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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学科视域下的设计人类学理论构建与田野路径探究

2023-04-29房建军沈希子郭鑫鑫

北京文化创意 2023年6期

房建军 沈希子 郭鑫鑫

摘要:本文对设计人类学的现状及进展进行梳理和综述分析,从设计学立场分析人类学介入所带来的视野、理论和方法上的扩展,同时从人类学立场阐述设计学对当代人类学转向所产生的影响。通过两种立场下的分析与综合,探究设计人类学作为交叉学科,在学理、实践上的发展优势,以及凭借这种优势认知世界的视野独到性。在当代,设计学和人类学都需要一种开放的知识实践形态应对人类社会文化的与时俱进,在相互交流中形成切实的 “为时代服务”“为人服务”的研究向度。

关键词:设计人类学 设计方法论 社会设计 反思精神 艺术人类学

一、关于人的设计学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恩格斯的这个经典论述①揭示了人类学与设计学的互构关系。在人类早期文明中,造物活动和造物系统代表着设计最初的萌发,“人类通过劳动改造世界,创造文明,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从农业社会、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到如今的人工智能时代,设计更是成为适应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造物手段和社会发展动力②。在马克思社会经济结构理论中指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关关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③,而生产关系又决定了“设计”这种人类造物活动。反观人类学,其对于人类造物文明展开考察,设计又成为其不可或缺的研究对象。人类学与设计学在物质文化研究的对象上展开同向度的审视,都面向人类造物行为的本质进行着探索。

(一)从关注“物”到关注“人”

关于“设计”的定义,有研究将设计与“解决问题”画上等号,将其看作是一种“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造物活动;但是这种表述较为狭隘,仅仅是出于工具理性与实用主义的考量。用学界公认的解释则是“对人造事物的构想与规划(conception and planning of the artificial)”,设计是“一种设想”,以及把这种设想“通过合理的规划、周密的计划,以及各种方式表达出来的过程”④。回顾设计的发展历程,其概念诠释也是不断变化的。设计的英语“design”可以追溯到拉丁语的“de-sinare”,是“做-记号”的意思,由此可见设计原初的概念和理念表达了一种装饰意图,使得造物活动与美学紧密相连。现今“design”的涵义在十六世纪意大利语“disegno”开始显现,这是“设计”涵义的萌芽,虽然更多地被诠释为“艺术”概念,但是其倡导的用“灵魂”、用“心灵”去感受,可谓是文艺复兴人文意识的代表。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现代设计诞生,包豪斯的理论给予了设计三点特征:艺术与技术的新统一;设计的目的是人而不是产品;设计必须遵循自然与客观的法则⑤。现代主义设计的理念核心是明确的“人”的位置,即设计需要关注人本身。当然,现代主义设计的“人”最终将被冰冷的标准化所覆盖,因此,应对多元需求的后现代主义应运而生,设计迎来了人本主义理念的革新:莫霍利·纳吉(Moholy Nag)在著作《运动中的视觉》①指出,设计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服务于“人的生活”;亨利·德雷夫斯(Henry Dreyfuss)在著作《为人的设计》②中指出,设计师是“家人”的角色,设计承担着提升人的生活质量的意义,并出版《人体尺度》③一书,提倡将人体工程学在设计中系统运用,正式奠定人体工程学学科。在此之后,维克多·帕帕纳克(Victor Papanek)在著作《为真实的世界设计》④中提出了设计伦理的概念,进一步深化设计的理念内核及伦理属性,强调设计的社会责任、人文情怀和作为设计师所应具备的道德操守。由此,“以人为本”的理念转而成为了现代设计的宗旨与目标,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设计学就在这种人本主义的不断求索中发展壮大。

(二)从“自在”到“自觉”

