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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与“海下文化”

2023-04-29周长庚

天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周汝昌咸水文化

红学家周汝昌在其著作《少年书剑在津门》中自叙:“故乡是一部读不完的书,那页页行行,写着我和俦侣们的青春——它经历的路程,它焕发的风华,它遭受的苦难,它含蕴的情怀。要了解一下我这个人,而了解的第一层,就是明白我所以为我者(形成了我这样的人),原来是在此种样式的‘时空‘风水之中出生而长大的,我怎么也脱离不了那一切的组构和陶冶呀。”

周汝昌出生在天津津南咸水沽,青少年时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乡度过的,他与他的家乡文化即“海下文化”渊源颇深,“海下文化”包含漕运文化、农耕文化、军旅文化、宝辇文化等。从历史脉络来看,周汝昌的家族发展与家乡的漕运文化息息相关。周汝昌本人又是在中华传统文化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这与他诗人气质的形成有着莫大的关系。咸水沽又因周氏兄弟手抄甲戌本《石头记》并走上《红楼梦》研究道路,而成为“新红学”的重建和发祥地。

那么什么是“海下文化”呢?“海下”化指的就是旧时从天津卫三叉河口,沿海河有一条海大道,途经津南咸水沽、葛沽等地,一直到大沽口,海河南岸的村镇旧称为“海下”。那时咸水沽的百姓称“上天津”“下葛沽”,这“上”“下”和我国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密切相关,故此该地域的民风民俗也称“海下文化”。周汝昌对此情有独钟,撰写了许多具有独到见解的文章,体现了周汝昌热爱家乡的情怀,为我们留下了一股“海下文化”的鲜活文脉,是极其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周汝昌遗物中发现有《周氏族谱》,该族谱是由周汝昌的祖父周铜续写。时间是从明末至晚清。据族谱记载,周家是在明朝末年崇祯时期,自安徽桐城避患北方,在天津海河之畔咸水沽镇落籍。始祖周瑚是一位读书人,可却未考取功名。周铜的曾祖父周文选也颇有才华,在四里八乡颇有声名,但也是屡试不第,并未能破壁高飞。周铜的父亲周克友在咸水沽镇曾办团练,成绩颇斐,功在乡闾。后来经僧格林沁保举,朝廷恩赐昭武都尉。周铜的哥哥周镛接办团练成就有加,并蒙恩典诰授武德骑尉。清末周家已到鼎盛时期,成为咸水沽镇的大户,分北院、东院、西院,总称“同和号”。养“登悠”“水梯子”“五百石”三艘出海大船。远到东北沙河子(丹东)、营口,南到江浙,贩运粮食、木材以及生活用品。在镇内开办同和粮行、烧锅(酒厂)、木铺等,又在镇外购买田亩从事农耕,人称“同和小庄”。所以说,周汝昌的家族发展与漕运文化是息息相关的。

周铜一生酷爱艺术,书画成绩,名籍乡里。尤其爱戏曲演唱、民间花会的表演。由他提倡、资助创办了咸水沽镇同乐高跷老会、龙灯会、法鼓会。他创新花会,借鉴戏曲表演,从而丰富了花会的演技。高跷会的渔翁、俊鼓、老坐子均化用了戏曲老生、武生等的表演程式,“傻儿子”“傻妈妈”的表演也融会了曲艺相声的插科打诨演技,使民间花会的表演更加丰富多彩,颇得观众好评。

周铜依然是科场失意,后捐了一名“同知”的官衔。他有生之年,以家居海河之畔的优势,借用了老海河的天然景致自建了周氏花园。楼台亭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名人字画、鹿鸟动禽应有尽有。张伯驹、顾随、寇梦碧等诸位先生均有诗词贺咏,在当年咸水沽镇乃至天津卫也是颇有名气的。

周铜的胞兄周锐是位起家的好手,先是在咸水沽镇东昌号做事,慢慢积攒了家业,购买了田产、海船,开办了店铺。他仍是亲自随海船出海,将家业交与弟弟周铜照管。对弟弟周铜资助咸水沽镇的花会、购买名人字画,非常支持,绝没有“我辛苦挣钱养家,你大把花钱娱乐”的埋怨。

