从高位退居下来的官员对胡缵宗作为苏州太守在年末岁初之际慰问的答谢之辞。不同的是,古人以诗相赠,而当代官员大多会让陪同人员送去鲜花、水果以及数量不一的慰问金,等多年以后他们从显耀的岗位上退下来被慰问的时候,他们大概都想不起来曾经在寒冬腊月里慰问过什么人。在我的记者生涯里,一进腊月,就经常跟随领导奔走在慰问的路上。他们亲切地握手、寒暄,互祝新春快乐,而我则在边上拍些照片。彼时的王鏊,就住在太湖边的陆巷村——而我读《鸟鼠山人胡缵宗诗选》这本书时,根本不知王鏊,也更不会在意太湖边的这个古老村落——陆巷。
陆巷,就是吴中下辖的一个传统村落,坐落于太湖之畔,风景秀美。我犹记得第一次去陆巷的经历,那是2012年的秋天,正是橘子红了的时候,我尚在杭州工作。村子里倒没进去,直接沿外婆桥附近的一条小路上山,行至陆巷后面的山坡上,摘了一个下午的橘子。对于我一个北人来说,穿行在橘林里是件很新鲜的事,这也是我第一次摘橘子。那一天,在橘林里消磨了一个下午,就在暮色里返程了。
橘树满坡的陆巷古村,被我深深地记住了。
而且,还有点儿喜欢。
2
真正要进入一个古村落的内核或者精神层面,往往不是通过它的建筑,而是某一个人物。毕竟,村落的形成与发展,往往离不开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历史,同时会成就一个灵魂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灵魂人物,一个村落是支离破碎的。陆巷的灵魂人物当然是王鏊。关于他的一生,可以简述如下:出生于1450年9月22日,明成化十一年(1475)考取进士,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时年25岁,他的仕途生涯自此开始。明正德元年(1506)任吏部左侍郎,与吏部尚书韩文等请明武宗诛刘瑾等“八虎”,但事败未成。同年,因廷臣荐,入阁拜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次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在任上因尽力保护忠贞之人,屡次劝谏刘瑾,终因无法挽救时局而辞官归乡。
晚年的王鏊,因官场黑暗,愤而辞官,回到家乡,蛰居十余年,泛舟太湖,徒步岩崖,赋诗题词,潜心学问,撰写志书,成一代宗师。卸下官员的外衣,生活了十五年后,王鏊于嘉靖三年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王鏊去世,在当时也算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嘉靖帝下朝,罢朝一日,并赐麻布五十匹,赐米五十担,谕祭九坛,诏收工部营葬。这是多么隆重的礼遇啊。嘉靖四年正月初一,胡缵宗奉召营葬王鏊于陆巷的梁家山山麓。一个人在哪里出生,最后又归葬在哪里,几乎是古人的一种生活秩序,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人口的频繁流动才渐渐打破了这一铁律。中国是一个特别有故乡感的国度,尤其在古代,客死他乡要算最悲惨的际遇,而叶落归根与衣锦还乡被奉为成功与荣耀,引得无数人不断渴求。
王鏊,就葬在了自己的家乡,这也算一件圆满之事。
据史料记载,其墓规模宏大,墓前左右各有一座碑亭,置石羊二只、石狗二只、翁仲一对。墓前神道有石坊,石柱上镌有唐寅的对联:
海内文章第一
山中宰相无双
唐寅早于王鏊逝世,这幅联,应该是别人取唐寅的句子,刻上去的吧。
之前,我数次去陆巷,并未到过墓地。2020年,专门去了一次,给我带路的是偶然结识的苏州文史作家徐正英。她是横泾人,但住在东山,算是半个东山通了。东山的古井、山头、古村落,她都了如指掌。我们从守溪桥进入,过严巷,在陆杨古道之侧寻得墓地。其实,路边还立一个牌子,拐进去,往里,一田埂下,立一碑,上有五行字:
吴县文物保护单位
王鏊墓
吴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公布
吴县人民政府立
“吴县”是旧的称谓了。2001年,吴县一分为四,变成苏州园区、苏州高新区、相城区和吴中区了。
再往里,就是王鏊的墓。墓在早年间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坊柱、墓碣皆无,所以,现在看到的墓其实就是一垅土堆,荒草丛生。文物部门在墓边立了两块牌子,一块上书文物的若干重要性,另一块上书王鏊之简介,可惜连胡缵宗的名字也搞错了,写成了吴缵宗。我立即发了一个朋友圈,内容如下:吁请吴中文物管理部门及时纠错,改吴为胡,是胡缵宗啊,以免贻笑大方。下面配了一张相关图片。很快,刘韬回复了:谢谢叶老师。我已将您的建议转达给区文体旅局分管旅游的副局长,有进展再回复您。刘韬是苏州工艺美院产品设计系主任,当时挂职光福镇党委副书记,兼任吴中区文体旅局副局长。我在文化馆谋生,他虽是挂职,也算我的顶头上司啊。我赶快回复:谢谢。然后,点了一支随身带的香烟,置于墓前,算是敬献。不远处有一位年约六旬的老人,趴在树上,给枇杷疏果。和他搭讪聊了几句,发现他是一个幽默风趣又会吹牛皮的男人。