在当代,设计“为人服务”已经成为了一种共识,设计在“以人为本”的理念驱动下,出现了两种表现:作为“自在”的角色;作为“自觉”的激活。“自在”是指设计的无限制、无要求地为现有生活和人服务,依据现代人表现出的消费习惯和消费倾向展开设计,重视市场但是忽视人文属性、轻视自然和能源消耗,缺少设计道德与社会责任;“自觉”是将设计置于“前消费阶段”,担负起设计伦理与文化传播与表达的应有之务,唤醒消弭于消费主义经济模式中的人文主义立场。设计作为一门解决问题的学问和方法,为什么反而在处理矛盾中诞生了更多的矛盾呢?当代设计如何更好地承载人的体验、群体的记忆以及民族的文化呢?又如何在符合现代人尺度的同时支撑起应有的人文精神与关怀呢?⑤这时引入理性的人文视角与科学的人文方法为设计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探究手段与实践口径,能够在关注视角、实践形式与研究方法上展开广阔的共融与互补,有效作用于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

人类学介入设计的具体表现则是“参与性的观照”,即通过田野联结“他者⑥”,建立描述性解释,全面分析研究对象的情境原貌,通过总结过去来强调现在,梳理批判性的当代指向。正如设计学中的“参与式设计”亦可称为“协作设计”,即“使所有利益相关者的过程参与设计过程”,参与式设计往往会创造一种对使用者的文化、情感、精神和实际需求更敏感,更适应的环境,在集体反思中支持多个参与者之间的相互学习。设计在人类学介入下的“他者”身份转型,能令所有设计的利益相关者都参与到知识共享的社群网络中来,自下而上地提供创新策略,完善设计对象背后的生产动机与文化价值的整体图谱,从而使设计可以更好地干预物质表现,创新知识生产和塑造生活体验⑦。

总而言之,人类学介入设计的价值可以梳理为三个层面⑧:方法论层面、知识论层面及本体论层面。在方法论层面上提供了整体观的田野调查及民族志书写等定性研究方法,使得当代设计在“大数据”等定量研究时得以获得“主体在场”的定性分析,以更深刻的“文化体验”和“文化静观”,补偿设计学对人的理解手段的缺少,提升研究信度,丰富设计的人文属性,促进设计程序前端调研的深化和完善,激活“自觉”的设计创新表达,促进产品、服务和系统的设计优化。在知识论层面上提供了“他者”的视角和批判思维,以人类学深刻反思精神和强大的文化批评传统进一步拓展设计与实践中所需要的多元价值、理论依据和创新突破,不断深化设计批评的学理建构。在本体论层面提供了深入认识“设计行为的认识主体与知识生产之间本质关系”的路径,促进设计在意义创造与交流的、复杂的体验过程中不断推进传承与创新,实现对人性更深层理解,指导人类设计的知识生产与实践创造走向适应当下和未来生产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可持续发展。