周汝昌的父亲周景颐,是清末科秀才。一介文弱书生,不善经营漕运海船、店铺生意、农田稼穑,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但他却乐善好施周济穷困乡邻,赢得了众口皆碑的赞誉。四里八乡合村共议,为周家献上了“硕果苞桑”的巨幅匾额和“智深勇沉”的银盾,以表示崇敬的情怀。

周景颐在民国初年被乡民推举为镇长,以后又兼商会会长。任职期间,领导镇民抗“牙税”。“牙税”是指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上税。农民赶集贩卖粮食、蔬菜;商店售卖的所有吃食也是要上税的。这一下子惹恼了咸水沽和周边四里八村的百姓,大伙向镇公所申诉。周景颐因势利导,告知百姓,镇当局不便出面,让大家按咸水沽镇居住范围分成四段:东大窑、关帝庙、玉皇庙和外村,团结起来赶走收税之人。百姓有了镇长的支持,在集日到来之际,抄起自家的棍棒、杈子、扫帚,见了收税人先轰后打,一下子赶跑了收税之人。过后县衙追究此事,周景颐以众怒难违,搪塞应付,这“牙税”收缴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时咸水沽镇周边土匪肆虐,抢劫绑票之事时有发生。周景颐和周汝昌都曾被土匪绑劫过,父子与土匪巧妙周旋,商户和镇民集资,几经周折方赎票救回,免于枉死。随后向县衙上书,请来了二十九军的一个排士兵和民团共守咸水沽镇,但因进入咸水沽镇的岔道太多不好把守,后经合镇共议,决定修土城墙一座以挡匪患。

修建土城墙工程浩大,把咸水沽镇围起来需要十几里地的长度。占地、补偿、围墙结构、原料、资金、设计施工等,几经商讨,方案确定。在1931年初春,挖河取土,土草结构的城墙开始动工了。因该工程深得民心,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工程进展较快。到转年的开春,一座一丈多高,外陡里坡,顶部有半丈多宽走道的土城墙竣工了。从此白天城门打开,民团站岗;夜间城门紧闭,民团上墙巡逻,从而堵住了土匪的骚扰,保住了一方平安。为此,咸水沽镇落下了抗匪的美名。

1939年,一场特大洪水淹没了天津城乡,咸水沽镇也未能幸免。面对这场特大灾难,周景颐置自家于不顾,立即召集镇里的乡绅、居民代表召开紧急会议,研讨对策。会议决定,倒塌的住房因陋就简,垛屋盖房,自主营建,乡邻助工;抢节气播种退水的田亩;镇里多方筹资开设粥厂以解冻饿灾荒。粥厂按家、按户、按人口数目发放“粥牌”,每天分两次舍粥。每次领取的无论是米粥或棒子面糊,稀稠程度都能插住筷子,确实解决了百姓的饥饿问题。

每逢年关三十晚上,周景颐总派人查看穷苦人家,黑灯瞎火包不起年夜饺子的人家。送去了东西,放在这家门前,喊一声“东西送来了!快起来包饺子!”主人出屋眼见白面、肉、菜感动得热泪盈眶,就知是周景颐所为。

周家开有一家木匠铺,除了制作门窗户带、桌椅家具外,还出售棺材。每逢穷人家无力购买棺材发送老人时,先赊棺材埋葬死人,以后有钱时再还。穷人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还账,也就不了了之了。故而他家的棺材铺,被人们戏称“舍材厂”。

周景颐任职镇长、商会会长,从不居尊自傲藐视百姓。路遇百姓打招呼,他总是双手下垂止步微笑回应。与文友同好相交,更是出手大方。咸水沽镇存心堂老中医刘锦文与周景颐相交颇深,经常在一起诗词唱和,书道交友。周景颐把家藏的明朝书法家周天球的墨砚送给刘锦文。刘锦文得砚之际,给刚出生的孙子起名“刘得砚”,可见墨砚价值不菲,这宝砚至今仍被刘锦文孙辈收藏。