下山,徐正英带我和徐海龙又去东山老街,看千年紫藤。我拍树木介绍时发现这棵树的树龄有1100多年了——此树的历史早过王鏊,不知王鏊当年看过这棵紫藤开花的样子没有。忽然想起《太湖备考》里诗人吴梅村的诗句“旧德丰碑冷,湖天敞寂寥。勋名高故相,经术重前朝。致主惟尧舜,忧时在竖刁。百年人世故,野唱起渔樵。”(《拜王文恪公墓》)
3
王鏊的一生,著述颇丰。据其年谱载,有十余种,有诗文集,有笔记类著作,有家谱方志类,也有摘编之作。清乾隆《四库全书总目》里录有六种,其中《震泽集》三十六卷入“集部·别类集二四。”而我读到的《王鏊集》,是苏州文献丛书第二辑之一种,吴建华的点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如果能将这册厚达700多页的集子读完的话,王鏊一生的经历、交游、官吏生涯、思想情感也差不多就都了如指掌了,只是,我的耐心不足以把它全部读完。
现在,我要谈的是另一本《震泽集》—— 一册没有正式出版的自印本。
作为莫厘王氏丛书之一种,此集是王鏊的十六世孙王义胜点校的诗文合集,分上下两册,繁体竖排,记得是在陆巷的一个小书店里买来的。闲翻这本书,与读《王鏊集》有着不同的感受,那就是隐约能看出一个家族的文脉。在王鏊纪念馆,也就是惠和堂其中一进的一面墙上,有王氏后裔的图片与简介,那真是一个伟大的家族,努力,好学。后来,读《东山镇志》发现,王鏊这一家族,可谓人才辈出,明清两朝的进士就有王禹声、王世琛、王颂蔚等六人。新中国成立后,有王守武、王守觉两位院士,教授学者数十人。这个家族开枝散叶,遍地开花,让陆巷这样一个古老的村落,名闻天下。在中国的乡村,一个家族的兴盛一定藏着良好的家风。家风是个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东西,但它又真实存在,是一个家族的精神之河。这本书有序,有跋,从中得知,多年以后,王鏊的后代,一个在续修家谱,一个在整理诗文,文风何其昌盛!
事实上,书香文脉一直是陆巷的心头大事。就在2020年的教师节前夕,陆巷村党委会和村委会出台了一项政策,设立“田园书香”奖学金。
在评奖细则里,对文物保护、古村保护方向的学生给予奖励,而且将学历降到中专学历,令人感动。陆巷的义举,让我想起了陆巷历史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叶树廉,一个是王惟道。陆巷人杰地灵,名人辈出,在那一长串声名显赫的人物名单里,这两个人倒是鲜在记载。我找来厚厚一大本的《苏州名人大字典》查阅,才知道王惟道是首办私塾的人,叶树廉是陆巷的藏书家。
书香,是一个村落得以绵延的精神力量。他们两个,一定是功不可没。
4
走在古老紫石街上的每个人,往往都会被那高大肃穆的牌楼所吸引,以至于很少去留意怀古堂门口的那个廊棚。在我看来,那不就是一个几近被废弃了的旧建筑嘛,而导游小顾却一脸认真地告诉我,那可是陆巷的菜市场,民国时期建造起来的,至今还在用。这让我吃惊不小。一个公用建筑能够沿用至今,一定有了时间的包浆,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面阔一间的菜市场,抬梁式木架结构,底座用砖块堆砌而成,简易得不能再简易了。但是,民国时期就在此建造,至少能说明,陆巷是这一带的集散地中心。可是,这个小菜场在大白天,空空荡荡,最多也就是摆放点杂物罢了。但听小顾说,早晨的菜场热闹非凡,陆巷周边一带的人,都会来这里买回蔬菜、湖鲜,渔民也在这里完成交易,甚至有外婆桥、杨湾的人,一大早赶来买菜。我一下子有了兴趣,决定抽时间在陆巷住一夜,看看它的真实模样。然而,岁月如飞,几年过去了,我认识的小顾都辞职去了木渎古镇,我还是没有在陆巷住过一夜。2020年的年尾,就在我修订一本有关陆巷的书稿时,我不得不抽点时间,来这里住下来。次日早晨,我起得很早,差不多五点钟,就去了菜市场。从陆巷假日酒店三号楼,经过十六图茶庄,到小菜场,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早晨的陆巷,静若处子。偶尔会遇到拎着一把水芹或者香青菜回来的人,或者背着书包去学校的孩子。快到怀古堂的地方,就听到嘈杂的人声了。等走到菜场,虽然谈不上人声鼎沸,但也是生意红火了。差不多有十几个摊位,怀古堂门口的那一溜,摆的都是各种蔬菜:香青菜、水芹、白菜、山芋、萝卜、冬瓜、南瓜……活色生香的样子在晨曦里更加新鲜生动。廊棚里,是湖鲜和肉摊店。卖猪肉的摊主告诉我,每天他都销掉半头猪,雷打不动。在湖鲜摊,说是湖鲜,其实经营的已经是蟹塘里的水产了,因为太湖从2020年10月开始就禁捕了。听说,在禁捕之前,菜场要比现在更热闹,因为渔民都喜欢来这里,周边一带的人为了吃到湖鲜,也都会赶过来。
