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旅行文学研究的述评与展望
2023-04-29解佳
解佳
[关键词]旅行写作;中国旅行文学;文学旅游;旅游文化;跨学科
[中图分类号] F59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3784(2023)01-0123-09
从古至今,旅行既是文学创作的灵感来源,又是写作的重要主题,而写作也使得想象中或现实里的旅行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足迹,给后来者以知识或勇气,旅行与文学相交织所产生的旅行文学构成了人类文明史的重要组成部分[1]。在大众旅游发展成为现代社会重要产业的过程中,文学又成为核心的旅游资源之一,乃至衍生出“文学旅游”这一重要的细分市场[2-3]。由于中国和西方有着不同的旅游传统和文学创作传统,对于旅行文学的理解也各有侧重。例如,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文人游记传统,因而我国的旅行文学研究起始于古代文学领域,而西方的旅游文学主题随着社会变迁从朝圣、探险发展到观光休闲,针对旅行文学开展的研究则从依附于历史、地理等学科的边缘地位走向深受人类学、社会学在内的各人文社会科学重视的显著位置[4]96。近年来,我国旅行文学研究成果丰硕,呈现多学科齐头并进的盛况[5]59。然而,由于旅行文学的定义和内涵在学界长期存在争议,不同学科在理解和研究旅行文学时存在不小的差异,因此有必要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重新明确旅行文学的定义与内涵,梳理各学科视角下旅行文学研究的议题与成果,为学科对话提供基础,更好地阐明旅行文学的丰富价值及其未来发展方向。
1 旅行文学的定义与分类
旅行文学是旅行写作(或称旅行书写)的产物。然而,对旅行文学下定义却存在着诸多方面的困难。首先,因为我国从古至今存在着“游记”这一重要的文学体裁,但旅行文学是否等同于“游记”这一问题就存在着争議。如陈涛所言,迄今至少有两种代表性观点:其一,旅游文学就是游记文学;其二,旅游文学指的是以旅游为题材的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在内的文学的总称[6]89。就陈涛的总结而言,狭义的旅行文学指游记,而广义的旅行文学体裁广泛得多,包括回忆录、新闻纪实、书信、自白、诗歌、戏剧等各类文体。其次,书写的主体是否一定要是旅游者也存在着争议。有部分研究者认为,书写的主体一定要是旅游者,如陈涛指出,旅游世界是属于旅游者的,而只有写旅游世界的文学才可能归入旅游文学[6]91。然而,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例如,冯乃康提出,旅游文学可以是以旅游生活为反映对象, 抒写旅游者及旅游工作者在整个旅游过程中的思想、情感和审美情趣的文学[7],书写主体因此扩展到了旅游工作者;乔正康在1989年出版的《中国旅游文学》一书中指出,一切跟旅游或旅游服务有关的文学作品都可称为旅游文学,同时具有地方特色、历史意义的与旅游点有关的戏曲、小说、人物传记,等等,都可以属于旅游文学的范畴[8]。按照这一定义,旅行文学书写者的范围就更广了,不仅仅包括旅游者和旅游工作者。
除了体裁与作者,旅行文学的定义还存在着第三方面的困难,即“真实性”。传统研究路径格外重视作品的非虚构性质,强调记录的真实性。最严格的真实不仅表现在文学主体旅游者的实在性,即旅游者确有其人、旅游确有其事,同时要保证旅踪的亲历性,即旅游者是自己亲身经历、亲身见闻、亲身体验的,而非根据旅游资料想当然的[6]93。按照这种真实性的标准,历史上许多经典的旅行文学都受到质疑,例如《马可·波罗游记》《曼德维尔游记》等。持这种严格、客观、真实观点的学者往往还认为旅行文学有着去伪存真、忠实记录的使命。然而,随着对旅行文学的研究延展至文学、人类学、社会学、比较政治等领域,旅行文学作为一种“叙事文本”的特性受到关注。学者们对于“写作者是否一定要亲临过旅行之地”产生争议,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发现,即便亲临过某地,其作品也不乏想象与虚构的成分。因此,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可旅行文学是客观世界与作者建构的主观世界的融合,作者在叙述中所体现的写作技巧、价值立场乃至写作本身的社会历史背景都受到了重视。