逢年过节,家家张贴对联,邻居买了红纸请周景颐书写春联。他总是有求必应,一家人裁纸研墨,忙乎过整个腊月才算完事。周景颐特善背临《朱柏庐治家格言》,至今乡邻好多家存有他写的格言墨宝。

周景颐虽然对晚辈要求甚严,但非常尊重他们个人对前途的选择和喜好。支持他们购买书籍和乐器,支持他们学做生意或深造求学的个人理想和追求。可以说,周汝昌在治学生涯中,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苦难,都能坚持学术真理,矢志不渝,这与他受父亲周景颐人格影响的关系是非常大的。

周家到周汝昌这辈时,亲兄弟五人——震昌、祚昌、泽昌、祜昌、汝昌。弟兄们都是爱好文艺的人才,大哥震昌弹得一手好风琴;二哥祚昌因善吹箫,外号“老箫”;三哥泽昌拉得一手好京胡。新中国成立初期,沽人京剧老生邵汉良回乡省亲,与票友们排演京剧《打渔杀家》,在田家坟广场演出,操琴者就是周泽昌。四哥祜昌则是演奏三弦的高手。

周汝昌更是文艺爱好者中的佼佼者,民间法鼓、曲艺大鼓、戏曲的文武场面都能应对。尤其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参加了校方的京昆剧社,以小生的行当粉墨登场,文饰《春秋配》的李春发,武演《虹霓关》的王伯当,昆曲演过《夜奔》的林冲。

周氏兄弟五位,继承了祖辈的文艺爱好,延续了艺术家庭的文脉。所以周家是世代书香、文武兼备的家庭。周汝昌就是在这样传统文化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这对他以后形成诗人的气质和文化信仰也是有很深影响的。

周汝昌深得家长喜爱。故九岁入咸水沽镇公立第十一小学。六年小学经常被散兵游勇强占学校而中断,但他的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国语、外文更加突出。初中考上天津大经路觉民中学,小考、中考、大考均夺头名,外号“铁第一”。

周汝昌高中考取南开中学,入学成绩得了第二名,他深感失落,但也从此不再为“第一”的名次而苦恼纠结了。高二时,日寇轰炸南开学校,失学后他与同学步行到了北郊韩柳墅,参加了二十九军的操练,后因前线战事紧张,二十九军疏散了学生兵。1938年,为考取燕京大学,他考入当年的工商学院附中,插班高三(即现今的实验中学)。1939年,周汝昌考上了燕京大学西语系,但因家乡发大水,未能入校。

周汝昌1940年返校燕京大学,因语文和英文成绩优秀,这两科荣获免修的特许。1941年,燕京大学被封校,他又辍学回家。其间,当过自家铺子的会计、小学代课教师,后来考入天津海关,因参与工友们索薪的斗争,又被开除。1947年,他又返燕京大学,经过考试方才入学。西语系本科毕业后,1950年他考入中文研究院。

周汝昌的求学过程是异常艰辛的,为了疏解自己苦闷的心情,他在家乡的陋室里与老师顾随书信往来,诗词唱和,这段时间也是他诗人气质形成的一个重要阶段。要想研究周汝昌,了解周汝昌的性格、气质和文化信仰,就要先从研究他的家族及家乡的文化开始。

周汝昌的母亲李彩凤出生在咸水沽镇北洋码头的学究之家。周汝昌幼年听母亲讲《红楼梦》的故事印象颇深。她是独女,深受父母疼爱。那时尚没有女子学校,父亲自幼教她读书识字。天资聪慧的李彩凤,经父亲悉心点拨,能读写默背“三百千”、《论语》等书籍。她背着父母,从堂兄弟那里借来《儿女英雄传》《西厢记》等书来偷读。结婚后,堂兄来看她,还捎来一本《石头记》。她通读之后,经常给周汝昌兄弟们讲书中故事。她把春日游览自家的花园时,周家女眷们如《石头记》中女孩儿们一样梳妆打扮,像逛大观园般热闹的场面讲给周汝昌兄弟们听。这些故事令小小的周汝昌听得非常入迷,所以母亲李彩凤应是他“入红”的启蒙者。