猪肉摊的隔壁,卖的是白切羊肉。
这可是陆巷人冬天里的一口最爱。早在800多年前,湖羊来到太湖流域,经过数百年的杂交,湖羊的优质种群濒临灭绝,整个太湖流域只有东山的湖羊还算独善其身。除了红烧羊肉,陆巷人就喜欢吃点白切羊肉,也就是白煨羊肉。做一锅白切羊肉,通常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新鲜宰杀的羊剖为两片,用清水洗净、沥干,把羊入锅加水后,加适量盐,再放点白萝卜以去羊膻。文火煨煮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再取出,剔掉羊骨,然后就可以拿出去卖了。最有意思的是,这种古法炮制出的羊肉,售卖时要用一片偌大的荷叶把切好的羊肉片包起来。我在摊贩前站了十几分钟,看着老板熟练地切肉,熟练地把羊肉用荷叶包好,再目送一个个老人,拎着肉回去。他们回去一定是要吃一碗羊肉阳春面的,汤头上会放一小撮新鲜的蒜叶。顺便说一句,菜场里来回跑着两只小狗,一会儿这儿看看,一会儿那儿看看,和这里的一口古井一样,沉默不言,但又见证着这一切。
所谓生活,在这些固守古村的人看来,就是吃好一日三餐。
陆巷一带的人,勤快惯了,五六点钟就起床购置果蔬,要是冬天,夜长昼短,在没有电灯的年代他们会打着灯笼来菜场。现在不用再打灯笼了,但赶早市的习惯一直没有变。所以,陆巷的菜场一直是四五点就开摊了,七点多就结束了。网络上有一个短视频,就是介绍这个菜市场的,我找来看过,图像不甚清晰,但这种微观研究古村落的角度,也让人充满敬意。我离开菜场,径直前行,有一家小丫头面馆,里面已经坐了不少食客。陆巷人的一天,就是从早晨的菜场开始了,这是多么热气腾腾的生活啊,我爱这样的陆巷,这也是不一样的陆巷,是一个游客走马观花的旅程里永远见不到的陆巷。经历了这样的清晨之后,我对陆巷和太湖的理解,也从简单变得驳杂,从浅显变得深刻。这里的菜贩、带着腥味的纸币、潮湿的手、剖鱼刀、荷叶、蔬菜以及吴依软语的讨价还价声,承载着一方水土日常的全部,也成为生活的一种仪式与镜像,甚至是主体与渊薮。
5
每一座老宅,都是一副与众不同的历史面孔。
陆巷的老宅,留下来的基本是明清建筑,现在对游客开放的,据不完全统计,有惠和堂、遂高堂、怀古堂、怀德堂、粹和堂。其实,陆巷还有不少明清老宅的处境比较尴尬,介于保护与无保护的状态之间,比如双桂楼和春卿第。数年前,读过一首欧阳修的《双桂楼》:
嘉树丛生秀,兹楼层汉傍。
飞甍临万井,伏槛出垂杨。
卷幕晴云度,披襟夕籁凉。
出河瞻帝里,风月坐胡床。
爱客东阿宴,清欢北海觞。
淮南多雅咏,岁晚翫幽芳。
不知道陆巷的双桂楼是什么样子,一直无缘得进——当然,还有春卿第。倒是去过一次会老堂。姜家巷与韩家巷之间的会老堂,应该算陆巷古宅里开发与保护最为成功的一个案例。它的保护,跟一个叫邢伟英的上海女人有关。曾经读过她写的《五百年,王者兴——明代老宅会老堂的后现代纪》,书中详细记录了她与这座古宅的渊源,以及这些年来倾其所有致力于保护老宅的诸种甘苦。不过,无论是和吴中的传统村落相比,还是和其他地方的传统村落相比,陆巷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它是一个整体的建筑群,恢宏壮观。读《陆巷志》就能知道,陆巷的明清古建筑有六十余幢。这些年我踏访过不少古村落,似乎没有哪一座古村落有这么多的“资产”啊。
现在,当历史把这些古老的东西交给我们的时候,又该如何去面对呢,细想想,如何保护、如何保护好,还真是一道难题。事实上,陆巷的保护最早要溯源到1983年。这一年,偶然的机会让古建专家阮仪三先生来到了陆巷,他对这个太湖边的村落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而真正付诸行动,差不多是2004年的事了。2004年2月25日,苏州市规划局、苏州市建设局在东山镇联合召开了陆巷古村落保护与整治规划研究会。研讨会上,吴中区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悉数参加,最重要的是还成立了一个高规格的七人专家研讨组,领衔专家组的正是阮仪三先生。这一次,算是正式拉开了陆巷的保护大幕。紧随其后的是,2005年6月30日,东山镇政府出台了《东山陆巷古村落保护管理暂行办法》。陆巷,作为环太湖流域保护得最为完整的一个传统村落,我曾经多次寻访过为之努力的人,可惜的是,诸多见证人已难寻到。他们,就像是无名英雄一样,消匿于茫茫人海当中。
在众多的古村落里,我偏爱陆巷。