回顾有关旅行文学定义的争论不难发现,随着旅行活动的大众化以及有关旅行的书写越来越普遍,总体来说,旅行文学的内涵逐渐变得丰富,远远超出了游记的范畴。鉴于文学本身的“暧昧性”以及旅行这种活动的复杂性,浙江大学的张德明教授提出了两个简单、实用的工作性定义,作为讨论旅行文学和写作的基本出发点:首先,旅行是旅行者从现实世界到可能世界的空间移动;其次,从旅行文学角度看,写作也是一个从现实世界到文字建构的可能世界的移动。同时,他认为旅行的书写总是在真实与虚构、真理与谎言之间滑动[9]。张德明教授所提出的定义另辟蹊径,围绕着旅行与文学这两种活动的共同特点展开,即都在“可能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移动。综上,游记可以被视为旅行文学定义的最窄范围,而“有关从“现实世界”到“可能世界”的空间移动的文学作品”则可以被视为旅行文学定义的最宽泛范围,所谓的从现实世界到可能世界的空间移动是包括了古今中外因探险、战争、外交、移民、贸易、宗教朝觐和休闲娱乐等而发生的人类空间位移活动。
鉴于旅行文学研究的蓬勃发展以及社会科学中的“文化转向”,即20世纪80年代以来掀起的一波从文化、意义和符号的视角切入来研究历史、政治、经济等问题的学术高潮[10]205,本文认为目前可以采取最宽泛的定义方式,尽可能地将旅行文学放置在一个更开放的领域中挖掘其意义和价值。由于此定义包含了所有可能的旅行文学形式,因此在该定义的内部可以进一步梳理出2个维度,将旅行文学进一步划分4个不同的种类,这2个维度是“虚构—真实”和“外物—自我”。“虚构—真实”用以区分旅行文学偏重科学性或艺术性,而“外物—自我”用以区分旅行文学叙述对象的差异。外物指山川地貌等自然环境和日常生活、习俗节庆等社会环境,自我指个人经历、成长与转变、意识与价值等。图1阐释了本文所区分的4种类别的旅行文学。
需要指出的是,分类中的2条轴线被标注为虚线而非实线,表示这4类旅行文学的边界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模糊的、流动的,这是因为旅行文学的特殊性。首先,旅行文学基本上都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例如,《马可·波罗游记》一方面基于旅行家马可·波罗沿着丝绸之路东游的真实经历,另一方面又包含了众多道听途说的奇闻怪谈[11]。又如,对嬉皮士文化影响巨大的旅行文学作品《在路上》虽然是一部小说,但融合了作者杰克·凯鲁亚克数年的旅行经历[12]。其次,所描述的对象虽然偏重外物或偏重自我的区分,但基本也都是外物与自我的结合,如陈涛所指出的,“在旅游文学中呈现的旅游世界是双重的,它是客观的外在世界与旅游者内在世界的融合统一”[6]94。同时,虽然特定类型的旅行文学偏重科学价值或艺术价值,但总体而言都既有科学价值也有艺术价值。具体来说,偏重真实且以描述外物为主的这一类科学价值较高,以地理志为代表,如徐霞客的游记,同样真实性较高但偏重描述自我的以个人游记为代表,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虚构成分较多,并且以外物为主要对象的这类旅行文学,以旅行小说为代表,如《西游记》《曼德维尔游记》等;而虚构成分较多,但以自我为主要写作对象的这类作品则以自传体小说为代表,如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在考量虚构成分较高的旅行文学时,其艺术价值高于科学价值。
同时,本文提出的分类也为理解不同学科视野中的“旅行文学”提供了参考。例如,地理学较为重视真实可靠且描写外物的文本,这些文本中隐藏着山川地理的变化以及风土人情的多样性;历史学家则对描写外物与内心的真实文本感兴趣,因为通过热爱写游记的重要历史人物如柳宗元、苏东坡等,历史学家能够管中窥豹地接近史实;相较之下,文学研究者没有那么强调真实性,更多地关注文本的叙事技巧、想象与象征等,也会对偏向自我的描述情有独钟。不同学科从自身关切的问题出发,以旅行文学为研究对象,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2 学科视角下的中国旅行文学研究
