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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

2023-04-24金开

山西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比德

1

这趟火车从昨天晚上一口气跑到天亮。文白在混沌的春夜里,从南方睡到北方,醒来了。

文白此行,是背负了二十万字的书稿去江南投谒名流。据他所说,此书内容已经精纯到了再少一字就如人体要割一块人肉,再多一字就如人体要贴一块猪肉,一旦出版举世皆惊,连诺贝尔奖都指日可待了。所以,他只身南下,背上背的岂止是书稿,简直就是背着诺贝尔发明的那一包炸药,一旦引发,炸掉整个文坛都不成问题。

他曾带着书稿出娘子关去过北京,被出版社一一拒绝,又在前门大街游玩时丢了钱包,全城戒严似的搜捕全身,仅剩够买一张火车票的钱,买了站票一路站回太原。这次他不再北上,选择南下,先后在武汉南京上海,沿着长江这条名流找名流。结果这些地方的出版界文化界名流,还是一个都没见着,在上海吹了一夜海风,打道回府。想来的时候得意洋洋,是背着诺贝尔的炸药,回的时候却死气沉沉,倒像背着诺贝尔的尸体。

文白的家乃是一间地下室,大半截房体都在土中。这地下室好似地窖,贮存着已经生了根的贫穷。又好似地牢,关押着被判了无期的梦想。接近房頂处有两个窗口,小如一副老式眼镜,仿佛表示主人虽然境遇如此不堪,却依旧向往光明。此次南行,他的朋友中原大学哲学院研究生康比德与其女友在此同宿同飞。

文白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三年,三年如一日地读书,思考,写作。房里的屎壳郎都快被他影响成教书郎了,而他的书的出版,却比屎壳郎要进化成教书郎还希望渺茫。心下便常起文章误我之叹。可以说文白自出生就开始为文学卖命了,文父当初为他取名乐天,以期他将来能活出白居易一样的风流富贵,不料这家伙天生一个叛逆者,出生后的三个月里都是逆时针生活,白天长睡不醒,晚上彻夜啼哭,文父说这哪里是什么乐天派,既然爱哭,哭也要哭得超群出众,又改名文少陵,但少陵一生潦倒,为文父所不喜,再改名文白,名字改到李白头上,没法超越了,方才作罢。

在文白的记忆里,自己一生下来就仿佛活在了唐宋,背诗背词。当别的小朋友会去村口打酱油,他都会在家写打油诗了。小学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只一架书,他被迫博览群书,练就了随时随处仰着脑袋胡思乱想的幼功。教书出身的文父看在眼里,大加鼓励,广买书籍,不时指导,算是为儿子未来的知识大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初中时这地基还算平稳,没有哪一科落下,但一上高中这座未来的知识大厦就如比萨斜塔一样严重倾斜。文科理科好比左右两腿,文科这条腿像患了巨人症一样疯长,理科那条腿却像害着小儿麻痹一样不断萎缩,尤其数学简直坏死,两腿失衡得根本迈不进大学门槛,文父后悔不已,怪自己当初给儿子吃的文艺补品过多了。

高考自然是一塌糊涂。数学试卷选择题倒是都答上了,不过是抓阄做的。考完试一对答案,那些抓阄答的题全是奸臣误国。文父知道凭儿子这点分数要上的大学,目前还没建起来,建议他要么复读,要么念民办。文白都不接受。文白从不认为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他读了古今中外那么多书,天生我才,必有大用,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中国文坛独领风骚。然而高考一落榜,首先引来的就是牢骚:“我们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就算用来培养一只跳蚤,这只跳蚤现在也该变成一头牛了!”文母口若悬河不分昼夜的数落,逼得文白只好出走省城太原。出走其间,他突发奇想,告知父亲自己在省城的中原大学遇着伯乐:他拿着数十篇散文小说作品,去见一位在该校执教的文坛大佬,受到赏识,因而顺利进入中大作家班,前途无量矣!文父对自己儿子还是充满希望的,他虽然偏科,但是读书不少,桀骜不驯,个性强,爱闯荡,说不准要闯出个名堂来。得到这个消息,文父乐得整个大脑皮层集体放假,没有一个脑细胞对此提出异议,便将一切费用如数寄去,全力支持文学事业。

文白就住在中原大学附近,成天泡图书馆,出经入史,用功颇勤。中学已博,遂攻西学。西方哲学是攻坚战,从柏拉图到柏格森,一个都不能少。他先从柏格森学起,一看这个名字中有这么多“木”字,料定此人在哲学上“颇多建树”,便打定主意在这棵大柏树上钻木取火。但读了一段时间,枯燥乏味,硬着头皮读完,再不拿起。以致一度读到杜甫“锦官城外柏森森”,就如见尊师,心里顿起不适反应。直到把西方哲学读了个七七八八,有一天猛然读到霍布斯一句话:“哲学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才恍然通会,再不读哲学书,学习禅宗的顿悟精神,免去研读抽象理论之苦。

读书思考之余,他也勤奋写作。才力日日见长,可是财力渐渐不支。家里那笔汇款早已光荣完成使命。他只好跟父母汇报,说自己的学费有学校助学金,生活费可以勤工俭学,但手里的钱就差那么一点,文父知道后,感激得在心里给中原大学烧了两珠穆朗玛峰的高香,说了一塔里木盆地的好话,哪里能让儿子手头缺那么一点,自然文白就是凭着每个月家里给的那么一点,坚持了三年。

但无论学校助学,还是勤工俭学,总不可能学无止境,文父纵然有教育部门这个大乳房供奶,但现在教师行业正红,教师已经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程度,工资上涨缓慢,家庭负担频增,文父吃奶,仅够维持吃奶的力气,文母种几亩比自己脸还薄的薄田,落几颗汗珠就能引起涝灾,收成可想而知。文白再向家里一点一点要钱,岂不等于向父母一点一点要命?

他决定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只要能解决房子和肚子的问题,就算是成功地“养家糊口”了。可是没有文凭这张饭卡,要混饭吃只能画饼充饥。对于文凭,他曾经仰视过它,敌视过它,蔑视过它,但现在只能重视它,想来想去,心生妙计:不如借朋友康比德的毕业证一用,找下工作完璧归赵。

2

康比德年近三十才在茫茫人海捞到一个女朋友。女人缘如此差劲,一个重要原因乃是此人相貌甚奇,眼睛长得几可忽略不计,小到可能一出生就拒绝生长了,保持了道家所谓“婴之未孩”的妙境。中国哲人观世察物,讲究的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所以作为哲学传人,眼睛长不长也一样了。不只眼睛,五官皆小,身材更小,跟武大郎相比,就差一副烧饼担子。女人用高跟鞋增高,他用高学历增高。大学本科四年学的是地质专业,毕业后跟着地质队在荒山野岭乱跑,混得灰头土脸,生活居然没有保障。于是放弃工作,准备考研,翻起古代哲学来。怎奈哲学不像地质,可以拿个仪器勘探出来,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他毫无心得便上了考场,万没想到,居然考上了。过后才知道,报考哲学专业的人少,录取比较容易。

即便如此,康比德也惊喜自己居然有哲学天才,从此广交文友。文白与他就是偶识于校园书店,他听文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中午便请文白吃饭,算是定交。他把他当书店,他把他当饭店,以后自然相互“惦记”得很。但不久康比德知道文白虽有经世之才,却无一张大学文凭,于是对他的才学颇有些怀疑。就好像一个人没有身份证,那他的四肢五官就是假的一样。至此俩人不再视对方为书店饭店,而是相互低看得像鞋垫一般,两只鞋垫勉强算是一对朋友。

文白奇谋一出,第二天便去中原大学找康比德。

校园里树木成林,群莺乱飞,叽啾鸣叫。林荫下,一排广告墙,墙上贴着各种讲座讯息,校内电影的放映时间,音乐学院的演出节目,体育赛事,还有贝克汉姆的大幅海报。透过树林,可以看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足球篮球排球。康比德正在文科楼阶梯教室上课。文白只好傍窗久等。这位哲学教授讲课声音尤其洪亮,让人怀疑西半球的哈贝马斯老爷子是不是也能听见他的高论了。

终于等到下课,康比德阔步走出来,朝文白挥手笑道:“又找我扯淡来了?”

“哥们,借用一下你的本科毕业证,找到工作,速速奉还!”

康比德一听吓了一跳——果然是找他扯淡来了。还没扯着,他就开始喊蛋疼:“你拿我的毕业证找工作?那你有没有想过借别人的嘴巴吃饭?况且我的毕业证前段时间刚湿过水,看上去就像个水货,我都发愁怎么办啊?”

文凭已经长在康比德身上了,要借休想,除非他立刻死掉捐躯才成。文白这个精致的想法,仿佛刚敲开门就被主人拒之门外的投宿者,不知何去何从。

“大文豪要有骨气,别向自己深以为耻的东西低首下心!”康比德故意抬高文白,以使其自动打消借证念头。其实他早就盼不得文白给文凭磕头了。

“我马上就饿死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吧。”文白以死相挟,康比德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温饱足而后知廉耻,只好给他一条投胎之道:“弄个假的吧。”这是他研究哲学以来,首次发挥哲学的力量——据说哲学的真正价值在于改造世界。

拿个假文凭投胎做人,文白坚决不做,他做不成人,康比德也难做人了:“亏你还是学哲学的,一点厚德载物的情怀都没有。”

“假的有什么不好?用辩证法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有真必然有假,存在就意味着合理。”

文白略有所动,街上倒也常见那些办证小广告,办证专家知道许多人因为没有文凭谋生而走投无路,于是将广告贴在路面上,给那些向现实生活低头的人们一种启示:路在脚下。这些办证专家,真该弃暗投明改做心理学家了。

康比德明白了他的心思:“说吧,想让哪所大学给你当爹?”

自然,眼前人是梦中人,文白在中原大学周围做了几年流浪汉,连校园里的流浪猫流浪狗都认他是难兄难弟了,持该校证件应聘,必定应对自如。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口说无“凭”之辈,每每自称是中原大学毕业,泰然自若,使那些真正毕业于中原大学的学生见了都惘然自失。

时近中午,文白本想请康比德吃饭,又想起中午人饭量最大,请吃最好别请午饭,常言都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而非早餐晚餐。文白正为自己洞察世事而得意,康比德早洞察了他的心事:“今天给你指了一条活路,该你请饭了。”

“今天没带钱,改天请吧。”改天请——那康比德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

下午,康比德不请自到。两人徒步顺着大街两边寻找办证广告,望尽天涯路,所见不是征婚启事就是治病传单。康比德那双筛子眼,寻起东西来真有筛子的功能,大小纸片全不漏掉,终于给他捡到一张。上面的“办证”二字已经尘封,电话号码依稀可辨。打过去对方竟是女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马路上看到的。”

“那你贵姓?”

康比德不愿为这等事透露真实身份,于是改姓道:“姓聂——”,为说明此姓确为贵姓,连忙补充:“聂卫平的聂。”重复数遍,对方都没听清楚。棋圣名震天下,就是震不响这只耳朵。

康比德言简意赅:“双耳聂!”可惜对方的双耳如聋子的双耳,还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文白暗笑长这种耳朵还用手机,简直是给太监娶老婆了。

老半天约好见面地点,两人打一辆三轮车过去,这里正在建设路桥,尘土飞扬,路面凸凹不平,如一块块巴饼,又遇上一位光头司机——一心追求速度,连头发的阻力都降为零了。他开着的三轮车宛如一只受到天敌追捕的青蛙在跳,使車上的文白康比德成了打夯用的石头,不停地弹起跌落,心惊肉跳。跳到目的地,车里的石头落地了,心里的石头却依旧悬着。

再打电话,那女人竟然就在他们背后,五十岁的面孔,涂着二十岁的红嘴唇,三十岁的眼影,她看见两人欢喜得好比看见自己的双胞胎儿子:“你俩都办证啊?”

康比德严正声明:“他办,我不办!”说完闭上眼睛,闭目养神,不屑与办假证的双方为伍。他一句话就把自己给说死了——女人眼中的双胞胎之一瞑目离世,于是她对文白加倍热情道:“把你备好的资料给我就可以了,质量嘛,肯定保你满意的。”文白直奔主题:“这,办证得多少钱?”

“一百。”

“给你八十……”

“五十封顶!”康比德听到搞价,忽然复活。

女人笑着摇头。康比德笑道:“再加一块钱,不行,拉倒。”

女人白了康比德一眼:“太低了,连本钱都不够,还怎么做?”康比德示意文白掏钱,文白从上下左右几个口袋里摸出近五十元,仿佛同盟国集结的一支部队。康比德也掏出几枚硬币,那硬币犹如盾牌似的,使这支部队军容大振,女人叹气数了一遍,只好作罢。

“去洗两张免冠照片,前面有家快速照相馆,快一点,我很忙。”与十分钟前相比,这话冷得可以把二人冻成冰雕。文白跑去照相。康比德与女人互不理睬,看街上人来人往,只当刚才的对话发生在五百年前。又过了五百年,文白照相回来,因实在不甘玩这把戏,他照相时神色慌张如嫌疑犯一般,康比德看着照片,哑然失笑。女人接过照片,眼皮不撩,说三天后电话联系。

看着女人的背影,文白心里颇为不快,假文凭这等秘密,真不该让康比德知道。

3

三天后,文白拿到了文凭。他打心里瞧不上这种假冒伪劣的作为。干脆找份不需要文凭的工作吧。办证是为了混口饭吃,混口饭吃当然最好去饭店。距中原大学几步之遥,有一家“银河大酒店”贴出招聘。酒店左边是商场,右边是步行街,所以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名为“银河”,老板都像来自天上——胖得如弥勒佛还了俗,脖子上的佛珠也相时而动成功转型,变成了桌上的珠算盘。文白一进酒店,就见他坐在台前,肚子大得像替老婆怀着孕。身边一个双腿细长的女人,拿眉笔在脸上大做文章。店里明厨亮灶桌椅整洁,服务员三三两两倚在四周,等待上客。

“你好,我是来应聘的!”

老板微闭的双目撩成自动售货机上的投币口,眼开却不见钱,而是要钱的,随便打发了一句:“你能干什么?”

“我啥都能干。”

“什么毕业?”

“高中。”

“咱们这里试用期三天,试用期是没有工资的。”

“好的。”

“那让领班带你去二楼,把地板打扫一遍。”老板随即叫了领班。

文白向来清高得皮带都系在九霄云外,没想到今天会斯文扫地,心里甚为不满,大丈夫志在扫天下,安扫一屋乎?又想这里是老板娘的天下老板的屋,要是拒绝配合,扫地出门的不是垃圾而是自己了。服务员都在看他,领班是个高个子小伙,带文白上了二楼,安顿他一番,就下去了。楼上空无一人,使文白自在许多。地并不脏,不脏的好处是容易擦干净,坏处是很难擦出前后对比的效果来。

他找见扫把,扫把却散得像颗彗星,有扫帚之形而无扫帚之实,拿起来扫几下,充分接触地面,却使不上一点劲,索性弃之不用,直接用拖把拖。拖把不和扫把害同一个病,没有散架,却瘦得像支毛笔,正适合文人扫地,文白学书没有学到“随地而书”的境界,点横竖撇捺地拖了一遍,连自己都不敢认拖出来的是地板还是毛边纸,赶忙去水龙头上冲洗拖把,试图卷土重来。水龙头却吝啬如输液管,对着病拖把猛输一阵,只抵得古诗里“润物细无声”的好雨,文白急得满头大汗,可惜这汗水并不能用来洗拖把。仰头长喘,看见墙上写着:“请节约每一滴水”。想此话没有把用水者教育好,倒把水龙头给教育好了。再输一阵继续拖。说卷土重来还真是“卷土重来”,着色效果毫不比前一次差。他看见桌上一块抹布,遂一把抓来,直擦到地板都快磨穿,楼道里才冒上一颗头来:“别擦了,老板让你下来。”方算救了地板一命。

店里客人已满,后来的只能居上,到二楼用餐。店里说声笑声碰杯声,嘈杂忙碌。老板娘正向几个服务员指手画脚,又朝文白扔过几句话来:“店里正忙,人手不够,你看见什么活就干什么吧。”文白不熟悉环境,尾随一服务员去厨房端菜。偏让近旁的客人叫住倒茶,文白在这里唯一惧怕的就是茶壶,壶嘴长约一米,服务员可以端着它原地不动而普济四座。他从未见过这等怪物,当着客人的面,双手将壶端起,仿佛端着个南水北调工程,毫无控制本领,水遂倾了一桌,客人都惊得鸡飞狗跳:“你会不会倒水啊?你长没长眼睛?”

一个服务员闻声而来:“对不起,他新来的,没有烫着吧?”随手拿布将水抹去。文白把壶递给服务员,窘得头都不敢抬。老板走过来,向客人致歉,他赔的笑脸仿佛店里的免费茶水,要多少有多少。

那服务员拉他一下,要他去别的餐桌收拾碗碟。

文白边收拾边看桌上菜谱,一碟过油肉二十八元,尖椒肉丝二十五元算是便宜的。文白终于明白关公为什么被奉为财神爷了——只有拿着大刀宰人,才能发大财。菜价如此,并不见得饭菜多么可人,土豆条经刀砍火烧,依旧铁骨铮铮,文白并没有吃,而是凭借收拾桌面时手指摸到剩饭的感觉推出结论;每碟荤菜都如蜘蛛大腿,僅能找出少许肉丝来;刚做的汤更如新死的人,不冒一口热气。只因酒店地理条件得天独厚,这生意才如长在粪池边的野草,异常茂盛。

“你叫啥?我叫江清。”在这么不堪的时候,居然有姑娘过问,文白血压升高,抬头一看,姑娘长得胖墩墩的,圆脸,单眼皮,剪发头,肤色黯黑。

“文盲的文,白痴的白。”说完用笑把话包装一下,将饭桌上碗碟一一摞入托盘。

“哪有这么介绍自己的?”姑娘笑了,用抹布擦着桌子。

“你在这干多久了?”

“也没多久,几个月,你刚来,不熟悉,有啥尽管问我哦。”

“好的,谢谢关照。”文白心里一暖。

“你是不是吕梁的?”

“是的,你呢?”

“我也是。老乡。刚才听你口音就猜到了。”忽然领班叫文白去后房倒垃圾,闲聊被打断了。

文白倒垃圾倒了半个多小时,回到饭店再收拾几处碗碟,客人相继散尽。轮到服务员吃饭,全是白菜米汤,马克思在这里干一天就可以创造剩余价值学说了。文白委屈着胃口吃了一点,正要跟江清闲聊,老板将他叫去:“你看你来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可是用不了你,你还是另找个地方去吧。”

文白脸上闪过一丝羞惭,二话不说,脱下工衣,趾高气扬迈出酒店。

这是初夏,上午暖风醉人,一到午后,天气便热得如神话里的十日并出。文白走到十字路口,茫然无所去,忽然有人在他背上一戳:“你去哪里?”

文白回头一看,是江清:“咦,你怎么也来了?”

“下班了。怎么,与你同路,不好吗?”

两人相视而笑,因为是老乡,刚刚认识也聊得来。文白在路边凉亭买了两支雪糕,一人一支,溜达着去前面的公园里乘凉。文白找了一条无人长椅,两人坐下边吃边聊。江清初中毕业,有三个哥哥,是家里的独生女,爱好追剧和旅行。文白听得有些失望,默默地任她把自己炫耀成一块宝贝。文白理想中的好姑娘——有材有才有财,江清一样没有。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你呢?”江清反问。

“我啊,中原大学中文系的。”说得江清刚听见。

“是吗?那太好了!我是中原大学的——”文白吓得险些以手按嘴,一张假文凭把他搞成了惊弓之鸟,原来江清是在开玩笑,她顿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邻居。”文白摸摸额头的汗,两人都笑了。

“你还念大学,为什么出来打工呢?”

“马上要毕业了,体验生活嘛。”

“那你下午去不去了?”

“不去了。这种工作满大街都是,没有挑战性,干别的。”

江清稍显遗憾。文白不經意地问道:“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男人好多都靠不住。慢慢找吧,要找就找个稳重的。”文白听了好笑,现在女人找老公,不是要找像老子一样靠得住的男人,就是要找像儿子一样管得住的男人。

“那你有女朋友吗?”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遥远得仿佛那女朋友现在至少是别人的外祖母了。

“大学里没有找吗?你这样精干帅气的男生,人见人追呢。”

“没有。”大学都没念,怎么找?文白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不过经江清这么一夸,他已如猪八戒在高老庄喝醉了酒,原形毕露:“文学院没有漂亮女生,这几乎是个天理,所以,存天理,灭人欲,想都没有想过。”他说完,又觉得卖弄得不合时宜,担心眼前这位初中生是否能领会这话的妙处。

江清为了捍卫自己相貌平平的尊严,早已练就了对付漂亮的绝招:“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听她的语气,仿佛丑是可以当饭吃的。文白想拿“秀色可餐”一语回答,但对不解风情的人说这话好比对贫下中农谈陶渊明了。

文白立刻醒悟,他补了一句任何女人都爱听的话:“我看你就挺漂亮的。”说完自己像吞了一大把花椒一般,浑身肉麻。

这下江清满足地笑了:“虽然这可能是句假话,但我也爱听呢。哈哈!”陶醉一番,说她该回去了。临走从腰间的小包里,拿出一支笔来,非要把手机号码写在文白手背上。文白出手倒也大方,由她写吧。

回到房里,一片黑。亮起灯来,灯却好比古稀之人的一只黄眼珠,黯淡无光。屋子里有点潮,他打开窗户,洗了把脸,揽镜自照,微光下依然看出自己脸色发青,形容枯槁。肚子又开始发饥,满屋里寻食,只找到两个馒头,一袋香菇条,热一杯水吃了,接着洗了几件衣服。然后把台灯打开,随便找些书读。中原大学教学楼顶的钟声悠悠响起。他不由得想起岑参的诗句: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丈夫三十为富贵,故能终日安守笔砚。贵而不富是瘸,富而不贵是跛,富贵并列第一,才算修成正果。

4

文白一觉醒来,肚里空空,遂找康比德蹭饭去。

康比德刚与女友实现同居,可租房不久,两人开始频繁争吵。今天又在校园里闹僵,没说几句,各自赌气离开。康比德正愁得仿佛皇帝的江山面临易主,文白来找他了,算是暂时把他从痛苦的冰窟里打捞上来。两人就向学校餐厅走去。

餐厅只能刷卡售饭,钱在这里如高官革职,文白故意道:“今天,我请你吃饭。”

康比德刚和女友吵完架,心里还在余震,谁请也不计较了,直接要了饭菜,掏卡就刷。

“文白!”