所以,这些年,外地的朋友来了,我总是会给他们安排一条线路,就是先去太湖边吹吹风,然后于正午时分钻入陆巷村,在小巷弄里找一家小饭馆,吃些湖鲜,然后,逛一下村子。暮色的时候,返回。也许,我把自己的偏爱强加于他们了,但事实上他们都表现出了同样的喜欢。他们也用自己的文字表达了对这个村子的喜欢。
6
在陆巷曲曲弯弯的弄堂里,总能和一些卖土特产的小贩不期而遇。
在中国古代,小贩是最底层的职业之一。我读初中时,最大的理想是跑运输,开一辆小四轮;读了高中,理想变了,就是搞个小摊,在中滩镇的集市上设摊求生;后来,小贩被集体引入到整体划一的农贸市场。在旅游景区管理越来越严格的今天,小贩的生存空间变得越发狭小了。但我倒认为,小贩的存在是合理合情的,给游客提供方便的同时,他们往往提供的是跟时间、节序息息相关的产品。其实,只要不像一些景区的“黄牛党”那样无休止地缠着你、追着你,甚至撕掉你的衣角非让你买点什么,而是能够平心静气、各安其所,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陆巷遇到的小摊贩们,跟别的景区遇到的真的不一样。他们安静地在墙角支个小摊,客气、礼貌,无论你买与不买,他们都在那里。如果你要问路,他们都很耐心,也很礼貌。在他们的眼前,是四季分明的土特产——春天是碧螺春茶,夏天是枇杷,秋天是太湖蟹,冬天是橘子。他们中间,有一些是外地人,因为陆巷人有自己的果园,不大愿意做这些事了,况且,也不怎么赚钱。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他们在陆巷以此为生,往小里说,是一种活法,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在这里顶着太阳顶着风雨摆摊呢;往大里说,这又何尝不是陆巷的一道朴素风景呢。
我去陆巷,虽不是每次都满载而归,但至少不会空手而返,总要买点东西,像是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我从小摊上买过上好的炒青、白沙枇杷、乌紫杨梅,也买过白果和板栗。每一次,就一两斤,图的是新鲜与正宗,也图的是跟他们攀谈几句,体味一下他们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有一次,和陆巷管理委员会的严主任一起午餐,问及如何管理这些小摊,他的解释令我大为惊讶:不管。他们不用买票,可以自由出入,进去了也是在紫石街找个地方,随意卖。但他们都能搞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卫生,能和游客和谐共处,所以从来没有旅客投诉。陆巷的小摊经济不温不火,却仿佛已成为古老村落本身的一部分。
这也正是它的美好所在。
7
解元牌坊下,有家著名的糕点铺子,只卖白玉方糕。
苏州的糕点,是苏州美食的精华,也是苏州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迁居苏州这几年,吃过不少糕点,从起初不适应到渐渐喜欢上了它的甜与糯。薄而雪白的云片糕,民间图个吉利的定胜糕以及梅花糕、海棠糕,虽然都吃了个遍,但还是偏爱白玉方糕。起初,最喜欢它的名字。白玉方糕,念出来听听,就颇有诗意,简净、富有美感,甚至让人联想到苏州人喜欢玩玉的传统。
第一次吃白玉方糕,我都忘了地方,好像是饭店吧。就是那次,听朋友讲,太湖边上的陆巷古村,有一家夫妻老店,只卖白玉方糕,手艺纯正,经营得风生水起。一直以来,我喜欢这种秉承了地方文化特色的美食小店,遂生观摩之意,后来得朋友关照,终得一见,并看到了白玉方糕的制作过程。老人姓金,这算是家夫妻店,他们都已过花甲之年,经营了好多年了。初看起来,白玉方糕的制作和其他糕点一样,有筛粉、装模、入馅、印花、分割、上锅、隔水蒸等过程。老金在并不宽敞的作坊里,熟练地制作,一边示范一边讲,米粉要筛选,做出来的方糕才会松、香、软、糯、甜,也不黏,而且有弹性。他一再强调,工序多,不难,但烦琐,关键是不敢马虎,比如模板的尺寸、入馅多少、蒸锅的温度及印花模板的大小等等,一定要做到恰到好处。老金提到的“恰到好处”,用苏州话讲,就是“刚刚好”。他说得轻而细,一口吴侬软语。在我看来,他真是一位深悟手艺之道的人。任何一门手艺,恰到好处是其精魂所在。这两年重提的工匠精神,反映在美食中,也是一座城市的风情与文化。而且,在中国古代,工匠精神有它秘不示人的一部分。经老金之手而诞生的白玉方糕为什么好吃?据说,最秘而不宣的就是红豆沙馅料里汤和红豆的比例、粳米粉和糯米粉的比例,这两个比例直接影响和决定着白玉方糕的口感。
也许,他有自己的秘方吧。