2.1 文学
游记在我国古代文学中占有特殊地位,国内最早对旅行文学展开研究的领域也是古代文学。在中国古代,游记是散文的一个门类。皋新和沈新林认为,游记是地理与文学的结合体。具体地说,游记是以描摹山水名胜、记叙游踪风情为内容的散文[13]63。王立群指出,不论游记的具体形态如何变化, 是采取笔记、日记的方式,还是书信、诗歌等方式,游踪、景观、情感都是游记文体的三大基本要素。中国古代游记主要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诗人之游, 二是学者之游。诗人之游重在描摹自然景色、展现审美情趣,学者之游则以记载地理知识与人文风貌为主[14]156。梅新林和崔小敬认为,王立群所说的游踪、景观和情感被概括成游程、游观、游感更为合适,更重要的是,这三者构成一个自下而上的金字塔结构:游程是旅游实践,是创作的基础;游观是经验,是游记的现实内容;游感则屬精神,是情感升华。而相应地,游记可以进一步细分为诗人游记、才人游记、哲人游记和学人游记4种。前两种重在游观描写与游感抒发,对游程的客观记述较少,后两者则相反[15]35。在诗人之游或才人之游的层面,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它开创了个性化的游记文学,是中国游记文学成熟的标志[13]64,[14]155,[15]36。而在学者之游或哲人之游层面,以明代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和王士性的《广志绎》为突出代表。周振鹤指出,明代文人好游,更将山水之好发展为对科学的追求,不仅包括了对山川地理的描写,更有对人文社会的观察。明代科学类游记的盛行推动地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逐渐摆脱其历史学的附庸地位[16]。
除了古代游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的旅行作品也受到关注。例如,丁仕原对郁达夫游记的生成与影响进行了讨论,认为郁达夫是现代众多写游记的作家中写得最好、影响最大的一个[17];李凌峰则关注到汪曾祺的游记散文,认为他以真挚生动的语言、随性灵动的意象创造了平和恬淡的意境,对旅游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18];许宗元在研究沈从文的作品和人生后指出,旅游文化是铸造沈从文文学大师、辉煌人生之重要因素[19];李岚则以晚清至“五四”前后的游记为材料,审视中国现代文学发生过程中游记的作用,证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与旅游文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旅行文学理应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20]。
由于旅行是跨文化的活动,旅行文学一方面充满了对“他者”或“异文化”的描写,另一方面则不断通过“他者”反观自身。与传统围绕着作家、作品的文本分析路径不同,受后现代理论、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影响,现代文学批评注重审视旅行文学中所反映出来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后殖民主义理论家爱德华·萨义德在1978年出版的《东方学》,对于推进旅行写作的学术研究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萨义德发现,英国小说经典的形成与帝国扩张有着同时性、共谋性的关系,在有关东方的旅行书写中展现出事实与想象的暧昧关系正是不平等的殖民关系的反映[21]。《东方学》以旅行写作的文本作为批判对象,开创了旅行书写的殖民话语分析批评范式。