眼前乍现一人,其形体宛如颜真卿的楷体,既黑又粗且壮,鼻子尤为醒目,旁逸斜出如悬空寺。他见到文白惊奇如见到李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在这里干吗,上学啊?”

“不是,你在这里上学吗?”文白想不起自己与这生人何处相逢过,急速在脑海里搜寻,结果却如在死海里摸鱼。

“我在附近开家书店,有几个学生要几套教辅资料,给送过来,没想碰到你了。周围朋友都说你出好几本书了,奇才啊!”

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的名字与奇才联系在一起,犹如穷人家的女子嫁入豪门,荣幸得有点不适应:“传说,那都是传说,不过,书是要出版了。”

给这人让了座位,康比德对他的大拍文白马屁,颇为不屑。文白道:“这位是我的哥们,哲学院的研究生,康比德。”

“你好,一看就是哲学家,我叫卫胄。”他将名片递上,文白眼睛如同步卫星一般,跟名片前移一段距离,才看清这个害着胃穿孔病的字,居然念“胄”!康比德将脸部肌肉秘密一抽,显出哲学家该有的面目,他接过名片,收起刚才的不屑,又要了一些热菜冷饮,毕竟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卫胄且吃且喝且道:“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高中时比你低一届。你是学校里有名的大才子,无人不识的。我那会儿曾在校门口卖磁带,挣点零花钱,你还买过我的磁带呢。”

文白猛然想起,是有这么回事,笑着拿起饮料,两人干了一杯。接着便聊起高中时的校园生活,询问一些两人都认识的老师同学的下落。

饭后,康比德先走一步。卫胄想去文白寓所做客,问是否方便,文白自然欢迎。沿路五折,入地八尺,算是到了文府。文府犹如地府,卫胄对文白的崇拜开始冷缩,想大作家竟然生活在这么一个小墨斗里,唉……

“怎么样,是不是屋子里充满了黑色的光芒,把你的眼睛也给亮瞎了?”文白想以自己的幽默驱散屋里的幽暗。他将灯一亮,灯也并未因有客来访而蓬荜生辉起来,黯淡依旧。

卫胄领会不了黑色光芒的境界,看着桌子上床上一摞摞的书,墨水瓶,毛笔,砚台,颜料,几尊希腊女神的石膏摆件,墙上一把红色吉他,说道:“像个矿坑,这么多书,全是宝藏。”拿起几本厚如砖头的书翻翻,比看砖头都索然无味。又要看文白大作,文白说:“馒头还未蒸熟,不便揭锅,以防漏气。”

他又问能不能透露书名,文白笑道:“住这样的房子,书名就叫地下室手记。”

卫胄知道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名,由此可知文白志向之高,不由赞叹:“兄弟,你是干大事的,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哪里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文白微笑:“不知你卖些什么书?”

“什么书热卖,我卖什么书,与时俱进嘛。”

“生意可好?”

“前几年还行,现在不好做了,书是越来越难卖,只能以卖教材为主了。我都打算转让,干别的去。刚开店那会,就中原大学周围,不下二十家书店,现在不到五家了。”书店衰落的现状,文白清楚不过,他几乎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家书店的每一个角落。三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因为那么多漂亮的书店,他很快就爱上了这座城市。而今不过短短三年,很多书店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文白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说:“唔,你结婚了吧?”

“没有,女朋友还在杭州上学。”卫胄又问文白,多会儿让他欣赏一下作品,文白欣然答应:“等着看我的书吧。”由此聊起文学,两人再谈一场,握手欢散。

文白独自继续发愁,最近怎么生活。一筹莫展,他真想把自己给转让出去。忽受卫胄卖书的启发,这么多书不能拿些出去换钱?把那些熟读的名著卖掉——书已在肚里了。文白如此自我安慰,还是有所不舍,毕竟这些书与自己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有兄弟之谊。这样卖书跟良家妇女卖身一样,实在出于不得已。然而这卖书又不比卖身,可以卖了又卖,只能算是卖肉。把名著当废纸一本一本卖掉,就好比将东坡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当东坡肉卖了。

几十本书拿到废品站,换得三十四元五角钱,心里又痛又悔,不下古人的焚琴煮鹤。

5

今年,文白每跟家里通电话,父母必问有没有对象,到年龄了,要往这方面用点心,村里谁谁谁又带回对象来了,唠叨有加,令他心烦,他找康比德倾诉。康比德虽然也正为自己的恋情不胜苦恼,但是文白也单身一年多了,仔细思谋,便把一个在太原的同乡打工妹介绍给他,问愿不愿意见面,文白当然愿意。

好久没有约会了,文白上理发店把长长的头发理了一下。衣服也旧了,仅有的两条牛仔裤,褪色磨损,不成体统,凑乎穿吧。洗了两水,展展地挂到一楼院子里。晚上,康比德告诉他,对方明天下午来。

翌日中午,刚吃一碗浇面,走在街上,晴天便翻了脸,害痢疾似的下起雨来,让文白大不高兴,朝天骂了一句,谁知天闻若雷,呱嚓一声——刚才是倾盆泼瓢的大雨,现在是连盆瓢也摔了,街上行人匆匆消失。文白沿着街边商店台阶,缩着上身去了话吧,问康比德下午的约会是否取消,康比德说:“外面下雨呢,时间推迟到三点一刻吧,你在校园南门等她就是了。”

因有风声雨声干扰,文白加大分贝再问:“你说什么?你能不能出来,一起去?”一嗓子喊得简直不用电话,康比德在附近公寓也能听见了,甚至几百里外的文父,也在家里竖起耳朵,细听儿子这是在问谁?

康比德重复一遍,又说他午休了,刚躺下,去了反而显得多余,不去了。文白挂了电话,一问老板,现在还不到两点,去校门口太早,回公寓太闷,只好去校园书店,消遣一会。

半小时后,雨小了,文白出了书店,也不回去取伞,以示自己冒雨赴会。老天感其诚,十分钟就将他淋得一身湿。再淋十分钟,他才走向约会地点。校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人影肯定没有——这是雨天。文白正俯身清理鞋上的泥,一个打着蓝色雨伞的黄毛丫头朝他走来,文白一看就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暗叫失望。

“你好,请问你是文白吗?”文白近距离细看她一眼,迅速做出回应:“不是……”

文白走出老远,叹口气,雨白淋了。身上好冷,抹抹额头上的雨水,看着濛濛细雨——这雨天真是寂寞难耐。去校内电影院看电影吧。正好放映《罗马假日》,他已经看了好多遍了,仍然喜欢。电影院就在图书馆一层背后,每天有排片,港台欧美的经典片子。文白几乎隔几天就来,一杯饮料,一部老电影,一个下午,约等于美好时光。电影院里暖暖的,也就寥寥几人,刚坐下,宽银幕就亮了。

电影院出来,衣服干了,雨一直下,不过小多了,整个人还在罗马街头,闷头在校园林荫道走了一会,赫本的影子久久不去。人生有时候还不如一部电影。上一次看的是《特洛伊》。周围雨雾里,偶有骑自行车披着雨衣的行人经过。时间真是漫长,图书馆又不想去,无意看见手背上江清的电话号码,决定将她约来,姑且消磨时间。

江清一召即到,出乎文白意料。

两人走在雨中,江清的活泼劲儿不减,各种闲话。文白听着,偶尔应一声,插一句这雨怎还不停,再说还是这雨多会能停,雨都感到有点尴尬了,无所适从地下着。路过奶茶店,喝杯奶茶。雨伞来来去去。电车嘶嘶驶过,带起的雨渍不时溅到人行道上来。树上的雨水大滴大滴落下来,夹杂着些许树叶。没地方去,江清的闲话也难乎为继了,又冷,建议去她宿舍转转。两人坐上公交,顿时感觉暖和了点。走三站路下车,穿入一条小巷,再进一座旧楼,墙上“拆”字赫然醒目。江清住在二楼,她开门请进。四张高低床就占去房里大半面积,几人合租,虽然拥挤,却也清洁。不愧是女生宿舍,床单被褥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满屋子洗发水的味道。窗台上有近十来盆花,盆盆鲜艳碧绿。文白坐下来,看是些什么花,绿萝,文竹,仙人球,虎刺梅,君子兰。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這花谁养的,我也回去养几盆。”文白用手理了一下湿湿的头发。

“男人家养花啊?”

“人养花,花养人。”

“男人应该想着干大事,花花草草,不嫌烦吗?”

“能养活一盆花,未必不是一件大事。”正说着进来一个姑娘,牛仔裤,花边月白衬衫,小白鞋,扎一马尾辫。想必是江清的室友,文白倒吸一口凉气,人怎么能美成这样?

“赵,这么早就回来了?花是她养的。”江清笑得有点生硬,这样的室友,出现在自己的异性朋友面前,无疑是一种压力。

姑娘将伞收到床下,手机放到床上,说:“下午就一节课,上完就回来了。”笑一笑,目光扫过两人,把白色塑料手提袋和黑色直板手机放到床上,开始收拾衣物。下巴尖尖的,鼻子俏俏的,睫毛翘翘的。齐刘海下那双眼睛正是传说里的剪水明瞳,顾盼烨然。一张鹅蛋脸,秀骨天成。脸上的粉嫩水淋颜色,恐怕连印象派画家都调不出来,天津的泥人张素以造型着色著称于世,但只要看看这个姑娘,就知道他只配在天津捏泥人,跟天堂里捏泥人的那位相比,真是差之远矣。

江清见文白看得如痴如醉,一眼识破这个花心大萝卜。文白也察觉江清神情有异,感到自己来这里就像人来世间,机会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机会该怎么把握呢,他得出坚定的信念:搞定这个姑娘!

“你这位朋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清的情商已达到讨厌此话的程度,但智商还没有达到识破此话的高度:“你见过他吗?”

姑娘抬头看文白,再摇头看江清。文白趁机发问:“你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呢?”

“我啊,师院外语系,刚毕业,现在九中实习。”

文白笑道:“好专业!不过我对英语心存敬畏呢。”

“为什么?”

“有个故事说,宋国人看见邯郸人走路好看,就跟着学起来,结果没学会人家的走法,却把自己原来的走法忘掉了,最后只能爬着回去。我也怕学英语不成,而又忘了汉语,最后只能当哑巴了!”

姑娘笑了一下,便去卫生间了。文白趁江清也在收拾床铺的当儿,迅速拿起姑娘的手机,拨给康比德一个骚扰电话,把手机放回原处,大功告成。他对一直沉着脸整理衣物的江清说:“你室友在,就不打扰了,我还是回去吧。”

江清早有送客之意,两人下了楼。天还像空着水的笼布,不住滴雨。文白要她回去,她却定在原地:“你那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呢?”

文白抱歉地解释:“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女朋友,很像很像,看见你就像看见她。”这个“女朋友”的称号,俨然就像是他给江清的追封与赐谥。

江清略显失落,甩甩头发,强颜笑道:“好吧,好吧。”说完随意抬抬手,掉头上楼。

文白目送她上了楼,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顾不得多想了,火速赶往康比德的公寓。

研究生公寓都是双人间,康比德和一位大概有一千度近视的舍友住着,那位舍友也在外面和女友租房,很少回来。桌子上台灯,书,小圆镜,梳子,水杯子,烟灰缸,卫生纸,剩着汤的方便面桶,火腿上剥下的红塑料皮。屋里弥漫着泡方便面的味道。康比德一如既往坐在被窝里看书。床单在被子下团成一团,袜子东一只,西一只。拖把倒在地上,文白顺手扶起来。他刚坐下,康比德就问:“你怎么失约了?”

“没有失约,见着了,第一眼就没看上,干脆走掉,省得啰唆!”他拿起康比德手机,有个未接来电,再往上翻,没有别的未接来电,断定这个就是那姑娘的号码,牢牢记住,然后删除。康比德也再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啃书,心里暗笑:要是有点姿色,还轮到给你介绍?真是傻得可以。

“看啥书呢?”

“我们哲学院钱蒙教授的新著,这个人,知道吧, 省里有名的哲学权威。”

“钱蒙的书,我也读过,有着大学教授写作的通病,废话多如沙皮狗身上的皮,多得可以起褶皱!他是省里有名的哲学权威?听你这话,好像哲学还分省界似的,听说过希腊哲学、印度哲学,听说过山西陈醋、陕西面皮,但没听说过山西哲学陕西哲学。别迷信什么有名的权威,有时候名声高和学问高是两回事,就像高跟鞋与高个子的关系,截然不同。”

康比德冷笑一声:“就你那二两才华,也有资格批评权威?”

“你只要把我的话记录下来,就是一部语录体哲学著作。”

“把别人的哲学看成废话,把自己的废话看成哲学,你这种人,用古人的话说——”一时不记得古人说过什么话:“用你自己的话说,真是肆无忌惮之小人者也!”此话仿佛借文白的手掌,打了文白自己一耳光,康比德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紧接着发动连续进攻:“我就纳闷,你一写小说的,整天扯着哲学的蛋不放,你是不有毛病了?”

“加缪说过,好的小说家,本身就是个哲学家嘛!”

康比德看在加缪的份上,不作声了。然后问文白有啥事,文白说:“饿了,请我吃饭吧。”

“你这种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康比德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皮干饼子来:“吃了滚蛋吧,别打扰我做学问。”

文白一看,饼上布满历史的尘埃,咽咽口水:“还是你留着吃吧。”

买了兩包泡面回到寓所,暂把饥饿镇压下去,抬头看着小小的窗口,便寻思如何出手,搞定那姑娘。琢磨半天,有了主意:借康比德的手机,先给她发一首情诗,投“诗”问路。

文白遂在诗海觅宝,最初想到叶芝的“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这首诗只能哄骗那些老了的头白了的睡思昏沉了的人,哪个姑娘喜欢被人想象成这样呢?又想到白朗宁“你总有爱我的一天”,本来是首好诗,可要命的是最后一句“死算什么,你总有爱我的一天”——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他会在乎谁?一听就是假话。又想到贾宝玉“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别矫情,关键是喝不了那么多。想来想去,还是诗三百里的情诗,来得简洁明快。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整合几句,默写出来。一看,好是好,可惜没法体现出自己的文采,想动手改改,改出点新意来,可是这些古诗,字字连在一起几千年了,已经长在一起了,一字都改动不得。算了,新时代了,不流行写情诗了,情诗被古人写光了,不如直接去九中见见吧。衣服该换一件,钱该有一点。文白决定明天去书店求助于卫胄,虽说上次是校友初见,但看得出来,此人善于交际,对自己颇有好感,也不缺钱,适当开口,应该可行。

文白一早穿过中原大学,去附近寻找卫胄所说的“海洋书店”。出校门便是十字路口。文白穿过人行横道,寻视书店招牌。先前这里是一排书店,现在都被各类商店占领。

海洋书店乃在二楼,店门洞开,看客没来。卫胄坐在椅上打盹,文白咳了一声,他撩起眼皮,睡意犹如缓缓上坡的车,忽然熄火,猛退下去:“大作家来了!坐!坐!”文白笑着说他参观一下书店。

书店又窄又暗,最里面隔一布帘。卫胄叫道:“奶奶的,还不起床?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书店不如开旅店得了!”转眼对文白说:“我高中同学,标准闲人,学不上学,班不上班,住在这里,要我管吃管住,管烟管酒,就一样我管不着,泡妞。每天都活得跟路遥似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呢。”

文白小挑布帘,见此人蒙头大睡,被子严实得跟照相馆洗胶卷的暗房一般,容不得一点光线进去。文白不敢打扰,连忙退出。

卫胄开始收拾卫生,文白则自个儿浏览书籍。鲁迅梁实秋胡适的作品并肩出卖,冤家果然路窄;几位的大作又被大量的言情、惊悚、悬疑、科幻小说包围,他们要是看到中国文学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会相拥而泣哭成一团了;《楚辞》的命运与其主人一样,被排挤在书架最边上的角落里,怀才不遇。文白随手从架上抠出一本悬疑小说来。封面右上角是作者的头像。这厮不知道写得怎么样,长得倒是相当悬疑,仿佛从民国年间的上海滩移植过来的一个极品特务。

帘后的那位,打着长长的哈欠摇摆出来。天生卷毛,一望而知其头脑里充满大胆怀疑精神,要不也长不出一头问号来。

“你是文白?”卷毛大胆发扬怀疑精神,继而揉着睡眼,说:“果然是文白,高中那会,在学校里常能看到你,读过你发表的文章,大才子。现在还写作吗?”

“偶尔也写,业余爱好而已。”文白应付道。

“那你的正业是什么?”

“活着么。”

卷毛笑了:“我也是。”

“你也是?人家每天在家看砖头厚的书,你每天枕块砖头就能睡着。啥理想都没有,也叫活着。”卫胄插嘴道。

“我的理想就是,多泡几个姑娘。”

“那不叫理想,那叫本能,动物也是这么想的。”

“这理想,那理想,都是胡思乱想,活那么累图啥,又跟自己没仇。”卷毛说罢,笑着伸着懒腰到楼下吃早餐去了。

“对芸芸众生要宽容。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偏见里,宽容才是真理。”文白翻着书架上的书,慢悠悠说道。卫胄吸一支烟,窗外阳光甚好。文白问些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委婉说明来意。

“没关系,多没有,少还是有的。”卫胄说完,就从前后左右上下五六个口袋里摸出一大堆零钱来,约莫有大几百,全堆在文白面前的桌上,问:“你数数,够不。”

文白不好意思都拿,拿了三百,把早已备好的客套话全额现付给卫胄:“有十块给朋友借十块,比有十万给朋友借九万,更够哥们!”说完自己先笑了。

“今天你跟我借小钱,往后我跟你借大钱。”

“也好,就当我是你的银行,你把钱存在银行里了。”

明明借了人钱,却能反客为主,人情如此练达,想来当作家没有选错行,有句话不是说“人情练达即文章”吗?

6

不久,康比德失恋了。他女友果然移情于一位经济学硕士。哲学硕士虽然也是高级文凭,但哲学乃是冷门,高处不胜寒。康比德差点气死:“以后的路,我可怎么走啊?”

文白对他说:“西方大哲学家里有多少不都是单身汉?笛卡儿、休谟、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个个都是要哲学不要家的。哲学家要是被女人这块磁铁吸引了,那么他们思想的砝码衡量起世界来,就不那么精准了!”这番话说得就算黑格尔听了都会击节叹赏,甘愿离家出走以配合文白的高论。康比德虽然心病难医,但是遇着朋友送来的去痛片,也还是选择一口吞下。

初夏时节,太阳就如服用了伟哥。夜已短如半裤,使人大半截的睡眠裸露在白天里。文白刚买了新牛仔裤,一早就穿起来,在楼顶各种锻炼,而后锁门出街,吃了早点,挤上开往九中的公交。车上乘客挤得浑然一体,到站时,一身大汗。

九中的大門,静默地闭着。门前有一老头坐在椅上看书,应该就是学校的“掌门人”。老者瘦如甘地,对于上课期间来访的人,概不合作。文白上前说要进去看望念高一的表弟,问他能否行个方便,老头把手一挥道:“学校规定,外人不能随便进去,用其他方法联系。”文白恨不能一眼将他瞅死。

等到下课铃响起,他注视着每个教室出来的老师。

那位姓赵的美女老师果然从教学楼左边的一个教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拿书的姿势都那么性感。她看见校门口有人向她挥手。定睛细看,这不是江清的朋友吗?

文白说明来意,赵老师请甘地开了门。“太感谢了。”

“我代高一的英语课,没听过吴优这个名字呀!”

“有,肯定有,麻烦你去其他班里找一找,谢谢啊。”赵老师把他让进高一组办公室,便去各班找吴优同学。

办公室正有几位教师作课间休息。最老的颓然坐乎其中,一生追求学问,“师精神而弃皮毛”,头便秃到被脸收编的地步,休息时间都奋力笔耕;略老的傲然坐乎其边,那双眼睛先他而衰二十年了,连同审美的目光也停留在了八十年代,头型理得跟头盔一样厚重;不老的两位黯然坐乎其角,往上比,没有同行的资历,往下比,没有异性的姿色,默默准备下一堂课的教案。他们坐在一起,与那么聪明漂亮的美女老师一起共事,真比得享受特殊津贴了。文白心里羡慕,但学生时代进老师办公室的惶恐,大有复辟的趋势。于是拿桌上一张报纸乱看,避免与他们交谈。

上课铃响了,几位老师陆续离开。赵老师回来了,说几个班有姓吴的,但是没有这样一个名字。文白道:“难道是改名字了?我再问问。赵老师,那你忙吧,哪天有时间,专门来谢你。”

赵老师似乎有点明白文白来意,这来意虽有遮掩,但正因为有遮掩而更加明显。赵老师这节没课,便闲聊几句:“听江清说,你是写书的?作家?”

