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列朝诗集》的编纂旨意
——兼考钱谦益入清行迹
2023-04-23丁一凡
丁一凡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列朝诗集》作为一部重要的明代诗歌总集,学界过往研究主要围绕其文学史、文学批评两个层面的相关问题而展开。《列朝诗集》规模宏大、卷帙浩繁,非成于一时一地,钱谦益所作自序虽已交代是书编纂之缘由、时间、意图并为后人广泛接受认可,但由于《列朝诗集》作为选本的特殊性质,其文本生成的层累过程,某种程度上或许遮蔽、侵扰了对于此书编纂细节及其所寄寓深层旨意的探讨。目前学界关于《列朝诗集》编纂成书的研究,如严迪昌《蒙叟心志与〈列朝诗集〉之编纂旨意》①等,大多侧重讨论《列朝诗集》之于后世的影响及评价,兼及《列朝诗集小传》的内容、版本、史料价值乃至缺漏,着重揭示《列朝诗集》的文献特点及价值;对于《列朝诗集》寄寓旨意的阐释,基本不脱离对钱氏自序中“以诗系人、以人系传”的核心宗旨和关于重振文风、恢复故明的双重维度的解读。依陈寅恪先生诗史互证之法,笔者力求在文献辨析之主体线索中辅以与其契合的史实考论,将《列朝诗集》置于钱谦益之人生乃至时代环境的整体演变脉络中加以观照,以期突破单一学科视域及思维方式的局限,进一步对《列朝诗集》的编纂旨意及其衍生问题有所开掘与完善。
一、《列朝诗集》的两次编纂过程
《列朝诗集》是钱谦益编选的大型明代诗歌总集,其最初名称为《国朝诗集》,但因成书之时明朝已经灭亡,故此“国朝”所指或易引起误解。对此,钱谦益在诗集付梓之际寄予毛晋的书信中曾说:“此间望此集者,真如渴饥。踵求者苦无以应。惟集名‘国朝’两字,殊有推敲。一二当事有识者,议易以‘列朝’字,以为千妥万妥,更无破绽,此亦笃论也。”[1]313不过考之毛氏汲古阁顺治九年(1652)初刻版的《列朝诗集》,其对于“国朝”的更名却有一点出入:钱谦益之自序使用“历朝”之名而非“列朝”,且首句云“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但是该版本的目录和正文部分却又改称“列朝”。②这种出现在同一版本中的不同名称,有可能是刊刻过程中序文与正文并非同时写就而造成的差错,两者为一体之异名,可以互相通用;抑或“历朝”就是有别于“列朝”的另一个名称——这个猜测在《列朝诗集》的早期手稿中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印证。《列朝诗集》目前通行的各种版本主要基于顺治九年的汲古阁刻本衍生而来,在此版本之前,尚有两种钱谦益编纂诗集的手稿存世。其一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列朝诗集》稿本,共一册七十三叶,封面有吴湖帆题名“虞山钱宗伯历朝诗集手藁(稿)”,落款为“辛未冬日吴湖帆署签”,结尾另附赵万里跋文。北大稿本即是钱谦益自序里所谓“此天启初年事也”的首次编纂版本,出现的时间约为明天启五年(1625)之后。③从《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中“《历朝诗集手稿》,清钱谦益编手稿本”[2]的记录和稿本自身的题名来看,其名称明确使用“历朝”而非“列朝”二字。其二为国家图书馆藏,著录为《明诗选》的稿本,共四册,有蒋凤藻和翁同龢二跋,《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明诗选》当是讹误。④对比前后两种稿本来看,国图稿本相对残缺,并无明确言及“列朝”或“历朝”之名;北大稿本虽称“历朝”,但封面题名却是后代藏家(吴湖帆)所附,或许并非原始文本,如此一来,“列朝”和“历朝”之名的孰先孰后及是非对错,恐难以定论。综合汲古阁刻本至近现代以来各版重刻、排印本中的文字考量,一个相对可行的解释就是:“历朝”可能是短暂出现于“列朝”之前的曾用名,至顺治九年汲古阁初版刊刻之时,两者尚并存且通用。汲古阁刻本行世,“列朝”之名始固定并成为正式名称,不过由于“历朝”“列朝”音近义同,故也有极少数称“历朝”者没有被改正过来,就这样一直沿用了下去。而更早的“国朝”一名,则肯定是罢之不用了。
正如北大稿本和国图稿本所揭示的编纂线索那样,《列朝诗集》非一时一地而成,钱谦益自序中对此有着比较详细的说明:
毛子子晋刻《列朝诗集》成,予抚之,忾然而叹。毛子问曰:“夫子何叹?”予曰:“有叹乎!予之叹,盖叹孟阳也。”曰:“夫子何叹乎孟阳也?”曰:“录诗何始乎?自孟阳之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开宝之难,海宇板荡,载籍放失,濒死讼系,复有事于斯集,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搜讨朝家之史集,州次部居,发凡起例,头白汗青,庶几有日。庚寅阳月,融风为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先付杀青,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于乎怖矣!追惟始事,宛如积劫。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哲人其萎,流风迢然。惜孟阳之草创斯集,而不能丹铅甲乙,奋笔以溃于成也。翟泉鹅出,天津鹃啼,《海录》《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从孟阳于九京,而猥以残魂余气,应野史亭之遗忏也。哭泣之不可,叹于何有?故曰:予之叹,叹孟阳也。”[3]678