这的确是一家祖传老店。老金早在童年时期就跟着长辈学习制作方糕。这个店,在他祖父这一代就开始经营。如今,每天一般能卖出两三百块方糕,遇到节假日,陆巷的游客一多,就能卖七八百块。在这个物流业高度发达的时代,不少人劝他们走物流市场,可老两口执意不听,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就是糕的保质期短,就算快递,倘若时间久了,也容易让糕变硬、变形,真要快递的话反而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在陆巷古村里坚守着,仿佛守着自己的梦。陆巷古村有不少小店,都卖白玉方糕,薄荷馅的、玫瑰馅的、豆沙馅的,都有。
离开陆巷古村的时候,回头一望,糕点铺的屋顶有一块自制的“白玉方糕”布牌,迎风招展,衬着方方正正摆在案上的白玉方糕,煞是好看,颇有古意。
8
1948年,费穆导演的电影《小城之春》,被誉为“中国电影界公认的经典性作品”。作为在美国上演的第一部中国电影,香港电影评论界将其推选为“有史以来中国最佳电影”,世界一百年电影史上的百部经典名作之一、中国电影九十年的十部经典作品之一。毫无疑问,费穆的《小城之春》是中国电影史上无法绕过的一个关键词。而他的拍摄,就是在陆巷。无独有偶,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的田壮壮,选择重拍《小城之春》之地,还是陆巷。
到底是导演选择了陆巷,还是陆巷选择了导演呢,不得而知。也许,是陆巷契合这部影片的剧情才成为不二选择吧。现在王鏊纪念馆仍然保留着一处重拍《小城之春》时留下的花园,园子里的枯树、亭台楼阁都是田壮壮为拍《小城之春》而搭的景。
就这样,陆巷渐渐进入影视界的视线。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也在这里拍摄,此后,《橘子红了》《红粉》以及电视剧《画魂》,都在这里取景拍摄。顺着王鏊故居往后山走,满山遍野的橘林就是《橘子红了》的拍摄地。那个年代的陆巷,家家橘子树多,不像现在,因为价格的原因,纷纷去种枇杷了。这座古老的村庄里,一个个大明星,都在这里成就了他们在屏幕上的经典时刻。经由时间的沉淀,这些影视的一部分,实则也是陆巷的一部分。
这些资料,在守溪街上的东山影视文化馆里,都能找到证据。这也是东山影视的一个缩影。倘若从陆巷拓展开来,整个东山镇,因其独特的地理和自然环境,在中国的电影史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1934年蔡楚生的《渔光曲》在东山开拍以来,迄今至少有200部影片都在东山取景。在影视文化馆的一角,我见到了一册1979年出版的《渔光曲》连环画,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那一年,我才3岁。
9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我从守溪酒店出门,独自去村子里逛。我喜欢在这样的清晨,看看陆巷。当然,我越来越喜欢坐一辆公交车,穿过人流如织的街巷,缓慢地抵达陆巷古村,拿出我的园林卡,刷一下,然后入村,漫无目的地闲逛。午饭也在村子里解决——村子里开出了不少农家乐,都是本地人经营的,点两三道菜,一碗米饭、一碗汤,然后在暮色四合中返回。是的,在这样一座安静的村落里,穿行于悠长安静的巷弄,仿佛走进历史回廊。面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街一弄,如同回到安静的母亲面前,如同回到童年的摇篮一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这是真正的南方乡村,新鲜,饱满,有着日常生活的气息。
万物生长的力量,就深藏于一饭一粥里。有人打鱼回来了,有人买菜回来了,有人早早出门,给城里的儿子送湖鲜去了,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为乐。这样的活法,简单、真诚。整个上午,我都试图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迎接我的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清炒马兰头、太湖小虾、莼菜汤。外加黄酒一瓶,花开富贵,产自张家港。总计花掉68元,这是多么丰盛的一顿午餐,我吃得富足又快乐。
10
初冬的山坡上,枇杷开花了。