二、关注设计的人类学

(一)人类学的物质文化研究

回顾人类学的发展历程,对于人类造物的考察与造物文化的研究从人类学创立伊始就已经开始了,这也是人类学与设计学最初的相遇。诸如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在《原始文化》⑨一书中对人类文明的几个阶段进行了系统的物质文化考察;路易斯·亨利·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的著作《古代社会》①中对人类早期社会的经济和文化发展,谋取生活资料方式等进行了全面考察;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②一书中对特罗布里恩德人的独木舟设计和建造技艺进行了深度描述……人类学经典著作中对物质文化和设计实践的考察数不胜数,哥伦比亚籍美国人类学家阿图罗·埃斯科巴尔(Arturo Escobar)在《振奋人心的人类学想象:转型空间中的本体性设计》③一文中指出,人类学视角下的居住空间转型是在观照设计所创造的当代物质文化,其源于人对新的生活方式的追求,背后蕴含着人的存在方式的变革。安·斯玛特·马丁(Ann Smart Martin)和J.瑞切·加里森(J. Rachel Garrison)在《美国物质文化:研究领域的形成和发展》④中提出,人类学、历史学、艺术史三个学科的理论话语为物质文化提供了基本研究方法和视角,是物质文化研究的源头⑤。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人类学和社会学学者开始初步参与到企业战略和市场经营工作中,对物质生产、消费者体验和传播营销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设计师和人类学家基于工商业正式开始展开实践合作⑥。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管理学家乔治·埃尔顿·梅奥(George Elton Mayo )等管理学家开始注重企业中人的因素,研究人的个体行为和群体行为,西方管理理论进入到了行为科学管理理论阶段,引发了人类学家参与工业生产和企业经营的热潮。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人类学和更广泛的社会学作为国际工业设计协会(ICSID)⑦的附属机构,对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的国际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诸如都市人类学、商业人类学、工业人类学等诸多分支学科不断涌现,人类学家与设计师开始深度合作,为设计人类学的出现创造了机会。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类学领域出现了“物质文化转向”的趋势⑧,对工业时代、消费文明和大众文化展开批判研究,在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中,日常生活、消费、空间等理论话语形成交汇,从而逐渐生成由“物”指向“文化”的研究范式,又借助文化研究的广阔视野向身份、自我、物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纵深领域拓进。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和巴伦·伊舍伍德(Baron Isherwood)基于对前现代背景连续性的假设,建立“消费的人类学”。英国社会人类学家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r)基于消费与人之间积极的互动关系,以家庭为基本单位探讨发生在室内空间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类学更加关注物品的社会生活,正如社会学家哈维·L.莫洛奇(Harvey L. Moloch)在《都市财富——空间的政治经济学》⑨所述,人与物的相互依存、物资与社会的汇聚,是持续不断的过程。“物从哪里来”,这个曾经的次要问题,如今成为社会科学中核心的问题。戴安娜·扬(Diana Young)对生活在澳大利亚西部沙漠地区的人们,将废弃摩托车进行定制改造这一设计活动进行了系列民族志研究,该研究在承认“设计造物”具有设计师独特的灵韵基础上,着眼于造物在普通大众实际使用过程中被赋予的社会化改造。设计人类学就在这种对物的共同关注中不断育发,在物的“过程”观考察中强调关注物的运动“轨迹”和“重新语境化”,通过物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变化从而透视其中所映射的文化框架和文化内涵。

(二)设计作为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设计”本身也是人类学研究的一大对象,由商业文化影响而发展的设计民族志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部分。设计民族志是在实践层面上将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应用于设计实践的考察中,为产品设计和市场运作的商业运作提供服务,在消费经济领域和商业跨民族、跨国家全球扩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年来,设计民族志也被应用于社会创新和社会基层治理等领域,并愈发重视文化语境与思辨性,并往往被视为设计人类学的重要研究方法。英国人类学家,兰卡斯特大学教授露西·萨奇曼(Lucy Suchman)参与施乐帕罗奥多研究中心(Xerox PARC)①的研发战略,被商业媒体誉为“人类学如何改变设计,提高商品成功率”的最佳实践案例。设计史学家艾莉森·J.克拉克(Alison J. Clarke)在《设计人类学:转型中的物品文化》②一书中汇集了人类学家、设计师、艺术家对设计现象展开的讨论,以人类学视角诠释设计实践。基斯·M.墨菲(Keith M.Murphy)总结人类学与设计学的三种关系③:“设计的人类学”,设计作为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为设计的人类学”,人类学作为方法纳入设计流程;“为人类学的设计”,设计思维带给人类学发展的启迪。甘恩(W. Gunn)提出了设计人类学的三分法:服务于人类学的设计人类学;服务于设计实践的设计人类学;设计和人类学平等发展、超学科融合的人类学。总而言之,人类学和设计学拥有深厚的交融基础,无论是立足设计学领域、人类学领域还是交叉学科的领域,设计或为结果,或为过程,二者都在同向度的发展中互为补充。