按照钱氏自序的说法,首次编纂《列朝诗集》或发生于天启之初,不过只推进到“几三十家”便因故停止。核对北大稿本的情况,其收录范围始于“高太史启”,终于“高按察叔嗣”,凡37家219首诗作,正与“几三十家”互为印证,可知钱氏自序之无误。但揆诸史料及钱氏相关诗文,钱谦益第一次编纂《列朝诗集》的精确时间,或非自序所谓之“天启初年”。天启元年(1621)秋,钱谦益受命主浙江乡试,“归安韩敬与秀水沈德符,预捏字眼,假称关节,令人遍投诸应试者,约以事成取偿。浙士子多堕其网中,钱千秋与焉。千秋字眼,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为七艺之结,谦益在闱中,无暇察也”。[4]钱谦益遭此计陷害,罚俸三月,后于天启二年(1622)年末称病告归。天启三年(1623)年初,钱谦益由“济上放舟南下”,[5]选择通过水路回乡,《初学集》之《还朝诗集(下)》中的《春日过易水》《癸亥元夕宿汶上》(癸亥为天启三年)等诗可以佐证其行踪。浙闱关节一案是钱谦益仕途遭遇的首次重大挫折,在此期间,他不太可能会产生编纂《列朝诗集》的想法并付诸实践。天启四年(1624)六月,钱谦益重返京师,任左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参与修纂《神宗实录》。借此机会,钱谦益得以遍览各种官藏密档,从而也开始了《皇明开国功臣事略》的写作:“天启甲子,分纂《神宗显皇帝实录》,翻阅文渊阁秘书,获见高皇帝手诏数千言,及奸党逆臣四录,皆高皇帝申命镂版,垂示后昆者。国史之脱误,野史之舛缪,一一可据以是正。然后奋笔而为是书。”[6]844直到次年削籍南归,这段时间内,钱谦益的全部精力应当都投入在《皇明开国功臣事略》和《神宗显皇帝实录》的编写上,故不太可能还兼顾《列朝诗集》的编纂。天启五年,阉党猖獗,辽事恶化,钱谦益“被除为民”,再度返乡:“又明年乙丑,除名为民,赁粮艘南下,船窗据几,摊书命笔。归田屏居,溷厕置笔。”[6]845直至崇祯元年(1628)被再度起用,钱谦益一直在家乡过着半隐居的生活。这段时间内钱谦益诗文不辍,完成了《归田诗集》的写作。《归田诗集(上)》有:“起天启五年乙丑,尽六年丙寅。”[6]96《归田诗集(下)》曰:“起天启七年丁卯,尽一年。”[6]123同时催生《列朝诗集》的关键人物程嘉燧,也在天启五年自其故里休宁徙寓嘉定,此后与钱谦益切磋诗文,交往甚密。(可参考《初学集》中作于天启七年(1627)的《金坛酒垂尽而孟阳方至小饮作》《孟阳载酒就余同饮韵余方失子叠前韵志感》等诗。)可以想见,《列朝诗集》的首次编纂即应产生于天启五年至崇祯元年的这段时间里:首先,这三年中钱谦益有理由、有机会抱着较为轻松的心态去完成著述,也有相应稳定的闲余时间;其次,与程嘉燧等人的交游来往,研讨诗文,加之诗学思想的转变,是为编纂《列朝诗集》的直接促因;最后,前一年修《神宗实录》、作《皇明开国功臣事略》的经历,也使得钱谦益积累了数量可观且真实可靠的原始史料,这也是钱谦益写作小传必不可少的材料基础。钱氏自序“天启初年事”的说法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指称,并不可据此直接判定《列朝诗集》的第一次编纂就始于天启初年。
《列朝诗集》的第二次编纂发生在钱谦益入清之后,自顺治三年(1646)至顺治六年(1649),即自序所谓“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历时三年。第二次编纂才是《列朝诗集》成型的主要阶段,后书稿交予毛晋刊刻,又三年,于顺治九年正式出版。《钱牧斋尺牍》中收录钱谦益与毛晋书信四十六则,其中有十条和《列朝诗集》的定稿、刊刻相关。将其连缀观之,参照钱氏自序,或可粗略显示这三年中《列朝诗集》编纂成形的某些线索:
(其八)诗集之役,得暇日校定付去,所谓“因病得闲浑不恶”也。丁集已可缮写。近日如丘长孺等流,欲存其人,卒未可得,姑置之可耳。《铁崖乐府》,自当为一集,未应入之选中,亦置之矣。[1]301-302
(其十六)甲集前编方参政行小传后,又考得数行,即附入之,庶见入此人于此卷,非臆见耳。《铁崖乐府》稿仍付一阅,杨无补在此,殊为寂寞。[1]304
(其十七)乾集阅过附去,本朝诗无此集,不成模样。彼中禁忌,殊亦阔疏,不妨即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十八)诸样本昨已送上,想在记室矣。顷又附去闰集五册、乙集三卷。闰集颇费搜访,早刻之,可以供一时谈资也。
(其十九)诗集来索者多人,竣业后,当备纸刷几部应之,亦苦事也。[1]305
(其二十三)诗集簏纸,极荷嘉贶。室中已有人□取,老夫不得染指也。一笑![1]307
(其三十二)诗集索者甚众,只得那赀刷印,以应其求。[1]310
(其三十九)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大率万历间名流。篇什可传,而人间不知其氏名者,不下二十余人。可谓富矣。此间望此集者,真如渴饥。踵求者苦无以应。惟集名“国朝”两字,殊有推敲。一二当事有识者,议易以“列朝”字,以为千妥万妥,更无破绽,此亦笃论也。板心各欲改一字,虽似琐屑,亦不容以惮烦而不为改定也。幸早图之。[1]313
(其四十五)闰集四卷领到,日下总校过奉纳也。[1]315
(其四十六)诗集序可付稿来,另写登梓。[1]316