陆巷,这个古老的村子,在枇杷花下面沉睡不起。枇杷开花,很有意思,冬天开,春天结果,初夏的时候,枇杷成熟了。这是它的特点。我是一介北人,之前并不知道,竟然还有植物冬天开花,而枇杷教会了我。我委身于陆巷的日月里,在这里见识着南方的各种果木。柑橘、杨梅、石榴、梅子、马兰头、文文头、婆婆纳、藿角……我的生命和记忆里开始出现的这些名词和影子,正在一点一点地丰盈着我,让我更加知足,更加敬畏自然。太湖里的银鱼肥了的时候,差不多枇杷也就上市了。枇杷熟了,陆巷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以前的果农,保守传统,把枇杷摘下来,挑进城里,一担一担地卖,以力气、汗水换钱;现在陆巷的果农也在与时俱进的,他们除了跟电商合作网上销售之外,还采取请进来的方式,跟旅行社合作,打造一日游的线路。这是一次户外活动,也是一次乡村旅游,在我看来,这样的活动特别适合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堂大自然的必修课。也许,他们会在课堂上听到老师们关于“小满枇杷黄,夏至杨梅满山红”的句子,但真的来到果园,就是另外一番天地。有一次,我的东山镇朋友朱华春带我去他家的枇杷园,进了果园,我两下子就蹿到了树顶,他们都很惊讶,我如此臃肿的身体何以在一棵树上有了矫健的影子呢。其实,这是我的乡村生活所给予我的。现在的好多孩子,都已经不会上树了,他们会的是电竞、机器人、围棋、钢琴。我曾经就碰到过这样的孩子,皮肤白白净净、气质秀气文静的男孩子。可是,我能够想象得到他们的笑脸在果园里更加好看,因为这里比在迪士尼、儿童乐园里更加接近日常生活。
在陆巷,一年四季总有采摘的时间。五月份,是枇杷;六月份,是杨梅、李子;七月份,是黑桃、红布林;八月份,是水蜜桃、黄桃、黑布林;九月份,是红运、葡萄、白蒲屯;十月份,是石榴、铄假桃;十一月份,是橘子、柿子。
大地,是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的教材。
陆巷,就是太湖边的一间有关大自然的小小教室。
11
去陆巷,要经过外婆桥。
外婆桥,最初叫纪革桥,始建于明代。据方志记载,1982年重建成长8米、宽4米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拱桥。1984年10月,由张艺谋执导、巩俐主演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在陆巷北箭壶岛开拍。恰好,东山一带流传着一支外婆桥的谣曲,于是,地方政府跟制片方一拍即合,决定重建此桥,并命名为“外婆桥”,还在桥的栏杆上刻了“外婆桥”三字。后来,这部片子屡获大奖,外婆桥也就成了一个风行一时的词。这些年,我每次带朋友去陆巷,都会在外婆桥稍作停留——现在的外婆桥更加壮观了,是2010年拓宽环山公路时重建的,也算是外婆桥史上的第三次重建了。过了外婆桥,车行不足十分钟,就到了陆巷。
无独有偶,陆巷也流传着一支跟外婆有关的古老谣曲: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上跌一跤,
买条鱼烧烧,
头勿熟,尾巴翘,
吃仔快点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上眺一眺,
眺见外婆对吾笑,
伸出手来拿吾抱。
连连叫吾好宝宝,
咦买团子咦买糕。
拉吾小手屋里跑,
叫吾歇歇力气坐坐好。
忙得外婆勿得了。
米来淘,菜来烧,
清炖鲫鱼两头翘,
咸肉菠菜线粉条。
满碗白饭端正好,
吃鱼吃肉自己挑。
拿起调羹把汤浇。
外婆眯眯笑,
叫我吃饱肚皮快点摇。
细细读这支谣曲,要比苏州老城里流传的谣曲,更有张力和表现力: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
外婆叫我好宝宝。
给我糖一包,给我果一包 。
少吃滋味好,多吃滋味少,多吃滋味少。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给我糖一包,给我果一包 。
少吃滋味好,
多吃滋味少,
多吃滋味少。
陆巷版的谣曲,有戏剧性和喜剧性,外婆是摔了跤的,外婆是淘米烧菜的,这是一个日常世界里的外婆,有她的慈祥。这就是民间的力量。古代的竹枝词与棹歌,虽然并不入流,但也同样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而陆巷这样的古老谣曲,温情脉脉,直抵人心。如果有人唱出来听,就更好。但是,就这样看看,也能让人有思古念今的情趣。“外婆”——常常是一个人人生履历中最温暖的一个称谓。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里,都有着外婆的美食、怀抱、气息与谣曲。可惜我没有。我的母亲早年丧母,所以,我的人生里没有外婆的记忆,想想,也挺遗憾的。让我更难过的是,我的母亲,她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关爱,这让我更难过。
陆巷的谣曲里,还有一首《年公公》,极好听:
年公公,
啊里来,
脚脚莲花浪里来。
带点啥末事来?