中国学者在后殖民理论的启发下,对涉及中国的旅行文学也展开了研究。例如,王腊宝剖析当代澳大利亚旅亚小说中的“亚洲人”形象,发现其深受西方传统殖民主义的话语模式的影响,澳大利亚人对于自己的“邻居”亚洲既着迷又害怕[22]。田俊武和陈玉华研究了欧洲中世纪旅行文学中的北京形象,发现在元朝时期欧洲传教士和旅行家的笔下,作为“东方帝都”的北京是一个“乌托邦”,他们都在自己的旅行作品中将最好的赞誉给予北京,看似在描写北京的繁华景致,实则表达的是欧洲人自己的内心渴望[23]。而到了晚清,中国文人在目睹西方之强盛后,在旅行书写中通过想象将国家塑造成强国,并不约而同地把举办世界博览会作为强国的标志[24]。朱双一、陈美霞等通过对日据期间台湾文人到日本、欧美、中国大陆等地旅行所写游记的研究,日据时期台湾同胞国族认同的错乱与两难得到揭示,台湾同胞的身份认同建构受到多重力量的影响[25],[26]2。因此,文学批评学者关注旅行写作的修辞策略、话语体系及其文化再现与知识生产、意识形态之间的密切关系[27]。
2.2 地理学
旅行文学作为地理与文学共同孕育的产物,在文学研究领域之外,也开始受到地理学的关注,这与上述“文化转向”密切相关。在“文化转向”的影响下,地理学家认识到空间和地方不是空洞的实体和容器,而是根植于特定社会语境、非本质、非僵化的,空间和地方是文化意义生产和社会关系建构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10]2030。人文地理学广泛吸收人类学、政治学、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后结构主义以及新马克思主义的成果,将文化阐释的问题纳入地理学的中心[28]。正如黄丽娟所言,旅行文学作为亚文类在文学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它不仅承载着复杂多变的地缘政治和社会文化元素,而且更有着跨种族、跨语言和跨学科的动态特质[29]。
从人文地理学的视角出发不难发现,旅行文学往往与地方认同乃至民族认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例如,在20世纪30年代抗战救亡的社会背景下,大量知识分子前往西北,留下不少文学作品,其中的游记既是对西北各地人情风土、社会经济的考察,更记录了现代知识分子重构国土疆域意义、重塑国族意识以及重振整个民族文化个性的社会政治实践[30]96。成湘丽则着眼于民国时期前往新疆行游的文人游记,发现他们常以国内其他繁华城市指代新疆较富庶地区,或用其他地区名胜古迹作为新疆风光优美之地的别名,这种比拟不仅是国内其他地区文化优势或是文化乡愁的表现,也是这些知识分子塑造家国集体记忆和普遍社会共识的下意识选择[31]113。
此外,在地理学理论与方法的关照下,旅行文学研究浮现出新的议题与研究视角。例如,胡阿祥从地名学出发,对《徐霞客游记》中所涉及的地名进行了系统性研究[32]。吴必虎则运用时间地理学的生命路径理论,研究了徐霞客的旅行历程和时空背景,从游历年龄、出行半径、出行指向等方面探讨了其基本特征,发现其区域不平衡性,并进一步从区域景观多样性背景的角度解释了不平衡的形成原因[33]。胡海胜通过整理统计,从古至今围绕着庐山的两千多篇诗文的写作年代、作者分布、景点沿革等信息,揭示了庐山旅游景点的空间位置表现的两种趋势:一是扩散化,由早期的若干点扩散到民国时期的面,由早期的山麓向山顶扩散;二是集聚化,由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带状分布发展到民国时期的立体格局[34]。因此,人文地理学不仅给旅行文学研究带来新的视角,而且其空间研究方法也打开了分析旅行文学的新思路。
2.3 历史学
旅行文学在不同层面对历史学研究作出了贡献。首先,张璟在2009年对我国旅游文学进行述评时就指出,古代旅游文学作品成为许多专门史方向学位论文的重要写作素材,尤其是研究唐、宋、明、清等各旅行繁荣的朝代[5]57。其次,旅行文学为旅行史研究提供了重要信息与灵感。例如,王福鑫的博士论文《宋代旅游研究》参考了大量文人游记,指出宋代的旅游兴盛是基于社会经济特别是商品经济发展基础之上的[35]。彼时的旅游者以士大夫为主,但涵盖了社会的各个阶级、阶层。宋代旅游资源的开发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政府、私人和寺院宫观是宋代旅游资源开发最重要的主体,而独立开发和合作开发则是宋代旅游资源开发的基本形式。