看赵老师心有灵犀的表情,文白暗自感激那位出身于乌有之乡的表弟,他放低姿态,好唱高调:“闭门造车而已。”车未造成,不能送赵老师一辆,又想到“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说:“出版了送你一本。”

赵老师的好奇心如鱼上钩:“你的书是哪类型的?”

“书还能有几种类型?书就两类型,好看的不好看的,就像姑娘只分漂亮不漂亮的。”

赵老师笑了:“有段时间江清每天晚上说你呢。”

文白笑道:“我们在一个饭店里一起打工来,普通朋友而已。”

“她是我们室友的老乡,刚搬来几个月,前几天又搬走了。”

“我都不知道,改天问问。你叫,赵——”

“赵颜,那你下次再来找你表弟?”

“我联系他家里吧,问到底念高几还是改了名字,估计还得来麻烦你呢。”

“没关系。”

文白出了九中,回到房里。坐卧不安,心乱如麻。喝一杯水,便去找康比德消遣。

康比德躺在床上萎靡不振。一般人失恋,赶快换一个频道,或许节目更精彩,但他没有这等本领,就一个频道都消失不见,心情灰暗如电视断电后的屏。文白尽量不去碰他的伤口,问最近哲学院有什么讲座,“没有,作家沈同岳下周五在文学院做演讲,你了解他吗?”

“嗯,听说过。”

“这场演讲好像是关于古希腊的,到时去听听。”

“你也爱好古希腊?”

“废话,我一学哲学的,哲学一词来自哪里,就是古希腊。哲学,希腊语就是爱智慧的意思。”他要文白一起去。又随便谈些哲学问题,两人久不聚餐,天气够热,不如去吃西瓜。

二人刚出小巷,就见有瓜贩坐守一车西瓜,一问价钱,每斤居然一块八,康比德没想到地上的东西要的是天上的价,说:“挑个小的。”

两人吃完,在街上小逛一会。一中年乞丐向他们行乞。乞丐臂长如猿,所到之处如天网撒来,疏而不漏。他先向康比德伸手,康比德道:“我还想和你要呢。”乞丐又将手伸向文白,文白想起从前一位俄国作家路遇乞丐,他正好没有带钱,便对乞丐说:“兄弟,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带钱。”那乞丐说:“兄弟,这也是施舍。”文白也借俄国作家的话来试探乞丐:“兄弟,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带钱。”

乞丐弯着的腰挺直了:“下次带上。”

两人再散一阵步,西瓜消化殆尽,话题接近枯竭,道别各回寓所。

文白吃一碗拉面,就去话吧拨打赵颜的电话,一拨通心就跟鲤鱼跳龙门似的,赶紧按下,再拨通再按下。坐在电话旁,把今天的对话温习一遍,叹息一声,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跟自己联系到一块?回到房里,房子是黑的,拉开抽屉,文凭是黑的,闭上眼睛,前途是黑的,想到自己这么多的黑,头发都愁白了,一晚上睡眠少如《水浒传》里的女人。

接下来的几天,一些朋友来访,询问此次南行的结果。文白继续投稿:书,非出不可。

他实在瞧不起这个城市的出版业,他们保守得只敢出版四大名著唐宋八家先秦诸子之类的东西。对于新人新作,很少染指。文白将书稿复印一份,抱侥幸心理投奔本市的出版社。

文白挑了一家名气大点的出版社,问五次路爬八层楼,才找到该社编辑。敲门进去,一个中年胖子正接电话,示意他先坐下。此人一头黑发齐梳脑后,作为编辑的一丝不苟的认真精神显而易见。文白并不敢坐,看着办公桌上书稿如山,不知自己的书稿该放在山头还是山脚。

编辑打完电话,抽支烟,给文白也递一支,文白忙说他不抽烟,将书稿呈上,请老师“斧正”。编辑将稿子大略翻了翻:“你们年轻人啊,总以为思想前卫点,文字巧妙点就是杰作了,完全不知道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就是写文章一定要有补于世。”

文白做出认真请教洗耳恭听的样子,问道:“老师可不可以说具体点?”

“有补于世,说具体了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扳着指头细数,六经注我式的回答完毕,见指头还剩一个没有扳回,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加上我注六经式的一句:“用最通俗的大众语言说,就是为人民服务。”

“老师说得好,您先看看稿子,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朝这个方向努力。”编辑看这年轻人倒也伶俐乖巧,把书稿收下,要文白过段时间再来询问结果。

每年这个时候,大四学生即将功成身退,告老还乡。沈同岳演讲那天,正有幾位同学邀请文白参加他们的毕业聚会,文白不屑与他们为伍,早早就陪康比德去文学院“近距离领略名家风采”。

文学院座无虚席,幸有哲学院的同学手持笔记本,大喊康比德,给二人让出半个座位,两人像木楔一样挤进去:“多谢了,老陶。”

老陶扶一扶老式黑框眼镜:“你准备了什么问题,请教我们的作家?”

“没有什么,随便听听,你呢?”

“我主要想请教他关于古希腊人对于死亡的认识,这位是你朋友?”老陶指着文白问道。

康比德吓了一跳:“这与研究哲学有啥关系?”

“你已经二十七了,哲学研究生,居然对死亡这个问题毫无认识,唉!”说完,将自己带的一袋瓜子让两人吃,语气仿佛康比德即使现在形成了对死的观念,也为时已晚,死不掉了。康比德的手臂如挖掘机的巨铲,伸进纸袋吞了一把,轮到文白所剩无几,只好说他不爱嗑瓜子。

“这位是你朋友?”

“嗯,作家。”

“作家?”老陶把眼镜扶正,把康比德晾在一旁:“那一定见识不浅,正好可以一起讨论这个问题。”文白想这等迂腐脑袋,只有哲学院才能培养出来。

康比德冷冷道:“死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无色,无形,无味,活着讨论不清,死后讨论不成。斯宾诺莎说了,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

文白笑了:“死不但有色,而且有形又有味。”

“又扯,死怎么是有色的?”康比德把嗑在嘴边的瓜子也唾掉了。

“人说‘人死如灯灭,死当然就是黑色的。”

“死怎么是有形的?”

康比德见他又在卖弄,拒绝交流。老陶倒有了兴趣:“死既然有形,那它是长的还是短的?”

“古诗云:死者长已矣,说明死是长的。不过佛门中人的死,既不是长的也不是短的,而是圆的,佛家称死为圆寂嘛。”

“那死是轻的还是重的?”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说明死有轻的有重的。”

“那死是香的还是臭的?”

“桓温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便当遗臭万年,这就说明死有香的也有臭的。”老陶立即打开笔记本,将文白对死的看法记录下来。

康比德想反驳又无从反驳,只好夸张地笑着。门里进来一行人,礼堂里的杂乱声忽然不知去向。带头的是文学院刘副院长,他走上讲台,扫视一圈,说:“今天,我们请全国著名作家沈同岳给大家做一场关于古希腊文化的演讲,大家知道,沈先生的演讲,语言幽默,议论深刻,征引广博,影响广泛,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沈先生的到来!”

刘副院长话音未落,沈同岳捷足先登,使整个礼堂犹如一锅油里溅入一滴水,掌声乍起。

沈同岳是本市出生全国出名的作家,康比德为表示自己鼓的掌不同凡响,拿双手拍击桌面,桌面都差点肿起来。老陶已备好纸笔,只等沈同岳大放厥词。沈同岳四十来岁,头发是一般作家少有的茂盛,身材壮硕,白白净净,往台上一站:“各位好!很高兴来这里与大家见面”,听众正待他说下去,刚刚落座的刘副院长和前排领导热烈鼓掌,大部队随后就跟上来。

“我今天主要给大家讲讲古希腊文化概论,包括古希腊的哲学、悲剧、神话、雕塑、城邦制度、海洋文明等等。”然后翻开演讲稿。

“那个,黑格尔曾经说过,古希腊人的生活,真是青春的行为,他还说,古希腊人是人类的永久教师,关于这一点,诗人雪莱也有类似的赞美,他说,我们都是希腊人。有人曾经问汤因比,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生活在哪个世纪的什么地方,汤因比说他选择中国的西域,如果我也可以选择,我愿意选择古希腊……”沈同岳说了一大堆话,却没几句是自己的,文白听着想笑。

“古希腊人几大特点,他们爱智慧、爱美、爱艺术、爱运动、爱自由、爱生活……”老陶拿笔记着。康比德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常识,文白自然是了然在胸的,这几年闭门读书,并非浪得虚名,听着听着,打起盹来。

不知多久,签名售书把他吵醒了。一群学生围上去买书,康比德也从老陶本子上撕下一张纸,跑上去挤半天,不但拿到签名,而且取得联系方式,高兴得爱不释手。

出了会场,阴云密布的天空如吃坏了的肚子,发出沉闷的响声,雨点稀稀拉拉落下来。三人各自打着哈欠作鸟兽散。

7

房东催缴房租,文白又烦恼起来。再向周围朋友们借已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向家里开口。

接电话的偏是文父,第一句就问他找到工作没有?文白开口要钱的念头如蜗牛触角一样缩回去。说工作也有一份,不过想找更合适的。文父说再找不到就回家来,让他进一所中学教书。文白干脆拒绝。文母见两人话不对头,忙将电话抢过,说你不爱教书,那就花钱进个好单位,你爸这边有几个重要关系呢。文白更是极力排斥。又问文白是不是没钱了?文白说有。母子俩在长期的通话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文白说有,意思就是没有,文白说没有,意思就是早已没有了。文母说明天给他汇去,文白说不用不用,意思就是务必务必。文父喟然而叹,生了这等儿子就好比到处行医的铁拐李长了那条瘸腿,他成功教育了无数人家的子弟,就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文白挂了电话都在生气,韦诞不让其子学书,吴道子不让其子学画,他倒让自己儿子教书?至于花钱买工作,更是等而下之,以后提都别提了。

钱汇过来,文白交了房租,决定再找工作,去人才市场“出卖”自己。

人才市场的招聘大厅里,前来应聘的人大都刚刚蜕尽学生的皮,还没有工作经验,于是只好把恋爱经验使出来,打扮得不像应聘而像相亲。文白浏览一圈,没有看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这个时代里,没有文凭出来混,真好比无证驾驶,路都上不了。

当他经过一位满脸肥油的老青年的应聘现场,便绝意再找工作。老青年企图一举拿下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的粮油销售部经理。聘方问道:“你以前干过什么工作?”

“我促销过粮油。”

“很好很对口,那你促销过什么品牌的食油?”

“这个,这个记不清楚了……”这家伙撒谎都不动脑筋,看那模样平时吃油也不少,连几个食油品牌都说不出来,真是太对不起那一脸肥油了。文白都在一旁替他害羞出汗。

太阳仿佛地主收租似的,迫使文白把身上的汗水全部交出来。他在大厅门口买了一份人才信息报。招聘会开在大厅里,大厅里人挤,开在报纸上,报纸上字挤。许多招聘职业都与自己的“专业”不符,“专业”相符的,性别不符,专业性别皆符的,工资不高。有一家报社招聘编辑四名,要求是本科学历,中文院系毕业,再看日期是昨天才发的消息,或许此时还没有几人应聘,文白默记地址,扔掉报纸,坐公交去这家报社碰碰运气。

三站路即到报社。进电梯口,文白与几位学生模样的青年同梯直升。相互询问,方知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

按楼道里所贴告示,进入一间接待室。一位矮子经理正在指导几位应聘者填写应聘表,文白进门便领到一张,拿笔坐在桌前抒写他的传奇人生,一手好字总算没有白练。写到“工作经验”一栏,他以楷体写出点睛之笔:著书二十万言,即将出版。最后一行是“您的人生信条”。其实每个人的人生信条都会有很多,信条好比柳条,不可能只一根就能编成个箩筐。他略加思索,写道:即使被现实生活给打瘸了,我依然要拄着理想主义的拐杖继续前行。这信条在整个应聘表里,如金条一般引人注目。他把应聘表递过去,看周围那些人还在讨论最后一行怎么填,个个头上沁汗,心里暗笑:你们懂什么人生信条,你们只懂面条!

矮子经理将应聘表一一过目,说:“大家回去等候消息,这个叫文白的明天上午来我这里。”文白顿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周身发热。几年来,他没有在三人以上的人群里,体会过脱颖而出的感觉,久违的感觉。

一出门,心里的快乐仿佛暴发户手里的钱,不知该怎么花销。为了不给同来的陌生兄弟施加压力,他低头装出一脸沉静,算是心灵上的行善。坐公交时兴奋得都忘了投币,投币后忘了扶手,撞了扶杆一头。周身洋溢的快乐,使本来该有的疼痛,全没立足之地。

吃过午饭,他去书报亭专找这家报社的报纸细读。人谓报纸为民喉舌,这报纸勉强也算是舌,不过是长舌妇长舌男的长舌,所载全是政客丑聞、明星绯闻、名人逸闻、售楼消息、商品广告,五花八门,一应俱全。管他呢,报社能存在一天,自己就可以生存一天了。

文白把消息告诉家里,文父自然高兴,要文白确定工作后再来电话。

报社只录用了两人,文白因为著作即将问世,勉强成为一位实习编辑,另外那位,一个文绉绉的家伙,名叫安之素。文白问他哪里毕业的。

“中原大学文学院,今年毕业的,我看这工作也没啥前途。”

文白心惊肉跳,真假悟空见面了,他故作镇静道:“现在的年轻人有两种活法,一种是找工作而不得,一种是暂时找到了工作,刚刚上班,积累些经验。”

安之素呵呵笑道:“这算什么经验,有好工作马上跳槽。”

中午,安之素要与文白同行,文白故意推辞说,中午有事,他先走了。他紧张兮兮一个上午,幸亏对方没有问自己毕业学校,此地不可久留。总有一天,安之素会问他:“你哪里毕业?”文白想着就头上沁汗,自叹命苦。

他回到中原大学,去包子稀饭小吃店里,喝两碗绿豆汤。店里热得出奇,包子在笼里蒸着,做包子的在笼外蒸着。触景生情,他顿感谋生艰难,活在世上,人人都不容易。而周围朋友谣言四起,愈传愈烈,说他拿父母的血汗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不在此山中。文白越想越烦,何以解忧,唯有赵颜,可赵颜近在九中,远在九霄。他向店主问过时间,回到房里,多日不写毛笔字了,静下心来,临写《洛神赋》十三行。

赵颜去年失恋,前男友是高中同学,在广州念的大学。上大学后天各一方,居然还保持了三年,与众多两地爱情相比,算得龟龄鹤寿了。来到这里,一心工作,虽不乏追求者,却很少中意的,郁郁寡欢。

这日中午,见文白又在办公室门口:“又来找你表弟了?”

文白没有更妙的借口,只好让表弟又念了高二:“啊,是,我表弟原来在高二班……”文白把赵颜从头到脚,贪吃似的看了一遍,仿佛要把最近想见却没见的面全部补上。

“要我帮忙吗?”

“如果你有时间,就帮我打听打听,可现在放学了……赵老师,今天中午,想请你吃个饭。”文白一脸恳求的样子,赵颜笑了,说她收拾一下。

九中校门口就有一排餐馆,两人选了一家进去,没想正好碰上了赵颜的同事——本校语文老师张野,他正要了一份炒饭,经赵颜介绍了,文白大为扫兴,也只能强作开心,表示坐一块吃吧。

赵颜说:“两位都是才子,坐到一起要成知音了。”谁知张野早就在追求赵颜了。文白一坐下,从他眼神里,就已经察觉。平静的表情下面,潜藏着汹涌的爱意。张野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学院教育理论专业,因长期从事教育理论研究,他被理论潜移默化,自己也变成了理论——年纪轻轻却容颜灰暗,好比是歌德眼中的理论,歌德认为理论是灰色的。他表情冷漠又好似车尔尼雪夫斯基眼中的理论,因为车氏认为理论是冷冰冰的。在全国知名刊物发表过几篇文章,逢人便说,得意得就像获了几次诺贝尔奖一样。文白尽管没有文章发表,但是广读汉译西方各类名著,这样读书跟出国留学效果相当。他眼里根本瞧不起只发表几篇小文章的张野。两人势不可免,聊起了共同话题。

“你读那么多书全能记得住吗?”赵颜好奇地问文白。服务员端一盘尖椒肉丝上来,张野拆一双筷子,递给赵颜。

“一目十行,办不到,一目五六行,不是问题!如闻不信,且拿书来。”好在饭店里不会有书,精神食粮该到别处去吃。

“厉害。”赵颜赞许道。

文白接着问:“咱们点了几个菜来?”张野暗笑,这等记忆还一目十行,恐怕一日十行都成问题。见眼前这家伙比自己更会吹,便希望和他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展开对谈:“你平时写什么,散文?小说?”

“都写。”

“喜欢哪些当代作家?”

“你呢?”文白反问。

“鲁迅、钱钟书、沈从文、汪曾祺、阿城,他们的东西不错。”

“我主要看西方的多,福楼拜啊、卡夫卡啊、乔伊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托尔斯泰啊、伍尔夫啊、福克纳啊、海明威啊、康拉德啊,他们是二十世纪的文学基础课。”文白见他谈的都是中国作家,故意列出一大堆西方作家来。

“哦。”张野肚子里的文学知识没有这么广博,嘴巴倒挺广博,抡开右臂,满桌子夹着吃,任文白炫耀。

“我读过海明威、康拉德、钱德勒的一些作品。沈从文汪曾祺也好,我读过《边城》,还有《受戒》。”

“ 《受戒》,你读过吗?”张野问文白。

“当然。”

“怎么看这个小说?”

文白想了想,说:“受戒嘛,名为受戒,实际写的是破戒。”张野听了不以为然。

赵颜道:“记得一个有趣故事,说某日沈从文看见一个胖大女人从桥上过,心里很难过。很多人不解这是为什么呢?”

“女人本应该是美的化身,可是胖大女人毫不美观,所以他难过。”张野一本正经回答道。

“沈老先生难过,是担心那桥塌了。”赵颜听了笑起来。文白给张野夹点菜,张野硬笑着,質疑道:“你看的都是每个作家的全集吗?”

“那得是多值得推崇的一个作家才要看他的全集,我就看过曹雪芹和兰波的全集,因为他们各人就一本而已。”文白微笑着不屑道。

“产量高也是衡量一个大作家的标志。”张野咽了一块青菜说道。

“不见得,文学不是量产的东西。”两人谈不拢,聊起别的事情。一顿饭总算吃完了,客气几句,赵颜与张野回了九中,文白看着满天云彩,溜达回寓所。

第二天是端午节。

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中国人的日子好比是竹子,总要一节一节挨着过,难怪远古的创世神话里,有人从竹出的竹生说。端午节这天,康比德来请文白吃粽子。饭间,文白叹息道:“咱们合伙做点小生意吧。”

“怎么做?”

“贩西瓜,挣点零花钱。”康比德欣然同意。说干就干,饭后两人便去了附近的水果批发市场。批发市场,瓜果一家比一家便宜,那些瓜贩,可怜身上汗如泉,心忧瓜贱愿天暖,叫卖声此起彼伏,像在赛嗓门,一位瓜贩已经喊哑了,康比德上前问道:“你这瓜甜不甜?”

瓜贩立即回应:“你尝尝就知道了!”他把一个西瓜抱到地上,横七刀竖八刀,切给两人吃。康比德的眼鼻都在为嘴义务劳动,直吃得满脸如一片屠场,到处横陈着西瓜的血肉。两人吃完,买了百十个西瓜,雇三轮车拉到卫胄书店楼下,卫胄也给提来菜刀,搬来桌椅,吆喝些周边熟人。一个下午,大过节的,倒也卖了不少。

第二天上午,刚摆好摊子,天外飘来一大片乌云,卫胄哀求康比德痛骂,这云倒也识相,徘徊一阵悄然离去。不久又飘来一片,此云却宠辱不惊,任凭他们哀求痛骂都无济于事。雨还是落下来了。

小雨连绵三日不绝。瓜一颗没卖,钱一分没收。两人为了省钱,以瓜代饭,不想却吃坏了肚子,省下的钱全部充作药钱。过几天,瓜是卖了,钱没挣着,还倒赔些。生意就此作罢。

每日就是读书,闷了去操场跑步,草坪上躺着看云,在大学里的电影院看看一部老片子,吃个过桥米线。文白其实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就是缺钱,缺女朋友。他又想起了赵颜,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喂,你好,我是文白。”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我梦见的——”

赵颜笑了:“找我有什么事吗?哎,对了,我忘了给你去问了……”

“不用了,他联系家里了,我,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呀。”

“我想说的是,我走了那么多路,就是为了在某个地方遇见你,读了那么多书,就是为了找一句话来赞美你。”

“那,呵呵,找到了吗?”

“没有,到目前还没有。我会慢慢找下去。”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啊,还有,改天可以约你出来玩吗?”