由上述十则书信可以看出,《列朝诗集》各分集并非按照甲、乙、丙、丁的先后次序编定,如闰集虽在最末,但刊刻流通较早,且因索取者甚多,很有可能编成一集即付刊刻,后续再进行校订和补充完善。这个猜测还可以从关于《列朝诗集》早期版本、卷数的诸多不同记载中得到某种程度的印证。常见通行本《列朝诗集》是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包括七集(乾集、甲前集、甲集、乙集、丙集、丁集、闰集)八十一卷(乾集二卷、甲前集十一卷、甲集二十二卷、乙集八卷、丙集十六卷、丁集十六卷、闰集六卷),后来的很多翻刻本以及现代影印本、整理本多以此为底本。除了汲古阁本的七集八十一卷以外,关于《列朝诗集》的集数和卷数还有如下不同记录:郑州大学图书馆藏清宣统二年(1910)神州国光社铅印六集本、南京大学图书馆藏宣统庚戌(1910)上海神州国光社八集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顺治九年虞山钱氏七十六卷刻本(其中甲前集为十二卷,甲集为二十五卷,丁集为七卷)、四川大学图书馆藏清顺治中八十卷刻本(各集卷数未说明)等。另叶德辉《郋园读书志》著录《列朝诗集》为九十一卷(乾集二卷、甲集前编十一卷、甲集三十二卷、乙集八卷、丙集十六卷、丁集十六卷、闰集六卷),[7]而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著录《列朝诗集》则为七十七卷(各集卷数未说明)。[8]存在如此繁多的集数、卷数上的出入,可能是为了应对众多求书心切的读者,故于顺治六年初稿完成后就已经提前赶印,三年之间“备纸刷几部应之”“那赀刷印,以应其求,以至流行于世者或非足本全帙”。且顺治六年至顺治九年期间,“篇什亦随时搜采增入也”,[9]“加之转辗流传中可能产生的错置、脱漏”,这或许就是造成后世诸多清初版本的《列朝诗集》在集数、卷数上并不统一的原因。复以《列朝诗集》的《丁集》为例。据“丁集已可缮写”及今存《列朝诗集》的文本面貌、体例布局可以断定,《丁集》选人、选诗的体系性与逻辑性较强,小传的行文相对连贯统一,理当产生于顺治三年至顺治六年的第二次编纂过程中。《丁集》小传中有许多记录史实、抒发感怀之处,如“李先辈流芳”中所谓“长蘅居南翔里,其读书处曰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一树一石,皆长蘅父子手自位置……丧乱之后,化为劫灰,独其遗文在耳,而忍使其无传也哉!”[10]582很显然是写于国变之后,那么它只有可能诞生于钱谦益入清以来的第二次编纂期间。前文提及的北大稿本也从另一角度印证了这个判断:第一次编纂过程中产生的北大稿本,其收录的37位作家里,只有高叔嗣和王叔承二人出现在后来的丁集之中(高位于丁集上,王位于丁集中),而其余35人分别分布在甲、乙、丙三集之中,这无疑更证明了《丁集》的成型应当是在钱谦益入清后的第二次编纂过程中完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列朝诗集》的成书出版时间,还有顺治十一年(1654)之说。《牧斋有学集》卷十八《耦耕堂诗序》云:
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孟阳诗居丁集中,实为眉目,而余为小传,以引其端,颇能推言孟阳之所以为诗,与其论诗考古之指意。[3]781
“崇祯癸未”是为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十二年后的“甲午”是为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此年份与自序中“集之告成,在玄黓执徐之岁,而序作于玄月十有三日”[10]820(“玄黓”为壬的代称,“执徐”为辰的代称,“玄黓执徐”即顺治九年壬辰年)的表述存在矛盾。另《有学集》卷十七《季沧苇诗序》云:“甲午中秋,余过兰江,沧苇明府访余舟次,谭余所辑《列朝诗集》,部居州次,累累如贯珠。人有小传,趣举其词,若数一二。”[3]758此则材料似乎也指向了顺治十一年甲午这个时间节点。为何钱谦益在自己的论述之中,也出现了时间上的差异?这或许也是《列朝诗集》的编纂成书是出于陆续补完、随时增订的另一个有力证据。《柳如是别传》论及《列朝诗集》成书之时也提及了上述两则材料,陈寅恪先生据此认为:“可知《列朝诗集》诸集虽陆续刻成,但至顺治十一年甲午,(参有学集壹柒《季沧苇诗序》)其书始全部流行于世。”[11]1007此说为是。
二、钱谦益清初数年之行迹与《列朝诗集》的成书
《列朝诗集》作为一部选本,其层累的特质往往掩盖、遮蔽了其文本汇成的痕迹,加之驳杂的版本系统带来的干扰,故学界过往对其编纂细节的探讨相对缺乏,或语焉不详、简要带过。其实隐藏在成书细节背后,更值得引起重视的问题还在于钱谦益入清后数年间曲折、复杂的行踪和经历——这段时间内,他不仅徘徊周旋于新朝和遗民之间,还屡次下狱,又几番获释——那么疑问亦随之而来:顺治三年至顺治六年期间,钱谦益究竟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在《列朝诗集》的编纂上?他是否不间断地进行编纂工作?创作诗人小传所需之文献资料从何而来?揆诸易代之际各方史料,再结合同样诞生于《列朝诗集》编纂期间的《秋槐诗集》《秋槐诗支集》《夏五诗集》以及其他序跋、书信材料,试详论如下。
崇祯殉国之后,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的五月,福王朱由崧即位,建立弘光朝廷。六月,时年63岁的钱谦益复受起用,任礼部尚书一职。其时大明气数未尽,满人兵锋未抵江南,朝野上下尚抱有复国期望:“弘光南渡,东南旍弓舆马之士,举集南都。彭子达生、韩子茂贻将应维扬幕辟,客余宗伯署中。莫不竖眉目,臿齿牙,骨腾肉飞,指画天下事,数着可了。旋观诸子,顾盼凌厉,如饥鹰之睨平芜,如怒马之临峻坂。余固有经营四方之志,恃诸子以益强,何其壮也!”[3]810无奈马、阮擅权,内耗不止,加之贪腐横行,军队散漫,弘光朝廷仅支撑至次年五月便宣告败亡,钱谦益作为南京迎降的首要人物,自此落得万世骂名。顺治二年(1645)七月,豫亲王多铎率南明降臣及福王北上京师,钱谦益亦在其中,最终于十月到达。顺治三年年初,清廷“命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冯铨充明史馆正总裁,而谦益副之”。[12]列传二百七十一至六月,“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13]八月,南归途中逗留于山东德州旧交卢世处,时柳如是从金陵赶来,与钱谦益在此重逢。后离开山东,钱、柳二人未回常熟,而是前赴苏州,居留直至次年。如曹溶《跋绛云楼书目》所云:“丁亥(顺治四年),予携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14]