周汝昌是如何走上“研红”道路的呢?四兄周祜昌给在燕京大学上学的周汝昌写信,提到胡适先生买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并得到曹雪芹好友敦诚的《四松堂集》,但没有看到敦敏的《懋斋诗抄》。在该校图书馆,周汝昌很容易借到了该书,假期带回家和周祜昌共同研究。那是在1948年暑假,周汝昌从北大校长胡适先生那里借得古钞珍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就是甲戌本,携书回到家乡——天津咸水沽镇。在乡间故园,庭院花木之下,周汝昌与周祜昌一起研读探索。考虑到这个古钞珍本纸已黄脆,不忍过多翻检,为了保护它,遂决意以朱墨两色抄录一册副本。由周祜昌努力坚持抄写了一个暑假方“竣工”。周祜昌为此写有《手抄“甲戌本”序言》与《红夏抄书记》的专文,详细记载了这部经胡适先生慨允留给周氏兄弟的“甲戌副本”的产生过程。

整个暑假,周祜昌在母亲院内一笔一划地抄写“甲戌本”,周汝昌则在父亲院里一个纸条一个纸条地整编“书稿”。因为那时,周汝昌正在搜集一切与《红楼梦》及其作者曹雪芹有关的文献资料,准备撰写《红楼家世》一书——这就是日后轰动海内外的《红楼梦新证》的雏形。

眼看暑假已临近尾声,周祜昌经过不懈的努力抄写,“甲戌录副本”也圆满“竣工”了,周汝昌也将要返校了,但“录副本”还需要与“原本”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的校核工作。因为时间紧迫,兄弟俩就由一人念,一人接听、核校。于是,兄弟二人坐在藤阴之下,口耳相校,闻声看字,遇有疑点,停下来问清楚,不致有误。这样,核校工作也相当顺利。

“藤阴”是什么意思呢?

周氏兄弟出生居住的老宅,紧邻闻名遐迩的“海大道”。“海大道”因清代康熙、乾隆巡幸大沽海口而得名,即是现在从天津直达大沽海口的津沽路。古镇昔日三里长的老街,即是“海大道”其中的一段,循傍着老海河而行。新中国成立后,三里老街改名为:建国大街。

周家老宅就是北方乡镇中常见的土坯房屋,没有砖瓦,也不高大宽敞。四个方方正正的院子相连在一起,呈“田”字形。挨着“海大道”也有临街的“门脸店铺”。

周家老宅院子靠北面有一株老藤,人们都管它叫“藤萝”。虽然老藤不算繁茂,但夏季开花的时候,一串串的紫色花朵香气浓郁,沁人心脾。下小雨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跑到藤萝架下避雨,很是新鲜好玩儿。

这株老藤,也见证了这所院落悠远的历史。周汝昌曾回忆:

原来,寒家真是“家无别况”,只有两株古藤实在可珍。我出生的老宅院里一株,“同立木号”店铺后院父亲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株。此二老藤,树龄恐怕至少超过三百年,估计是明代所植。因为藤萝生长最慢。生长了二十年之久的一棵紫藤,茎干只有一棵粗绳那样。而我家古藤的主干,其围径却和巨瓮相似,可知行家说有三四百年了,并非夸张!所以从祖父起,视若“家珍”,遂取了一个“藤阴斋”的雅号。每到春末,紫花如垂株,清芬满院,又结长荚,中有黑色圆籽,有时拿它作纽扣用。我长大了,离家以后,每读杜老“浥露思藤架”之句,总是乡绪盈怀,亲情满目。我家在清代光绪年间也算是个“进步”之家庭,因此,“藤阴斋”是求大名鼎鼎的南海康有为题写的。我小的时候常听父亲说过:我家的“藤阴斋”的“藤”字是“草”字头,康有为怎么写成了“竹”字头?引以为憾事,但到底不再请名家另题。有一年,古藤的枝条长得十分茂密。有一位姨兄,是个“棚匠”,为人绝顶聪明,能出奇思巧计。他见先父的“书房”太简陋摧颓了,自告奋勇,将四间老屋重新筑高些,立刻变得明亮多了。又为利于古藤的生长,用极长的“棚干”(杉木)搭建了一个又高又大的藤架,将古藤的枝条作了一番整理,竟然盘满了整个架子。每到夏季,藤架正遮覆于书房前,虽是盛暑屋内却无一丝炎热之气。乡间每有拜会先父的客人,置身在“古藤书屋”时,都会觉得心旷神怡,不禁赞叹:这屋里有“宝”啊!乡邻们还曾说,隔着河(老海河)几里远,也能看见这座大藤萝架,常为此津津乐道。姨兄巧思,又作一“半亭”于藤架下:利用藤枝,再立四棵支柱,上覆稻草,用枯树枝装订成“冰裂纹”图样的上下栏杆;中以木座搭成小几,旁置瓷礅两个,简朴而古雅,见者无不赞叹,难得会有这样的思路和风格境界。(周汝昌著《我与胡适先生》)。