(三)从艺术人类学到设计人类学

艺术人类学的研究建立在西方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基础上,早在二十世纪初就随着人类学传入中国,但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才受到显著关注,时至今日,三十余年发展的历程中,艺术人类学实现了自身的中国化,从1999年的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会,到2006年的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再到众多高校成立艺术人类学研究所,招收艺术人类学方向硕士生、博士生,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也拓展了文化创新发展、艺术乡建、生活样式设计等专委会,艺术人类学研究队伍不断壮大,交叉学科原创性研究不断深入。其中,设计人类学作为其分支之一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④中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文化建设提出要求,强调必须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人类学为艺术设计进一步开发利用非遗及其“活态”塑造提供了良好的研究视角与方法⑤,要求艺术创造者、设计师像人类学家一样进入不同历史维度的艺术发生、发展的现场,通过对艺术场景、艺术过程的深入探索与详细观察、记录展开与非遗主体的对话,明晰所利用转化、所创新设计的非遗艺术的全貌及其对人的价值与意义。艺术人类学的介入为设计程序前端的调研分析提供了从“物象”表征到“物态”全景的转变,田野实践天然地反哺理论知识,许多难懂的论述因借助田野实践迎刃而解,同时为设计构想提供文本参照,为设计展开指明路径,设计师在身份上兼为文化研究者和观察者,进一步深化设计师综合化素质。

在《设计·手艺与中国文化复兴——方李莉谈“设计与文化”》⑥一文中,方李莉研究员谈及了艺术人类学与设计人类学的关系,她指出,设计人类学包含在艺术人类学之中,设计人类学是艺术人类学的分支之一。两者都涉及地域文化研究,并在其基础上展开对艺术符号、审美形式、艺术风格的研究;同时,二者也关注社会性,即生产、流通和消费等问题。设计人类学不但袭承了艺术人类学的研究方法、系统思维,更为显著的是继承了人类学的批判性和反思性。再者,以设计作为对象的设计人类学同样继承了设计学的基因,即设计人类学考察人的社会性、文化性,更关注人的生物性。但是与有些设计单纯考虑实用性不同,设计人类学不仅仅考虑人机功能,或者是将人机功能作为第一要义,也不主张消除地域文化,为国际性的风格服务,而是在重视人机功能的基础上,重新思考各种不同跨文化的设计比较,强调设计的多元性和文化性,强调设计的社会创新效益。

从这种意义上看,设计人类学脱胎于关注民族艺术的艺术人类学,其天然就具有适应社会设计、非遗设计的研究需要⑦。中央美术学院周子书副教授在论文《创新与社会:对社会设计的八点思考》⑧以及主办的系列社会设计讲座中均从社区的角度指出设计对于社会基层治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用专业的设计思维与艺术语言去增强那些低收入人群的生活福祉,去解决或缓解当下面临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用社会设计的方法去修复和重构组织创新中的社会关系,这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设计师所共同面临的历史命题”。设计人类学将作为社会设计专业的必修课程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的课堂,再次表现了设计人类学在中国式现代化和乡村振兴战略中所能发挥的重要设计研究作用,“不是将各学科的信息进行简单地叠加或混合,也不仅仅是各部分的总和,而是会对真实世界的各种复杂问题提供新视野和创造性的解决方案”。①广东工业大学张黎教授指出,设计人类学是一门新兴的学术学科和实践,它将设计思维和人类学研究的优势整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互利的关系。它试图理解设计的过程和人造物如何帮助定义人类的意义,并关注设计如何将价值转化为有形的体验。她认为设计人类学作为一种方法论被提出,可以重新定义人类学和设计创新,作为对传统人类学与设计创新的批评,使其成为非殖民化的文化参与实践②。东南大学孟凡行教授也在论文《艺术人类学的基本问题与学科发展新方向》③中指出设计人类学对非遗“活态”传承的重要意义,要求设计研究者走出书斋,离开电脑屏幕和数字资源,“像人类学家一样进入非遗艺术发生、发展的现场,通过对非遗创作场景、艺术过程的详细观察和记录,通过与各类艺术主体的对话,明晰艺术的全貌及艺术对人的价值与意义”,进一步深刻设计实践的文化关照和内涵传播。