顺治四年(1647)三月三十日,钱谦益或因受谢迁反清举事之牵连,于苏州被捕,《有学集》卷一《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云:“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刻漏。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涂,无剌剌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3]9后钱谦益为梁维枢之母作《梁母吴太夫人寿序》时亦忆及此事:“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梁氏。”[3]975此谢迁起兵一案,因易代之际史料驳杂,名称、事迹记载不一,多有讹舛疏漏,甚至直接干扰到对钱谦益行踪、生平的判断,于此需另加一番考辨。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三“钱谦益”条谓:“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陞案。锒铛北上。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15]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则据此指出:
寅恪案:徐鼒谓凌駉“传檄山东,与德州谢陛遥相应”,又谓“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陞”,可知邓之诚先生谓牧斋“牵连淄川谢陞案”之“谢陞”,乃谢陛之误。德州府志谓“世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之“乡人”,当即指谢陛马元騄等,盖与谢陛墓志铭所言同为一事。惟田雯撰卢先生世传(见碑传集壹叁陆文学上之上)恐有所避讳,不明言之耳。复据上引资料,谢陛卢世二人又皆不受清廷之官职者,自与抗清复明之运动有关也。又牧斋于崇祯十年丁丑因张汉儒之讦控被逮北上,道经山东,与卢德水频繁赋诗唱和。以没口居士与南村病叟如是交谊,则其于顺治三年丙戌辞官南下,再经山东,亦应有酬和之篇什及来往之书札。由此推之,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七夕后自北京归家,被逮北行,必为谢陛卢世等之牵累,更无疑义。[11]898-899
然考诸明季史料、笔记及方志,邓之诚所谓“淄川谢陞案”或将顺治四年谢迁领导的反清起义和不久前崇祯十七年(1644)谢陛参与的反大顺政权“诛伪”之事混为一谈。谢陞、谢陛为兄弟二人,其父谢廷策,字正甫,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官至御史,颇有政绩,《明史》有传。子谢陞,字伊晋,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历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十五年(1642)罢官归里,《清史稿》有传。据《德县志》卷二“纪事”载:“(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陷京师,遣贼将郭升循山东;四月初八日,升陷德州。”自此,大顺政权掌管德州并建立地方政府,“设伪武德道闫桀、知州吴征文”。但是在大顺农民军攻占德州的过程中,谢氏一族家毁人亡,出于私仇国恨,时为拔贡生的谢陞之弟谢陛,联合卢世等人迅即发动了对“伪牧”吴征文的反攻清算:“州人御史卢世、赵继鼎,主事程先贞、推官李赞明、生员谢陛等合谋诛之。为怀宗发丧,起义军讨贼,并诛景州、故城、武邑、东光等处官。”[16]在诛杀“伪牧”吴征文的过程中,谢陛身先士卒,而谢陞或未参与实际行动,如顾炎武所云:“德州生员谢陛,杀贼所署伪防御使吴征文。”[17]《清史稿》的说法与《德县志》稍有出入:“李自成入京师,陞与明御史赵继鼎、卢世逐自成所置吏。”[12]列传二十五因“陞”“陛”二字字形近似,故后世文献中多混杂不辨(还有很多将“陞”写作“升”的情况,更加剧了讹误的复杂局面),以至于以讹传讹。如《甲乙事案》卷上曰:“桀与伪知州吴律之比饷酷甚,贡生马元騄、谢陛等暗结义旅,一呼而起,杀桀与征文,出帅钦于狱,奉以为主,称济王,檄告远近,于是杀逐伪官,来附者四十余州县,遂讹传谢陛为谢陞也。”[18]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的相关论述,可能是受到了邓说的影响,视“陞”为“陛”字之讹,将谢陞、谢陛误作一人,故后续推论,特别是涉及钱谦益之处,实有违史实。⑤谢陛、卢世等人的“擒斩伪牧”,是针对大顺政权在德州设立的“伪武德道闫桀、知州吴征文”而发,事件发生的时间当在1644(甲申)年的四月,当时清军尚未进入山东,何来陈氏所谓反清复明之举?同年六月,谢陞奉朱聿键命知香河县。七月,谢陞开德州城门降清,清廷授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入内院与大学士共理机务。谢陞于清顺治二年正月卒,赠太傅,谥清义。因谢氏家族与李自成军有着灭族之仇,所以谢陞选择倒向清朝,甚至颇为积极主动。而他的弟弟谢陛,后以诗酒自娱终老,二人断无反清复明之事。至于陈寅恪所谓钱谦益受反清复明一事牵连,应是同样在山东德州,不过发生在顺治三年年末至顺治四年谢迁抗清起义。