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安置房后
2023-04-24杜光辉
好几年没回故乡了,电话里听家人说,村子要拆迁搞房地产,搞活经济,给拆迁户补偿。
我工作前有院有宅基地,在拆迁补偿范围。
我要了一套安置房,把钱汇到弟兄账户上,请他帮忙装修,安装空调,购置电器被褥等,回去即可入住。
资本是现代经济的中枢,是高速火车的牵引,是城市扩建的动力,不到几年时间,原有的村庄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消失了。一个位于城市边沿的住宅小区在水泥搅拌机的旋转中,在数百建筑工的忙碌中,建成了。小区里有公寓房、安置房、停车场、娱乐室、超市、食店,还开了几家洗头洗脚房。当年的村委会改成了居委会,管理居委会的叫街道办事处,和城市的管理机制无有异样。
但是,我的思维里还牢固地镶嵌着我童年少年时期生存的村子,高房低屋、长方形院子、各家茅厕、猪圈马号、鸡卧架子;榆钱、槐花、香椿、葡萄、石榴;婆娘骂娃、秦腔吼唱、鸡飞狗吠、马嘶驴叫、公鸡打鸣、母猪哼哼;村子周边的庄稼地没有了,麦子没有了,苞谷没有了,谷子没有了,红苕没有了,菜地没有了。这些,全部消失在这片故土上,成为历史供我们回忆,回忆到极处,发出无奈地叹息。
那套属于我的安置房装修完毕。
故土换新颜,陌生又熟悉。相对遗留在思维里的村庄,是无法对应的陌生;相对于我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小区,又是多么熟悉。
我站在窗前,尽量把脑海里的村庄驱赶出思维,眺望着偌大的住宅区,被一道高墙划为两个小区,南边的叫南区,北边的叫北区,各开各的门,各有各的物业,各有各的收费标准。我有了疑惑,挨着这个城市权力中心的土地,寸土寸金,把一个住宅区分为两个小区,各走各的道,道不占地皮?各开各的门,修门不需资金?
乡党的安置房都在一个小区。远亲近邻、本族兄弟、故朋老友、同窗塾友、总角之交,听说我回来,都跑来谝闲,抽烟喝茶,绕萦在房子里的烟气茶香,蕴含的都是乡情、亲情、友情。为了招待乡友,不抽烟的我,提前就买了高烟、茗茶,置办了电热壶、茶杯、烟灰盒。烟是一根一根抽,抽完一支,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踏灭,地板是木质,印下一点黑迹。我给每个杯子里都放了茶叶,乡友们把茶叶喝到嘴里,照样吐到地板上。“咔”地一声,一个挨着窗户的学友咳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子,拉开纱窗,把痰吐出窗外。这颗痰就从27楼飘飘然坠落,可能落到地面,也可能落到停泊在楼下的轿车上,但愿不要落在人的脑袋上。我禁不住说,吐痰到卫生间呀,怎么能朝窗户外边吐,吐到人头上不是招骂!学友淡淡笑了下,说惯了,那时候住的平房,有痰了就隔着窗户吐出去,吐到自家院子里,跳起来也吐不到人家院子,更吐不到人家的脑袋上。
我苦笑,也无奈,琢磨了一会儿,把琢磨不透的事情请教他们,开发商为啥把一个小区隔离成两个区域?
乡友告诉我,南区是商品房,一万二一平米,买房的都是工作人。北区是安置房,住的全是咱们村拆迁户。开发商给每户赔偿四五套房,还有现金,自己住不了那么多,就卖,就出租。人家南区的房能卖到一万二一平米,咱北区的房七千都卖不掉;人家南区出租的房子,三房一厅一个月三千元人都抢着租,咱北区两千都没人租!
我问,为什么?
乡友说,人家南区住的都是工作人,北区住的都是庄稼人,买房租房的都是工作人,人家不愿跟咱庄稼人住在一起。
我疑惑了,各叫各的娘,各住各的房,与工作人和庄稼人有啥关系?
我思维里习惯性地泛生出——这是对农民的歧视,心里愤愤不平。
谝到饭时,下楼去羊肉泡馍馆。喝了一上午茶,谝得高兴忘了尿憋,走到电梯跟前才觉得小肚子鼓胀,乡友们几乎没有思考,左右环顾,没有女性,转身跑到楼梯口,解开裤带就尿,哗哗地宣泄,尿液的闷骚四处飘荡,充盈整个楼道。
我惊诧,问,咋能在这地方尿尿?
一乡友理直气壮地说,不在这尿到啥地方尿,总不能跑到电梯里尿?