三、设计人类学的向度

(一)设计人类学关注“概念”和“实践”

设计人类学将设计作为一种预设的概念,是早于物质实现之前的思维创造,并以民族志描述的特殊模式来对待设计,即研究当代设计与设计师的知识、价值观、实践和制度安排。从第一个方面来看,设计作为“概念”,正如弗里德里希·恩格斯(Eriedrich Engels)宣称的,人类的行为与其他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人类的行为是由“预先设定的目标”驱动的,人类是生产,动物只是收集④。正是设计这种先于实践的“概念”,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设计的能力被认为是人性的组成部分。设计人类学更加关注“体验”,人类学对实践的态度是“静观”,在长期亲历性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深刻描述“他者”的实践体验;设计学对实践的态度是“干预”,通过理论指导或技术手段直接改造社会、文化和现实问题,创造和更新实践体验。人类学和设计学归根结底都落脚于人类创造实践的“体验”之上。因此,设计人类学作为人类学和设计学的交叉学科,同样关注人类创造实践的“体验”,通过深刻的体验,建构深层次的文化理解、阐释与描述,也面向社会、市场和受众展开设计体验,通过对设计创造实践和消费过程中发生机制的深入研究,架起传统与创新、文化与市场、需求与要求之间的桥梁,在设计体验、设计实践和设计批评之间纳入人类学的强大文化考察传统与反思精神,面向受众、民族、社会和时代开展创新实践。在这一论证上,西南民族大学民族艺术综合实验教学中心主任吴敬忠更是进一步提出,当代设计正从“用户体验”转向“人类学研究”,对于满足人类多样化与个性化需求研究的设计人类学的需求愈发迫切。设计的对象更是从产品的“物”本位转向“人”的服务为中心,相较于“用户体验”所构建的“物—人”的直线关系,愈发复杂的设计和生产问题,以及链接传统与现代的时代要求,呼吁深入完善人本位的“人—物—生活”的综合性思考,人类学对于实践的观照为解读文化生态、衡量技术互动与批判同质化提供具有可持续发展的设计方案。⑤

(二)设计人类学关注“批判”和“反思”

如前所述,设计在人类学中往往被看作一种对物的“反省”,先产生“概念”,而后投射现实,进行设计创造,设计的再思考和人类学的再思考在各自的反思性转向中互通。长期以来,人类学家致力于在田野调查的环境中保持“他者”的态度,在对其产生影响中努力保持中立,人类学的反思往往意味着人类学家在写作中纳入特定的详细背景,并阐明偏见的潜在来源,同时寻求一种分析的批判性位置,以此对既定秩序提出挑战。反思转向使得人类学知识或多或少让主体间相互作用产生的这一概念成为主流。而设计的介入有利于人类学在田野调查中对研究和人工制品的生产进行深思和反思的交织,从描述与观察向前推进为观察参与,在批判性的质疑之外成为正在进行的生活情境中的参与者,而非超越者和脱离者,有助于实现持续的反思性。露西·萨奇曼(Lucy Suchman)指出,要将批判的设计人类学作为当代更广泛人类学的一部分,使设计人类学成为对人类生活条件和可能性的一种推测性探究,同时致力于将设计活动置于所处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中,以过程的、整体的方法为基础进行设计,从而提升参与者的能动性。①

(三)设计人类学关注“生产”和“消费”