谢迁,山东高苑谢家仓人,曾为韩源家仆。顺治三年末,因清人强制推行剃发令,谢迁遂起事反清。《研堂见闻杂录》谓:“至丁亥岁,山东有谢迁奋起,攻破州县,入淄川城。”[19]《清史稿》载:“山东贼谢迁攻陷高苑,总兵官海时行讨平之。”[12]世祖本纪谢国祯《清初农民起义资料辑录》及《清初农民起义年表》:“是月谢迁率领农民军攻克高苑、淄川,据守两月,宣布汉奸孙之獬罪状,处以死刑,声势壮大,至次年始为清军所败。”[20]后有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鬼哭》一文,即以谢迁起义事件为原型。⑥或因钱谦益于顺治三年下半年南归途中曾在德州一地逗留许久,清廷因此生疑,故将其逮捕并进行审查。不过很快又因调查无果,遂将其释放。⑦至迟在顺治四年的夏天,钱谦益就已身脱囹圄——时任清廷礼部尚书的王铎有诗《丁亥六月赠牧斋》,钱谦益《秋槐诗集》亦有《丁亥夏题海客钓鳌图四首》可证。
顺治五年(1648)五月,钱谦益受江阴黄毓祺反清一案牵连,再度被捕入狱。此案发生之时间、地点、过程等亦极为繁杂难辨。要之,易代之际,野史频出,所记之事或出于亲历,或出于听闻,或出于回忆,难以做到真实且统一。顺治三年以来,清人剃发令之推行激起各地普遍反抗,大部分民间自发的起义,或同时多线并行,或一地反复数次,极易出现张冠李戴,以及将多事并为一事或一事误作多事的情况。加之书写中的曲笔隐讳,传抄中的增删衍误,更使得考证钱谦益这样身份多重、关系复杂的人物之行踪并非易事。如《柳如是别传》中“复明运动”的相关部分就出现了论证上的“疑滞”,故陈寅恪有《笺释钱柳因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首》⑧之诗。黄毓祺,字介之,号大愚,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人,天启贡生。结合学界现有研究成果,⑨大致可以确定其在清初之行迹:顺治二年六月至八月,清军时攻江南,江阴守城,战败沦陷,出逃;顺治三年返乡,埋葬死难者尸骸,同时计划于当年八月十五夺城,不料遭奸人泄密,事败再次出逃;同年十一月联合徐趋于武进、江阴两地同时起义,“夜薄郡城,积苇焚门,将破”,知府萧起元“亲率师启门出战”,“乡兵本乌合……皆惊,悉溃走”。[21]239另《爝火录》载:“黄毓祺、徐趋侦江阴无备,率壮士十四人袭之。不克,趋被执,毓祺复逸去,避江北。”[22]此次起义宣告失败,黄毓祺再度出逃;顺治五年,黄毓祺流亡途中,遭人出卖被捕:“(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擒江阴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搜出伪总督印及悖逆诗词,以谦益曾留黄毓祺宿其家,且许助资招兵入奏。诏总督马国柱逮讯。谦益至江宁诉辩……”⑩是年五月,钱谦益于苏州被捕:“(顾苓《东涧遗老钱公别传》)戊子五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颂系逾年,复解。”[1]960其《题秋槐小稿后》有:“戊子之秋,囚系白门,身为俘虏。”[1]960再结合《题钞本元微之集后》落款“著雍困敦之岁,皋月廿七日,东吴蒙叟识于临顿里之寓舍”及《秋槐诗集》中1648(戊子)年之系列诗作,大致可以推断:钱谦益自上年年中释放之后,一直居留苏州,五月于苏州被捕,后转“至江宁(南京)诉辩”,故云“戊子之秋,囚系白门”。《清史列传》之所谓“留黄毓祺宿其家”“许助资招兵”等重大罪名,可于《明季南略》中得以某种证实:“毓祺将起义,遣徐摩往常熟钱谦益处提银五千,用巡抚印。摩又与徽州江某善,江嗜赌贿而贪利,素与清兵往还,窥知毓祺事,谓徐摩返必挟重赀,发之可得厚利。及摩至常熟,钱谦益心知事不密,必败,遂却之。摩持空函还。江某诣营告变,遂执毓祺及薛生一门,解于南京部院,悉杀之。钱谦益以答书左袒清朝得免,然已用贿三十万矣。”[21]253-254钱谦益名义上遭遇逮捕,但实际可能只被软禁,或者管制,实有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这从诞生于此期的诸多交游、唱和诗文即可观之。也正是在讼系南京期间,钱谦益反而得到了一个相对安稳、封闭的环境,开始了《列朝诗集》成规模、有体系的编纂工作:
戊子之秋,余讼系金陵,方有采诗之役,从人借书。林古度曰:“晋江黄明立先生之仲子,守其父书甚富,贤而有文,盖假诸?”余于是从仲子借书,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于是叹仲子之贤,而幸明立之有后也。[3]994
林古度(1580—1666),字茂之,号那子,福建福清人,“贫士也,好其书,刻之白门”,[23]时游学于金陵,与钱谦益交往甚密。“晋江黄明立”者,是为黄居中。黄居中(1562—1644),字明立,号海鹤,福建晋江安海人,万历十三年(1585)举人,官上海教谕,迁南京国子监丞,故侨居南京。迁黄平知州,未赴,专心藏书,建千顷斋藏书楼。其仲子即为黄虞稷。黄虞稷(1629—1691),字俞邰,号楮园,承其父志,岁增月益,扩充藏书,并写就皇皇巨著《千顷堂书目》共三十二卷,成为《明史·艺文志》的蓝本。黄氏父子均为著名藏书家,钱谦益在南京期间当频繁到访千顷斋借阅明人诗文,并作大量抄录,上引《有学集》中《黄氏千顷斋藏书记》即可证之。有了丰富的文献基础,加之钱谦益本人的学养及前期积累,诗集的编纂工作自然水到渠成。钱谦益居留南京至顺治六年的清明时分,《秋槐诗支集》之《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中“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3]47和《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中“己丑春王近寒食,阳和黯黮春无力”[3]54等可略窥一二。约在此年春末夏初,黄案了结,钱谦益获释:“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3]768而后返回家乡常熟:“余自丧乱以来,旧学荒落,己丑之岁,讼系放还,网罗古文逸典,藏弆所谓绛云楼者。经岁排缵,摩挲盈箱插架之间,未遑于洛诵讲复也。”[3]898自此往后直至顺治七年(1650)春,钱谦益一直稳居常熟,无甚变故。此年十月,绛云楼失火,钱氏多年藏书、文稿付之一炬,幸而《列朝诗集》“彻简于己丑”,彼时书稿当已交付毛晋刊刻,故逃此一劫。