带点铜鼓砌钹来。
敲敲看,
咚咚匡,
砌砌狂。
年公公,月亮的意思。
这样的谣曲,要是唱出来,更好听。可惜,我没有听到过。不过,看看这样的词,也能窥视出汉语的大美、干净与简洁。
12
朱剑德递给我的名片上,号称自己是陆巷的猪油糕专业户。这种专业户,真的是头一回听。猪油糕是苏州的一种糕点,老苏州人的味蕾之爱,这里按下不表。每年冬天,朱剑德还做枇杷膏,他的小店,就开在自家的院子里,号称是古法,我说我要看看。他说,没客人了,带你去看看。交谈中,渐渐出现了一罐古法枇杷膏的做法。先是要把枇杷花、枇杷叶洗干净,加入老冰糖(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现加入东山当地一种爬力子树叶和少许薄荷叶,开始粗熬,差不多十个小时,花草的有效成分都熬出来了,再转入细火,也就是文火阶段。再熬上十来个小时,枇杷膏就出锅了。朱剑德毫无保留地给我讲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大锅熬,二是要用柴火。他反复强调这两点,在他看来,这就是他古法的一部分。等他讲完这些,我的半包兰州烟也快抽完了。他直呼此烟好抽,然后,我就逗他,生产这烟的地方,老百姓到现在还骑着骆驼上班。他没去过甘肃,所以信以为真。他为人豪爽,善交朋友,非要留我在家中吃晚饭,自夸烧菜手艺如何了得。我婉拒了,出门时还买了三瓶枇杷膏,他一边收钱一边笑:“哎呀,难为情哇……”他把“哇”字拉得特别长,听起来有些羞涩。
枇杷开花了,陆巷的人家都在熬制枇杷膏,卖给游客,或者分赠朋友,他们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时候,亿万蜜蜂也早就飞抵陆巷,它们精心酿制的枇杷蜜,是南方大地在冬天深处捧给人世间的甜美。
13
中国的传统村落,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成为一个宗族的场域。与此同时,义,也在生根发芽。陆巷自然也如此。陆巷历史上先后出现的义庄、义渡以及义井,都是这种传统文化的沉淀。有趣的是,始于北宋的义庄,作为古代中国的社会风俗,最早就是在苏州创建的,首创者就是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宋仁宗时,范仲淹在苏州用俸禄置田产,收地租,用以赡族人、固宗族,采取租佃制方式经营。他予族人以补贴,“又于姑苏近郊买良田四十顷为义庄,以养群从之贫者,且择长而贤者一人主其出入,每人日给:米一升,岁给缣一匹,乃至嫁娶丧葬皆有赠给。”义庄的功能,广义上是予族人以福利补助,“今世俗置产,以给族人,曰义庄”;狭义上则是补贴丧葬婚娶,“乡有义庄,以给仕族亲丧之不能举,孤女之不能嫁者。”自此以后,义庄渐成风尚。范氏义庄有八九百年的漫长历史,在江南一带地位独特,堪称一道独特风景,它的产生固然根植于宋代经济和社会的重大变化,也是社会对慈善组织的内在需求。此后苏州各地村落的纷纷效仿,推动了义庄的风行。
陆巷的义庄,有两处,一处系王氏所建,一处系翁氏所建。陆巷村志载:
(一)王氏云津堂义庄在石桥头。道光初王熊伯发起创王氏义庄之议,为文遍告族中。十二年得仲沅、仲淳两侄合捐昭文花田350亩,是为云津堂义田之始。后仲淳捐钱百五十贯,熙文捐钱250贯。十年,仲淳续捐千贯。越数年,熙文续捐五千贯。义庄积存太湖厅境东山田产180亩,昭文县田产815亩,每年收取租米以赡养族中孤寡。
(二)翁氏义庄在白沙村二图里娄仁坊。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翁大业所始建,嘉庆初大业之孙新熙又捐田520亩,同治年间族裔大本又捐田亩扩大义庄,使之庄田达608亩,宅地15亩9分。太湖厅旌建乐善好施坊以赞之。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一定藏着滚烫的心和无数传奇的故事,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在典籍里找到相关的故事,但他们的古道热肠,时间不会忘记。最可惜的是,现在连义庄也找不到了。
倒是义渡的旧码头,还在。
义渡的出现,是对义庄精神和内容的一次外延。陆巷临湖,日常生活中水带来的风险大,因此,得把义庄的精神推广开来。《陆巷志》记载:“义渡设于后山石桥自然村,通东西往来之乡人。渡至西山镇夏,晨出晚归。”
现存的旧码头在石桥自然村。义井的出现,也是这个道理。有很多好奇的人会问,义井会是什么样子呢?古代的井,就像现在的商品房,是私产的一部分。家里的井,只供自家打水,而义井,就是要满足不同人的需求。在蒋湾南村的村口,有一口六角形制的井,就名曰“蒋湾义井”。相传是明代的井。井栏上,有“蒋湾义井”四字,井边有碑,上面刻有《乡约义井记》,三百余字,记载了明代开挖义井的经过,后面还录有捐款名单。
无论是义庄,还是义渡、义井,它们所呈现出的道德文化历经千百年的沉淀,融汇于传统社会日常生活之中,影响着人们的行为方式与价值理念。即便今天,对义文化的扬与弃,也是社会规则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只是,现在好多地方都把义庄简单地开辟成一处旅游景点了,这类似于做了一份文化快餐让你吃,食客们一扫而空,但什么味道也不一定尝得出来。我觉着,如果建一座中国古代义庄博物馆,一定会很有意思。因为义庄在承担公共事务责任,提供包括教化、赈灾、养老送终、扶弱的乡间公共服务的同时,往往会伴随出现一位德高望重的贤者——这位贤者与义庄是共存共生的,他在血缘、宗族之外,满足着社会公共事务的应急处理。现在,我们的政府职能设计中就有了应急管理部门,而古代的义庄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这些贤者,都是古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无非是想以个体的力量去实现《礼记·礼运》里“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社会理想。至于能够实现多少,很多时候并不是个人的力量能够左右的。但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德。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要是谁家造房子,全村的人都会去帮忙。主人除了给请来的木匠付少许费用外,其他人都算是义务劳动了。你和泥,他挑水,大家自发地干几天,一院房子就盖起来了。而主人的工作,每天只需操持几顿饭。但现在不是这样子了,全部承包给包工头,然后再由包工头招揽人,组织干活。