二乡友辩解说,俺家在5号楼,隔了两栋楼,尿憋了再跑回去,早尿到裤子里了。歲数大了,憋不住尿,不像年轻时,一泡尿能憋一个时辰。
三乡友说,你要是还在村里当农民,肯定跟我们一样在这地方尿尿。
四乡友不好意思说,惯了,惯了,一辈子养成的习惯,都是走到哪尿到哪,没有庄稼地了,不在这地方尿到啥地方尿?
我无语,以后好多日子,我都在思考这个现象,找它的前生,琢磨它的来世。
少年时,星期天、寒暑假,都要跟着大人到庄稼地里干活,为的是挣生产队的工分,用父母的话说,朝家里进一点总比朝外流一点强。夏秋之交,苞谷长得比人高,我跟在锄苞谷的一列横队朝前挣扎,苞谷密不透风,溽热到极点。我光着上身,汗水油脂顺着脊梁杆子流,苞谷叶子上的毛刺,在胳膊上、胸脯上、肚腹上、脊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被汗水一浸,刺疼。吃力地操作着竖起来比我都高的锄头,还锄不到人前头。尿憋了,左右两边没有妇女,解开裤带对着刚锄过的松软就浇。屎憋了,麻利地褪下裤子,就地一蹲,负担解除,继续锄地,没觉得什么不对。锄地的妇女要是尿憋了,不用思考就转过身子,屁股对着锄地人的背影就尿,似乎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苞谷地距离村子两三里路,要是为屙泡屎尿泡尿朝家里跑一趟,半个时辰就没有了,地里的活还干不干,生产队长会把你的祖宗先人从坟里扒出来吼骂。
到了麦收季节,村人把这个季节叫“三抢”,抢收,抢种,抢交公粮。用庄稼人的粗话说,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麦子收割了,运到碾麦场里,天气好的时候,把麦子摊开暴晒。到了正午,麦子晒得爆干,趁着日头正好,赶着牲畜拉着石磙在麦稞上碾。前边碾,后边翻,翻过来再碾,赶在半后晌把碾过的麦笕抖开,堆到一边,把碾下的麦颗堆成堆,再趁风扬场。一环紧一环,一环耽误了工夫,环环都要耽误。要是下场雨,哪怕是场毛毛雨,淋了雨的麦子就会发芽,这场麦子就完了,古今文人都把这叫“龙口夺食”。要是在这个当口,你的尿憋了,屎憋了,尽管碾麦场离你家的茅厕只有两三百公尺,你朝家里跑一趟,加上解决问题的时间,没有四十分钟就回不到碾麦场里。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人吃的粮食重要?咋办?就地卸载。男的跑到碾麦场外,背对碾麦场,裤裆里掏出水枪,暴雨一阵收兵回营,继续干“龙口夺食”的活路。女的跑到稍远的地方,估摸人们看不到细微之处,麻利地褪下裤子,把重负卸载了,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到碾麦场,没人觉得不正常。
如果你为了脸面,跑得距离远了,耽误了工夫,生产队长会一蹦老高地吼骂,日你个先人,全世界就你的尻子金贵,屙泡屎都跑到联合国啦,谁稀罕看你那屎窟窿!
百人百性,少不了有些人累得受不了,借屙屎的原因,离开碾麦场。生产队长就对着他们的脊梁嘟囔,懒驴懒马屎尿多。这个试图偷懒的人就回应,皇帝爷都是管天管地不管屙屎放屁。你一个烂怂队长,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还管社员的屙屎放屁,顶得队长半晌答不上话。这人趁机亮着屁股蹲在地上,歇息。工夫大了,队长就耐不住了,提着人家的名字吼,你驴日的在干啥,半天都没回来?蹲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人,用力地哼哼几声,让队长听出他在努力,还高着喉咙回答,屙屎哩。生产队长又吼,你狗日的屙井绳哩!偷懒的人再不能继续下去了,提上裤子朝碾麦场走来,边走边嘟囔,白天干一天,黑了还要干半夜,把人干得虚火上来了,屎都屙不出来,还嫌人家屙屎的工夫大。旧社会有个周扒皮,新社会有个杜扒皮,得亏你只当了个生产队长,要不还有人民的活头没有?