“可以啊,只要我有时间。”

文白挂了电话,想着刚才那么煽情的句子,就是自己给自己说一遍,也能把自己忽悠成自恋狂,要是在大街上朗诵一遍,保准有人会给扔钱。

8

网络时代的到来,使许多人的生活得以重新组装,比如看书不必去图书馆了,看电影不必去电影院了,谈恋爱也不必去花前月下了,网上聊天尤其风行,或许不久的将来,网吧真要改为“聊斋”了。康比德出入“聊斋”已有些年头,最近因为失恋,跟一个网名为“牛眼睛天后”的姑娘聊上了。一团剩面迅速发酵。

眼看两人的感情好得马上就要从网上发展到地上了,康比德高兴得心里有点不踏实,感情能够落地固然是好,可是万一落陷阱里怎么办?思虑再三,还是带文白同去。赴会在即,文白心里的迷雾简直可以掩护诸葛亮草船借箭。

康比德一边梳洗打扮,一边道:“哥们这次搞定了,也给你介绍一个。”

“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白菜,只有自己找,才有谈不完的恋爱。等你介绍对象,我这辈子只能当和尚了。”

康比德为赴此会,把好久不穿的牛仔裤找出来。这裤子除了裤边的线头略显白发苍苍的败相,深蓝褪成浅蓝,款式还算时尚。大热天里穿这又厚又硬的无缝天衣,他倒满不在乎,对着镜子,这里捏一捏,那里抖一抖,自我打量道:“我是有点面老,丑嘛,也不算丑。即便是丑,那也是自然长成的,即便面老,那也是自然形成的,哲学告诉我们,自然的形式就是美的形式。”说着还学张国荣扮演的阿飞,跳起舞来。

文白刚喝着一口茶,扑哧全喷地上:“这么说来,你还是一美人呢。”

时间是下午三点,康比德内心的热烈一点没输给天上的太阳,自然是身在热中不知热了。文白学着楼荫下的狗吐舌头,却一点也不凉快,人狗毕竟有别。他看见康比德钱包里的钱充足得像航空母舰上的核燃料,不由奉劝一句:“钱别带那么多,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那万一去见的真是我未来的媳妇呢?”文白的话仿佛一根冰锥,本想给他冷却一下头脑,结果被他一挥手干脆利索地打断了。

交通工具是与同学借来的一辆女式自行车,车身纤细轻巧,唤作女自行车也未为不可。这女自行车可能从未许身与男人,康比德一骑上去,轮胎便气息奄奄,眼看约会时间将到,还要推着出去打气,他骂个不停。文白笑道:“这自行车要真是个人就好了,骂几句总来气。”

一路上康比德坐前面猛力蹬车,文白坐后面看风景。他求文白传授一些幽默之道。可惜幽默不比金钱,自己没有可以跟朋友借,自己有了可以给朋友借,文白想不出好办法,只好说:“你自己要多笑,这样幽默不招自来。”

到了约定地点,康比德把自行车存到街边,望着附近的天桥,再看看时间:“来了。”文白见桥上有一身着紧俏黑衣的姑娘,手搭凉棚,朝这边瞧来。

“美女。”康比德吩咐文白站一边即可。文白倚在桥栏上,看康比德笑嘻嘻迎过去。

姑娘因为衣着紧俏,身体上下前后的突出部分更显突出,那乳房才不愧是房——宛如两个蒙古包。眉彩眼影涂得五顏六色,耳朵上打好几个耳洞。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康比德与所有迟到的人保持一致口径。

姑娘背着双手,扭腰并腿站着:“你和朋友来?”

康比德连忙解释:“是的,我一哥们,你的真名是——”初次见面,网名当然就像新娘的红盖头一样,该由新郎亲自揭了去。

“我叫姚羽,来了就一起玩吧。”

康比德朝文白甩甩头,对姑娘说:“那咱们去喝点东西。”两人并肩前行,文白尾随其后。

“说话嘛,你怎么光笑,不说话。”姑娘斜着脸逗康比德。

“笑一笑,十年少啊。”说完笑了两笑,二十七岁的老脸上果然绽出七岁孩子的笑容来。

“你朋友干什么工作的?”姑娘对着文白问康比德。

“他啊,作家,坐在家里的坐家。”文白恨不得照屁股踹他一脚。

姑娘补充一句:“嘻,原来是作家。”文白礼貌回问:“你呢?”

“酒店上班。”

“那你平时读研,还干什么吗?”

康比德继续幽默道:“干的事可多了,一边读研,一边自修经济学,一边做点小生意,一边交朋友,一边代家教,一边,当然一边还谈恋爱,呵呵。”看那神情仿佛是几何学里常见的那种多边形在侃侃而谈。

康比德在冷饮店买了三瓶冰可乐。三人各执一瓶,身心俱爽,沿街前行,姑娘说:“附近有个溜冰场,咱们去溜冰?”文白从未溜过冰,好奇心大发。康比德也不会玩,但他哪肯说不会,除了生孩子,女人会的男人应该更会,否则枉投男胎。

溜冰场在一个大型商场的地下二层,摸着护栏下去,伸手不见五指,伸指不见两手,里面的声控灯犹如聋子,吼了半天才亮起来。估计再下一层,即可到达地府。音响隆隆如炮。年轻人还真不少,闪光灯下溜来溜去,个个飘飘欲仙。三人在场外看了會,姑娘居然碰上几位同事,爆炸头,短上衣,韩版裤,形象相似得好比是一本词典里翻出来的几个近义词。

姑娘接过递来的烟支,康比德最看不惯女人抽烟,认为那种别扭比女人学男人站着小便还令人别扭。文白示意康比德一会撤吧:“这不是你的菜。”

姑娘已经从前台要来旱冰鞋,康比德付款换鞋,对女孩说:“我溜得不好,你可得带我啊。”

姑娘灭烟换鞋入场,环绕大厅倒溜几圈,绕得康比德头晕眼花,他一换鞋开步就前倾后仰险得扑在垃圾桶上,双手抓住护栏死死不放,看那些溜冰者脚踏飞轮,倏忽来去,觉得这种本领一时半会还真学不会。姑娘溜到他身边,大声说:“把手给我!把那只手也给我!”康比德刚才还为自己不会溜冰而苦恼,现在倒庆幸自己不会溜冰了。他握住姑娘的手,温软缠绵,想起《诗经》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佳句,真希望自己溜完冰出场时不是二十七而是七十二了。

文白因为所换旱冰鞋号码太小,足足比他平时的鞋小了三号,别的大号鞋又都下场了,那么大的脚要穿在那么小的鞋里急得他满头大汗,恨自己没学一套缩骨功,急中生智,他往脚上套了塑料袋,摩擦减小不少,居然穿进去了,创造了一番物理学上的奇迹。

扶栏入场,文白双脚像被紧箍咒给箍着,全没有哪吒风火轮的飞一般的感觉,倒是饱尝缠脚女人的痛苦滋味。

姑娘拉着康比德,朝文白笑着伸出手来,康比德眼巴巴看着她的手缓缓伸出,心里恨不得文白双手立刻剁掉。好在文白悟性很高,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更不屑于被女人拖着去溜冰,那种窝囊简直比和女人一起蹲着小便还窝囊。他没去拉姑娘的手,而是七拐八扭,放了周围的护栏,慢慢溜开来。还没等姑娘的手伸回去,康比德忽然被擦肩而过者一惊,摔了个仰面朝天,文白要去救援,但自身难保,只好朝姑娘喊:“快把他扶起来,别给摔死了!”

这一跤摔得康比德像王八翻壳一样,半天爬不起来。姑娘凑到他耳边喊道:“摔不倒是学不会溜冰的,没事吧?”

康比德摸摸臀部是否完好,说:“放心!摔不死的,摔死我,中国哲学就完了!”音响那么吵,只有文白听见他说话。

文白任凭两脚使出最大力气,再大力气,身体依然如旱地行舟。后经姑娘指点,双脚朝外用力,摸爬滚打,倒也成绩显著,所溜的路数,歪歪扭扭,宛如临摹石鼓文。

姑娘和文白玩累了,康比德是不会累的,鉴于时间不早,一起出场离开。

康比德把姑娘送至天桥,看天边月色如擦黑板时擦剩的孤零零的半只括弧,城市的灯火渐渐亮起,大街上车流人流、刹车声、马达声、喇叭声,与周围传来的各种歌声交混在一起,晚风轻轻吹拂,他心头泛起诗意,诗意跟暮气一样沉沉。

“要不就送我回家吧?”姑娘看着康比德落寞的神情,妩媚地问道。

文白在桥那边等得好不耐烦,看桥下的双向车流疾驰过往,想此时此刻赵颜正在干什么呢?忽然,康比德要他去取自行车。

弯着腰探着头的路灯看到,康比德和姑娘走在前边,两辆自行车跟在后面——文白真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跟这辆破自行车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一直读书,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今天这么浪漫的感觉。”老得跟出土竹简似的,还把自己装得跟破土竹笋一样嫩,自行车们在背后暗暗发笑。

“那以后就多出来玩玩,再不疯狂就老了。”姑娘咯咯笑道。

“哎,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了!”康比德感叹道。“不过呢,青春小鸟飞走了,爱情鸟却又飞来了,我康比德这只鸟笼并不会空着。”他又暗自叫道。

再走一程,走入小巷,巷内只有一盏路灯,不见一个路人。姑娘头也不回,挥挥手,丢下一声“再见”消失在小巷。

“这不是你的菜。”

“管她谁的菜,吃了再说。”

“站住。”

两人以为路灯说话了,抬头已见巷口有三人挡道,迎面逼来。康比德心想坏了,愣着眼睛看文白,再看巷子那头也冒出三个人来。等他们逼近,文白一眼认出,正是溜冰场与姑娘相识的韩版裤们。

“你们想干什么?”康比德的声音异常平静,一听就是装出来的。怕得声音都在发抖,这不算怕,怕得声音都不敢发抖,这才叫怕。

“向你讨点酒钱,怎么样?”韩版裤中走出一个戴耳环的过来说道。

康比德眨眨眼,说:“好说,好说,咱们去酒店——”忽然背上袭来一棒,“咔嚓”一声,棒便折为两截。文白险些“啊”地叫出声来,心想中国哲学完了,彻底完了。武松当年在景阳冈打虎,也不过使得这般力气,低头不敢再看。

“掏钱!”

康比德经此一棒,仿佛和尚受了师傅当头一棒,悟性顿开,赶紧掏出钱包,无条件投降。

耳环拍拍康比德的脊背:“叫你老实点,你还不听。”

文白这才知道中国哲学没有完,马上就轮到他了,自己哪能吃住那么一棒——书还没有出,中国哲学可把中国文学给害苦了!还没等鼻环开口,文白已答道:“我没有钱,真的没有,不信你们翻……”

耳环见文白背心短裤拖鞋,身上有一钢镚,也只能藏屁眼里,又对康比德说:“你看人家,没钱就是没钱,讲个规矩,还咱们去酒店,你欺负人不是?”康比德看着耳环学自己刚才说话的样子,忙堆出笑来,一脸不好意思。忽然一声“撤”,六条贼影化为黑夜,自行车也另投暗主。

出了巷口,两人即开始对骂,直骂得株连双方九族。毕竟今天是康比德自投罗网,所以他少说了一句,停火自省。回到天桥,康比德凄然欲泪。文白看他内伤不轻,遂当起马后炮来,安慰道:“兄弟,如果他们敢打你第二棒,我就跟他们拼了!”

康比德听了,把一句被鼻涕眼泪浸泡得稀烂的话说给文白:“好——兄——弟,对、不起。”

两人徒步走回寓所,已近半夜,路上差点被巡夜的警车请到派出所做客。草草洗涮,上床,却无法入睡,康比德要文白看看自己背上是否皮开肉绽,文白见康比德背上殷红一道,离皮开肉绽还差一棒,心疼道:“廉颇要是早先吃过这么一棒,看他还敢不敢负荆请罪!”

晚上发生的一切,给人以拍电影的幻觉。文白感叹,平日多么崇拜上海滩里许文强与丁力的同生共死,经现实一检验,纯属叶公好龙。康比德沉默半天,说这次必须好好反省反省,否则下次没的就不是钱而是命了。他要文白把今天的事件万分保密。

文白吃一碗泡面,昏昏欲睡。康比德睡不着,脊背疼得火辣辣的,只好趴枕头上,内心羞惭无比,真希望把这事密封在记忆的瓶里,扔进时间的海洋,永远不再提起。他认为自己是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他勇于正视自己——发现自己的头脑如一座烂柯山,什么先进思想,到头脑里转个弯出去已经是姥爷辈了。康比德觉得自己处处落后,决意自新。看手机已是凌晨四点,才对文白说:“你应该睡了。”没想到这句话都落后了两个小时。

自此,康比德课堂课外,独处守心,专研哲学。

文白也受兄弟影响,闭门读书。不过三日,身心交瘁。想起古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其实这并不能使好财好色好吃的人变得好读书,而只能把好读书的人变得好吃好色好财。又逢周日,自己也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虽然天气炎热,但街上人多,文白睹人思人,赵颜又冒上心头。他去话吧拨通电话,赵颜正在图书馆浏览,愿意出来玩会。文白琢磨见面该说些什么,但心里的话比街上的人群还乱。文白平时谈吐比吐痰都利索,但遇上美女就方寸大乱,结结巴巴,不住地干咳,谈吐和吐痰一样都出不来。——不是心理素质不够好,而是赵颜美得令人窒息,尤其那双眼睛,简直不可直视。他站在报亭的橱窗玻璃前,端详自己形象哪里有拉分的可能,老板坐在橱窗里看他:“你要什么杂志?”

“随便看看。”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嗨!”

赵颜穿着牛仔裤黑T恤小白鞋,扎着马尾辫,笑吟吟走过来:“最近忙啥呢。”

“瞎忙,你呢?”

“每天上班。书,什么情况呢?”

“快了。”

“很羡慕你,每天自由自在的。”

“你哪里知道,我每天度日如年啊。”

“怎么说?”

“为情所困。”文白说毕,边走边看头上的柳枝,好像是把话说给柳树听的。赵颜也不说话了。

“你喜欢太原吗?”文白看着长风街满天的云彩问道。

“喜欢。”

“中国所有的城市里,我最喜欢的是太原。对我来说,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你。”两人都笑了。

“张野,还记得他吗,好让人烦。”

文白一听,连说记得,故作震惊:“他怎么啦?”赵颜摇了摇头,顺手拢了一把头发。

“死皮赖脸,没完没了的一个人。哎。”

文白暗自高兴,他看了看赵颜,一时不知如何劝说,但凭他满腹经纶,不愁没有办法对付这等事情——将固夺之,必先予之,“那你答应他不就好了,反正他那么喜欢你,也能养活了你,他现在既有工作,将来也会有房子,  会有——”

“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不忍看他为这事儿痛苦成那样。好像不答应他,我自己有错似的。”

“当然,感情这事儿,还是要以人为本。”

“一起工作,这种关系是别扭的,说真的呢,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才华。”

忽然,文白就不知哪来的勇气,转身站在赵颜前面:“可不可以給我一点机会?就一点!”这是他自初中以来谈恋爱,练就的一点绝活,这一点非比寻常,可不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的一点,而是“给一点洪水就会泛滥,给一点阳光就会灿烂”的一点,或者是阿基米德所谓“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的一点。

文白见赵颜不说话,于是又请出一句名言来替他说媒:“给别人一次机会,就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在这种双赢互利精神的鼓动之下,赵颜说话了:“我们缺少了解,慢慢来,好吗?”

文白暗自下了骑着乌龟谈恋爱的决心:“那张野——”

“一切都慢慢来好吗?”文白又下了一个骑着乌龟赶王八的决心,为了把眼前这位朋友扩建成女朋友,只能这样做了。

两人已经绕着校园草坪树林走了几圈,谈花,谈草,谈天气,凡皆所见都谈遍了,赵颜问:“咦,你住得远吗?”

“不远。”

“你不是有很多书吗,去看看,怎样?”说完调皮地看文白。

文白一时语塞,他巴不得赵颜光临,可是一想自己那间暗室,带赵颜去做客,岂不把脸丢尽?便道:“我的房子,既破且脏又乱,等过几天,我收拾好了再请你来,好吧?”

两人进了校园,文白去买雪糕。他口袋里就一点零钱,说自己胃口最近不大好,只给赵颜买了一支。当着赵颜的面,掏这点小钱的感觉,脸上热辣辣的。

两人找长椅坐下,赵颜张着小嘴吃雪糕,文白瞪着大眼“吃”赵颜。他心里继续感叹造物主究竟是以怎样的比例,怎样的配料,以及怎样的火候造出这么个尤物?

“喂,你在想什么呢?”文白回过神来,赵颜已经吃完雪糕,笑他呆样。

“哦,没想什么,我觉得你有一种脱俗之美。”

赵颜摇头笑道:“我很普通,真的。”赵颜自青春期发育以来,久经异性的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千言万语地疯狂进攻,所以宠辱不惊,只是浅浅一笑。文白听了,甚是欢欣。心想,其实只有有资本骄傲的人,才有资格谦虚,谦虚才成其为魅力。没资本骄傲的人,所谓谦虚,不过是谦卑。

“看着你,我才觉得诸如青春、生命、爱、姿态、气质,这些事物是如此直观美好。”

“你的恋爱故事应该很丰富吧?”赵颜笑道。

“嗨,哪里,这么多年,就和理想谈了一场恋爱。”

“我不信。”

“真的。直到遇見你。”

赵颜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彩,往事从天空掠过,说:“都过去了。谁没有故事呢,有故事总是好的。”

再聊一会,赵颜说要回去备课了。送走赵颜,文白知道自己青春的网页已经链接到了幸福。

9

书稿送到出版社已为时不短,文白决定前去打探一下。

李编辑请他坐下,说:“你的书稿我看过了,写得非常好,但是跟我们的出版要求有些出入,你呢,要不多跑几家看看。”

书稿无疾而终,文白愣然一惊,道:“李老师,你能不能给我提一些具体的批评,也好让我在文学道路上少走些弯路。”

李编辑经他恳求,娓娓道来:“主要是,怎么说呢,你这书里阴暗面太多,阴暗面,你明白吗?”文白不明白。

“好的书稿,阴暗面不能出现,这就好比你上街要穿衣服,身体该遮住的地方必须遮住!”以李编辑的识见,文白的书稿无异于裸奔。

文白记得哪里看到过一个说法:任何艺术在最高理论那里都是相通的。幸而他平时对音乐、书法、绘画、舞蹈、雕塑、戏剧、电影各类艺术也无不涉猎,反正稿子被毙掉了,不如敞开跟李编辑交流交流:“文学跟绘画相通,为什么一幅素描里可以出现亮面、灰面、明暗交界线、暗面、反光,而文学作品——”

“你这孩子,刚才不给你说清楚了吗?”

“那我的书,没有一点出版的可能吗?”

李编辑说:“我们这里可以自费出书,如果你有这个经济能力的话。”文白认为别人写书是为赚钱,而自己出书还要花钱,这是什么玩意。但此书久久无人问津,如今已是大龄闺女,再不出嫁就嫁不出去了,况且出书既为赚钱,那自费出版只好比经商投资本钱而已。时间不容他细想,在这种关键时候,必须向战场上那些统帅天才们学习,要有简单决策果断行动的头脑。文白决定自费出版。

“那好,这部书我们将纳入出版计划,你呢,也尽快筹款,另外,我们在复审终审过程中,要对这本书作一定的修改。”

文白一一应允,然后提出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大概需要多少钱?”

“三万左右吧。”

“哦。”文白谢过李编辑。

回来的路上,他却开始犹豫。虽然自费出书好比女人难产,最终选择剖腹产,完全可行,但是心里实在不甘。这种不甘就像参加比赛没得奖,然后自己给自己买了一张奖状一样,在人面前是拿不出手的。他反复思考,出还是不出,真是个问题。

他努力给自己鼓气:三万元,也不过是两千英镑,四千美元,五六千马克法郎而已,以世界性的眼光看这些钱,原来少得可怜。——也多亏他的博学,使他始终有说服自己的理由:西方大作家梭罗、惠特曼、普鲁斯特,这些人的第一本书就是靠自费出版,而后成为传世经典的。想到将来的文学史会把他和这些先贤们分在一个小区里居住,文白不胜荣幸。

可是经济压力并不会因为精神压力减缓而减缓。那么多钱去哪里弄?文白首先想到家里。文家在村里并不算太穷,但是要筹那么多钱,父母会同意吗?

接到儿子的电话,老两口愁得整夜未眠,把文白骂个不休。文父坚决不理此事:“这么多年,我供他念书,买书,写书,现在又要供他出书,将来说不准还要替他卖书,我这辈子算是被他给五马分尸了。”

文母晚上还生气,早上就心软了,觉得儿子不争气吧,可是在写作方面坚定不移,寄去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尽买了书。每次回家,看那面黄肌瘦的样子,还信心十足,难得他有这番志气,支持吧。文父在家里踱来踱去,骂来骂去,一整天没有停歇,估计总路程完全抵得他从家里步行到省城当面骂儿子去了。好在文白的弟妹正上中学,花费不大,文母说服文父,把准备给文白娶媳妇的钱拿一部分出来,助子成龙。

文白跟家里开口要了两万,其余自己另想办法。他知道这些钱是留着给他娶媳妇用的。父母的苦心,让他深感愧疚。就算他把这部处女作写得有血有肉的丰满,但处女作总不能当作处女来用,虽然处女作和处女,同样可以使他成“家”。

文父文母到底没有儿子的看待人民币的世界性眼光,要不也用不着反复犹豫左右为难。他们希望文白能回一次家,说此事需要当面商议。文白知道回去必然受训,遂以书出版在即为由,拒不就范。

剩下一万,文白决定跟朋友借。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但路要经常护理,到走时才方便。文白这几年闭门苦读,为人忽视,生活潦倒,为人轻视,所以许多路都年久失修。走投无路之际,他又想到一句俗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接着就想到了卫胄。

晚上,他把卫胄约来,如实相告,并且说好,如果赚钱了,按投入比例,给卫胄分红。卫胄觉得可行,万一赚了,也有自己的一份。

“尽管开口,需要多少?”