20世纪80年代“消费人类学”的出现,使得人类学从传统的社会性生产流通深入到现代市场经济体制下的消费文化研究,其成果很多被纳入设计史和设计管理的研究范畴,以及上文提及的设计民族志方法,都为设计人类学对于“消费”的聚焦奠定基础。英国人类学家、伦敦大学学院教授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r)提出以家庭为单位的新消费理论,考察关于建筑和室内设计中人与物的关系;哈维·L.莫洛奇更是立足“从生产到消费”的范畴构建设计人类学理论,从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消费社会”观点出发,提出要透过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看待物品的文化表征,在“生产—消费”的过程中的继承、重塑与改造,在普遍批判的“消费社会”中发现文化在社会语境中的积极变迁。②此外,英国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也持有相同观点,重视设计过程中的人类学参与,发现设计、生产与消费环节中的文化体验与知识创新③。因此设计人类学并非是执着于“原始艺术”的、单纯的继承者,而是关注生产和消费环节的积极创新者,在人类学方法的深入考察中,深刻理解设计实践和生产关系中“人—人”“人—物”的复杂关系,复杂关系下的生产性,以及生产性背后蕴含的诸如权力、制度、媒体、流通等多方面的议题。

(四)设计人类学关注“想象”和“未来”

在《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中,保罗·拉比诺(Paul Rabinow)认为,人类学要从传统方法论中解放出来,不再把重点放在过时的人身上,而是着眼于当代与将来,人类学家需要具备当代研究的视野与能力④。当然,人类学的视角如何权衡历史与未来并非本文的关注点,上述观点的正确与否也暂且不论,而是从中表现出人类学推测性、想象力的重要性。设计人类学通过设计的介入,使得民族志将视角从描绘历史性的实践,扩展到建议的、面向未来的实践,并通过设计活动进行促进,更清晰地对未来的劳动、创造与生活进行有意识地塑造和投射,并鼓励在创造未来的过程中进行批判性的反思。

四、设计人类学的田野路径

四川大学徐新建教授在《人类学的多田野:从传统村落到虚拟世界》⑤一文中兼顾逻辑与现实的关联呼应,概括出了新时代人类学进入田野的五形模式,给出了尽可能平行互补地理解迈入数智文明的新路径,其同样适应于设计人类学的田野架构和研究路径:“上山—下乡—进城—入网—反身”,这五种田野路径并非线性的轮替,而是围绕主体同时进行的多线田野作业。

人类学概念中的“山”有两重含义,既指远离平原的边远高地,也指先于都市工业存在的“原始”类型,意味着对文明本源的漫长探寻。设计人类学“上山”即“溯源”的过程,通过线上线下的调查研究先将视野置于整体性的“高地”之上,捋清研究主体的文化生态系统,尽可能地发掘非遗手工艺的原始风貌,正如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文明缘何难上山?》⑥一文中提到,“如果你想知道小乘佛教传入之前我们的祖先,国家之前我们的祖先的样子,那就到山上去看⑦”。以充足的前期准备迎接“下乡”工作。

“下乡”即具身性进入田野。“乡”多指“乡土中国”,以费孝通的返乡考察为代表,费孝通借助人类学田野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那些被称土气的乡下人是中国社会的基层。”⑧其中的“乡”指农耕、农业、农村,“土”代表底层、百姓、村民。“下乡”即是在知识与实践论意义上将其非遗本身固有的整体性予以还原。以非遗手工艺的研究为例,设计人类学的“下乡”不仅要将手工艺本体、传承人主体以及相关非遗受众纳入参与观察中,更要重点观察记录非遗的艺术本体演变、生产与流通方式转向、审美意象与文化相关关系、艺术价值与形式特色等设计相关要素,既是完善非遗手工艺本貌、积累设计素材,同样是为设计批评提供参照。

“进城”,则走了一条从乡村到社区再到城市的迂回之路,先以传承人具体田野为基本的“传统”要素积累,再进入社区进一步完善“时代”性质的流通和服务现状,最后再汇集为“农村包围城市”,进入“城市”了解非遗手工艺本体的生产流通和传播,以及设计创新、设计转化和衍生品的发展情况。设计人类学是跟随研究对象,即非遗手工艺从乡村(传承人艺术创造)到城市(设计赋能)的一个非遗实况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设计人类学超越了具体的地域边界和学科局限,并从实证经验升至形而上的精神层面,与人类学的哲学及审美维度形成了互文。