钱氏自序所谓“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或许是一个相对笼统的说法。在顺治三年至六年这段时间中,顺治三年年末至次年年初寓居苏州之时,钱谦益有可能重新拾起了当初因故搁置的《列朝诗集》的编纂工作。然后在顺治五年的下半年至顺治六年春钱谦益讼系南京之际,应该才是《列朝诗集》编纂成型最主要的阶段。顺治六年钱谦益返乡期间,也极有可能仍在继续完善《列朝诗集》及小传(前文提及钱谦益与毛晋的书信,基本也都是顺治六年钱谦益身处常熟时的产物),所有工作约于顺治七年上半年完成。陈广宏先生曾在考证《列朝诗集》中《闰集》编纂的相关问题时顺带指出“诗集之编定,大部分当在顺治六年春归里后近一年的时间完成”,[24]这一论断无疑是可信的。
三、钱谦益的复明活动与《列朝诗集》编纂的独特意义
《列朝诗集》七集八十一卷,暂且排除性质特殊的乾集、闰集等,其主体部分甲、乙、丙、丁各集的划分和布置,实内含深意。于此,钱氏自序解释:
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归也。于卦为归藏,时为冬令。月在癸曰极丁,丁壮成实也。岁曰疆圉,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朱明,四十强盛之时也。金镜未坠,珠囊重理,鸿朗庄严,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文之运也。”[3]679
另《江田陈氏家集序》补充云:
余近辑《列朝诗集》,厘为甲乙丙丁四部,而为之序曰:“遗山《中州集》止于癸,癸者,归也。辑列朝诗止于丁,丁者,万物皆丁壮成实,大盛于丁也。”盖余窃取删《诗》之义,顾异于遗山者如此。[3]771-772
《列朝诗集》仿效元好问《中州集》体例而来,两者都采用天干排序。《中州集》自甲至癸,分列十集,考之元好问自序及相关文献,似乎并无任何隐喻、寄寓,只是标识时间次序之先后而已。不过在钱谦益这里,至癸集而止却被他赋予了不一样的内涵:“癸者,归也”,天干中的最后一位“癸”,对应着“冬令”,意味着终结、收束和停止。钱谦益编《列朝诗集》以丁集为末,意取“丁壮成实”之义,就如同人值壮年(“四十强盛之时也”),四季当夏(“于时为朱明”,朱明指夏季)。钱谦益认为,晚明和晚明的诗是盛大的、成熟的,明诗发展至此,才渐入高潮,断不至于就此终结;同时,甲申国难,崇祯自缢,大半国土虽易手他人,但南明政权尚在,民间抵抗未熄,收复故土,驱逐满清,未尝不可作一番尝试。故以丁集为暂止,留下自戊至癸的空白有待填补,更提出“茂于戊”的期望——钱谦益显然在此处寄托了恢复河山和诗文振兴的双重寓意。后人针对钱谦益《列朝诗集》中甲、乙、丙、丁四集的布局旨意多有阐发,如李慈铭《越缦堂诗话》所云:
其书一如原次,分乾集、甲前集、甲集、乙集、丙集、丁集上中下、闰集……其编次皆有寓意,而列明诸帝王后妃于乾集,列元季遗老于甲前集,自嘉靖至明末皆列丁集,分上、中、下,以见明运中否,方有兴者,其文亦纯为本朝臣子之辞,一似身未降志者,其不逊如此。[25]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论述钱、柳复明运动时也说:
牧斋于序中详言其编《列朝诗集》,虽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于癸之例,而止于丁,实寓期望明室中兴之意。
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钱谦益期冀故国之光复,未尝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清军入关的前几年,虽说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是随着剃发令的推行,各地起义一时蜂起,颇有星火燎原的逆推之势。据谢国桢《南明史略》统计,仅在山东一省,于1644—1648年就发生了共20次成规模的反清起义,其中声势浩大者,如前文提及之谢迁起义,甚至坚持斗争了十余年才最终被彻底剿灭。其实钱谦益自乙酉降清之后,一直暗中支持、协助复明活动,不过如上文所论黄毓祺案一类,尚不足以充分证明其复明心志,钱谦益真正亲自为反清活动奔走努力约从顺治六年开始,这恰恰与《列朝诗集》编纂、刊刻的进程相对同步。顺治六年钱谦益刚从黄毓祺案脱身不久,即与时任永历朝留守桂林大学士,门人瞿式耜秘密通信,提出东南、西南抗清力量联合,夺取江南,进而北伐之计。顺治七年五月,钱谦益前往金华游说时任宁波总兵马进宝为复明内应,《有学集》中《庚寅夏五集》序云:“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匝月。”[3]83按陈寅恪先生的说法,此次游说为黄宗羲促成,[11]1037-1038钱谦益冒着巨大风险面见马进宝,可能就是为了日后长江会师做长远准备。此年十一月,瞿式耜于桂林殉难,次年(1651)钱谦益为之作《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吴伟业《梅村诗话》卷一三赞其“文辞抗烈,绝可传”,[26]“牧斋从此亦完全放开手脚,恸哭失国与仇视新朝,淋漓尽致。