“一万。”

“那我尽力而为吧。”

文白心里如鱼得水的快活,只有三顾茅庐时的刘备才能体会得到。文白请卫胄洗澡吃饭看电影,不等他施恩自己就先感恩。

夜里,文白兴奋得无法入睡,想自己不久将名满天下,心潮澎湃如中秋月夜的钱塘江口。等书出版后,他要去西部看大漠,去东部看大海,这是他很久以来的梦想。

关于书的出版,文白没有在电话里告诉赵颜,这种要事当面相告更见威力。

几天里,文白把心思全部用在出书上面。他觉得有必要请一位名家为书写一篇序。请人写序,这是文坛的坛规,就好比寺院里新出家的和尚,要请住持为他剃度,也好比中世纪欧洲小国里登基的皇帝,要请教皇为他加冕。所以许多新人的新作,第一页总是前辈名家的。文白对此并不乐意,但是自己属于无名之辈,需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想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沈同岳。

记得那次演讲会上,康比德留下了沈同岳的联系方式,文白赶到康比德住所,说明来意。康比德吃惊:“你要请他作序?你长篇小说将要出版?”

文白严禁自己的高兴外出,谦虚地点点头,因为书的出版,要使康比德妒忌不知多久了。

“真的吗?”

“出版了送你一本。”

康比德淡淡地说:“我可能没时间拜读,我也正在写——”说到此处,觉得自己的“毕业论文”四字远没有“长篇小说”气势磅礴,于是换个说法:“我也正在写长篇大论,况且,哲学论文属于理论层面,小说属于叙事层面,看你的书,给我帮不上什么忙。”说时头也跟着一仰一仰。

“不过诺贝尔文学奖也有颁给哲学家的时候,哲学文论也可以用优美流畅的文笔写出来。”文白以为康比德总不会对此话反感,没想到康比德居然比萨特还傲慢,拒绝领取此奖:“我对诺贝尔文学奖没什么兴趣,哲学家领取文学奖,没有人觉得他既是哲学家又是文学家,相反地,哲学家们会认为他的哲学著作不过是深刻一点的文学作品,而文学家们又会认为他的作品不过是十分肤浅的哲学著作,这就好比是外籍华人,外国人认为他是中国人,中国人会认为他是外国人。”说完,不失时机地大笑,但碍着面子,不得不对文白出书表示庆祝:“既然这样的好事,那我得宰你一顿。”

文白只好爽快答应。经过上次暗夜惊魂,两人好歹是难兄难弟了,康比德十分不情愿地给他的沈同岳老前辈添了一桩麻烦事。

给沈同岳打电话时,文白颇有些畏闪,原本想好的词句,乱作一团,半天说明拜访之意,沈同岳倒比康比德爽快多了,给他说了地址要他下午过去。文坛上像他这样简便易寻、平易近人的作家已经濒临灭绝了。文白预谢沈同岳的声音温和得可以替母鸡孵蛋。

打毕电话,他赶紧去附近书店查找沈同岳的作品,以便摘些精要,下午去了或许会派上用场,然而沈同岳的书并不如其人,众里寻它千百度,也没有蓦然出现。

下午,文白带着一份书稿去拜访沈同岳。沈同岳家住市文联,市文联家属大楼比文联任何家属都高寿,但因这里是文联,文联大楼再破旧也不能叫做破旧而叫古朴。作家住破楼是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刘禹锡就曾经把这整理成作家修行的清规戒律以表率多士激励后世。沈同岳这几年走俏文坛,名利双收,住房重新装修,家具全部换新。由于生活安逸,他的身体仿佛驴打滚的高利贷,短短一月不见,又胖了不少。

沈同岳家里的书多得快把整座楼能压塌,文白进门就赞:“呵,沈老师藏书这么丰富,真可谓闭门即是深山!”

沈同岳表示自己肚里藏书更多,笑道:“好多书都处理掉了,留下一部分,只好这么放着。”其实问他哪本书在哪里,他都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文白进了沈家也没见其他人,沈同岳说他下午会客,所以爱人带孩子逛街去了,其实是他家闹离婚,爱人带孩子负气出走了。第一次到名人家里做客,文白不免有点紧张,不知该说什么:“沈老师有几个孩子啊?”

沈同岳道:“一个女儿。每天有人来约演讲,约稿,求字画,实在忙。我好像不曾见过你,你怎么联系到我的?”

文白如实相告:“中原大学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是你给他留的号码。”

沈同岳一听中原大学,不由笑出来:“中原大学?”文白由于那次讲座没怎么听,干脆说:“就你去演讲那一次留下的呀,可惜我没有躬逢其盛,听老师高论。”

沈同岳接过文白的稿子,翻白纸似的刷刷翻过,评论就出来了:“还不错,但是年轻人的东西总是会有问题,为什么呢?”

文白无法回答,他要是觉得有问题,今天也不会来求序了,沈同岳本来也没要他回答:“因为你们太年轻,没有生活经历。”

文白以為自己坐在时代的列车上,已经滚滚前进快四分之一个世纪了,那么多的生活都不算经历,岂不等于白活了这么多年?他唯唯诺诺道:“老师言之有理。”

“你看五四那一代人,只有像他们那样生活阅历丰厚,作品才能元气淋漓。”文白依旧点头赞同。

“噫,我倒想问你,你为什么追求文学,也就是你追求文学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把文白难住了,他怎么说呢,为了名利?如果一个人说他追求文学是为了名利,那就好比他说追求美女是为了她的肉体。名利固然不是文学本身,但也算得文学生下的娃,同样他也不能说追求美女是为了生娃。文白想不来说法,只好拿一顶大帽子扣在头上:“文以载道!”

沈同岳哈哈大笑:“看看,你这就犯了古人所谓死在句下的毛病。”文人死在句下,并不比官员死在岗位上,是光荣殉职;也不比浪子死在花架下,是标榜风流;更不比军人死在刀下,可以永垂不朽。文人死在句下,只好比老鼠啃鼓而掉进鼓里死翘翘了,是缺乏头脑的表现。文白没想到自己这样的文学天才居然也会死在句下,满脸羞惭,不知道该怎么自救。

“作品要有思想性,在今天就不能叫做文以载道。”文白一味点头说对对对对对。

沈同岳继续尽情地表达他的文学思想:“如今,文学已经商业化了,娱乐化了,真正的文学,死了。”他神情肃穆,宛如雨果在宣读悼念巴尔扎克的葬词,爱因斯坦在朗诵悼念居里夫人的悼文。他觉得文学的这些变化,既不同于冰雪在春天的融化,也不同于冰糖在水里的溶化,而是类似于狼吃羊的消化,或者更像人被投进焚尸楼的火化:“这个商业化时代,娱乐化时代,太失水准了!”他脸上的肃穆变为悲痛,完全不像出于文学被商业化娱乐化,似乎更像他心爱的女人忽然被黑社会教化,开始卖淫吸毒一样。

“我相信我这部书,可以给沈老师全新的感觉!”文白抓住时机,打出自己的广告来。

沈同岳这才回到正题上:“好,那你过几天再来取稿子,我给你仔细看看。”文白乐得险些给沈同岳跪下,马屁拍得芬芳如香水:“今天听了老师高论,帮我解开了许多思想上的疙瘩。”他把自己的思想委屈成远古人类记事用的绳。

沈同岳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赠与文白。文白一看竟是最近出版的《沈同岳演讲录》,接过赠书连声道谢,不敢再打扰作家的宝贵时间,躬身退出,离开文联家属院。

下午,文白去自动取款机上查钱,蓝屏显示区赫然出现两万元整,当即取了一千元,然后去话吧给家里打电话。

文父正担心那笔巨款会有闪失,一旦出了问题,钱自己不会跑回来,不会报警,钱果然不是万能的。正在文父对钱有了重新认识的时候,儿子打来了电话,他才放下心来,无论背后怎样骂儿子混蛋,电话里总会全部收敛,说:“成固欣然,败亦可喜,身体是最大的本钱,赔再多的钱也不能赔本钱。”文白从没被文父这样关爱,听着有点别扭,敷衍几句,挂掉了。

文白把到处借下朋友们的一些零钱都还清了。内心还是很感谢他们的,他们能包容他的清高,理解他的落魄,相信他的未来。年轻真好,因为年轻相信文学的美好。

文白去给卫胄还上次借了的钱。书店里有三五个站着看书的大学生。

“噫,有钱了?”

“家里全力支持,把钱打过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好,三五天给你刮一场东风。”传说里的风神出现,文白许诺下辈子自己要是转成女人,就一定以身相许。

“你不是说最近去看你女朋友?”说完接过卫胄递来的茶杯。

“下周去。你也应该找个妞了。”

“找不下。”

“你骗谁?那天我还看见你送一个美女坐公交,那是不是你?”文白笑了。聊一会,说他打算重新租个房去。

这里是高校密集区,周围都是城中村,时近假期,好多出租房空着。文白在附近找见一栋三层小楼,房东老太肥胖有加,一头烫发,倾国倾城。

“租房吗?要住几楼呀?我们家一楼二楼都满着,三楼空着一个家,原来住着一对学生,那女孩长得真叫个好,你先上楼,我去取钥匙。嘴里淡得不知道想吃点啥了!好瞌睡!”

三楼一字排着五间房,视野开阔,采光也好,整个楼顶都是院子,三面是不锈钢护栏。抬头就能看到中原大学的教学楼顶的大钟。每个房里都是卫生间,双人床,写字台,橱柜,网线电视,五脏俱全。文白指着空出的那间房问多少钱。

“三百六,一个月。”文白先把一百定金给她。

“我这房子干净,你住下要好好爱护。我给你找块毛巾,你把家里擦擦。”

文白打了一盆水,拿毛巾把家具仔细擦了一遍。收拾一番,回到地下公寓搬东西,再过三天租期正好到了。

文白叫来一辆三轮车,先把房里的书分三次运去,文白也惊讶自己居然买下这么多书,更惭愧的是有些书自买回来就好比古代后宫里的嫔妃,没见过主子一面。迁居之后,该好好攻读。桌上许多东西早该进垃圾堆,今天才打发上路。鞋刷用得已经谢顶大半,牙刷也被牙齿整得所向披靡,瓜子皮油芯管碎纸片全被清理出来。床下许多洗发水瓶、护肤油盒、饮料桶,文白一个都没扔掉,这些东西好比是追悼会上给死者列出的一系列头衔,银行里取尽了钱的账户,虚无主义者的人生观,虽然都是空的,但是空有空的价值,叫了个收破烂的上来,居然换得几十元钱。

空下房子,告别房东,想若干年后,这里会是名人故居,文白心里充满死后的快乐。许多企图不朽的人,也不过是在生前预支了死后的快乐。

几天时间,文白对左邻右舍有所了解,左邻是一位大屁股小美女,右舍则是一个瘦高个青年。最边上两家是两对校园情人,无缘结识。瘦高个叫华罗英,中原大学参加自考的学生,学法律的。文白刚搬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一天到晚在草稿纸上不知演算什么,勤奋精神让文白佩服不已。后来弄清楚了,原来他是在猜想福利彩票的中奖号码。他每天买一张彩票,数年间从未间断,但并未中过什么奖,每天都拿鼓励奖——他所猜想的号码与开奖号码就差那么一位两位,最多三位。但他并不着急,一张彩票两元钱,一旦中奖就是几百万,这种本领比中国武术里那种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还了得,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本领——数学才能,所以只要是本领,用功就有长进。拿不下百万大奖也拿十万大奖,就好比影星通过努力,拿不到奥斯卡金像奖,也能拿下金鸡金马奖。

今天,他出去买了一张刮刮奖,破天荒中了一百元,乐得差点疯掉,回来就在三楼大阳台上边跑边叫:“噫,我中了!噫,我中了!”

文白以为是范进从《儒林外史》里跑出来了,遂学胡屠夫口气问道:“你中了什么?”

10

文白给赵颜打过电话,说她明天来。夜里,文白兴奋得睡眠如浮搁在身上的一件东西,每翻个身就醒过来。睡不着,亮起灯,跟几只蚊子浴血奋战了好几场。

赵颜也没法入睡,这些日子,她屁股后面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她的发梢,另一样是张野。发梢呢,可以剪掉,张野呢,要剪不能剪,剪不断理还乱。文白给她的总体感觉还好,其实第一次在宿舍里见到就有些喜欢,否则就没后面什么事了。有点腼腆。太瘦了。头发好长。马瘦毛长还真有这事儿。久违的压抑的内心正在伸展。见面也主动一点吧。叹一口气,睡眠才如涨潮似的漫上来。

起床已近十点,她赶紧打车到中原大学来。文白一大早就洗澡,抹油,打啫喱水,刷鞋,牙齿刷了两遍,叠好的现金整齐地塞进口袋。崭新的牛仔裤直楞楞挂在床头。

他接上赵颜,穿过校园,校园里草坪树林,一片碧绿,空气清新,附近的长椅上,亭子里,台阶边,有男生女生在背英语。两人绕着铺满鹅卵石的石径散步,希腊式的柱廊上挂满了常青藤。草坪上的喷灌浇水器刷刷地旋转喷洒着,环形水雾不时洒到两人身上。树林里偶尔几声鸟叫。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迎面缓缓走来。两人对着婴儿车里水晶般的眼睛亲切地招手,孩子的母亲点头报以微笑。天空晴朗,太阳热起来了,他们便进了城中村窄窄的拥挤的小巷,拐进一个院子,上来三楼。赵颜在楼顶一边舒展双臂深呼吸,一边绕着护栏四处张望,半个城市都能看到,远处人家阳台上摆的花,晒的衣服,在太阳下,煞是好看。文白进门,把果盘推到赵颜面前,赵颜把包放到床邊,看见床上桌上地上全都是书:“哇,这么多书。”她大致浏览着, 《柏拉图全集》《庄子》《西方美术史》《史记》《世说新语》《美的历程》《天文考古学》《希腊史》《罗马史》《红楼梦》《罪与罚》《兰波全集》《在路上》……赵颜抚摸着书脊,一本一本扫视过去,“都是我喜欢的。”

“你也喜欢看这些书?”

“是啊,大学时候,没少泡图书馆呢。”

“厉害。”

“只是喜欢,知道一点点而已。”

“我的书要出版了。”

“是吗,太好了。多少字?”

“十多万。”

“哦,小长篇。”

文白正色道:“长篇小说也该简洁明快。我的书是论质不论量的!”

赵颜看见墙上的红色吉他,问道:“你还会弹吉他?”

“会一点。不会也没有关系啊,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赵颜笑了,拿起桌上一本惠特曼诗集,边翻边说:“给我写一首诗吧。”

“你的微笑,就是一首诗,一首不出声的绝句。”

“那我还是诗人啊。”赵颜笑道。

“当然,长这么漂亮,本身就是诗。”

“我要看你写的诗。”

赵颜一再请求,文白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学曹植的七步成诗。七步成诗容易引起赵颜怀疑,于是就多走一会。

相比曹植的七步成诗,文白这首诗可谓费神不多,费鞋不少。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几乎是从曹植那会走到曹雪芹时代了,这才把一首之前的旧作念出来: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缠万两银子

泡万人迷

他念完诗,狡黠地笑了,看着赵颜。

“好,一股草莽气,有点诗三百的味道。你不写长诗吗?”

“很少。诗就应该像姑娘的裙子,越短越好。”

“出书了,下一步怎么打算?”

“走着看吧。”

“跟我一起教书吧,有兴趣吗?”

文白何尝不想如此,但根本没有可能,只好自作高论道:“学中文不当作家却当教师,就好比学政治的没当政治家却教了政治课,窝囊。”

赵颜眼睛一眨,说:“教书也挺好的,和写作又不冲突。任何事情,做好了就不窝囊。”

“也好,如果他们还招聘,帮我问问,如果去,也是冲你去的。”

两人去楼下的饭店汤汤水水清清淡淡凉凉快快吃了一通,回到房里,赵颜正躺在床上,看书,不觉间睡着了。那张脸才称得上秀色可餐。“食色,性也”——这里的“食”当动词用才是正解。真正的美貌,就能唤起人想吃又舍不得吃它的欲望,因而产生了接吻这一美好高贵的纯精神性的行为。文白这么想着,要去吻一下,却没这份胆量。她高耸的胸部真是诱人。欧洲作家所谓“雪花石膏塑造的爱情之山”,这是西洋人的眼光;阿拉伯民间故事里所谓“石榴般圆润”,也不符合汉民族的审美观念;只有中国历代高人逸士竞相标榜的“胸中有丘壑”一句足以当之。

他越看越不满足,好比喝盐汤解渴,吃山楂解饿,不敢再看下去,于是轻声唤道:“赵颜,醒醒,咱们去湖边,喂,赵颜……”

“咹——”赵颜揉揉睡眼:“我睡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在做梦。”

“你也睡着了?”赵颜去卫生间洗脸。

夏天午后的太阳,几乎要晒化太原。文白买了两瓶水,穿过校园,向附近湖边的树林草地上走去。草地上躺着一对一对学生情侣。湖边果然清凉,湖上有几只小船,犁铧似的划破水面。清风徐来,偶尔有鱼跃出。文白租来一条小船,携赵颜坐入船篷,朝湖心划去。

文白再去拜访沈同岳。他花二百元在一家古玩店买下一方巨砚。然后打车送到沈同岳家。

沈同岳一开门,见他搬如此巨物进来,连连呼道:“小伙子你多心了!我这里有的是砚台,这庞然大物,着实没有放处。”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老师笑纳。”文白气喘吁吁把包裹着气泡膜的砚台放到沈同岳书房的角落里。

沈同岳让他坐下,倒了茶,说:“你要的序,写好了。”

文白双手接过打印稿,观其大略,连称沈老师出手不凡,不愧为文坛盟主文章领袖。“等书出版,我给您送来。”

沈同岳说:“好。好。”

出了沈家,文白才细看这篇序言:

某日,忽有谓文生者,登门求序于余,因余俗务冗繁,无暇他顾,且与君素未谋面,遂萌辞意。然观其书,不过三页,已心旷神怡,欣然忘食矣。余谓同侪曰:“此子风流,可拍古人之肩。少年文章,辞极古藻,隽才也,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吾当避其出一头地也。”

夫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文生为人有奇气,身处俗世,善作青白眼,每与物忤,盘郁胸中,久不能出,始执笔寄傲,发愤著书,诚非无病呻吟也。

或學人曰:文学者,苦闷之象征也。文学果为痛苦产物耶?余以为不然。视文学如牛黄者,吾纵为厉鬼亦必击其脑,何以故?牛之黄,牛之病也,倘若此,写书岂非生病乎?观书岂非吃药乎?然观文生书,可知文学诚非苦药也,实古人所谓黄奶者是也。望诸君先睹为快,以证吾言。世之览者,必将有感于斯文。

文白读罢大吃一惊,虽然短短二百余字,却旁征博引,有洋洋大观之概。他真没想到沈同岳头脑如此殷实,当然他并不知道沈同岳为这篇序,查找资料,险些把家里的“深山”夷为平地,而他看文白书稿确实没超过三页。文中几处要不注明出处,文白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再怎么风流,怎么可能拍到古人的肩膀?“盘郁胸中,久不能出”,更有便秘之意,便秘当然不是无病呻吟;还有一条,就是他开头说看书看到“欣然忘食”,最后居然又把书称为黄奶,真令人好笑。

文白将出版费用交给了李编辑。双方签署了出版合同。书稿已经改得不像文白写的,而是与李编辑合著的了。这样合著的书,不像杂交水稻,成为优良品种,更像是驴马杂交后生下的骡子,处处驴唇不对马嘴。但书总算是要出版了,只要出版,他的大业就有惊天动地的可能。

文白出书的消息如蒲公英的种子,不久即风传四方。一个名叫谢超的老同学,多处打听到文白的住址,特意来访。

现代社会里的人们,尽管工作如蜜蜂一样辛苦,但并不见得生活就如蜂蜜一般甜美,往往蜜蜂是最不可能吃到蜂蜜的。用古巴比伦谚语说,就是放羊的吃不到羊肉,吃羊肉的不用放羊。用中国古诗说,就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谢超就是这样的蜜蜂,牧夫,养蚕人。他跟文白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他心里何尝有过姓文的家伙,每学期成绩出来,顺着数,他第一名,倒着数,文白第一名,两人各据一头。后来文白落魄江湖,他一举考入北方一所财经大学,其间并无联系。毕业后他回到这里,在一家银行上班。在银行上班的人,就好比古代在后宫任职的太监,面对无数佳丽,心里的痛苦不可名状。这是谢超上班以来的深刻总结。靠着家里也还殷实,决定辞职经商。

“自毕业以后,再没见啊!”谢超还是高中时的白脸平头,只是比那时略胖一点。

“坐,请坐。”文白惊奇老同学突然造访:“是啊,时间真快,挺好的吧?”忙着开水泡茶。

“挺好,你也挺好吧。书真多,能开书店了。我也喜欢文学,但写不来。门外汉而已。”谢超坐下,环视一下简单的居室,二郎腿一跷,皮鞋在阳光里一闪。

“这东西,没啥,聊天也可以是文学。”

“聊天也算文学?”

“是啊。”文白淡淡一笑,把谢超递过来的烟挡了回去,说他不抽烟。

“好习惯。”谢超点了一支。文白给他开了文学的窍门,把他这门外汉放进文学的家里来,他俨然就是文学家了:“想当年,你就志向远大,我们却一心抠抠搜搜那点分数。你打算成为职业作家吗?”

“作家就不是个职业。”

“那你为什么写作?”