我,就是在义的佑护下长大的。我一直心怀感恩。
14
如果从人类活动的遗迹来看,陆巷的历史要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但是,作为一个村落而言,它的雏形基本上是在南宋时期完成的。在中国历史上,南宋是一个很有伤感意味的王朝,始于靖康之难终于崖山之战的这个王朝,中原一带的人迫于时局,离开家乡,在江南一带谋生。史料记载,南宋时一批官兵携家眷南逃时渡经太湖,见东山雄起湖中,风光煞丽,战火不及,这批被金兵追杀的“逃犯”就在太湖边定居了下来,临水而居,辟地建屋,并在村中筑有六条直通湖畔的巷弄,因而起名陆巷。也有一个说法,是说明代王鏊母亲姓“陆”,其村得其名“陆巷”。村中确实有六条直通湖畔的古巷至今保存完好。不管名字的来历到底如何,人们在这里定居下来,安居乐业,繁衍后代。那时候,他们平常的交往中一定操着中原口音,渐渐地,婚姻让这里成为一个吴侬软语的南方小村落,他们在这里捕鱼、种菜,以湖鲜为生。
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好多年过去了,在工业文明巨轮的碾压下,像陆巷这样的古老村落却到了需要保护的时刻。
古村落的保护,不光是修缮几栋物态的,具有历史风貌的房屋、庙宇、街道,更主要的是维系和延续原住民的非物态的生活流:固有的生活方式、生活记忆、生活智慧、生活风尚。
这是2008年第6期《民间文化论坛》上刊发的陈勤建的论文《古村落(镇)原住民生活流的可持续发展——古村落(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思考》中的一段话,我深以为然。时代的发展,让这些人不断地撤离他们的村子。必须承认,他们对于自己出生的这个村子,充满赤子般的深情,也无限怀恋曾经的传统生活,但他们又要去外面生活,追求城市生活的繁华与舒适。他们的工作单位在城里,他们的生意场所在城里,他们的客户也在城里,尤其是他们的小孩更需要得到城市的良好教育。村落里出生的人,寻求迁移,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些年,我见过不少从陆巷里走出来的人,公司老总、白领、打工妹、小公务员、创业者,应有尽有。或会议间隙,或私人饭局,只要跟他们聊起陆巷,他们都无不怀念自己的家乡。但他们让父母亲也搬离陆巷,跟他们一起,在吴中,在苏州,或者更大的城市安家落户了。现在,他们最多也就是偶尔回忆一下陆巷的果园和小吃,如果父母还有在乡下的,偶尔再回趟陆巷,返回的时候,后备厢里塞满了枇杷、杨梅和各种湖鲜。这是陆巷对他们的回赠。相反,在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的游客眼里,这个太湖边的村子魅力四射。
现在,在陆巷,仍然能见到不少正在施工的房子,陆巷的原住性正在日益淡化,它的风格也正在发生变化。水井还在,果园还在,但回不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除了已经搬不出老村的原住民,基本上就是那些瞄准陆巷旅游发展势头,想在村子做些营生的人了。陆巷不再是更多人的故乡,而是一个赚钱和发展事业的地方。我研究过他们的身份,有大学生创业者,有游客,建筑工人,有租户,他们在这里做些小生意,也有经历了一场爱情之后带着刻骨铭心记忆的失恋者来这里疗伤。陆巷,更像是一个时空的集市,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是,它的外衣,仍然是一座古老的村落。
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陆巷不会在意这些,但这些恰好在改变着陆巷。
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有一句经典的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心。同样的道理,吴中有那么多的传统古村落,独独是陆巷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内心世界。陆巷是我人生履历中偶遇到的一个古老村落,因为喜欢,就蠢蠢欲动,给它写下了这些文字。没有停留在太湖风情的表面抒写,而是尽可能地站在历史的维度考察了一个古老村落的诞生、裂变——于我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异乡人寻找吴文化脉络的一次冒险与尝试呢。
叶梓,原名王玉国,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鲁迅文学院第2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苏省第五期“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中青年学术技术带头人,东吴文化领军人才。出版有散文集《陇味儿》《石湖记》十余部,近年来致力于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研究。现居苏州。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