麦收季节过后,到了星期天,队长派我跟绪娃爷放羊,记半劳的工分。西安近郊区哪有荒地供羊吃草,处处提防羊啃了人家的庄稼,人家把我们的羊扣下。绪娃爷就得买包烟给人家送上,再贡献几句好听话,才能把羊要回来。其实,人家并不想扣他的羊,邻村的乡党咋能干这事情,就是为了诈他一盒烟。
只要是人,哪怕你当上了省长,当上了联合国主席,肚子里都盛着一泡屎。放羊老汉更是走到啥地方,把困难解决到啥地方,总不能让他们背着茅房去放羊。
这天,绪娃老汉走在羊群前边,充当羊的领袖,嘴里还咩咩咩地招呼他的子民。我走在羊群后边,看到哪只羊有偷吃庄稼的企图,就地抓起一个土块,对着它扔过去,再吼上一句,狗日的偷嘴吃!挨了土块的羊,再听到我的吼,知道自己的企图暴露,赶忙窜进羊群,规规矩矩做不偷嘴的好羊。
突然,绪娃老汉对我喊,你把羊看好,我去屙泡屎。说着,就朝不远处的井台跑去,边跑边解裤带。
我急忙喊,绪娃爷,你咋跑到人家井台上屙屎?
绪娃爷蹲在人家井台上,一边吭哧努力,一边给我解释,我拉肚子,憋不住了。地里刚浇过水,进不去人。
他还没有屙完,来了四五个人,看见有人在井台上屙屎,立即吼骂起来,狗日的跑到俺的井台上屙屎。一边吼骂一边冲过来,把绪娃老汉逮了正着。
俺那地方人讲究,你到人家地里屙屎尿尿,人家还欢迎,给地里上粪哩;可以到人家地盘里的坎坎沟沟屙屎尿尿,只要不当着人家妇女的面就行,就是不能到人家的井台上屙屎尿尿。四五个人围在绪娃老汉,七嘴八舌头地责骂,你个老怂,欺负俺堡子的人哩,跑到俺井台上屙屎!
绪娃老汉自知理亏,一边给人家点头哈腰,一边辩解,实在憋不住了,再耽误一会儿,就屙到裤裆里了。
人家不认可他的说道,说,跟前就是庄稼地,你到庄稼地屙一百泡屎,俺屁都不放一个,偏偏跑到俺井台上屙,你说这事情咋办?
绪娃老汉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说,屙出来的屎再缩不回去,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天大的事我都认。
人家说,你用手把屎捧到地里,再用水把那块地方冲干净?
我急眼了,咋能让绪娃老汉用手捧那东西,多恶心。脑子里豁然一亮,有了说辞,给他们说,你们知道俺绪娃爷他儿子是干啥的?
他們说,他儿子是干啥的也不能让他爸朝俺井台上屙屎!
我说俺绪娃爷他儿子是当兵的,都当上了营长,你们强迫解放军营长他爸用手捧屎,让上头知道了,不开你们的批斗会才怪,弄不好给顶反革命帽子,运动一来就让你们上台表演,不掏钱的高帽子随便戴。
有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问,这老汉他儿真是解放军的营长?
我说,不信你到公社问问,就说杜家堡子杜绪娃他儿子是干啥的,看公社咋说,人家前些年是营长,现在说不定都当上团长了,说出来吓死你驴日的。
小伙子摆了下手,给绪娃老汉说,老汉爷,看在你儿子是团长的份上,这事情就算了。我今年还想当兵哩,说不定就在你儿子手下挣前途哩。
我说,那还不容易,你就给首长说你帮过杜家堡子杜绪娃老汉的忙,在部队干上几年,他儿子绝对提拔你当排长,一级一级朝上挣,今辈子挣个军区司令员都没问题。
小伙子给绪娃老汉说,老汉爷,这事情就算了,你快放羊去,羊都饿得叫唤了。
绪娃老汉不肯走,给我说,我屙的屎我收拾,说到底是咱犯的错误,咱不能人家让咱走咱就走,有个品行在里头哩。他从人家肩上拿下铁锨,把屎铲了,端到庄稼地里,回到井台,用水槽里的水把井台洗了,把人家的铁锨洗了,才赶着羊离去。边走边说,把他家的,今个咋弄上这事情,老糊涂啦。
我和妻在北区住了二十天,每次出门都要经过楼梯口,都能闻到浓稠的尿臊味。有时候还能闻到小孩大便的滂臭味,只能掩着鼻子等待电梯。
我明白了为什么南区的房子卖一万二一平米,北区的房子七千都没人买;南区的房子三千都有人租,北区的房子两千都没人租。
这就是经济学家说的软实力,绝对不是对农民的歧视。
不随地大小便,确实不需要多么高尚的道德,多么丰厚的资金,多么充沛的体力,注意一下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们开上了奔驰宝马,但意识还停留在鞭打牛臀的时代;我们住进了高楼大厦,但意识还停留在农家小院;我们走上了工厂的流水线,但意识还停留在自家的庄稼地里……
看来,都市文明的高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才开始攀爬。
【作者简介】杜光辉,陕西西安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83部、短篇小说37部及散文随笔若干;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6部、中篇小说集1部、散文集1部。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