“花为什么开,鸟为什么叫,我就为什么写作。”

谢超摇摇头,笑道:“你们作家诗人文人的思想,一般人不好理解。”

“如果当我是老同学,就不要用这些词称呼我。”

“为什么?”

“因为,现在吧,谁要被称为作家诗人文人,好比说这人就是废物傻子穷光蛋,是一种埋汰。埋汰我没有关系,不要埋汰文学,也不要埋汰这些美好的称谓。”说完两人都笑了。窗外,蓝天上,飘过一片巨大的白云。

“没有一点埋汰的意思。真的。”

“不过呢,文学就是用来埋汰的,不笑不足以为道嘛。”文白补充道。

“如果万一,写作挣不到什么钱,也没有成名,你还热爱文学吗,还坚持写作吗?”

“真正的热爱与这些无关。写作也从来不是坚持,就像你爱一个姑娘,是你坚持爱她一辈子吗?听着都荒谬。”

“我也遇到过不少搞写作的,大部分混得很惨。如果他们把写作上花费的精力用在谋生上,可能会过得很好。热爱害了他们。你不怕混到这一步吗?”

“如果说,一个人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混得很惨,是英雄就该坦然接受。不必为此和命运讨价还价,命运开什么价,就值什么价。”

“我们现在还刚刚进入社会,父母可以支持我们工作、创业,甚至成家,但是我们自己得有切实的谋生规划。”

“那是。”文白接着问他,“那你现在干什么?”

“刚辞职,准备做点生意。你电话多少,以后要保持联系。”

“我没有手机。”

“没手机?”

“是的,用不着。”

“有了就用得着了。”

再喝一会茶,两人便去楼下吃饭。

11

据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说到笑,中国人似乎更有创见:驴鸣似哭,马嘶如笑。古希腊人则认为,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马,照此推论,则完全可以说,马才是唯一会笑的动物。迄今为止,世上还没有哪匹马比文白这匹马笑得更加灿烂。

文白和赵颜已经发展到每晚必通电话的地步。终于在一个盛夏之夜,两个年轻人意识到电话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终于走到了一起。一直轰轰烈烈闹到后半夜,整个城市都睡了,房里才安静下来。窗外是二十来岁的月光,照在窗里二十来岁的脸上,胸脯上,腿上,如梦如幻。

“今夜,你是我的没穿婚纱的新娘。”文白在赵颜额头上吻了一下,被子里熱热的,潮潮的。

“你不是新郎,你是牛郎,牛一样的蛮劲。”

“其实,现在所有新娘在做新娘的时候,已经是老婆了,毫无新意可言,加之婚后家法森严,这新娘实在不能算是新娘,应该算是‘新的娘!”

“就爱耍贫。”赵颜搂紧文白,把脸贴在他脖颈上。

“你知道杜拉斯怎么说的?”

“她说,这座城市天生适合恋爱,而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就凭这句,这个女人就没有白来世间。”

“她还说过什么?”

“她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说得好吧?”

“好。”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人类代言的。他们把无数世代里无数人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写下来,流传开来,我们称之为生命之光,灵魂之火。”

“其实,不是说法动人,而是爱本身动人。”

“是的。说法,就是佛家所谓的名相,是名为说法罢了。人来世间,唯一的事情,就是爱。”

“这不又成佛家所谓的执吗?”赵颜反问道。

“那佛祖说法,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说了一辈子,不也是一种执吗?”

“如何不执?”

“为何要去想执还是不执?执是不执,不执是执。”

“因为执,所以苦。不执是解脱。”

“我迷恋世间苦。”

“看来是觉悟了。”

“是吗,我怎觉得你就是空,你就是色,苦海无边,你就是岸呢。”说笑间,文白即又爬上岸来,两具肉体犹如巨大的天体在黑暗的宇宙里互相碰撞,整个世界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不分白天晚上,一有时间就拉上窗帘。

正好学校快放假了,赵颜把部分东西搬过来,衣服,鞋子,电脑笔记本,小音响,闹钟,水杯,花盆,书籍,洗漱用品等等。两人又添置了一些灶具。文百打算请康比德卫胄来吃饭,特意买了一条活鲤鱼。他到阳台上,手拿菜刀刮鳞片。赵颜将色拉油、酱油、白糖、料酒、盐、蒜片、姜块、葱段一切陪葬品全置于桌上,半天等不到他,出去一看,那鱼正在表演中国功夫,“乌龙摆尾”“鲤鱼打挺”,跳得又高又远,文白满头大汗,逮它不住,照此速度,它回龙门也用不了多久。赵颜过去一把将鱼抓起,利利索索将鱼清理干净,下锅红烧。

她又炒了香菇油菜,香干豆芽,尖椒土豆丝,文白正洗杯子,康比德卫胄就一前一后进来了。一个拎了一件啤酒,一个提着一份凉菜,连连喊热。康比德一看见赵颜,一对小眼睛就不动了。他想起了“清水出芙蓉”,——他根本就没有见过清水出芙蓉是个什么样子,这可是他能拿得出来花在女人身上的最豪华的句子了。卫胄看他那傻样,故意咳了一声,才把他那将要出窍的灵魂惊得退回身体里去。

赵颜热情招待客人,说饭马上好。两人坐下,把啤酒倒上。康比德冲文白笑道:“我说呢,最近把个人哪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原来是……”文白问他,毕业论文怎样了。

康比德喝口啤酒:“唉,最近一直在思索,思索,不停地思索——”赵颜陆续把菜端过来。卫胄看他书呆子样,不由笑起来。

康比德一脸深沉道:“不要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只有傻瓜才会对这种问题发笑。”

赵颜坐在文白一边,卫胄建议举个杯:“你在思索什么问题呢?”

康比德兜起圈子来:“这个问题,关乎你,关乎我——”

卫胄笑道:“关乎我?”

“关乎所有的人。”

文白笑道:“这哲学上道了!”

大家举杯喝起来,康比德猛灌一口,肚子里的才华就溢出来了:“我在思考,人的存在是什么,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赵颜刚喝一口,脸上红晕就盛开了,看着文白这个有趣的书呆子朋友。

“我以为你想什么呢,好好赚钱,想其他的问题全是多余。”卫胄给康比德夹了一块鱼,说道。

康比德问他:“赚钱为了什么?”

“花钱呀!”

“花钱为了什么?”

“吃好穿好住好玩好呀!”

“吃好穿好住好玩好又为了什么?”

“都吃好穿好住好玩好了,你还要问为什么?人活着不就这么一回事吗?”

“怎么一回事?”

“赚钱花钱,花钱赚钱,就这么回事。”

康比德拿指头在卫胄头上晃着:“看看,看看!”

卫胄生气道:“怎么,你觉得不对?”

康比德说:“岂止不对,连错都谈不上。”

“钱怎么了,这样的社会里,人都无比现实,你居然还说活着为了什么,哲学把你弄成这样,你还执迷不悟,哲学,正是有了哲学,人类的精神才被败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康比德忽然笑了:“噫,商人也谈起哲学了!”

卫胄被逗恼了:“商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权利讨论人的问题,没有上过哲学院,沒有看过哲学书,不等于就没有自己的哲学观点,你以为只有你们哲学家才有权发表哲学观点?这完全是思想上的霸权主义!”

康比德说不过他,只好点一支烟。

赵颜对着文白笑了:“原来你的朋友们都是哲学家!”卫胄经过努力,终于跻身哲学界。

“好在我还看了些哲学书,当然我看哲学不是要问人活着为了什么,而是要知道我活着为了什么。哲学家们都自以为,只有他们替别人思考清楚了,别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一会儿理性主义,一会儿怀疑主义,一会儿经验主义,一会儿超验主义,一会儿实用主义,一会儿自由主义,一会儿存在主义,一会儿虚无主义,主义越来越多,害得人类是越来越没主意,你说哲学是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康比德回应:“人类的精神本来就是如此。”

“哲学家往往认为人类精神面貌本来就不该如此,所以才推出他的一套哲学理论,他们专家会诊似的给在他们看来快要病死的人类开出一个一个精神药方来,药越吃越杂,病越治越多。”

康比德直截了当问他:“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人活着有什么意义,这种问题我就是在上厕所的时候也没有闲工夫去想它。”卫胄干脆不谈哲学了,问文白:“书快上市了吧?”

“得等到开学以后。”

“我这边,朋友们要预订五十本。好看的话,还有人要买。”康比德也被卫胄驳得兴趣黯然,把头转向文白。

“怎么才算好看?”

卫胄喝口酒,想想,说:“好看就是有趣,就是有娱乐性,我觉得书伟不伟大没关系,有没有趣才是我看书的标准。”

康比德又跟他抬杠:“你应该特别指明,你所谓的书专指小说,其他书就不同了。”

文白点头:“爱伦坡说过,一切艺术的目的是娱乐,不是真理。有趣是一种高品位的娱乐,是无功利的审美。”

康比德见文白抬出爱伦坡来助威,他也抬一个名家出来助阵:“我信奉王尔德的话,一切艺术都毫无用处。”

卫胄喝一口酒,笑道:“抬杠好,能撞出思想的火花来。”——康比德当然觉得此话不假,因为他已经气得心里火花直冒。

卫胄又说:“总之,我觉得书有趣味,跟饭有调味一个道理,营养价值再丰富的东西,没有调味是没人爱吃的。”

文白又说:“当然,许多人追求趣味,结果都把调料当饭吃了。不说了,凡事一到争论的地步,就没意思了,盐就失去咸味了。”

一个暑假,赵颜家里不时汇钱过来。两人腻在一起,每天一部老电影,读书,听歌,练书法,跑步,游泳,打球。也去周边游玩,双塔寺,迎泽公园,汾河湿地,晋祠。

12

暑假快要结束,赵颜回了老家一趟。她从老家回来以后,顺利进入一所私立高中,每天按时上班。

一天,出版社打来电话要文白去领样书。文白打车过去。当他看到封面上“蜀道难”三个大字,心里涌动着唐诗“乍见翻疑梦”,宋词“犹恐相逢是梦中”,元曲“梦儿里常常见他”的惊喜。翻开雪白的书页,沈同岳的序文为先锋,率领十万兵马,严阵接受他的检阅——书总算出了,出了!

文白将谢超卫胄康比德约到家里庆祝一下。几人将书乱翻一阵,谢超笑道:“天下才华共十斗,你一个人就占了九斗。”卫胄因为知道是自费出版,并没有赞叹的熱情。康比德则细读几页,慢慢寻找可攻击之处。

赵颜上课回来,高兴得饭都忘了做,捧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为什么要叫《蜀道难》呢?”

谢超笑道:“他是自比李白呢!”

“《蜀道难》本是古乐府曲名,是李白把它写成了天下奇作。我写《蜀道难》实有所本。乔伊斯写的《尤利西斯》,用的是荷马的诗名《奥德赛》;卡夫卡写《变形记》,用的书名是奥维德的《变形记》;渡边淳一写有一本《失乐园》,用的是弥尔顿的诗名《失乐园》,他们把古人‘诗意的栖居写成了现代人‘生存的困境,这都是高明的写法,所以……”

“原来你是在关心人类呀,那你给人类指出了怎样一条光明的道路?”康比德笑着挖苦道。

“我关心不了人类,因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如果说关心自己也算是关心人类的一个具体项目,那么我写的是关于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艰难。”

“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贵人遭磨难嘛。”又要苦,又要贵,谢超所说的人生与中药里所说的人参,可谓同一个东西了。

康比德说:“你说你写的是生活的艰辛,人生的艰难,我认为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言之无物,特别空洞,什么味道都没有。”赵颜只翻书,不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强说愁?我把我的愁说出来,能愁死你们一家子!再说了,没有愁事,而让人觉得你苦大愁深,这才是本领,这就好比有钱人让人觉得他有钱,那很正常,没钱而让人觉得他有钱,那就是艺术了!”

“言之有理!老康你哲学都没弄清楚你还来弄文学,咱不知道你是跟谁借的那么多勇气来?”卫胄自从推翻康比德哲学以来,处处对他表示不屑。

谢超叹口长气:“这本书一针见血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唉,生活的确很难。我们何尝不是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

“反正这本书我不爱看。”康比德像固守自己的姓氏一样固执己见。

“你爱看不看。同样是美女,有的人喜欢范冰冰,有的人喜欢李冰冰,有的人喜欢冷冰冰。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嘛。”

“那你是写给谁看了?”

“谁爱看我就是写给谁看的。”

“难道你认为你的书就没有一点问题吗?”

“不用说我的书,很多名著都充满争议,很正常。”

谢超也发表见解,企图进入康比德的沟通频道:“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一旦我没有了目的,整个世界将失去意义。所以人活着一旦有了自己的目标,也就是奋斗的目标,那么也就意味着有了活着的意义。”康比德懒得与哲学界的这些俗家弟子谈玄论道,一味思考小说艺术。又拿起文白的书乱翻一气,嘟囔道:“没有黄段子,怎么没有黄段子?”

文白说:“什么黄缎子蓝缎子,我的书不是染坊,不是布料店。”

“吸引眼球嘛。”

“好作品吸引的不是眼球,而是人心。”

等赵颜把饭做好,康比德已经翻得不耐烦,将书合上道:“你这书容易上头,看得我晕,慢慢看吧,吃饭。”

谢超边操筷子边说:“我发现个问题,文白所以能有今日,与身边有这位哲学家朋友分不开,这就好比拳击冠军都有一位绝好的陪练。”

赵颜说:“是呢。”

康比德并不情愿:“我是教练,不是陪练。”

“他不是教练,而是练教,练习怎样教哲学,因为明年他就要登台讲学了,可见他不是我的陪练,我才是他的陪练。”

“独阴不生,独阳不成,一阴一阳,相得益彰。”卫胄阴阳怪气的说法,令一桌皆笑。

席终人散,文白要赵颜把书看一遍,然后做出评价。赵颜说:“语言很好,调子有些悲观,反复逼人思考人生。”文白一脸漠然。

赵颜到学校去了。文白则在家里蓄意构思一份家书,附带捷报,不,是捷报附带家书。这是他几年来第一份家书,要寄到弟弟的学校里去。

老父老母:

见信如面。书已出版,大获成功。

爸,俗话说,十年父子成兄弟,你之所以不把我当兄弟看待,不就是因为我不争气吗?现在我争气了,我们要和解。等着吧,有一天,我要带你全国旅行。

妈,遇上我这样的儿子,这么多年,你真是操碎了心。我来世间,自有理想,我向往远方,我喜欢流浪,却走路看不见大地,呼吸看不见空气,离家的日子,常常记不起你。这沉重的肉身没有翅膀,你没有给我,你不愿我去飞翔,我要是执意起飞,你又会奋不顾身,先把自己变成天空。

小弟,你要用功读书,要读课内书,也要读课外书,要“内外兼修”,方可成为大器。“夫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意思是说人才难得,所以你要立志做一个难得的人才。你说你无书不读,又无书可读,我劝你要清醒地对待知识,不要盲目地崇拜文化,书读得多,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没书读,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关键看你怎么读书,怎么读书,等我回家细告于你。

小妹,你也一样,要用功读书,“夫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意思是人才难得,女人才更难得,所以你要立志做一个难得的女人才。哥寄厚望于你。

好了,我正忙于写作,闲话他日再叙。

文白谨撰

文白写完,将信寄起而并未寄书。

几天后家里收到此信,文父生气,文母失笑又伤心,小弟小妹不知其所云。

文白寄信后几日,去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看自己的书是否上市。

书店里有人看书没人买书,五层楼里几十万图书,一层全是经济类书籍,二楼是教材,三楼是文学艺术类。文白跑到三楼,找他的书。畅销书展台上,没有。新书展台上也没有。他只好去新书书架上找,找,找,找,找到了!他的五本新书如蜀国的五虎上将一样,威风凛凛地站立其中,可惜并列左右的新书,全是些无名小辈所著。文白不想跟这些人为伍,趁服务员不注意,他把自己的新作全部放到名著书架上去,左边有荷马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等文学大师,右边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菲茨杰拉德等文学巨匠,这些名著包装统一,纸质精美,显得文白的书仿佛格列佛来到了大人国。他把书放好后,躲到一边,看是否有人翻阅。

不多时一个戴眼镜的老青年来到名著书架前,先朝莎士比亚打了个喷嚏,又把博尔赫斯卷曲成筒观看一刻,再把菲茨杰拉德揽入怀中,摩挲好久,这才把文白的新书拿起来,看作者毫无名气,就把书放回去了。等老青年把整个世界文坛都蹂躏完毕,服务员走过来了,将文白那五本书拿走,问:“谁把这些书放到这个架上?”

文白忙说:“不知道……”他走开了,还听见服务员骂:“有病。”

文白在周围转了一圈,闷闷不乐,回到房里,等赵颜回来。

赵颜进门就告诉他:“好消息,我把你推荐给我们付校长了,说你可以去面试。”

“我考虑考虑。”

“你有学历,有才华,为什么不去应聘呢,教了书,你也有充足的时间写作嘛!”

文白怕自己再坚决反对,引起赵颜怀疑:“怎么招聘?”

“试讲,毕业证,你有书出版,会优先录用,这个校长很看重学识的。”

文白决定前去应付一下,校长如果非要让他出示毕业证,他就拒绝这份工作,如果不需要文凭,教书也未为不可。便说:“那明天去一趟吧。”

二日上午,赵颜把文白打扮一番,要他把毕业证之类带上,万一校长要看,免得再回来取。

“我什么都不带,就带一肚子才华去。”

这所私立学校的校长付恪成,从事语文教学近五十年,为教育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三年前方得退休,一生可谓门生遍四海,桃李满天下——这个城市所有人都算是他的桃李,随便问到一个什么人,问他的语文老师是谁,再问他的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是谁,再问他的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是谁,一直追问下去,最终的答案总能回到他身上,所以退休之后,私立学校的创办人仍然把他抬到学校来普度众生。

文白见到付校长。学校预铃响过,赵颜上课去了,文白就跟校长在办公室谈论起来。

付校长好不容易从喉咙里咳出一句话来:“后生可畏,这么年轻就有著作出版。”这时一个女生抱一摞作业本进来:“校长,作业本收来了。”

“收齐了吗?”

“两个同学没有交。”

“把那两个同学叫来。”

那个女生出去了,付校长问文白:“刚才我说到哪了?”

文白笑说:“你说……”

“啊,对,你如果在这里教学成绩显著,我们可以考虑给你转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才是教师之本嘛。我年轻的时候——”文白见他嘴里的话跟他嘴边的胡子一样乱而多余,也懒得再听:“我给哪个班上课?”

“高二三个班的语文,你先代着。前学期的几位老师教学无方,导致现在课堂秩序都不是太好。”

“那我几时可以上课了?”

“随时能上,现在就可以上。”

文白又问:“工资怎么算?”

“一个月两千,试用期工资都是这样。”

文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上讲台,踌躇之间,付校长说:“不要怯场,年轻人常有这种心理,其实没有什么,你就当他们是大白菜,自然就不会紧张了,几节课下来就适应了。”

付校长带他去了高二班,他慌得一点准备都没有,经过窗前就听见里面嗡嗡作响,付校长一到门口全都噤若寒蝉了,文白跟进去,付校长拿黑板擦在讲桌上,啪地一拍:“嚷什么?这是你们新来的语文老师,中原大学高材生,现在已经有书出版——”

学生一听目光全移到文白脸上,好在付校长刚才让他把学生当大白菜,心里果然放松许多。付校长出去了,文白开始登台讲学:“啊——现在由我来给大家上语文课,听说你们前学期换了好几位老师?”

“是——!”

他很多年前就有改革语文教学的志向,今天终于有机会了:“我看大家对语文课没有兴趣,这是什么原因?”台下的学生有的说老师不行,有的说课本不行,有的说整个教育体制都不行。文白觉得高二学生不像高三学生那么老成,也不像高一学生那么幼稚,说好是活跃,说坏是顽劣。

“从此以后,我的语文课上,除了掌握课本知识,大家想看什么书看什么书!”

一个胆大的同学问道:“老师,你这话多会生效?”

“现在就生效。”许多同学立即就从桌子里拿出各类课外书。

“这一节课就当是讨论会吧,咱們可以随便问答。”

“老师,你真的有书出版?”文白刚点头,几个声音冒出来:“书名是什么?”

“《蜀道难》,全国新华书店发行。”全班“哇”成一片。

“我想请大家每一个人都谈一下自己的理想,好,就从左边第一位同学开始。”

“我要做科学家。”

“我想当明星。”

“我要做企业家。”

“我要做工程师。”

…………

将近有一半人说完,却没有一个要当作家,文白站在台上,不免起“吾道穷矣”之忧,终于等到倒数第三位同学说:“我要当一位作家。”文白喟然而叹:“吾与点也。”

“大家是不是不爱写作文?”台下有的说不爱,有的说不会。

“心里想什么,笔下就写什么嘛,当然这里面涉及个技巧问题,也就是修辞方法,要不下节课我给大家讲点修辞知识,想听的听,不想听的看其他书,不碍事。”

赵颜在班里听见隔壁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心里悬着。课后见到文白总算放了心:“感觉怎么样?”

文白满心欢喜,嘴上却说:“没啥意思。”这种回答只是为了留条后路——不知付校长会不会要他出示证件。文白回家吃了饭就积极备课。赵颜笑他:“没啥意思,还这么热心?”