从旅游接待的角度而言,饮食、住宿、交通等也别具特色,而“导游”一词在宋代出现,不仅表明导游在宋代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同时也反映了宋代旅游活动的兴盛。宋代旅游的发展对政府、寺庙与社会均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随着史料越来越丰富,古代旅游史的研究也从面面俱到发展为主题更明确、方法更精细的研究。例如,陈晖莉的博士论文《晚明文人佛寺旅游研究》,考察了在晚明政治、经济、思潮、士风特殊时代风貌和佛教复兴、圆融性转向综合作用下形成的佛寺旅游热潮[36];敖红艳的博士论文则聚焦于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的旅游活动[37]。这些研究成果无不得益于古代丰富的旅行文学。
近现代史研究者同样注意到旅行文学的史学价值,并且将旅行文学书写者的范围从专业作家扩展到学校教师、编辑、记者、公务员、企业家、律师等知识群体。例如,周博在2019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以1927—1936年间的《旅行杂志》及大约同时期其他报纸杂志所刊载的国内游记为核心文献,接近民国中期城市新知识群体的生活场域,以时人笔录的旅行观感探究其旅行动机、旅行路线、旅行感悟等,旨在真实地描述民国中期的国内旅行活动,借以理解当时的社会状况、生活状态以及观念变化[38]。此外,在上述“文化转向”的影响下,历史学者还试图通过旅行写作来探讨近代中国的知识转型这一更宏大的命题。在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举办的“近代中国的旅行写作、空间生产与知识转型”学术工作坊上,历史学者们通过考察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士大夫、学者等群体在游历欧美、东亚、国内时书写的不同意象来考察彼时知识阶层对于世界和社会的认知[39]。总而言之,对于历史学者而言,旅行文学不仅是史料,也是了解过往社会与文化的绝佳窗口。
2.4 人类学
人类学与旅行文学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密切关系。20世纪80年代后,西方兴起的旅行文学研究热潮除了得益于上述所提到的后殖民主义批评,同样离不开人类学家对旅行主题的重新捡拾[4]96。一方面,在人类学的形成时期,人类学家几乎完全依赖于传教士、商人和旅行者的文本描述,旅行文学是人类学理论建构的原始材料和灵感来源。另一方面,人类学家的田野研究与旅行有着高度的相似性,民族志与旅行文学之间因此也天然存在着亲密关系。著名人类学家格尔茨曾指出,“旅行者”和“民族志者”两者都将读者经由“文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并传达另一个地方的知识[40]。
光映炯梳理了旅行文学与民族志之间的异同[41]。相似性有4点:第一,两者都在寻求文化以及人类旅行的动因和意义;第二,“他者”与“我者”互为主体性且主要通过东道主和游客的关系体现出来;第三,是跨文化视野和对“他者”文化的表达;第四,民族志写作或多或少会受到旅行文学的影响。然而,民族志与旅行文学又是明显不同的,大部分人类学研究都会强调两者的差异以保持其作为学术研究的严肃性、专业精神和科学方法。首先,旅行文学主要是对游历的叙事,作者多会深度介入目的地,且不需要掩饰其旅行者的身份;而民族志学者对游客与目的地的观察有可能是隐蔽的。其次,旅行书写基本是叙述性的(narrative),而民族志更多是描述性的(descriptive)。最后,民族志研究是由特定的理论、概念和方法论结合在一起对某种异文化和异地社会的“深描”,而旅行文学主要是文字作品,强调文学性,而非理论性。