之前,犹不免贰臣之羞涩,无奈的自嘲”。[27]顺治九年,即钱谦益作《列朝诗集序》的这一年,“会安西将军李定国以永历六年七月克复桂林,承制以蜡书命公及前兵部主事严栻联络东南。公乃日夜结客,运筹部勒,而定国师还”。[1]961自此开始,钱谦益更加投入地承担起联络东南、西南两大抗清阵营,以及斡旋二者与清廷之间的任务。是年冬季,“谦益迎姚志倬、朱全古祀神于其家,定入黔请命之举”。[28]顺治十年(1653)春,钱谦益游武林,复往金华,时马进宝得子,钱谦益作《伏波弄璋歌》六首贺之,其五有云:“百福千祥铭汉字,浴儿仍用五铢钱。”[3]197暗劝马进宝复明之意甚为明显。同年,“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1]944第二年,即顺治十一年四月,有前文言及“三入长江”之役,不过由于李定国的“退师”,张明振、张煌言军并未也无力长期驻守长江沿岸,三次进兵,三次退兵,钱谦益的“楸枰三局”计划也随之宣告破产。顺治十六年(1659)复有郑成功、张煌言联军入长江北伐,是役为反清复明历年最辉煌之战绩,但已与钱谦益关联不大,故此处仅论及顺治十一年为止。总体而言,钱谦益作为一个贰臣,他在顺治六年至十一年间的表现,还是比较明显地体现出其降清之后的反悔心态。钱谦益期冀为复明事业有所贡献,是对于自身降清之举的某种救赎,从而使得内心有所宽慰和释怀。
学界过往研究常将《列朝诗集》的编纂视为一种文学史事件加以考察,而相对忽视了它在钱谦益人生经历,特别是入清后这段时间中的特殊意义。从宏观历史层面来看,将《列朝诗集》的编纂与钱谦益同时期的言行比照观之,其实不妨将其理解为钱氏复明活动中的一部分更合适——即除了游说、联络等亲身实践之外一种公私舆论与士林心理这种文化层面上的活动。再从具体的、个人的层面而言,《列朝诗集》的编纂也是钱谦益文坛复出、身份转变的重要一环。入清之后,钱谦益曾表态:“甲申三月以后,誓断笔砚,士友过从,绝口不及文事。非敢享其敝帚,故自矜重,诚以少而失学,老多遗忘,墙高于基,名浮其实。”[1]676此外他还多次明言“余自甲申以后,发誓不作诗文”,[1]503不过顺治四年丁亥狱事之后,以《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为标志,钱谦益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世人眼里,自己似乎不再是苟且偷生之徒,应该列为反清之志士。更重要的是,作诗求和并广为传示是钱谦益复出文坛的一个信号……在投身复明运动的前提下,诗文创作原来可以成为诗人自饰、自慰并实现自我灵魂拯救的最佳途径。”[29]158-159次年(顺治五年)黄毓祺案以后,钱谦益更是博得了遗民群体的极大同情,如其《新安方氏伯仲诗序》所回忆的:“戊子岁(顺治五年),余羁囚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偻行相慰问。桐、皖间遗民盛集陶、何寤明亦时过从,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既而相泣,忘其身为楚囚也。再过金陵,乳山游迹益广。都人士介乳山谒余者,名纸填门,诗卷堆案。翰墨淋漓,长干传为盛事。”[3]843结合此期《秋槐诗集》《秋槐诗支集》中的相关诗作并观,钱谦益所谓“名纸填门,诗卷堆案”并非夸辞。以《再次茂之他字韵》《见盛集陶次他字韵诗重和五首》等诗为转折标志,遗民们的唱和及声援也就意味着钱谦益重新得到了士人群体的接纳,正式回归了文坛。自此往后,钱谦益“不再是觍颜事敌的失节之人,而是留身以待的抗清志士”[29]160——至少,钱谦益希望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和感觉。如此看来,《列朝诗集》的成书刊行和钱谦益回归文坛、转变身份在时间上契合,绝非偶然。钱谦益清醒地认识到文学选本会在传播、扩散的过程中对士人群体产生怎样的影响,所以他才会在讼系南京期间,在和遗民群体交游往来的同时,还分出大量精力去完成《列朝诗集》的相关工作。《列朝诗集》的编纂,特别是其中人物小传的写作,都是精心设计的与其自身回归文坛、转变身份相匹配的操作,钱谦益需要这关键的最后一步,帮助他把回归文坛、转变身份之行为彻底深化、固化。如果说顺治四年的西台求和与顺治五年的白门唱和“是钱谦益复出清初文坛的标志”,[29]163那么《列朝诗集》的编纂就是复出过程的顺延和拓展,而且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关于《列朝诗集》成书时间、地点的一些疑问——为什么钱谦益入清之后明明有不少空闲时间可以利用,明明在家乡有绛云楼的丰富藏书可供依据,但他偏偏选择在顺治五年讼系南京这段时间内,迅速地,甚至可以说是急迫地完成《列朝诗集》的编纂工作。从后续史实及钱氏诗文来看,钱谦益基本达成了预期目标,《列朝诗集》在士林、文坛产生了足够的影响效果,越来越多的士人(包括遗民和贰臣)对钱谦益的遭遇抱以同情和理解。
结 语
通过上述史实的梳理可以看出,《列朝诗集》在钱谦益入清之后的人生、心路历程中意义重大。正因为走完、走好了《列朝诗集》这回归文坛、转变身份的最后一步,他才能在顺治六年之后以一种较为坦然、从容的心态彻底投身复明事业。此外,若将钱氏自序中“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之辞假设为钱谦益有意为之,则更加证明自序行文之心机深密:《列朝诗集序》作于“玄黓执徐之岁”,即顺治九年,实去《列朝诗集》成书不远,所以说“托始于丙戌”是钱谦益的回忆错误,或许有一些牵强。自序为什么会强调《列朝诗集》的第二次编纂“托始于丙戌”?为什么不直接明言《列朝诗集》主要编成于讼系金陵期间?笔者以为,除了前文论述所提出的丙戌年年末至次年年初寓居苏州之时钱谦益可能重拾当初因故搁置的编纂工作之外,自序里拈出“丙戌”这一时间节点,恰是对应、暗示着钱谦益开始回归文坛、转变身份的时间节点。钱氏自序中“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一句,看似轻描淡写,有失严谨,但顺治三年至顺治六年的这段时间正是钱谦益经历谢迁、黄毓祺两案,并有西台求和、白门唱和之举,进而编选《列朝诗集》,完成回归文坛、转变身份的时间。钱谦益素来惯用各种精巧、隐讳的暗喻以发心迹,此处抑或也是一例。至于《列朝诗集》甲、乙、丙、丁四集的布局安排,更是隐射、寄寓颇多。《列朝诗集序》绝不仅仅是交代编纂缘起、概述成书过程及主旨那么简单,将各方面的材料和证据比对爬梳,方能曲尽其妙。