“这不是热心,这是责任心,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好。”

他决定下节课讲讲比喻,知识性趣味性兼具。比喻可谓是修辞学里的名门望族,它把其他诸如比拟、模拟、仿拟、引用、对偶等修辞手法都显得如小户人家。文白同时又想到一个故事,明天上课有了材料。

上午第二节就是语文课。

“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讲比喻这种修辞手法,比喻的种类之多,不下我们所吃的鱼的种类,鱼有鲫鱼、鲤鱼、带鱼、鳟鱼、草鱼、鲶鱼……”学生们个个嘴巴嚅动,食欲与求知欲同时被勾起来。

“比喻有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反喻、对喻、引喻、倒喻、扩喻、较喻(等喻、弱喻、强喻),缩喻、互喻、回喻、正喻、曲喻。”

逐个说下来,学生们的兴趣开始黯淡,他赶紧补救:“咱们举例说明,比如说某个人,咱们就随便叫他康比德吧,康比德像条狗,这就是明喻;康比德喜欢哲学,他是康德门下的一条走狗,这就是暗喻;我认为康比德论文狗屁不通,可是哲学院的教授们却对他的狗屁很满意,这就是借喻;康比德像狗像鸡又像驴,这就是博喻;康比德不像狗那么贱,也不像驴那么倔,这就是反喻;狗中哮天犬,人中康比德,这就是对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康比德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这就是引喻;这条狗看上去很像康比德,这就是倒喻;康比德像只狗一样又黑又小,又喜欢吐舌头,又喜欢摇尾乞怜,这就是扩喻;康比德比这狗还贱,这就是强喻;康比德还没有这只狗好看,这是弱喻;康比德跟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一样可爱,这是等喻;康比德常用他那锋利的思想的狗牙咬人,这就是缩喻;狗像康比德,康比德像狗,这就是互喻;黑暗的墙角里卧着一条狗,走过去一看是康比德,这就是回喻;康比德是犬儒学派的一代旗手,这就是正喻;康比德跟人骂仗,朋友们知道他是狂犬病又发作了,这就是曲喻。”班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气氛活跃。

过几天,付校长整体觉得这小子不错,让文白带证件来,准备办理入职手续。文白最终找理由推脱了。他拒绝用一张假文凭在世上混。最后一次出了校门,他回头看着校园里工字型的教学楼,将教学楼一分为二的红旗杆、足球场、篮球场,世界完好如初,自己却又走投无路了。左右看看,过了人行道,径直朝对面的公园里走去。走投无路的时候,公园也不过是阳光照耀下的花草地狱。他设想,如果回到五年前,回到高中时代,他会不会中规中矩做一个严格接受教育训练的三好学生,放弃文学,放弃艺术,放弃早恋,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理想幻想胡思乱想?他感觉自己完全就是包法利夫人的中国变种!更让人焦虑的是,万一赵颜知道了他的文凭是假的,书是自费出版的,全是冒牌货,没有一点硬通货的人生,还跟人奢谈什么爱情,岂不完犊子了?他感觉心里七处起火,八处冒烟,咽了一口口水,无精打采地走到小湖边,掬水洗了把脸,回到草坪上,躺倒,闭上眼睛,长长地喘着粗气。

赵颜回来,知道了,文白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不喜欢教书。我宁下工地去,挣钱养你。”

13

书上市一個月了。文白感到无比失落。这个世界对他的出书,对他的心血之作,这么大的事情,浑然不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赵颜安慰他先稳固生活,写书大可从头再来。文白倒也从谏如流,参加了几次应聘,却连连碰壁。已经是深秋,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沿着长长的铁道,走很远很远,看来来去去的火车。每天去附近树林里散步,看着头上黄叶萧萧,一脸落寞。

谢超来过几次。康比德也忙于论文。他想去找卫胄聊天,但由于出师未捷,他尽力避见卫胄。卫胄书店的生意近两个月来已经开始赔钱,他决定改变一下经营方式,将一部分精品图书,拉到各大学校门口叫卖,便叫文白过来帮忙,文白觉得这也算是补偿人情的一个办法,便积极配合,随叫随到。

两人雇车把书拉到师院门口,卫胄将早已打印好的红布条幅挂在两树之间,书写:滴血甩卖一流名著,含泪抛售精品图书。等到下午三点左右,学生开始大量涌出校园,他大声叫卖:“卖书啦!卖书啦!一流名著,精版图书,错过机会,终生后悔!莫泊桑五块,福楼拜五块,契诃夫五块……”让人听了不知他是在贩书还是贩人。有些学生前来观看,可是没有几个人买,文白这才清醒,如今图书市场正在急速地衰落着。一下午,近千本书,总共卖了百十来本。文白后悔自己选择了文学道路,文学道路真跟传说中的蜀道一样难了,文学的尊严早已丧尽,或者正如纪德所说,文学只属于少数幸福的人。他甚至怀疑自己,除了指甲和头发,别无所长,写作更非特长。像个孤儿,手里拿着玩具一样的理想,在城市流浪。这么多年,他热爱文学,但文学不热爱他。从读书到写书,到出书,到卖书,走到今天,一步比一步艰难,书卖不动了,脚也迈不动了。但头上的蜀道比脚下的蜀道更艰难漫长,这该何去何从?

文白帮卫胄卖了十天书,书卖得差不多了,又闲下来,无所事事。这日,康比德来了。一进门,文白就见他比以前消瘦,康比德点头称是:“写论文累的。”文白问论文写完没有。

他坐下,喝口茶:“我开始后悔选择这个题目来做论文,人活着有什么意义,这就好比是教授们所谓的死题,解不得;画家所谓的死角,画不得;也像棋手们所谓的死棋,下不得。”

“你不要钻牛角尖想问题了,你退一步想,你做论文为了什么,不就是为顺利通过考试答辩,正常毕业吗?你不妨以此类推,穷人是为了变得富有而活着,病人是为了找回健康而活着,失败者是为了能够成功而活着,忧愁者是为了走向快乐而活着。”

“可是,穷人到死都不曾富有,病人失去健康才导致死亡,失败者始终没有成功,忧愁者也一生没有得到快乐,你说这些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吗?就好比你搬一块大石头,任你竭尽全力,石头依然不动,你觉得你的付出有意义吗?这在物理学上就是所谓的零功率。”

文白想,如果自己一直失败下去,那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既然没有意义可言,那么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就好比包饺子剩下的面片——白活了?

“所以我开始后悔,这是个死题,解不得。活着就是活着,意义就是意义,活着与意义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活着不能说有意义,也不能说没意义,只能说是非意义,或者反意义,当然非意义与反意义在哲学上也会被视为一种意义。活着是排斥任何意义的,就像你摸着姑娘身子的时候,一切美丽漂亮等等等词汇,几乎想都想不起来,失效了。”

文白说:“我也后悔我选择了文学。文学就是禅宗指月的指头,可我们不看月亮只看指头了。”

“所以过来找你,安安静静坐会,聊聊姑娘,聊聊天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这样就挺好。对了,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文白以为是自己名动海内了:“是关于书吗?”

“我们哲学院有位老教授卢衡,年过八十,体力视力都很差,可他又要给自己做传记,托人四处找一位文笔精彩的作家做他的短期秘书,协助他完成这项工作,我已向他的家人推荐过你,你有心思去吗?”

文白一拍大腿:“这么好的工作,为什么不去?”

“别急,本来这活该由我来干,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你得给我点好处。”

“说吧,怎么谢你?”

“要赵颜亲我一口。”两人打闹着下了楼。

康比德找到卢衡教授的儿子,此人已是物理系教授,待文白如上宾:“家父一生致力于哲学研究,你应该对他的生活历程思想历程都要有个全面叙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白说:“明白明白。”

卢先生带文白去见家父。文白向康比德做了个“V”字手势。想传记作家同样可以成为大作家,艾克曼、茨威格、罗曼·罗兰不都是以此成名的吗?

老教授住二十楼,顶层。电梯口出来,从窗口看外面,只觉这房子高得快接近天堂了,卢先生把他让进屋来。

老教授穿着灰色毛衣,半躺在床上,看样子比他的房子还接近天堂。头上寸草不生,下巴的灰白色草根却超乎寻常的茂盛。双目似睁似闭,文白靠近离他脸半尺远的地方,他都看不清楚。文白想给这种人做传记,弄不好连遗嘱都得替他写了。老教授指了指书桌上的老花镜,文白给递过去。对于老教授的生平,文白是两眼漆黑,两个睁眼瞎坐在一起,敞开心扉说起亮话来。教授夫人行动却还方便,眼睛比教授的好多了,虽然一进门她把文白认成了自家儿子。一老一少把他们的工作谈了个大略,文白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三个小时。工资当然看传记字数来算。卢先生又把文白领到老教授的书房,让他熟悉老教授的著作和生活资料。老教授著作等身,虽然不知是等高于那矮小的身材,还是等值于那速朽的身体。他在中原大学以著述晦涩难懂的哲学作品而出名。他写传记的目的是便于使将来研究他的学者们可以有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卢教授又给他指点:“有的哲学家做传记只记其思想发展历程,有的则只记实际生活历程,家父生活与思想历程都很丰富,你应当兼而记之。”

回家将此事说与赵颜,赵颜赞同:“也是一次学习哲学的机会。”

这天,文白独自来到老教授家,老教授躺在床上,从他八岁说起,说他怎样种过地,放过羊,喂过牛,后来被打成右派,饱经苦难,而热爱思考之心,始终不渝,终而有今日成就,文白按赵颜的说法如实笔录,又想到卢先生要他“做出公正的评价”,于是他写成“辍耕垅上,有志似陈胜,牧羊雪中,坚毅如苏武”云云。

文白写了好几页,教授要他念一遍,文白念道:“……先生的哲学著作在学界影响颇大……”

老教授摆摆手,咔咔地吐口痰,说:“我的书确实没什么影响,但是我也从不后悔把这一生献给了哲学,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的社会变化,战争,饥荒,各种运动,改革开放,这些经历都促成了我一再变化的思想历程。如果我的书还有点价值,我愿藏之名山,给几百年后的人们阅读。哲学研究不是一时能下定论的。”老教授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室内踱步,像是在回忆着饱经风霜的一生。文白记录着他的话语,也粗略地概括一下:藏之名山,有司马迁之高风;俟诸后人,有叔本华之远见。老教授坐到沙发里,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有趣的是,老教授每天都会说些陈米烂谷的琐事,家族里的重要旁支关系,十几年前朋友借钱,儿子什么时候结婚,孙子什么时候出生,全都写了进去。刚开始,作为了解,还算新鲜,讲多了就平淡了。有一次下午,老教授又讲他独自泛舟,不小心掉到湖里,文白听得极度乏味,犯起困来,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五次掉到湖里了。文白抬头看见对面楼台上有女孩脱掉上衣洗头,一时看得兴起,连老教授掉到湖里也不去理会了。直到教授夫人到阳台上浇花,才挡去他的视线。枯燥乏味,只好找老教授说些趣话:“教授,你老活到今天怕不怕死?”

老教授淡定地说:“怕啊。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年纪再大,也会怕死。这是我在这个年龄的感受。”文白也想,全人类都坐在一辆列车上前进,某些人却莫名地掉下车去,是谁谁都怕的。

“可是,许多研究哲学的人如苏格拉底、蒙田、祁克果,都认为从事哲学就是学习死亡。”——这话当然是说老教授研究哲学这么多年,还那么怕死,说明他对哲学还没有完全研究明白。

“年轻人,那你怕不怕死?”教授把头一低,浑浊的老眼从镜框外看过来,和蔼笑道。

文白说:“不是不怕,是不该怕。西摩尼得斯就说,身亡并不是死,胆怯才是真正的死。”按照这个说法,老教授早已死翘翘了。

老教授伸手说:“这个话题好,要记录。和年轻人交流就是活跃些。”

文白一直陪着老教授从八岁活到八十岁,十万字的书稿终于出炉。老教授完成了他最后一部著作,文白也因此挣了五千稿费。

老教授看過初稿,大为高兴,又要给他加钱,又与他合影,遂结为忘年之交。抄第二稿时,老教授又把他与夫人珍藏多年的情书也抄进传记里去,欣然笑道:“我现在不怕死了,写完传记,我等于又活了一辈子,只是羡慕你们年轻人,或者说嫉妒,嫉妒你们可以自由追求知识、爱情、荣誉、财富,盛年不重来啊。”

文白给他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给他讲“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还给他讲“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老教授一辈子书斋生活,还是经不住年轻心灵的鼓动,激情大发:“咱们明年登泰山!”

“好!”

“我要在两年之内,再写一部哲学作品。”老头子发起狂劲来实在跟小孩子没有区别。

“很好。”

“我会尽快动笔的。”文白为增添老教授努力工作的信心:“只要你身体健康,八十岁又怎样呢,不过是第四次二十岁。”老教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卫胄在书店门口贴出告示:本人因家中有急事,愿将正常营业中的书店低价转让,有意者面谈为宜。也有几个不长眼睛的人前来交涉,但他们的钱长着眼睛,开价太低。谢超来过,他租下一套底商,准备开一家汾酒专卖店。

赵颜代了两份家教,日子辛苦又充实。文白却闷得头疼。下午,卢先生打来电话,说老教授于昨夜凌晨一点去世。据医生说,是由于最近疲劳过度所致。老教授死在自己的书房里。死时怀里还抱着已写出的一万字的哲学手稿。这个消息把两人惊呆了。文白悔恨自己不该鼓励老教授写什么哲学著作,自责不已。

三天以后,老教授的葬礼在中原大学大礼堂里举行,先开追悼会,随后火化。哲学院全体师生,与部分学界同仁共一千余人,前来吊唁,花圈摆满了校园里几条主道。挽联更是不计其数:“卢衡教授千古!”“世无灵药能医死,学有疑难可问谁?”“哲人其萎,泰山其崩”。文白想到他与老教授约好明年登泰山,可是那座泰山未登,这座泰山已崩。

作为老教授的唯一一位传记作家,文白被安排在悼念队伍最前列。他不敢离老教授太近,生怕老教授眼睛一眨:“来,把这个场面也写到我的传记里去!”灵堂上的大幅照片是老教授考入哲学院时的入学照,雄姿英发,气宇轩昂,与棺材里躺着的身上覆盖着鲜花的老教授判若两人,这个年轻人他去哪里了,文白又想到老教授的那本影集,除了棺材里躺着的,那一个个或喜或悲,或忧或乐的卢衡们都去哪里了?

葬礼上,老教授一生追求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被每一位来宾都说成是“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兢兢业业一辈子,身前遭冷遇,死后受热捧,温差大得让人受不了。老教授死而有灵,也许后悔自己不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我不死了,至少等你们给我举行完葬礼再死不迟!”

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能复死。人死并不像村上春树所谓“一件拔了电源的电器”,而是如某位中国作家所说的“单程车票”,哪里下车哪里就作废了。市里电视台的记者也前来凑热闹,来宾一个一个接受采访,文白想了老半天,也中规中矩说道:“卢衡教授的去世,是哲学界不可估量的损失……”公众脸上的阴云好比他们头上的密云,有感情色彩却没有感情。卢先生一直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站在那里,向每位前来吊唁的人点头认错。学物理的人,视人情也如物理,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并不特别悲伤。教授夫人坐在儿子旁边,不,而是坐在长眠的老教授旁边,在低沉的哀乐里,也像是睡着了。

老教授躺在那里,安详宁静,由生命还原为一堆即将腐朽的物质。人体由宇宙中一百多种元素组成,而这些元素也曾经无数次组合成树木、石头、鸟兽、尘土,组合过任何一种物质存在,当这些元素偶然组合成人,以王者般的荣耀来领受这世上的阳光、雨露、清风、山河大地以及一代代人类创造的所有文化艺术和有关生活的一切美好事物,而有多少人了悟这个真理而像王者一样度过无比珍贵的一生?有多少人了悟每个人都生而为王,都是自己的王,哪怕他穷困潦倒,衣衫褴褛,饥寒交迫,苦难深重。只要清醒地活着,就是世上的王。

“在死亡面前,人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文白心里忽然一亮,多日来失败的心理忽然得到解脱——是成是败,若干年后也不过同一个结局。如果此时是自己死了,这辈子活了个什么结果,陆机死时想到的是华亭鹤唳;李斯死时想到的是再也不能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张季鹰说使他身后有浮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活在当下是最重要的,从前一直在乎的别人的种种目光,现在看来跟萤火一样地不足介怀了。尤其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吵架也是一种快乐。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悲剧,所以一定要把生活过成喜剧。

他在人群里搜寻着赵颜。他想紧紧拥抱她。赵颜呵呵大笑:“你今天怎么了?”她不会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跟老教授活过一世,也死过一次,人死还能复生,从此以后他会认真对待活着的每一天。赵颜当然不会明白,文白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不想跟她说,他在悼念卢教授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生命在宇宙间漂流,时光在肉体里飞逝,从来不曾停息,而我们全然不知。很少有人会在年轻的时候,思考过死亡。死亡才是最深刻的哲学。文白朝老教授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他以身示范,给他上了这一堂最深刻的哲学课。

赵颜并没有出现。葬礼终于结束。康比德从人群里走过来:“全场没有一个人悲伤,除了你。”

“还有一个人也不悲伤。”

“谁?”

“老教授。”

“他当然不悲伤了,如果说‘从事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他现在总算是学业有成了!”

14

卫胄转让掉书店的当天,就前来向文白要錢。

这时候,文白才知道自己陷入了生活的绝境。出书花的两万多元,无疑全赔了。

他没法向自己交代,也没法向家里交代,好在还有赵颜。“咱们结婚吧。”窗外夜雾漫漫,文白从背后抱住赵颜温润光滑的胴体。

“结婚?”

“是的。”

“我还没想过。怎么想到结婚了?”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要回答一个问题,我是谁,来做什么,如何度过这一生。”

“这跟结婚能扯上什么关系,你不是有名垂青史的写作志向吗?”

“这些都因为有你,才变得有意义。名垂青史与睡你一辈子之间,我选择后者。我爱故我在。爱你是我体会生命存在的方式。”

“爱情是浪漫主义,婚姻是现实主义,我们得有稳定的工作,得有房子,得多少有点积蓄。”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钱,连文凭都没有,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抽屉里的毕业证哪来的?”

“假的,但我基本没有用过。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再难我也认了。我拒绝弄虚作假。”文白把他办假文凭,家里要给他花钱买工作的事,都和赵颜说了。这是他焦虑很久得出的上策:坦白从宽,如实道来。赵颜静静听着,她终于明白文白上次何以不去学校上班了。

“我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未来可能有无数苦头等着我吃。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赵颜想了想,说;“我愿意,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就算走到一起,那么多人戀爱,生育,离婚,你能确定往后余生,我们都能像今天这样爱对方吗?如果柴米油盐把我们消磨得麻木了,淡漠了,分开了,那么我宁要爱情,不要婚姻。”

文白沉默了,叹一口气:“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赵颜翻过身来,抚摸着文白的脸,用乖巧而真诚的眼神看着他,“我没那么重要,成为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你,我如何成为自己。”文白关了灯,赵颜很快在他怀里睡去。

其实两人都睡不着。赵颜尽管知道文白的文凭是假的,他现在就是一个背着理想裸奔的年轻流浪汉,可她并不后悔选择文白,这个世界上,千姿百态的人,千姿百态的活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生活。未来很苦吗,生而为人,从来没有容易二字,生老病死本身就构成了人生艰难的基本内容。但她也明白,父母是坚决不会同意这事的,除非她无视他们的感受,奋不顾身选择文白。

月光如水,三星在户,中原大学的钟声带着悠长的颤音响起。已是午夜,文白为赵颜今晚的反应感到欣慰,如释重负,这事几乎快让他内心崩溃了。处心积虑提心吊胆地追求一个人,此刻让他暂时获得一种结结实实的生之快感。活着真好。爱情说白了也是一种皈依,让人可以在虚无尘世获得一种坚实而轻盈的力量。他靠床头坐着,看着架上那么多书,都是流传千古的伟大经典,每一本都是作者在世时的梦中梦,去世后的身外身,一本书就是一种不死的渴望,一具不朽的灵魂,灵魂栖满书架。这种想法使文白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这或许已经不是书本的年代。几个世纪以后,甚或几千年以后,那时的人们再看我们今天的书籍,他们眸子青青,能看到纸上奔涌的浪花和文字背后不灭的爱与信念吗?或者说,就像我们阅读前人的文字一样,他们能读懂我们曾在艰难时世里的悲伤与快乐吗?写作是要有名垂青史的志向,可是相比活着,所谓不朽,也不过是一种幻觉。多少前贤,在相似的月夜,四下无人,风摇竹影,辗转反侧,应该都这样想过。

他抚摸着赵颜的头发,脖颈、脸庞、下巴、臂膀、肩背、乳房、腰腹、大腿、小腿、脚踝、脚趾,心想,百年以后,如此美丽的肉体要归于尘土,不禁泪流满面,把她抱得更紧。

文白将自己的情事告知家里,说得有模有样,父母很高兴,毕竟成日唠叨的心事有了眉目,给他汇了一笔钱,要他好好和人家姑娘相处。下午逛街,文白给赵颜买了一条白玉吊坠。两人顺路照了一版好玩的大头贴,回来全贴在房里。

放在书店里的那些作品,对于文白,仿佛就像私生子似的,不断想起又不能理会,所以一直没有去看——卖了也不过五本,卖不了也不过五本。无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周围的朋友,文白一个不去拜访。赵颜有时候会住在学校,有时候回来。他每天坐在家里听着所有自己喜欢的老歌。看着忙碌的世界孤独地转个不停,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在静静的长夜里,关了灯,窗外雪落无声,打开音响,声音放得低低的,一首一首地听,一遍一遍地听,每首歌里,都保存着他青春的诸多记忆:《甜蜜蜜》《红日》《一起走过的日子》 《沧海一声笑》 《真心英雄》 《潇洒走一回》《只要有你》《雨一直下》《爱在深秋》《吻别》《大海》《涛声依旧》《流浪歌》《大约在冬季》《再回首》《青春舞曲》《爱就一个字》《年轻时代》《从头再来》《好人好梦》《一无所有》《勇气》《不管有多苦》《窗外》《水手》 《光辉岁月》 《谢谢你的爱1999》《人间》 《倩女幽魂》 《奔向未来日子》 《追梦人》《明天会更好》……