周氏兄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开始了“红学”研究的漫长历程。这古藤也承载着周汝昌童年美好的回忆和对家乡的眷恋之情。

20世纪50年代,在周汝昌赴四川华西大学工作前,因路途遥远,当时交通工具也不便,不知还能否再回到家乡,“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四川的山路崎岖,要回家乡一次非常不容易。周汝昌就请当时的名流画家根据他对周氏花园也就是“爽秋园”的记忆,绘出了《咸水沽旧园图》。并请张伯驹先生创建的庚寅词社于画册上题诗。因清代有“豆子?边夜射鱼”的诗句,周汝昌早年曾自号“射鱼村人”,咸水沽也被诗人们称作为“射鱼沽”。也是因为清代诗人吟诵咸水沽有“枫红芦白亦可怜”的句子,所以诗人们又称咸水沽为“枫红芦白邨”。这本画册也成了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名列津门“七十二沽”之一的古镇——咸水沽,自古本是“斥卤不毛”之盐碱地,可是经过黄河引水的灌溉,却变成良田,成为鱼米之乡。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处小小的乡镇之地,却因周氏兄弟手抄“甲戌本”,走上“研红”道路,而成为“新红学”的重建地和发祥地!也因此,我以为,咸水沽这个小镇在“红学”史上也理应有其一席之地。

咸水沽清代时曾为天津八大古镇之一,名闻遐迩。那么咸水沽古时被称为什么呢?周汝昌从青年读书时即“留意于乡邦文献的搜辑,久欲一考其究竟”。他认同明末清初的地理学家顾祖禹在其所著《读史方舆纪要》中援引古书《地理通释》中的论断:“河间之豆子?,今咸水沽也。东去海四十里,地斥卤,广袤数十里。宋时置戍于此。”证明家乡咸水沽这一带即是北齐至隋代的“豆子?”。但也有另一说,认为“豆子?”不在天津东南,而在山东境内,其远源实出《资治通鉴》,其书第181卷《隋纪五》载:“平原东有‘豆子?”。

此两说孰是孰非?周汝昌于20世纪60年代初即写出《豆子?》一文,刊于当时的《天津晚报》之上,文章开头即引出清代四家诗人咏及“豆子?”的诗篇。第一首为天津查礼的《西沽晚归》:

石桥西畔断霞浮,豆子?边晚市收。

独坐船头看雁过,数声啼破海门秋。

诗人咏西沽而提及豆子?,可见当时的“豆子?”已然成为天津的古迹之一,而且是进一步将此地名扩大为天津的泛称了。再如沈廷芳《隐拙斋集·送查大兄重赴天津》一诗有“回辙豆?送东征”的句子,当然还有其他的诗句,也可说明古“豆子?”之地本属天津范围,与“山东之说”无涉。