注释:
①《语文知识》2007年第4期。此外尚有类似研究成果,如侯丹:《论〈列朝诗集〉的编纂始末及托意微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王新歌:《〈列朝诗集〉两次编纂略考》,《文学与艺术》2010年第4期,等等,兹不赘述。
②钱谦益:《诗歌总集丛刊·明诗卷·列朝诗集》,上海三联书店,1989,第1页,上海三联本《列朝诗集》据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影印而来。另有称“历朝”而非“列朝”者,笔者所见尚有两例:四库丛刊初编本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一四收录《历朝诗集序》,见四库丛刊初编第272册,《牧斋有学集(一)》,上海书店,1989,第9页;据神州国光铅印本《列朝诗集》录出,收录于今本《列朝诗集小传》附录中的《列朝诗集序》,其首句亦为“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819页。
③参见孟飞:《〈列朝诗集〉稿本考略》,《文献》2012年第1期。
④见《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第2816页。该本“皆以楷体手抄,字迹前后一致,均为钱谦益手迹,版式为半页十二行,行十三字,其选人、选诗数量明显少于刻本,小传内容亦与刻本存在差异,除正文所录诗人小传和选诗外,还多有小字补录诗句或订正错字,其为《列朝诗集》刻本产生之前的手稿本无疑。……此本应是钱氏在入清后再次编纂《列朝诗集》的过程中产生的稿本”。见都秩伦:《〈列朝诗集〉编纂再探:以两种稿本为中心》,《文学遗产》2014年第3期。
⑤陈寅恪先生关于“黄毓祺案”考证之误,香港中文大学严志雄教授《陈寅恪论钱谦益“推崇曹能始逾越分量”考辨》一文亦有提及:“惜乎陈先生考论此案,误判牧斋二狱案为一,论述有不少硬伤。”具体可参见《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19年第55期,第83-84页。
⑥《鬼哭》原文:“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见蒲松龄著,钟夫校点:《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28-29页。
⑦关于钱谦益为何受到牵连,方良在其《钱谦益年谱》中解释道:“按,关于山东‘谢升案”(即谢陞讹传),事由德州知州李大升公报私仇引起。德州卢德水、谢陛等人曾杀大顺政权德州官员某人,系李大升母舅。李大升到任后,以私藏武器罪名缉拿卢德水、谢陛等一干人入狱……清政府很快弄清事实真相,开释卢德水、谢陛等百余人,亦放归牧斋。”方良:《钱谦益年谱》,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第144页。方良在其《明清文化名人》中论及钱谦益时对此还有所补充:“其实,在丁亥年被逮的还有不少像谦益这样的贰臣。比谦益早入狱的有张坦公、邹弁等人,因‘流言’下狱……稍后,谢三宾也因‘诬言’被捕入狱。请注意,这些贰臣,被逮的原因相当复杂,不能确定因反正而被逮;多半是清廷对贰臣的惯用手段,一拉一压,一压一拉,恩威兼施。另外,清廷还利用贰臣之间互相倾轧的矛盾,先抓、后关、再放。”此说或较能解释钱谦益此次迅速被捕,却旋即释放的原因。方良:《明清文化名人》,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第85页。
⑧详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第一章“缘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5页。陈寅恪在第五章正文中另言:“关于牧斋所以得免死于黄毓祺案一事,今日颇难确考。”(第913页)此处考证,陈寅恪或将之前谢迁一案与黄案混同,故相关史料总是自相矛盾,愈发难以通释。
⑨何龄修:《黄毓祺的复明活动和黄毓祺案》,《明史研究》1994年第四辑;方良:《钱谦益清初行踪考》,《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方良:《黄毓祺抗清事迹疏证——兼论“柳如是犒师”说》,《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⑩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钱谦益传”,中华书局,1987,第6557页。黄、钱二人或为故交,《钱牧斋尺牍》卷二《与木陈和尚》之二可为佐证:“密云尊者塔铭,十五年前,已诺江上黄介子之请矣。”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杂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350页。