随着人类学“空间转向”的发生[42],现今的人类学研究在传统田野地点反思的基础上,开启了多点民族志的实践,即强调民族志调查点的移动(movement)和移动性(mobility),开展针对全球化变化所引起的新关系和程序变更的经验研究[43]。赵旭东则将其表述为“线索民族志”,即遵循着人或物移动的轨迹生发出来的各种现象去实现一种在点之上的线和面上的整体宏观理解[44]。无论是多点民族志还是线索民族志,都标志着人类学越来越注意到当今社会流动性增强的特质,因此必将与旅行文学研究有越来越广阔的合作前景。
2.5 旅游研究
旅游学科始终是最关注旅行文学研究的领域之一。改革开放后随着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古人游记成为旅游地开发的重要文化资源,有力地推动了国内旅行文学的研究。隶属于中国旅游协会的“中国旅游文学专业委员会”于1987年成立,成员的研究领域多是古代文学,在学术共同体的推动下,古代旅游文学研究乃至旅游文学教育都取得了重要突破[5]55,[45-46]。第一,许宗元、刘德谦等学者从历时性的角度系统性地梳理了我国古代旅游文学的发展与演变[47-48]。第二,基于著名作者及其游记作品的研究。例如,章采烈从“旷”与“奥”这两个概念出发对柳宗元游记展开研究,“旷”指空旷开阔,“奥”指深奥无穷,章采烈指出柳宗元视它们为自然风景尽善尽美的两大类,是旅游美学的要核[49];陈保霞则系统地回顾了柳宗元的仕途,将其旅游经历和对旅游的书写与人生境遇结合在一起,柳宗元的一生在漂泊中漫游、在工作中巡游,這也是传统文人旅游的特色之一[50]。除柳宗元外,陆游、辛弃疾等古代文人作品中有关旅游的诗词、文章也得到了细致研究[51-52]。第三,关注特定区域的古代旅行文学以服务于地方的旅游开发。例如,陈小芒等对江西旅游文学展开了系列研究[53-55],并注意到江西旅游文学的创作深受其众多佛寺道观的影响,呈现出平淡简放和闲适空灵的内倾色彩[56];李秋菊对湖南旅游文学的系列研究则紧紧围绕着湖湘旅游开发而展开[57-59],类似的还有围绕着海南的旅行文学研究[60-61];陈刚通过游记对晚明文人秦地旅游进行了旅游者客源地的分析和旅游规律的提炼总结,分析了古代游记对于秦地旅游景点的艺术化呈现[62]。第四,还有少量研究针对某一类题材的古代旅行文学而展开,如送别诗[63]和山水园林诗歌[64]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互联网时代,游客们通过各种社交媒体留下自己的游程、游观、游感,这类“网络游记”构成了当今旅游研究的重要数据来源。与传统游记相比,网络游记有以下特点[65]51-52:首先,数量众多,易于传播;其次,写作目的存在差异,传统游记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表达,而许多网络游记是以“点评”的方式存在,这与旅游社交网站的特性有关,是为以后的游客提供参考而写的;最后,网络游记作者的身份难以界定,给保证研究的可信度增加了难度。网络游记的出现使旅游研究者可以了解多数人的、而非少数知名旅行者的旅游经历和旅游体验,因此有通过游记分析目的地形象的[66],也有通过游记探索旅游体验的[67],还有基于游记行程揭示特定区域内旅游流空间网络结构特征的[68]。对网络游记的分析除了可以直观地捕捉游客的体验以及游客的流动,还可以深入社会结构对个人地方感受的影响,如郎朗分析有关三里屯的网络游记发现,经济上的社会分层和地域上的发展不均衡等结构性因素,都会造成地方感差异,来自上海等大城市的游客与来自三四线城市的游客对三里屯的关注点和感受不尽相同[65]53。同时,他还指出,网络游记的撰写和传播这一实践行为本身也是地方性结构化的重要途径。在网络游记的传播效果推动下,游客对于使馆区银杏大道关注度的持续提升,三里屯的地方感构建因而成为自下而上的过程[65]53-54。
旅行与写作在人类文明史上紧密相依,但恰恰因为旅行文学的范畴宽泛,内容芜杂,对旅行文学的研究落后于旅行文学本身发展的历史。在旅游业高质量发展的驱动下,受后殖民理论、文化转向等思潮的影响,国内旅行文学研究从无到有,凝聚了文学、地理学、人类学、旅游研究等各学科的力量,并逐步发展壮大。
3 中国旅行文学研究的价值与展望