这些歌仿佛无数分叉的时间,让文白觉得周围有无数个看不见的自己,读书,流浪,热恋,失意,失败,走投无路,身无分文,无数个自己。文白以柏格森的心理时间而非北京时间过着每一天,他直到今天才终于理解了柏格森的哲学。上百首歌,上千遍听,算是给自己整个青春时代举行盛大的音乐会。毫无羁绊的青春时代,就要分一个段落了,而不是画一个句号。他重新审视自己的青春。青春,就是爱的意思。这让他想起了古希腊,想起了沈同岳那一次关于古希腊的演讲。“古希腊是人类的永久教师,古希腊人爱智慧,爱美,爱运动,爱艺术,爱生活,爱自由……”至今记忆犹新,这不正是青春的特征吗?人类的历史并不遥远,也从未消失,历史活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如果说古希腊是人类的青春时代,那么青春时代也就是一个人的古希腊。它们都像是地中海的往事,壮丽瑰奇。文白想起他那个许久以来的梦想,去西部看大漠,去东部看大海。他要带赵颜去,去西部看大漠、飞天、长河、落日。再去看大海,最好是去看地中海,去看年轻的命运女神、智慧女神、自由女神、爱神、美神、酒神,以及胜利女神,去看诸神的故乡。这些事物跟那些老歌一样,共同构成他青春的璀璨星空。

他甚至开始怀念故乡,苍凉美丽的黄土高原。怀念故乡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当年带着理想远走高飞的他简直就是把父母和家乡抛诸脑后了。他是穿着一身后现代的西装,迈着超现实的步子,操着一口非主流的普通话,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故乡的客车载着他离开吕梁,上岚山,过汾水,进入天门关,东有东山,西有西山,在辽阔的晋中平原上,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第一次向他展现了她的盛大繁华,高耸的楼宇,熙熙攘攘的大街,川流不息的道路,夏天特有的空气的味道。这座喧哗而骚动的坐落在中国北方的城市,和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承载着无数人们壮丽的梦想和磅礴的未来。文白也曾经那样热烈地拥抱这座城市,在绵绵秋雨里,多少次沿着汾河公园,从下午走到黄昏,在浩荡春风里骑着单车,飞一样逛过所有的大街小巷,书店,姑娘,风景,饮食,歌声,处处充满欢喜。万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寒冷,贫穷,落魄,冷遇,处处碰壁。这座城市并没有给他一个丰满滋润的青春,只是迫使他的心灵及早还乡,他不属于城市,他属于黄土地,他是山河之子。可是,故乡还能回去吗,怎么回?其实那里也并非乐土,贫穷闭塞落后而导致的人心的褊狭与黑暗,也不是外面世界所能想象的。几番忧思过后,他也想通了,其实,对于今天来说,昨天就是故乡,对于成年来说,童年就是故乡,怀念过去就是怀念每一个逝去的自己。

钱老是不够花,这是最苦恼的事情。两人上街买菜,专拣不太新鲜的买,盯着秤盘,三毛两毛也要搞价。文白坐公交也学了本事,把一块钱的纸币撕成两半,能坐两次公交。提前把半张钱卷好,上车即投,司机根本来不及看投出的是整币还是残币。或者拿五分硬币充作一元钢镚,五分硬币分量轻,得用力弹入投币口,声音效果才与一元钢镚的相当。有一回坐电车,电车上有售票员,眼尖,发现他投了半张纸币,直接把他轰下车去。他从杏花岭区一路步行回来,又羞又气。

赵颜笑说:“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木偶,给我打电话啊,我去接你。以后不许这样了,没钱也要有没钱的样子。没钱和我说,我给你。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落魄过。爸爸妈妈虽说收入不太多吧,至少从来没有让我缺过钱。”

文白喝口水,长喘口气,把外套一脱,坐到床上,淡然苦笑道:“有时候,面对生活这么多的无奈,真想号啕大笑。”

“这样的笑,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给我笑一个吧。”

文白的脸生产不出这种笑来:“我很失败,但请你相信我。我要结束写作,谋生。”

“我相信你,慢慢来。写作除了天赋,学养,还需要阅历,需要积淀,需要时间。你这么热爱文学,不要放弃。”

“与其说我热爱文学,不如说我热爱生活。我所热爱的东西太多了,岂止文學。”

“谋生是好的,但是人总得在生活之上有所追求。我喜欢你,正是因为有理想的人,自带光芒。”

“热爱就足够了。领受了文学那么多的光辉,我知足了。学到的东西,会以别的形式出现在生活里。”

“既然领受了光辉,就该照亮一部分世界。”

“我连自己都没照亮。”文白自嘲道。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你首先照亮自己。”

文白恍然点头:“好,汝大器,当晚成。今天就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墙上。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打击。抛开这些无谓的烦心事吧。想象我们在旅行。”

“哪里?”

“敦煌。壶口。三峡。”

“然后呢?”

“地中海。”

“再呢?”赵颜躺在文白胸口,闭着眼道。

“阿尔卑斯的牧歌。莱茵河的清晨。普罗旺斯的春天。挪威午夜的森林。南太平洋上塔希提的阳光。好望角的落日。乞力马扎罗的雪。”文白绘声绘色给赵颜讲解这些天南海北的世界各地的旖旎风光。文白把他和赵颜想象成海明威笔下的男女主角,他正乘坐老朋友康普顿驾驶的直升机飞越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雪山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面,他睁大眼睛寻找山上那只迷人的花豹,忽然想起赵颜还留在非洲草原,他要康普顿立即返航,无论如何把赵颜带上,再一起离开。说着说着两人突然大笑起来。

“真正的穷游。”

“庄子式的穷游。”

“不过呢,年轻本身就是一场旅行。”赵颜笑道。

“是的,是一场时光之旅。是一场路过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一年一年永不重来的旅行。”

“再给我念一首你的短诗吧。”

“好啊,念一首情诗吧。诗名就叫人间天堂。”

大雪纷飞的江山

五更斗转的天

遍地鲜花

你的床

两人迅速抱在一起。男女间的激情是生命之花,是昙花,在黑暗里蓬勃开放,短暂而热烈。做完了,说着话,听着《明天会更好》,明天会不会更好,只有明天知道。

15

不出赵颜所料,她把和文白的恋爱关系告诉家里,父母坚决反对,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们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找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对象。赵颜如实和文白说了。两人都沉默了,暂时不再提起结婚一事。

文白还是有些生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父母干涉年轻人的恋爱自由。就这样同居着吧,他们不接受这么个女婿拉倒,哪天赵颜肚子被搞大了,奉子成亲,让他们直接接受外孙得了!这种事情在周围朋友里并不鲜见。可是,这样做,有点太自私了。还是得怪自己无能,就算没有文凭,如果坐拥千百万资产,看她父母什么态度,保不得也会喊一声贤婿老爷。想起自来大城市,深切的感受就是,现实世界犹如一台冷冰冰的验钞机,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但穷不是错,怕穷才是。或者将来找机会和赵颜父母见个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他要向他们保证,他一定会给赵颜幸福的生活。既然赵颜如此优秀,父母也不见得就是铁板一块。将心比心,如果他是赵颜的父亲,一听说心爱的女儿找了这么个毫不靠谱的对象,他也会断然拒绝的。古人可以一言兴邦,他就不信自己凭着一腔真诚和满肚子才学打动不了个赵颜父母。

这个城市的黄昏,文白是最熟悉的。他喜欢在橘黄的路灯下,一个人走在街上,经过那些明亮的商店,漂亮的橱窗,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想经商,想拥有自己的店铺和生意,他还想搞实业,想有一片果林葡萄园或菜田,想去学习各种技术,想参加各种各样的工作和劳动,能为这个社会提供某种价值和服务,本身就是快乐美好的事情。他喜欢读书思考写作,他也同样喜欢做一个积极的行动者,去实现所有光辉而崇高的理想。观念有时是虚无的,行动照亮存在。生活是无限的疆域,足以让一个人以经营天下的志向去征服驰骋。他常常在昏黄的街上,这样走着,想着。尽管这座城市也和世界任何地方一样,在繁华的角落里,霓虹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充斥着贫穷、苦难、哭泣、哀伤、冷漠,但他仍然爱着这里,一如他仍然爱着这个格格不入的时代一样。天空雾霭沉沉,电车拖着长长的电线和响声快速驶过,绿化带残雪疏疏,几只麻雀在雪里跳跃啄食。人行道上,不时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周围的高楼陆续亮起了巨大的广告牌灯箱。天并不冷,路灯下有不少小地摊,卖指甲刀、鞋垫袜子、首饰、帽子、围巾、打火机等等,小巧的物件便宜而美丽。这些可怜的人们,瑟瑟地坐在北方冬天黄昏的街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可能有孩子,父母,爱人需要去养活。人生有时候真不如地摊上的一个蝴蝶夹。文白拿起一个蝴蝶夹,五彩斑斓,晶莹美丽,赵颜一定喜欢。问多少钱,摊主说五块,他买了一个。又买了一个打火机。康比德每每来看他,要抽烟却没有打火机。他今天心情格外好,顺道买了一袋碧浪洗衣粉,赵颜没事就爱洗衣服床单被套。又买了她爱吃的素三鲜饺子馅。赵颜说好今晚回来。

他打开门,开了灯,见桌上放着一盒心形巧克力。他拿起来,盒子下面有一张纸条,是赵颜娟秀的字迹。

白:

我试着与你分开

或许过几天就会回来

或许……

文白顿时觉得頭晕眼花,站不住脚,忽然间感觉天地在沦陷,日月星辰忽然在一刹那间全部沉入宇宙的黑洞之中,他一个人扛着全人类的痛苦、恐惧,绝望与悲哀。长久以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走着,而今终于一脚踩到薄冰下的深渊里了。哭,哭吗,没有用的,他瘫坐在椅子上,平静如垂死的人。他把纸条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强作镇静,仔细分析,“或许过几天就回来?”是赵颜不忍他太过伤心,故作安慰,还是她真的很矛盾,家里给的压力很大,煎熬了很久,纠结于恋人和父母之间,无法周全,去冷静考虑一段时间,然后就可能回来?如果赵颜当面和他说清楚,然后选择分手,他会毅然放下,以舍为尊。可是,这样的分别,太突然太难以接受了。赵颜有冰清玉洁的冷艳品格,这种离开的方式,像她。

他站起来,看见满屋里贴着的大头贴,将它们一张张揭下来,仿佛揭着一块块未好的伤疤,痛得全身流血。还有桌上自己与老教授的合影,他泪眼模糊地看一遍,老教授死了,赵颜死了,自己也死了,文白将它们堆在地板上,拿打火机点着,烧掉。火焰如花盛开,三个人的肖像在炽烈的燃烧中,扭曲,变形,升腾,空幻飞舞,末了地上仅余一点纸灰如骨灰。他像给自己料理后事一样,拿扫把和簸箕把纸灰扫得干干净净,倒进垃圾桶。从此,世上再没人知道这一段前尘往事。他默然摊开桌上的饺子皮与饺子馅,动手包了起来。这几天一直忍饥挨饿,吃饱了心痛起来更有力量。他发誓错过赵颜,今生再不恋爱。可是错过赵颜,就仿佛鲁滨孙困在孤岛上,想来就害怕。这样一想,心痛得饺子也吃不下。他收回誓言,开始相信赵颜会回来,她知道自己没有谋生的文凭,没有成功的事业,没有惺惺相惜的朋友,没有家,没有衣服,也没有钱,她是不忍心抛下自己的。她会回来的,或许现在她已在某个十字街头,茫然伫立,后悔不已。

他开始害怕,害怕一个人过夜,没有赵颜,他简直活不下去,他决定去找她。告诉她,自己一分钟也离不开她。他赶紧去楼下,给赵颜打电话,手机已经关机。

街上灯火闪烁,人影匆忙,他打车去了赵颜的学校。赵颜的同事正好出来,说赵颜请假了。文白急切问:“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她没有说。”

“她请了几天假?”

“也没有说。你给她打电话吧。”

“好的,谢谢。”

文白无力地蹲下。他给康比德卫胄打电话,约好在校门口见面。

“怎么了?”他一路有气无力地走回来。

“找赵颜,她走了。”

“这么辛苦,真比得萧何月下追韩信了。”

“一看你就缺乏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深刻与冷静。那么多哲学道理,都白学了!”康比德又在大发议论。

文白想起莎士比亚剧中:“我不要听什么哲学,除非哲学能制造一个朱丽叶!”可是他没有心情说话,一任康比德发表言论:“人是感情动物,此话应该这样理解,就是说只讲感情,人就跟动物无异了,所以呢,人要崇尚理性,蔑视感情,懂不懂?”

两人见文白确实极度伤心,卫胄也没有提钱,康比德也没有再提哲学,陪他回到房里。

两人将未包的饺子包好,打开音响,歌声充满楼顶,充满天空,充满整个城市。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

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两人做着各种怪相又唱又跳,逗文白开心。这些歌词如催泪弹似的使文白泪如雨下,两人只好住口,卫胄将拳头大的饺子煮了一锅,还不知熟不熟就捞出来吃。康比德抽着烟,说道:“别哭了,再哭不是男人,斯宾塞一生独身,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说:‘如果有一个女孩因为没有嫁给我,而她得到了幸福,那我该是多么的幸福!你就不能这样想呀?”

“一个姑娘把你抛弃的同时,无数姑娘开始供你选择,这不更好?一切问题都是钱的问题。男人要有钱,和谁都有缘。”卫胄也送他一句。

康比德也发表类似的观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什么才子配佳人,什么英雄配美人,其实只有金钱配女人!”两人吃完,说今夜陪文白过:“失恋的第一夜最难熬,别害怕,有我们在。从此情人成陌路,从此男儿方丈夫。”

两人门神一样守着文白,使他少了些许孤寂。他想跟他们说话,但是没说出来。一会儿,两位门神就丢下门不管了,呼呼大睡。

文白想赵颜今夜会在哪里,过了今夜故事真的要改写了。正如康比德安慰自己所说,世间所有爱情,或一生一世,或转瞬即逝,若干年后依然一个结局。他只能把与赵颜相处的这一年,视为浓缩了的一生,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在这世上,此时此刻,每时每刻,有人出生,有人离去,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分手,有人相遇,有人失败,有人成功,有人沉沦,有人修行,有人凝视深渊,有人仰望星空,谁也不知道谁的境遇,而所有人待在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向何而去的星球上,被他们自己统称为人类。文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昏昏沉沉中睡去。

16

文白每天一个人在房子里孤独地坐着。他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在每一个无尽的长夜睡去,在每一个古老的黎明醒来。

邻居华罗英也要外出旅行。和他打过一次招呼:“你女朋友呢?”

“分手了。”

“分手了?”

“嗯。”

华罗英节哀顺变地安慰了一番。没有人关爱自己的时候,只能自己加倍地关爱自己。既然冬天已經来了,就不要去想“春天还会远吗”之类的废话,还是先想想怎么过冬吧。可是过不了赵颜这一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个冬天。没有赵颜的日子,整个人沦为失眠的殖民地。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天不生美女,一夜万古长。窗前的花,因无人浇水已经全部枯萎。明人讲,世无鲜花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其实应该是世无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有美人,鲜花是贿品,可以赠给美人。没有美人,鲜花就是废品,只能留给牛粪。

过几天,卫胄估计文白伤口已经愈合,又前来讨债:“哥们,我要用钱了,去南方。”

文白看他可怜的样子,摆出更加可怜的样子:“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可现在没有,真的,要不,你把屋里这所有书拿去卖掉吧。”

卫胄看看这些书,也不值几个钱:“那你尽快吧。”

“好的。”

文白去看康比德。康比德正在公寓里收拾东西。

“你也要回家吗?”

“回,论文写完了,通过了,不回干吗?”

文白知道彻底的孤独感会像这个冬天的西伯利亚寒流一样,迟早要到来,强打精神问道:“人活着的意义,清楚了没?”

康比德干咳两声,说:“不瞒你说,自从我觉得这是个死题之后,就懒得再去琢磨了。我的论文也是东一块砖头,西一块瓦片,拾掇起来的。 我本来就是奔这硕士文凭去的,你以为我真是奔哲学去了?我觉得你对这个问题倒是挺上心的,那你是想清楚了没?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文白本来什么也不想说了,既然这可能是和康比德最后的晤对,不妨再谈谈吧:“想清楚了,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古往今来,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宇宙时空,世界微尘,泰山鸿毛,万事万物,只因我还活着,才具有意义。人类的历史,只在活着的人身上,才具有意义。而人生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人生也好在没有意义,才可以去生发各种意义,而这所谓的各种意义,也不过是让我们在这个毫无着落的世界里,有所着落而已。”

康比德笑了,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总算尿到一个壶里了。”他与文学的对立也涣然冰释:“我想回去看些文学名著,你给我推荐几部吧。”

“为什么要看呢?”

“让活着多几分意义嘛!”

文白叹口气:“我喜欢的不一定就是你喜欢的,所以就不推荐了,好自为之吧。”

“就一部,推荐一下嘛!”

“那就读读我的《蜀道难》吧。读完就扔了它,好好生活。”康比德这次是出奇地没有鄙夷,而是爽快地应下了这件难事,笑眯眯道:“为什么扔呢?不扔。那你呢,以后怎么打算?”

文白抬头看着窗外,冬日的树枝瘦骨嶙峋伸向高处,如天空裂开的细纹,“我?我也离开太原。”

“去哪里?”

“还不知道。”

“不回老家吗?”

“不。”

“从此各奔东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文白听了康比德漫不经心这句话,眼眶突然有点湿润,深情地注视着这位也算是患难与共的兄弟,说:“记住,你生而为王。这一生,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但是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何地,你要记住,你是自己的王。”

“为什么?”康比德停下来,吸口烟,烟圈飘在眼镜前后,他直眨眼。

“因为每个人都生而为王,每个人生来都是自己的王。”

“呵呵,好么,咱以后都是王。”

文白看着康比德瘦小的身形瘦小的脸,说:“老康,你以后会想我吗?我会想你,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

“会,你是我最妒忌的敌人,也是最亲密的朋友,你这宝贝畜生,自认识了你,我常被你整得哭笑不得,现在轮到我惩罚你了——每天想我,比想赵颜还想。”

文白又想起了那一堂生动的比喻课:“老康,谢谢你,你曾经启发我上过一堂生动的比喻课。”

康比德小眼睛一眨:“是吗,助人为乐,助人为乐。”他一边收着行李,一边吐着烟圈。友情一如他嘴边烟头上的烟灰,片片飞落。

17

理想如天倾西北,现实如地陷东南。文白孤独无助,世界对他如同不存在,或者是他对世界如同不存在,只有房东太太当他存在,说再交不了房租,就要搬书做抵押。

文白下了最后的决心,去出版社把库存的五百本书全部运回来,搬到自己房里。要失败就真正体会一次失败的痛苦。他叫来一个二手书贩将几年来所买的书籍,全部以两块一本当旧书处理,他将自己的书也要附带卖出,但是这位小胡子书商一本只给五角钱,文白哪受得这种窝囊?

他坐在家里,把自己处女作的书皮,一张一张剥下来。觉得自己残酷如古代墨西哥人为庆祝春回大地而把少女的人皮整张剥下来,作为祭礼一样。一边撕书,一边拭泪,书皮全被撕下,屋里一片狼藉。五百本书看上去又仿佛秦末田横五百士一样的悲壮。文白把书捆好,去楼下叫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将书拉往废品收购站,五百本书全部过磅,不过二百余斤,他想起他曾跟赵颜说:“我的书是论质不论量的!”没想到今天是论量不论质。他叫文白,志在超越李白压倒元白,可今天才知道文章全部白做了。

回到房里,房里已经空空荡荡,不过一床铺盖,几个碗碟,还有半棵白菜,以及赵颜无数年轻的身影和笑脸。文白付过房租,茫然走向黄昏的街市。街上人正多,车正多,一切显得匆忙。道路两旁的大树上的枝丫一直密布到城市尽头。大街上回荡着不成曲调的歌声。刺耳的喇叭声。辽阔的晋中平原上火车隐隐的响声。新年快要来了。他将带着遍体鳞伤和一颗勇敢的心走向新的一年,崭新的公元二〇〇四年。空气里夹杂着水果店蛋糕店飘出的清香味道。天空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飘洒,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肩上。他张口接着雪花,嘴里凉凉的,甜甜的。他想象雪花顺着胸腹,融进全身的血液,变成一身洁白的羽毛,长出一双轻盈有力的翅膀,驮着他高高地飞翔于人世之上。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整个城市,整个北方,整个北半球,都会是纷纷扬扬的冰天雪地。

文白走来走去,最后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想这三年来的经历,想遇到的每一个人,园外的喧嚣中依然有他们的声音。他冷得一再缩身,四肢已经僵硬不能动弹,他赶紧起来,扭动,跳动,跑动。他开始跑,快跑,再快跑,他迎着雪花跑向大街,跑过天桥,又跑上立交桥,一直跑,跑,跑……

立交桥下,赵颜正看着这座茫茫城市,想,文白现在哪里?

【作者简介】金开,1982 年生,山西兴县人。高中毕业,在内蒙古从事服装行业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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