1992年,周汝昌因见到《津南文史资料选辑》中的《咸水沽小考》一文,“不觉引发旧日的兴趣,因而乘兴提笔”,撰成《咸水沽即古豆子?新考》一文。周汝昌为此函询沽中父老乡亲,探究古镇流传下来的老地名中尚有“窦家岗”一说,其地就在咸水沽东大桥以南,“豆”其实即是“窦”字的简写,“子”与“家”也有音变关系,如“蒿子沽”与“郝家沽”的例子。而“岗”字,实是“?”字的遗痕。我国的大地名一般容易考察,史籍记载也比较详细,书写时也比较“规范化”。而到村庄等小地方,则读音记字便出现混乱了,如同音、音转、音变、简写、讹字等情况到处可见。

周汝昌认为《资治通鉴》所谓“平原东有豆子?”者,那“平原”乃是“平舒”的讹写。因再考《隋书·地理志》,其“河间郡”之下所属,正有“平舒”地名,其下有注:“旧置章武郡”。故《资治通鉴》所据隋代史料已不用“章武”而统称“河间”!由此,我们恍然大悟:豆子?正是“河间”所属之地。咸水沽旧有关帝庙,内置大铁磬上铸字——“河间府静海县咸水沽”,也证明古时咸水沽正属于“河间”所辖。周汝昌所论甚详,用心之苦,足见爱乡之深!

咸水沽过去属于天津南郊。周汝昌生前多次提及的南郊风情民俗中,“过会”是年节相当重要的民间活动。在离咸水沽不远的葛沽,每年的正月十六,镇上花会都会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到此观看,感受浓郁的年俗气氛。葛沽宝辇花会于2014年入选国家级非遗项目名录。葛沽从恢复第一架宝辇到花会民俗活动的全面恢复,得到了周汝昌的大力支持。

1988年5月,周汝昌回到了天津,来到了葛沽。他说,世界上有个和平女神,我们中国也有个和平女神,那就是妈祖林默娘——海神娘娘。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信仰妈祖,妈祖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和平女神。她将对我们的和平统一起积极的作用,我们应该大力弘扬妈祖文化,使之为祖国的和平统一作出贡献。

周汝昌鼓励葛沽弘扬妈祖文化,他说葛沽的民间花会有着悠久的历史,其底蕴深厚,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应该继续发扬光大。周汝昌参观了宝辇,并为“西茶棚”题字。每年正月里的葛沽宝辇花会,西茶棚的旗上明晃晃的就是周汝昌的题字。家乡的宝辇文化也是周汝昌极其关注的。

小站与咸水沽相距不远,是小站稻的产区。海宇驰名的“小站稻”是由清代淮军盛字军统领周盛传,于光绪元年(1875)率部在天津津南小站地区屯垦开发生产而得名,至今已历一百四十余个寒暑。这既是军旅文化,也是农耕文化。小站镇马厂减河南岸至今还存有“周公祠”,正是清代为纪念开发“小站稻”的周盛传兄弟而建立的。周汝昌曾有一首诗作:

古圣神农塑像奇,周公祠庙棣棠枝。

津南一望江南景,万顷春波碧稻畦。

周汝昌对家乡的那一份眷恋赞美之情,浸透在字里行间,跃然纸上!那一片富庶赛过江南的鱼米之乡,那一片如诗如画的津南风俗美景,永远定格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纵观百年“红学”史,周汝昌无疑是最具话题价值的学人。有些研究者忽略了周汝昌青少年时期在家乡的成长及经历,这是有待商榷的。不论是周汝昌的家庭,还是求学过程和“研红”起步,都与津沽海下文化紧密相连。一个人个性的形成受家族、家风、教育、境遇等等的影响,要深入了解领悟周汝昌的诗人气质、“红学”研究、治学观点及方法,应着重梳理其家族史和津沽海下文化的传承脉络。周汝昌有很深的乡土观念,与家乡的漕运文化、农耕文化、军旅文化、宝辇文化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通过他对家乡深厚的眷恋之情,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家乡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始终坚守文化信仰,坚持文化自信,把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传承下去。

周长庚,1980年生,供职于天津市津南区文化馆。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红楼梦研究会理事。作品见于《天津文学》《天津日报》《今晚报》《书法报》等。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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