我国旅行文学研究正处于迅速发展的阶段,是跨学科研究的重要领域,继续推进旅行文学研究在理论和现实层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在理论上,旅行文学作为跨文化交流的产物,作为“他者”眼光与陌生现实的遭遇[69],始终是理解“他者”文化、进行自我反思的重要窗口。正因为如此,后殖民主义、地缘政治、比较文学、性别研究等领域对旅行文学的解读由表及里,由意象到意识形态,旨在揭示旅行文学中蕴藏着的人类如何理解自身及他者的密码。在现实层面,正如孔庆东所言,一个民族国家的历史构建,文学所发挥的作用至关重要,其中旅游文学尤其可以构成对国家景观的想象[70]。从古至今的旅行文学中饱含着国人对于祖国山河的热爱,对旅行文学的研究不仅有利于地方旅游开发,更有助于加强文化自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本文在系统性地回顾了我国旅行文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之后,浮现出未来旅行文学研究的3个重要发展方向。
第一,从历时性的角度探索古今旅游文学在地方想象、国家和民族认同构建中的角色。我国有着悠久的旅行写作历史,这是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透过旅行文学可以揭示出对地方和共同体的认知是如何逐步建立并发生变化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著的《想象的共同體》打开了从语言、情感等文化因素解释共同体形成的路径[71],“想象地理”的概念也突出了人地关系中的感知与想象在形塑“他者”、再现地理世界中的重要性[72]。上述无论是年颖等对20世纪30年代西北游记中的空间建构与政治认同的研究[30]96,还是成湘丽对民国赴疆行游文人游记的解读[31]108,都是中国旅行文学在“想象地理”视角下的探索性研究。
第二,从共时性的角度对中外旅行文学加强对比研究,在后殖民主义、地缘政治、比较文学等学科视角下,探索旅行文学中所蕴含的空间结构、权力关系及其展演。一方面可以对同一主体在同一历史时期内发生在不同空间的旅行文学进行比较,以探讨特定历史时期中主体对不同地理区域的认知与想象,例如台湾文论界通过对旅行日本、欧美、中国大陆的不同游记的论述,探讨日据时期台湾同胞身份认同的错乱两难[26]94。另一方面,可以对同一历史时期不同主体的旅行文学进行比较,例如,清末既有大量中国知识分子前往日本、欧洲、美国,也有大量的外国商人、官员乃至殖民主义者进入中国,留下了丰富的旅行文学作品。在跨文化交流与碰撞中,现代世界秩序逐渐形成,在共时性比较视野下,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有可能得到更清晰地揭示并引发反思。
第三,关注旅行文学作者的人生经历与旅行写作之间的密切关系,揭示旅行在个人成长与发展中所扮演的复杂角色。在旅游研究领域,旅游者基本被当成消费者进行研究,而事实上,旅行绝不仅仅只是一种消费行为,而涉及文化审美教育、社交能力发展、自我认同构建等个人成长的重要命题。例如,翁丽嘉和袁勇麟借用自传领域的研究理论,阐述了当代台湾旅行散文中记忆与经验的相互作用、自我书写对自我的反身认识和旅行行为对返乡叙事的影响等问题[73],不但揭示了真实自我在旅行书写中的重要性,而且指出只有写出具有个人独特的经验,才能给读者带来对旅行的反思和感悟。旅行常伴随着自传体式的书写,因此自传体式的旅行书写是探索旅行与个人发展关系的重要材料。如上所述,数量众多的网络游记已被用于分析目的地形象与旅游体验,但尚缺乏通过游记探索旅游者个人成长与发展的研究成果。因此,这一方向的研究不仅可以涵盖古代或现代作家,更可以囊括当代旅游者。
4 结语
在逐步摆脱“不真实、不严肃”的刻板印象之后,旅行文学及其研究正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旅行文学研究不仅能揭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变迁,也是探索人类如何理解自身以及他者的重要窗口。同时,旅行文学还是发展文化旅游的重要资源,是树立文化自信和加强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我国旅行文学研究方兴未艾,在多样化理论视角的滋养和多重学科的共同推进下将涌现出更多富有创造力和展现中国文化特色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