设计人类学的“入网”,不仅是给予了网络民族志的田野途径,更重要的是应对了非遗数字化传播的现状。与过去单一的线下调研不同,现在观察非遗需要同时考察同一对象的两重世界——如线下与线上的博物馆,更不用说非遗设计的数字化产品,更是必须通过“入网”进行考察。因此“入网”是人类演化的科技成果,同时也成为人类学转型的重大象征。另外针对设计人类学对于非遗手工艺“镜像化”的批判,“入网”并非起身离场,而是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虚拟现实的层叠,力求完整的社会经验与直观事实的描写再现①。当然,“入网”也要秉承人类学“他者”的身份,不能成为网络居民,而更应该通过大量的“入网”观察和具身在场实证,发掘非遗手工艺的智慧和意义,发起对设计转化滥觞的批判,并警惕思想意识和价值领域的进一步工具化,对非遗活态传承和设计转化提出创新策略。

设计人类学的“反身”,是对人类学反思精神的发扬。对于设计人类学而言,“反身”与单纯的“设计反馈”不同,需要所有的“设计参与”展开批评反思,这里同样以非遗手工艺为例。在设计创新的过程中展开反思,需要对非遗手工艺的文化本体进行考察,衡量文化的关联性,避免在设计过程中出现挪移、变质和捕捉物质性的纯粹异质性;需要“聚焦个别”,对传承人的参与体验和诉求进行考察,如是否尊重文化、市场的相关诉求,并达到传承人的预期效果等;对创新程度进行评判,对设计的同质化、全球化的理解提出挑战,追求面向受众、市场和时代的非遗手工艺“重释身体”,结合本土化,普适性以及微观见解的受众需求,达到设计创新的目的②。设计人类学的“反身”并不意味着“反身离场”,与“具身在场”并不冲突,反而“反身”所代表的批判与反思鼓励深入的具身认知,指向认识与实践的知行合一。

五、结语

设计人类学是一个新生的且仍在快速生长的交叉领域,作为设计学与人类学交叉领域,设计人类学发端于设计师与人类学家的实践合作,更在物质文化研究上展开同向度的审视,向着理论纵深不断探索发展。它建立在艺术人类学30余年的中国化历程之上,非遗设计、社会设计乃至当代设计发展需要不断促使设计人类学融入设计学研究中。设计人类学关注“概念”和“体验”,关注“批判”和“反思”,关注“生产”和“消费”,关注“想象”和“未来”,在面对传统文化传承创新,人民和设计需求多元化的现状下,为解读文化生态、衡量技术互动与批判同质化提供方式方法,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中的设计实践探索一条可持续的发展路径。总而言之,设计人类学在体验经济的浪潮中,可以凭借其对技术、文化与实践的综合认知视野,对文化生态的整体观考究,以及其深厚的人文情怀和强大的反思精神,超越学科界限进行探索和探究,从而促进实践与理论的紧密结合,将社会理解推进到设计议程的最前沿,以更加开放的知识生产与实践体验面对社会发展、文化传承和人类需要。

作者:

房建军,北京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研究实习员,研究方向:文化产业管理、设计理论研究

沈希子,东京工业大学环境社会理工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建筑人类学、住宅设计

郭鑫鑫,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产品设计与理论研究

(责任编辑:曹翊钧)

Abstract: This paper reviews and analyzes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progress of design anthropology, and analyzes the expansion of perspectives, theories, and methods brought about by anthropological interven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esign studies. At the same time, it elaborates on the impact of design studies on the contemporary anthropological turn from 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Through analysis and synthesis from two perspectives,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development advantages of design anthropology as an interdisciplinary discipline in terms of theory and practice, as well as the unique perspective of understanding the world through this advantage. In contemporary times, both design and anthropology require an open form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 to adapt to the advancement of human society and culture, and to form a practical research direction of "serving the times" and "serving people" through mutual communication.

Key Words: Design Anthropology, Design Methodology, Social Design, Reflective Spirit, Art Anthrop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